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八十七章 止群殴乐天中弹 断生计于海求援

第八十七章 止群殴乐天中弹 断生计于海求援

(1)

“中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的1992年南巡讲话,如春风、春雨和春雷,吹遍、浇透和震动了中华大地。他的这个著名讲话,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对什么人又针对什么事说的呢?请看他在南巡中的重要一站─珠海,看到、听到和说了些什么?…”

韩菡轻敲了两下房门,打断了病房里清脆的朗读声。

“请进。”
韩菡推门入内,带着歉意笑道:“不好意思,打扰了。钟伯伯,今天感觉怎么样?”
钟永康坐靠在病床上,见他的主治医生走进来,连忙点头致意:“韩大夫,你好。我感觉好多了。”

这是一间高干病房,面积挺大,有电视、冰箱、空调、沙发、微波炉,还有盥洗室,里面却只有一张病床。韩菡所在的省人民医院,是省直机关干部的定点医院,老干部病区占据了一座四层楼。这座高干住院楼今年才竣工,据说是按五星级宾馆的标准建造的。干部级别不一样,享受的待遇也不一样。厅局级干部住二人间,像这就样的单人病房,副省级才有资格住。而到了正省级,那就是配有会客厅和办公室的豪华套房了。

韩菡走到病床前:“来,我量一下血压。”
病床另一边,坐着一位中年女人。听到韩菡的话,便脆生生地笑道:“韩大夫,我才给钟老量过,收缩压140,舒张压85。”
“哎呀,桂芝姐,你都可以当我们的护士啦。”韩菡打趣道。
“咳,我一个农村傻大姐,只认得几个字,韩大夫就别拿我开玩笑啦。”

韩菡口中的桂芝姐,正是曾经在董瘦竹、龚逸凡两家当过保姆的江北农村姑娘姚桂芝。董老过世后,董师母被儿子接去了北京,没多久,龚教授一家又移居海外,她便没了工作。在城里呆了这些年,她不想回农村老家。一来吃不消那份辛苦,二来种地赚不到几文钱。于是,通过朋友介绍,她来到省人民医院老干部病房,当上了护工。虽说当护工更辛苦,7天24小时服侍病人,节假日都不得闲,却躲过了风吹日晒,而且钱挣得多。几年下来,她成了老干部病区里最抢手的护工,和医生护士们混得滚瓜烂熟,而且久护成“医”,比那些才踏上工作岗位的小护士们强多了。

“嘿嘿,桂芝姐,我可不是开玩笑。”韩菡笑道:“你不仅照顾病人的生活,帮我们监测患者病情,还读书念报的,对病人进行精神安慰,可帮了我们的大忙呢。钟伯伯,你说是不是?”
“是,是。”钟永康连连点头:“桂芝是个好姑娘,说起来,我们可是老朋友了。”
“噢,你们原来就认识啊。”
“是啊。桂芝,有十来年了吧。”
姚桂芝爽朗地大笑道:“可不嘛。刚认识时,我还管您叫钟校长呢。”
“哇,那可是老交情了。”韩菡不是好奇宝宝,不想打听别人的事,便转移了话题:“哎,桂芝姐,刚才你念的是什么文章啊?”
姚桂芝举起手上的杂志:“《炎黄春秋》,钟老就喜欢这本杂志上的文章。”
“噢,这个杂志我家也定了。他们胆子蛮大的