《红尘三叠》第九十章 毗卢寺清心自在 百日宴拜谢观音

第九十章 毗卢寺清心自在 百日宴拜谢观音

(1)

2001年,农历七月。

自古以来,这个月球绕地球的月份就被华夏子民称做“鬼月”。月初,地府鬼门开启。月末,地府鬼门关闭。整整一个盈亏,百鬼夜行,阴魂游弋。国人视鬼月为大凶,故而此月不宜出行,不宜嫁娶,不宜搬迁,不宜开业,几谓百事不宜。而月圆之日,更是鬼门大开阴气最盛之时。农历七月十五,是道家地官大帝的生日,亦为道教“三元说”的中元节。道家有云,“地官中元赦罪”。是日,道观祠堂当请黄冠真人举办法会,建醮祈祷,祭祀祖先,超度亡灵,大赦鬼魂。

有趣的是,佛家亦看重农历七月,却与道家的说法迥然有异。依汉传佛历,七月非但不凶,反倒是个“吉祥月”,当孝亲报恩,祈福修善。七月十五,为佛家盛大节日,盂兰盆节。信男善女当用盂兰盆供奉佛、法、僧,以谢三宝济度六道众生倒悬之苦,以修功德报答祖先父母养育之恩。佛陀闻之,欢欣鼓舞,笑逐颜开,故盂兰盆节亦称为“佛欢喜日”。是日,寺院庙宇当由得道高僧设坛开光,迎请诸佛降临,与众生共沾法喜。

然而,道也罢,佛也罢,凶也罢,吉也罢,老祖宗为后世子孙留下一碗聊以自慰的心灵鸡汤,“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无论道教的中元节,还是佛教的盂兰盆节,都会在农历七月超度亡灵,为众生祈福。故对黎民百姓而言,农历七月并不可怕,只需敬供上香,祈求神祗保佑,为其消灾、降运、增福、延寿,便理得心安,皆大欢喜了。

这一天,已是地府鬼门将闭之日。一大早,天公垂怜,下起了小雨。

一位身着灰色僧袍的小沙弥,手撑桐油黄布伞,足蹬低头看破鞋,步履不紧不慢,来到竹林深处的一间寮舍。秋雨靡霏,如丝如雾,柴门半掩,石阶落叶。

“师太,师太。”小沙弥立在柴门外,轻声呼唤。
寮舍内走出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尼姑,用一口带着异域腔调的国语盈盈问道:“师太正在早课。请问小师父何事?”
“对不起,小僧打搅了师太清修。大师父着小僧前来,请清心师太随众过堂,斋后有要事相商。”
寮舍内传来清澈如水的声音:“烦请小师父转告梦身大师,贫尼即刻便去。”
“阿弥陀佛,多谢师太。”

小沙弥离去不久,寮舍石径上走来两位尼姑,皆身穿淡粉色长衫,头戴竹篾斗笠。

行在前面的,是一位面容姣好的中年比丘尼。只见她星眸凝一剪秋水,清澈温润,嘴角含一丝微笑,大度从容,自苍翠的竹影中穿行而来,衣玦飘飘,仙姿妙曼,宛如画中人。

三十五年前,她来过这里。三十五年后,她故地重游。三十五年前,她是天真烂漫的少女龚畹香。三十五年后,她是心止如水的尼姑清心师太。三十五年前,她偷偷跟在附中“破四旧”的队伍后面来看热闹,亲眼目睹了疯狂的红卫兵们把这座古刹焚之一炬。三十五年后,她应邀前来参加世界佛教华僧大会筹备会,亲手为这座浴火重生的金光明道场献上一尊缅甸玉卧佛。

三十五年,弹指一挥。三十五年,她两世为人。前世已矣,那具名叫龚畹香的臭皮囊已然化作尘埃,随风而去。如今的她,照见五蕴皆空,行深般若自在,万种红尘皆似幻,一任清风送白云。

佛说,缘起缘落,花开花谢,万事皆空,往事如烟。

可那一天,那一事,她却永远不会忘记。

孩子,你醒啦。
这是什么地方?
清净之地。
我怎么会在这儿?
缘。
你是谁?
贫尼了缘。

清净之地,纤尘不染。了缘师太,云水禅心。

从那天起,她一步不离地跟在了缘师太身边。师太为她开蒙,师太为她剃度,师太为她醍醐灌顶,师太为她换骨脱胎。在恩师的甘露滋润下,她研习南传佛学精义,修练了一颗无碍无挂的清净心;她承续阿育吠陀医术,在缺医少药的滇缅山区救治了许多贫苦的病人;她学会佛陀传教的语言巴利文,能流利地背诵南传巴利三藏,…。寒来暑往,经年累月,行千里路,读万卷经,她潜心集思,孜孜不倦,直至恩师坐化圆寂。

师太的缘,已了。师太的衣钵,她继。

她将师太干瘪的肉身放进坐化缸,掩埋在佛堂一侧,焚香礼拜,伏地三叩。她擦干眼泪,背上行囊,遵照恩师的嘱咐,踏上了践行五戒的云游之路。她知道,师太要她离开龚家坳,一为躲避军营里那些眼中冒火的年轻士兵,二为谒拜各地通晓佛法的高僧大师。就这样,一日一餐乞讨,一步一个脚印,她遍历了金色国度的奘房寺院,请教了众多有名望的禅定导师和佛教学者。十五年前,通过缅甸僧伽委员会的正式考核,她获得上座部佛教“三藏法师”的尊号。为了告慰恩师,她特意带着徒儿返回龚家坳的佛堂,跪在了缘师太灵前,吟诵了五部巴利经文。而今,她已然是南传佛学大家,成为誉满东南亚的“尼姑王”。

作为南传上座部佛学代表,她在去年槟城召开的世界佛教华僧大会上当选为执行委员会委员。此次前来明都大日禅院,参加为期两天的筹备会,为下一届华僧大会确定主题、时间、地点和程序。昨日筹备会已圆满结束,按计划,今天委员们自由活动,明日将各奔东西。她原本打算今天带着徒儿参观大日禅院的藏经阁,诵一遍《毗卢遮那成佛经》。哪知禅院主持突然说有要事相商,看来计划要变了。然无论发生何事,她心静如止水,一切随缘便是了。

晨雾笼纱,秋雨游丝,石径上两道靓影袅袅而来。淡粉色长袍一袭及地,朱红色披肩一抹斜飞,为这座庄严肃穆的中土寺院增添了些许异国情调的亮丽与俏皮。

(2)

斋堂不甚远,出了竹林,便可见一座青砖灰瓦的大平房,门楣横匾“五观堂”。

五观堂正门朝南,大敞四开。大门左侧,木架上悬一扇云朵状青铜火板。大门右侧,横梁下垂一条大鱼状桐木楗槌。门前廊柱刻一幅楹联:

试问世间人有几个知道饭是米煮
且看座上佛亦不过识得田自心来

依照僧值师的指点,清心师徒在门前除下斗笠,轻轻步入五观堂。堂内已坐满僧尼,个个身态端然,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僧值师将她师徒二人分别引入席位,方才落座,便听到门外传来三记悠悠磬音。这种宣布用膳的方式,清心师徒还是住进大日禅院后才头次见到,原来在开斋用膳上,汉传佛教和南传佛教竟有许多不同之处。

汉传佛教禁止杀生,戒荤吃素。禅院亦称作“丛林”,吃饭称作“过堂”。中土寺院有一套繁复的丛林过堂仪轨,僧人在进餐时必须严格遵守。而南传佛教并无丛林过堂一说,斋膳时也没有这许多清规戒律。对上座部佛教僧尼而言,托钵行乞,乃源自佛陀,为出家人每日应修之功课。既然饭食来自好善人家的施舍,那便容不得挑挑拣拣,无论干稀荤素,乞得什么吃什么。故而,南传佛教容许僧侣食用“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的三净肉。在出家人眼里,食肉并非罪过,贪瞋痴才是臭秽。

虽说清心师太秉承南传佛教,但她也省得入乡随俗的道理。这两天在斋堂用膳,她多少见识了一些中土寺院的过堂仪轨。

斋堂名曰五观,指僧人在就膳时应默思五种境观:一思食物来之不易;二思德行有无缺亏;三思不可贪恋美味;四思饭食只作疗饥药石;五思果腹只为修成道业。而刚才那三记磬音,称作“打板”。依照过堂仪轨,应由五观堂都监执槌,敲击火板三十六响,知会众僧开斋。听闻打板,众僧排班,口宣佛号,依次进入斋堂。而如今这个过程已经大大简化,雨雪天众人可先入斋堂静坐,打板三响便可开斋了。

磬音消逝,五观堂维那师一声开腔,众僧尼齐诵《供养偈》:“供养清净法身,毗卢遮那佛。供养佛,供养法,供养僧,供养一切众生。”

接下来,便是第一遍行堂。堂内止语,受斋者只以手势向僧值师索要饭食。行堂毕,众僧将饭碗平端于胸前,拇指扣在碗沿,余四指平托碗底,称之为“龙含珠”。进餐时,受斋者持箸夹起食物,以食就口,慢嚼慢咽,平和安详,谓之“凤点头”。若胃口大的和尚没吃饱,则将空碗置于桌边,等待僧值师的第二遍、第三遍行堂。然仪轨有律,受斋者当应量受食,落在桌上的米粒菜屑也要拈起入腹,不得浪费。三遍行堂之后,僧值师巡开水,涤荡碗内残羹。受斋者当一并喝下,以示惜福感恩。

待众人食讫,维那师再度举腔,众僧尼齐诵《结斋偈》:“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饭食已讫,当愿众生。所作皆办,具诸佛法。”

吃饱喝足,皆大欢喜。清心跟随众僧侣,口宣佛号,依次步出五观堂。此刻,门外又聚拢了一批男女,五颜六色的雨具下,有人光头,有人蓄发,或身着海青,或身着缁衣。清心知道,他们是大日禅院佛学院的学员和居士灵修班的弟子,正在等待下一波过堂。

“阿弥陀佛。清心师太,早上好。”
“阿弥陀佛。梦身大师,早上好。”

刚才在斋堂内,清心就坐在此次筹备会的召集人、大日禅院主持梦身大和尚身旁。堂内禁语,两人只颔首致意,出得门来,方得以合掌礼拜。

照理说,他俩应该是老熟人。三十五年前,他们都在三大附中,一位朝气蓬勃的校团委书记,一位如花似玉的初中小女生,虽然不十分熟络,却也彼此相识。然而,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更何况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们记忆中的形象业已消失殆尽。清心再不会想到她眼前的梦身大和尚就是过去的王向荣老师,因为大和尚鸡皮苍颜,黑眼罩遮住半边脸,与昔日里校团委书记的光辉形象差之千里。同样,即便清心还有旧时的秀美容颜,梦身大和尚也不会联想到那个花骨朵似的小女生龚畹香,因为他眼前的清心师太来自金色佛国,名冠三藏法师,是上座部佛教德高望重的比丘尼。至于清心师太能讲一口软糯的云南官话,大和尚也不会有丝毫猜疑。前两天的会议上,曾有人好奇问起,师太微笑应对道,贫尼早年在缅北佤邦行脚,那一带的施主大多是大陆内战时逃过去的难民。

与清心师太礼毕,梦身大和尚转向身旁一众身穿各色袈裟的老和尚,含笑合掌道:“阿弥陀佛,各位大师早。老衲先告一声对不住,今天有要事与诸位大师商榷,怕是要占用大家一些时间了。”
一众老僧纷纷口宣佛号,连道“无妨、无碍”。
“阿弥陀佛,请随老衲前去云会堂。”

此刻小雨已住,众人将雨具留给徒儿们,跟在梦身大和尚身后,走进禅院西侧一洞宝瓶门。五色云石铺就的小路旁,一方池塘,留得残荷听雨,数垄福田,遍植新鲜蔬菜。荷塘边,一架虹桥凌水,通往绿柳环绕的茅庐。庐楣有匾,“云会堂”,庐柱有联,“垂柳拂风缘因果,茅庐照水现本真”。据知客僧介绍,这里原为接待四海云游僧人之所,而今改做禅院接待贵客的礼宾堂。前两日的筹备会,都是在云会堂里举行的。

会堂内草席铺地,席上散布一圈蒲团。待众人盘膝坐定,梦身大和尚口诵佛号,开门见山:“阿弥陀佛。今日请大师们前来,有两件事要与诸位商榷。这第一件事,是来自美国庄严寺痴谛大师的提议。今天下午,痴谛大师想举办一场超度法会,敬请诸位大师共同加持。具体缘由,还请痴谛大师详加说明。”

痴谛大师看上去年逾古稀,身子骨又干又瘦,一口鲁南乡音却显得中气十足:“阿弥陀佛。诸位大师想必已得知,五天前,也就是公历9月11日,在美国发生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灾难。一伙丧心病狂的恐怖分子,劫持了数架民航飞机,撞向纽约双子塔,导致数千性命葬身火海。这几日,全世界都在声讨这一灭绝人性的恐怖攻击,都在悼念那些无辜丧生的平民百姓。俺佛门弟子,当用慈悲之心,助罹难者获得善业感应,脱离苦海,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今天正值佛历七月晦日,为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涅槃得道之日。地藏菩萨主宰阴司,救苦救难,普渡众生。贫僧建议,今日下午举办一场超度法会,请诸位大师慈悲加持,礼佛诵经,祈请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慈悲做主,超度911罹难者,愿他们业障消除,离苦得乐,往生净土。阿弥陀佛。”

痴谛大师语毕,众僧尼皆敛目合掌,口宣佛号,连称“善哉善哉”。

听闻众皆言善,梦身大和尚无须多问,果断道:“阿弥陀佛。诸位大师,法会定在午后二时可好?”见无人反对,梦身大和尚挥手招来堂外一年轻和尚:“明慧,你去通知监院大师,在地藏殿前设坛口,下午二时举行超度法会。”
“阿弥陀佛,小僧便往。”

见年轻和尚转身离去,梦身大和尚轻咳一声,继续道:“诸位大师,这第二件大事,便是关于邪教法轮功。近年来,有一宵小盗我佛教‘法轮’为其名号,窃我佛祖诞辰为其‘生日’,篡我佛门术语名相以充其邪说。妖言惑众,逆缘陡生,噩梦骤临,祸及天下。古人云,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邪教以神道惑人,则天下乱矣。法轮功之祸,实乃佛教亘古未有之大耻辱,佛法万劫难容之大邪恶。我佛教四众弟子,当惩恶扬善,以正破邪,振聋发聩,为海潮音,为狮子吼,为金刚怒。老衲提议,吾等当以世界佛教华僧大会的名义,发表一封致全世界佛教界的公开信,揭露法轮功邪教之谬论,复我正信佛教之圣洁,还我神圣法轮之光辉。老衲的提议是否得当,敬请诸位大师斟酌。”

梦身大和尚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完,云会堂内居然一片静寂,半晌无人应和。

在座的华僧大会执委们都是声名斐然的有道高僧,代表不同的佛教流派,来自台湾、香港以及缅甸、泰国、柬埔寨、日本、美国、加拿大等不同地区和国度,大陆方面只有大日梦身、禅门重光两位执委。梦身大和尚心里明镜似的,这些国外来的僧尼早已“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会为他的危言耸听所左右。而重光大师则因为竞争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一事,向来与他不睦。即便重光知道自己刚才的一番话来自官方授意,也只会装聋作哑,不会为他站台。见满堂鸦雀无声,梦身大和尚暗道不妙,略作思衬,生出个主意。痴谛大师在海外华僧中威望极高,方才自己为他的超度法会提议出了力,就看这个老和尚会不会投桃报李了。

于是,梦身大和尚面带微笑,谦恭地问道:“痴谛大师,对于老衲的提议,大师可有何指教?”
“阿弥陀佛。贫僧才疏学浅,不敢妄言指教。然贫僧以为,佛家以法治化,没有怨敌,只当布施持戒,泛爱人物。若论惩恶扬善,惩恶,是官家的事,扬善,方是俺佛门弟子的本分。阿弥陀佛。” 痴谛大师不动声色地将球打了回来。
梦身大和尚不甘心,便向堂内唯一的尼姑问道:“清心师太,你意下如何?”
清心泯然一笑,正颜道:“大师所言之事,贫尼亦有所耳闻。自我佛祖悟得三明四谛,证得无上正等正觉,世上便生出了各种附佛外道。附佛外道皆表面崇佛,实则假借佛号,并未皈依三宝。然吾等学佛,修的是自己的清净心、大自在。回向凡世,心中一尘不染。佛看众生,各各均是佛,因为佛没有分别心,只有平等心。心中不起分别,一律平等,那便见诸佛心,大慈悲是,得无障碍了。”
“阿弥陀佛。”清心师太话音方了,便有人高宣佛号。众僧循声看去,是来自台湾菩提寺的昌明大长老开了腔:“痴谛大师与清心师太所言极是。世上有佛就有魔,吾等天天活在魔当中,哪里有魔,哪里就是我们的道场。见到魔,你若心生欢喜,便是随着魔境转了。反过来,你若心生厌恶,也是随着魔境转了。对于那些附佛外道,吾等佛门弟子只需保持中道,既不欢喜,也不讨厌,见如不见,闻如不闻。自己若无分别心,又岂有佛魔之分?”
“阿弥陀佛。贫僧亦赞同三位大师的说法。”来自加拿大光明寺的觉悟大师紧接道:“贫僧记得,幼年时曾读蒙学课本《弟子规》,其泛爱众篇里有一句话,‘扬人恶,即是恶,疾之甚,祸且作’。我净土宗第八代祖师莲池 大师亦在《自知录》中亲笔写到,‘扬人善,一事为一善;隐人恶,一事为一善;见传播人恶者,劝而止之为五善’。由此可见,无论儒家佛家,隐恶扬善,方为正途。”
几位大师之言,如同棒喝,梦身大和尚心中一凛,不禁口中喃喃:“阿弥陀佛。诸位大师德行高远,修为深厚,佛心禅语,令老衲受益良多。在这件事上,是老衲着相了。”随即梦身大和尚讪讪一笑,自我解脱道:“老衲之所以做此提议,实乃无奈之举,个中缘由,无需明言,想必诸位大师也能猜得几分。罢了,这件事就此打住。按原计划,散会后大家自由活动。诸位大师若想细细走一遭大日禅院,老衲愿做导游。下午一时三刻,还请诸位大师在地藏殿前集合。”

“阿弥陀佛。”众僧尼合掌,皆现如是笑。

(3)

“喂,叔,你们到了吗?噢,噢,到啦。”顾建军踮起脚尖,向停车场看去,接着扬起胳膊,挥动着手机大声喊道:“叔,叔,俺们在这儿咧…”

今天是星期日,来大日禅院的人很多,有信男善女,也有四方游客。顾建军则两者皆顾,既是香客,亦为游客,因为他今天来大日禅院,一为报答观音娘娘送子,在观世音菩萨殿前敬香还愿,二为保佑儿子长命百岁,在禅院素心斋给儿子办一席百日宴。

顾建军身旁,站着一个穿戴时髦的小女人。女人面容秀美,眉眼灵动,身腰丰腴,肌肤白净,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与年过半百的顾建军相衬,一老一少,况如父女。然而,这个小女子却身份暧昧,她不是建军的女儿,却是老牛口中的嫩草。算起来,这个女人应该是建军的四奶了。

大奶吗,自然是建军的结发妻子,比老公年龄大的蒋燕。熟悉顾建军的朋友都知道,老小子浑归浑,却讲老理儿,糟糠之妻不可弃。令建军郁闷的是,蒋燕生了个女儿,国家又不准生二胎,弄得他后继无人了。过去家里穷,付不起超生罚款,现在有钱了,老婆又过了生育期。为了有个儿子传宗接代,为了兑现在老娘病榻前立下的誓言,建军便生了贼心,打起了养外室的主意。重婚犯法,这点法律常识建军还是知道的。可在外面包二奶,找小三,只要自家人不闹,如今也没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些年,坊间流行一个说法,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建军有钱了,坏女人也就接二连三地爬上了床。二奶大了肚子,建军满怀期待。哪知一朝分娩,屙出来的还是个丫头片子。小三床上够浪,弄得建军腰酸肾亏。一群群小蝌蚪们争先恐后地找妈妈,却白白喂了那只不下蛋的鸡。建军身边这个四奶,别看人不大,小脑瓜子挺有主意。先跟大叔要了一笔钱,又让大叔给她买了一栋房。然后,她逼着大叔戒烟戒酒,自己天天含着体温表计算行房日期。更邪门的,每次开工前,她还拉着大叔烧香拜观音。虽说建军有点不情不愿,但为了讨小女人欢心,更为了生儿子,做出点牺牲也是必须的。说来也怪,四奶的方法还真灵验,几个来回,小女人的肚皮里就有了动静。谢天谢地谢菩萨,百日前,老顾家终于迎来了传承子嗣,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为了答谢观音娘娘赐子,建军给儿子起名“天赐”,小名“八斤”。如今儿子模样长开了,眼珠会转了,面皮也白嫩了,正躺在婴儿车里津津有味地唆手指头。

婴儿车前,蹲着两个女人,一妇人一少女,嘴里唤着“八斤八斤”,逗娃娃开心。这两个女人,都是建军的亲戚。年长的是弟妹,建国的老婆朱抗美。年少的是侄女,建国两口子收养的女儿朱小雨。按民间风俗,百日是婴儿出生后的一个重要日子,应当遍请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大操大办一场风风光光的百日宴。可顾建军不敢太张扬,毕竟这孩子见不得光,万一被有心人拿到把柄,保不定生出什么幺蛾子。因而,建军只请了弟弟一家和叔叔一家,连大奶蒋燕、小舅子蒋鹰都没请,省得蒋家人心里膈应得慌。至于二奶、三奶的,建军也没叫她们来,免得几个娘儿们在一起争风吃醋。不承想,跟建国说得好好的,突然他今天有事,来不了了。抗美说,建国不能来,是因为三江大学研究生院今天举行毕业典礼。建国前几年考上三大马克思主义理论在职博士生,前些日子才通过答辩。他本不想去凑那份热闹,可导师昨天打来电话,校领导请顾市长作为新科博士代表,在毕业典礼上发表感言。碍着导师的面子,建国不好意思推却,只得让她们娘儿俩代表他为大侄子庆贺百日啦。

“叔,婶子。吆,彭老板也来了,欢迎欢迎。”见常乐天一行人来到跟前,顾建军笑不拢嘴,迫不及待地指着婴儿车里的娃娃道:“瞧,这是俺儿子,顾天赐。呵呵呵。”
韩菡一步上前,蹲在朱抗美身边,把头挤了上去:“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哇,这么胖,有多重啦?”
建军身边的小女人一脸傲娇:“生下来8斤,昨天去称,14斤还多呢。”
“哇,养的真好。”韩菡素手一翻,亮出一只金晃晃的长命锁,轻轻地放在娃娃身边,起身笑道:“建军,我们祝小天赐长命百岁。”
“谢谢叔,谢谢婶子。”
“建军,我昨晚刚到明都。听乐天说,你为儿子办百日宴。我不请自来,冒昧了。”
“这咋说,彭老板,你来就是看得起俺,俺高兴还来不及咧。” 顾建军的话不是客套,而是出自真心。这些年,他没少从彭晓光那儿拿生意。今天大老板光临,他自然喜出望外。
彭晓光含蓄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白润润的物件:“这是和田籽料玉观音,开过光的,保佑你儿子一世平安。”
“彭老板,多谢,多谢。”见大老板给儿子送上厚礼,顾建军更是感激万分,忙不迭地拱手作揖。
“韩菡,拉我一把。”朱抗美扯着韩菡的手站起身:“哎哟,腿都蹲麻了。”她看了一眼常乐天,促狭地笑道:“小警察,你的礼物呢?”
乐天嘴角一咧,露出招牌式坏笑:“侄媳妇,懂不懂啊,我们当爷爷奶奶的,百日宴上只要给大孙子挂把长命锁,礼就尽到了。”
“滚你的,谁是你侄媳妇。”抗美横眉怒目。
“抗美啊,你从乐天那儿从没讨到过便宜,还招猫逗狗的。”彭晓光跟着取笑。
“你也滚,谁不晓得你俩一对狐朋狗友,狼狈为奸。”哄笑声中,抗美问道:“哎,彭大公子,你怎么一个人来啦,夫人呢?”
“靠,别提了,我俩离啦。”
“离啦?!”朱抗美终于得到了一个报复机会,冷笑道:“哼哼,我早就料到你俩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政治联姻,还不是逢场作戏。场一散,戏就演不下去了。”

虽然朱抗美言语尖刻,乐天他们都知道她说的一点也没错。十年前,彭晓光这个花花公子终于收了心,回到北京父母身边,在老爸老妈的威迫下结了婚。然而,他的婚姻,却是双方长辈促成的一场政治联姻。女方的父亲方老爷子曾是军中大佬,而彭家老爷子也曾高居副国级。尽管二老早已离开庙堂,但余威尚在,两家相互施以援手,家族成员都在仕途和商界里得到了莫大的助力。没有彭老爷子的举荐,女方的哥哥方慕林不可能青云直上官拜封疆大吏。没有老丈人和妻舅的扶持,彭晓光也不可能拿到那么多的房产开发许可和便宜地皮。如今,双方的老人都去见马克思了,他们夫妻间毫无感情可言的婚姻自然也就寿终正寝。对彭大公子而言,离婚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反正他银行里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而且他床上从来不缺年轻貌美的女人。因此上,无论朱抗美的挖苦有多尖刻,他只是耸了耸肩,讪讪一笑,不以为然。

“顾总。”一个身穿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壮汉快步来到顾建军跟前,身后还紧跟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小姑娘:“都安排好了。顾总和客人们先游览一个小时,然后到素心斋用餐。”壮汉指着身旁的小姑娘说:“这位是导游小姐,门票都在她手上。”
顾建军点点头:“中。你就不要进去了,到车里等着吧。”
“是。”
顾建军对小姑娘嘿嘿一笑:“小姐,贵姓?”
“免贵姓唐,顾总就叫我小唐吧。”小姑娘长着一张布满胶原蛋白的娃娃脸,笑起来两酒窝,音色很糯很甜。
“中。小唐,前面带路。”
“是。”小唐姑娘巧笑嫣然:“欢迎诸位贵宾来到双龙山风景区。今天游客很多,希望大家跟紧我,不要走散了。”

跟在小唐姑娘身后,一行人走向景区大门。排队过了检票口,入眼一片宽阔的场地,游客们三五成群,摆着各种POSE照相。拍照的背景是一座高大的石坊,竣严矗立,气势雄伟。坊檐下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双龙毓秀。石坊大门两旁,各置一屏花岗岩影壁。硕大的汉白玉龙头破壁而出,口角长须,颌间含珠,喉下逆鳞 ,昂首怒目,嘴里“嘶嘶”喷吐着雾气。

“咦,这地方好像跟过去不一样了。”看着眼前的情景,彭晓光感到迷惑。
“靠,不会吧,连名字都改啦。”常乐天亦感到诧异。
顾建军呵呵笑道:“还不是让钱闹的。俺听建国说,和尚们要买地盖庙,连后面的双龙山都不放过。这里靠近市区,是块风水宝地。地方政府觉得卖地不划算,就跟和尚联手,政府出地,和尚出钱,打造了这个双龙风景区。门票收入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

听了建军的解释,彭、常二人方恍然大悟。的确,跟上次他们参观的毗卢寺相比,这儿的变化也太惊人了。虽然白雾蒙蒙的双龙山还看不真切,但眼前的荷花池大了一倍也不止。更令他俩吃惊的是,原来荷花池上有一座石桥,通往四面临水的绿岛,而今石坊后面却建起了一座廊桥,蜿蜿蜒蜒,曲如长蛇,高高低低,亭台相错。

尾随导游步入廊桥,众人抬头望去,每一处枋梁上都绘着水金沥粉的斑斓彩画,天女散花,对卧双鹿,山水流云,飞天起舞…。而彩画中更多的是与佛教有关的故事,割肉饲鹰,一休打赌,虎溪三笑,目连救母…。导游小唐甜美的声音娓娓道来,不知不觉间,众人来到了廊桥出口。

廊桥外,两座巍峨青石山门扑面而来。门楣凿字,斗大镏金,一曰“光明普照”,一曰“大日悬天”。面对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常乐天和彭晓光相视苦笑。三十五年前,他们跑来“破四旧”,用绳子拉倒了这两座山门。三十五年后,一模一样的山门,又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此情此景,人何以堪。历史,果然会转圈圈。

他俩都还记得,上次应顾建国之邀,一同来参加毗卢寺重建开光水陆大会,石板路尽头应该是一座崭新的庙门,门内是油漆得光鲜亮丽的千佛殿。可现在放眼看去,那座庙门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高大的金刹寺墙,墙面上浮雕两米见方的大字:大日禅院。沿着寺墙边一条宽阔的青石路,小唐姑娘把他们带到一座琉璃瓦饰的重檐大殿。殿前两座陪亭,左鼓右钟。殿顶四阿歇山,庑檐五脊六兽,上书“天王殿”。跨过高高的门槛,迎面一尊笑容满面的大肚弥勒佛,两侧站立着威风凛凛的四大天王。弥勒佛旁有一幅楹联:

大肚能容了却人间多少事
笑颜常在化开天下古今愁

参过弥勒佛,步出天王殿后门,众人顿时眼前一亮,止不住发出声声惊叹。一条十米来宽的青石大道为中轴,一座座金碧辉煌的殿宇为方圆,亭台楼阁,错落变幻,延绵迢递,直奔雾霭朦胧的双龙山。看着眼前的重重殿宇,常乐天猛然想起了那张图,十五年前王向荣老师展示在他们面前的那张气势恢弘的设计图。靠,常乐天不禁感慨万千。王老师似乎说过,他的执念和野心是重现金光明道场的辉煌。当时,自己和彭晓光、顾建国的想法一样,都觉得老和尚牛逼烘烘。可如今事实就摆在眼前,老师的宏愿果真实现了。

“咦,怎么两边都是罗汉堂啊?”彭晓光站在大道中央,左看看,右看看,道两旁一边一座高大宏伟的殿堂,不仅格局造型一样,檐下匾额也都题写着“罗汉堂”。
小唐姑娘笑道:“佛祖传教,座下有五百弟子,都化作罗汉。由于罗汉太多了,一座庙堂装不下,只好盖了两座罗汉堂呗。”
“哈哈哈。” 乐天陡然大笑:“五百罗汉分两边,合着一边一个二百五啊。”
韩菡拍了乐天一掌,嗔道:“在佛菩萨面前,别胡说八道,当心嘴巴长疮。”
小唐姑娘眨眨大眼睛,莞尔一笑:“这位大哥没说错呢,是一边一个二百五。大姐不用担心,佛菩萨不会怪罪的。”
“为什么?”韩菡峨眉微挑,很是好奇。
“佛教有一部清规戒律,叫比丘戒,也叫大戒,总共有二百五十条。在这些戒律的约束下,和尚尼姑的生活很乏味,很单调,时日久了,性格也变得很古板。在我们俗人看来,要守这么多的戒律,人会变成傻头傻脑的二百五。但在出家人眼里,二百五没什么不好,能做到二百五,才是个正经的佛门弟子呢。”
“哈哈哈。” 小姑娘妙语解颐,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跟着小唐姑娘身后,众人走进西侧的罗汉堂。烛光映照,真人大小的罗汉俱偕垂坐,且栩栩如生,各具神态。有的趾高气扬,有的沉思静想,有的怒容满面,有的嘻笑自若,有的庄严肃穆,有的玩世不恭,有的慈眉善眼,有的瞠目结舌…。一圈走下来,众人方得领会,怪不得一边一个二百五。五百罗汉,一座殿堂还真装不下呢。

出了罗汉堂,一行人边说边走,边走边笑,来到了气势宏伟的大雄宝殿。宝殿下方的场地上,设有三座排作品字形的大香炉。前面两座是长方形铸铁大鼎,置于露天。鼎内插满了粗大的佛香,有的高达丈许,有的成捆集束,烟火腾升,光焰万象。而位于后方的是一座硕大的紫铜香炉,炉高四尺,径一丈,置放于六角攒心的石亭中央。香客们手持三柱旃檀香,拾级登亭,缘香炉祭拜。亭内白烟蔼蔼,异香扑鼻。

“叔,彭老板,你们看,这上面有俺的名字哩。”顾建军站在香炉一侧,手指炉壁,面露得色。
常乐天走近一看,紫铜香炉外壁上刻满了人名,“顾建军”三个字夹在其间:“哇塞,把名字刻在这儿,要花不少钱吧。”
“叔,那不叫花钱,是给佛菩萨敬献的香火。俺敬献的时候,只要10万块,就给俺刻名字。大和尚说啦,把俺的名字刻在香炉上,香客们天天给佛祖敬香,都代表俺天天给佛祖敬香呢。”
“什么,刻个名字10万块?”
“叔,那不算多。也就过了年把吧,现在已经涨到30万了。”
“我靠。”彭晓光一旁笑骂道:“早晓得老子不搞房地产了。在这香炉上买几个空白名字,倒倒手,比他妈盖房子还来得快、赚得多呢。”
“哈哈哈。”三个男人扶额大笑。
“顾总,对不起,打扰一下。”导游小唐走过来轻声道:“由于游客太多,禅院规定,只有香客才能进大雄宝殿朝拜。但大殿里严禁明火,只准敬奉无烟檀香。如果你们要进去的话,我可以帮你们去买,10元一炷。”
“中。”顾建军摸出一张百元钞,交到小唐手里:“买,买…,八个人的。”
“别买我的,我不进去。”常乐天道。
彭晓光亦说:“也别算我。”接着他凑在乐天耳边轻声道:“靠,这帮秃驴,真他妈会做无本生意。无烟檀香,供上去,过会儿就回收,又卖给别的傻冒了。”
“操,这算什么。”常乐天翻了个白眼:“上次我到慈云寺,抽了一个签。出了庙门就被和尚拦住,硬要帮我解签,几句废话就骗了老子100块钱。”
“哈哈,你个当警察的,也会受骗上当啊。”
“没办法,被老婆逼的。”
“哈哈哈。”彭晓光一边大笑,一边掏出香烟。

这时,就见韩菡、抗美她们几个女人走在前,顾建军抱着儿子跟在后,每人手持三根红彤彤的无烟檀香,在一个小和尚引导下,走进大雄宝殿。

站在殿外檐廊下,常乐天吐着烟圈,见导游走了过来,便没话找话,指着东边一片松林问道:“哎,小唐,我记得那边有一座千佛殿,还在吗?”
“在呢。不过那边的殿堂已经属于佛学院和居士灵修班了,谢绝游客参观。”
“那和尚们住哪儿啊?”
“西边。那边有斋堂,寮房,还有一大片菜地呢。”
“哇塞,地盘不小嘛。”
“可不嘛,我们一个生产队的地都划给大日禅院了。”
“哎,我记得,这里原来是毗卢寺,主殿应该是千佛殿,怎么变成大雄宝殿了呢?大雄宝殿不是供如来佛的吗?”
“大哥知道的还真多嗳。”小唐甜甜一笑:“不错,一般寺庙的大雄宝殿供奉本尊如来佛,也就是释迦牟尼佛。但是,我们这里是金光明道场,大雄宝殿供奉华严三圣。本尊是大日如来毗卢遮那佛,左边是以智慧闻名的文殊菩萨,右边是以大行闻名的普贤菩萨。我听庙里的小师父说,毗卢遮那佛是释迦牟尼的法身佛,是密宗至高无上的本尊佛,是一切佛法的根本呢。”
“哦,怪不得说‘千佛绕毗卢’,合着你们这儿还是佛爷的祖庙呢。”
“嘻嘻,可以这么说。”
“小唐,这里的主持还是梦身和尚吗?”彭晓光问道。
“是啊。大哥认识主持大师?”
“认识,他可是我们的老朋友啦。”
“喔,老朋友啊。”小姑娘眸中闪光,还想多问,却看到顾建军一行走出了大雄宝殿,便道:“哎,顾总他们出来了。咱们走吧。”

在小唐的带领下,一行人继续往高处走。好在大道宽广,坡度缓升,再加上小唐姑娘甜美的声音相伴,大家也不觉得累。一路行来,途经舍利塔、藏经阁、戒台殿、洗心殿、观音殿、地藏殿,终于到达双龙山下。众人仰面望去,数百石阶,直插天际,两旁绿荫迷离,山间白雾缭绕。

小唐惋惜地说:“唉,今天山上雾太大,在这儿看不清大佛。”
顾建军安慰道:“不打紧,我们还要吃饭哩,没准下半晌天就放晴了。”
“顾总。”小唐指向路旁一脉依山楼阁:“那里就是素心斋,你们在三楼水云间用餐。今天小唐很高兴能为顾总和贵宾们当导游。服务不周之处,请各位包涵。”
“不错,不错,服务的很好。”建军笑眯眯地竖起大拇指:“留个电话,下次来,俺还找你。”
“不好意思,顾总。”小姑娘梨颊生涡,羞羞浅笑:“我还没有手机呢。”说罢,她腰肢一摆,向众人挥挥手:“导游到这里就结束了,小唐祝大家吃好玩好,阿弥陀佛。拜拜。”
“拜拜。”众人纷纷笑应。

“行啦,别看了。”常乐天拉了一把顾建军:“上楼吃饭,老子快饿死了。”

(4)

水云间位于素心斋的最高处,推窗望去,一面山岗突兀,一面松竹栉错。餐厅内摆了一张雕花八仙桌,桌边围了一圈鼓肚绣墩。台面上已经置放好碗筷,八碟凉菜,一扎玉米汁,一扎西瓜汁,还有一壶陈年黄酒。

顾建军引领众人入座,随即大喊一声:“小姐,上菜!”

虽然素心斋开在寺院里,但服务员都是外面招来的小姑娘。只见两个长相秀美的女孩走进餐厅,素手翻飞,为众人铺好了餐巾,斟满了水酒。

“叔,婶子,彭老板,抗美,还有小雨,谢谢你们今天光临,为俺儿庆生一百天。俺先干为敬,大家随意啦。”说罢,顾建军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
“干,干。”众人随声附和。

这些年,彭晓光常乐天他们吃过太多的宴席大餐,比将起来,今天的百日宴并不算丰盛。但这里毕竟是素菜馆子,食材有限,要求不能太高。看着一盘盘菜肴品相不错,精致光鲜,他们也就乐得当一回出家人了。哪知平日里吃惯了大鱼大肉,偶尔品尝一下素食,还真别具一番风味。凉拌黄瓜,糖醋白菜,面筋木耳,药芹百合,乌梅卤豆,青椒芦蒿,香干荠菜,红油冬笋,一口口凉菜清脆滑爽,令人不忍停箸。素熏鸡,素烧鹅,素什锦,罗汉斋,坛香煲,鸡鸣春晓羹,观音赐福面,竹报平安汤,再加上一道道做工精美咸甜香酥的点心,令人大快朵颐。

几道菜后,顾建军又站起身,给常、彭二人斟满酒,不好意思地笑道:“叔,彭老板,这酒没劲。今天晚上,俺请你俩喝好酒。”
彭晓光摆摆手:“今晚不行,我有应酬。你先欠着,我还要在明都住几天呢。”
“中。彭老板,你这次来,是不是又有啥大项目啦?”
“谈不上什么大项目,听说你们那个5311厂要卖了。”
“俺也听说了。”建军回了一句,随即皱眉道:“地是块好地,不过这个厂子不好弄,麻烦事多。”
“说说看,都有什么麻烦事?”
“历史包袱太重,上万工人,先不说下岗遣散费,光退休一块就吃不消。”
彭晓光不以为然地笑道:“这不是个事儿。如今不少国营工厂没活干,陷入债务危机,发不出工资,也发不出退休金。政府心里明白,工人们心里也明白,这样的厂子继续办下去,投多少钱,亏多少钱,是个无底洞。守着这个破厂,终归是死路一条。不如把厂子卖了,用这笔钱买断工人工龄,把退休人员纳入社保,政府甩掉了包袱,工人们也好自寻出路。”
乐天摇头感叹道:“唉,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都他妈白忙活一场。到头来,国有资产都白白流到你们这些新兴资本家手里了。”
“叔,这也叫没法子。你想想看,为啥国营的都搞不过私营的?”
“你说为啥?”
“要俺说,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国营厂的家当不是书记厂长的,祸害了不心疼。私营老板端的是自家的饭碗,干砸了就没饭吃。国营都要听上级的,婆婆多,叫干啥就得干啥。私营的自己就是婆婆,想干啥干啥。国营的摊子大,吃喝拉撒睡都要管。私营老板只管给打工的发钱,旁的啥都不问。国营的要养闲人,党委、团委、工会、妇联,一帮耍嘴皮子吃闲饭的,帮不上忙还净给你找麻烦。私营老板只要卖力气干活的,想偷懒没门儿,没用的说辞就辞了。俺也不懂啥主义,反正俺知道,国营的赚了钱,一分也进不了俺腰包。俺当老板赚了钱,每个铜板都是自己的。”
“啪啪啪”,彭晓光鼓掌笑道:“行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怎么样,建军,就凭你这番话,这次咱们再联手干一票。”
“中。”
常乐天冲着彭晓光笑骂道:“操,你小子钱还没賺够啊,还想捞一笔?”
彭晓光白眼一翻:“有钱不赚是孙子。怎么着,你想不想分一杯羹。”
“算了吧,我穷光蛋一个,可没钱往里面投。”
“唉。”彭晓光摇头叹道:“知道什么叫空手套白狼吗?”
“空手套白狼,当骗子啊。”
“瞎扯,空手套白狼是正常的商业手法。你也不想想,如今哪家投资公司、募资公司不是空手套白狼。你啊,这些年算白活了。看来哥们儿得好好教教你…”
“得啦,得啦。”朱抗美打断道:“你们男人的事回家再说,好好吃饭。”
韩菡拣起一块糯米莲藕,送到乐天嘴边,嗔笑道:“就是,这么多好吃的也堵不住你们的嘴。钱啊钱的,满嘴铜臭,也不怕玷污了佛门圣地。”

女人们一发威,男人们都闭嘴了。吃罢桂花红豆、时鲜果盘,一行人个个抚摩着肚皮,走出素心斋。

“叔,还想上山吗?”
“我无所谓。”乐天朝山上望望,还是灰白一片,便转头问道:“晓光呢?”
彭晓光看了看手表:“都两点了。今天算了吧,下午我还要见几个朋友。”
“中。那咱就回吧。”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锣鼓音乐,咚咚锵锵,呜呜呀呀,甚是好听。众人循声望去,来时经过的地藏菩萨殿前香烟缭绕,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大群人。

“嘿,和尚做法事,难得一见。走,过去看看。”乐天笑道。
顾建军道:“叔,彭老板,你们去看。俺去请佛香,到对面的观音菩萨殿还愿。”
“行,你忙你的,我们自己回去。”

地藏殿前,围了一圈黄色丝带。圈内一众僧尼,结跏趺坐,正在合十诵经。僧尼对面,摆放着一座半人高的佛坛。坛桌上供奉着苹果、香蕉、橘子、白梨,点燃着数支婴儿小臂粗的香烛。一行缁衣和尚手持笙、管、笛、木鱼、锣、鼓、铛、铙、钹等乐器,一边吹打,一边环绕着佛坛缓缓行进。梵呗圆音,清雅哀婉,经声佛语,慈水波生。奏乐的和尚们两圈转下来,曲声渐弱,席地趺坐的僧尼们缓缓起身。一位瘦干干的老和尚手持锡杖,面对殿内地藏菩萨塑像,率众僧尼齐声诵道:“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然后老和尚将手中锡杖一顿,缓缓起步,口中如吟如歌:“嗡,哈哈哈,温珊摩谛梭哈。嗡,哈哈哈,温珊摩谛梭哈。嗡,哈哈哈,温珊摩谛梭哈…”

“哎,妈。”很少说话的朱小雨突然拽了拽朱抗美的衣袖:“妈你看,那个穿粉色衣服的尼姑,和韩阿姨长得好像嗳。”
朱抗美凝神看去:“我去,活见鬼,真像哎。”她伸手捅了捅身边的韩菡:“哎,韩菡,你看那个尼姑,和你像不像双胞胎呀?”
“你们也看出来啦。”其实韩菡早就注意到了那个尼姑,心里也诧异着呢。她朝后瞧瞧,乐天和彭晓光正站在人群外吞云吐雾,便眼珠一转,凑到抗美耳边嘻嘻笑道:“抗美,我藏起来。你去逗逗乐天,就说他老婆出家啦。”
呵,拿小警察咂胃,何乐而不为,朱抗美欣然应道:“好嘞。”

哪知抗美刚刚转身,一抹阳光透出云层,双龙山一佛出世,金光万道。

“快看,大佛出来了。”
“哇,佛光哎,好美呀。”
“赶快照相,赶快。”

人们一片欢呼,纷纷涌向大道中央,仰望山间半隐半现的大日如来。璀璨的阳光射向结发髻冠的比丘金身,将双龙山染得金碧辉煌,光晕如火。香客们纷纷跪下,磕头朝拜。游客们搔姿弄首,留影拍照。

短短一刻儿,云雾重合,佛光散尽。

朱抗美被激动的人群涌来涌去,好不容易挤到乐天身边。可回头一看,那一袭粉红却不见了。

此条目发表在 小说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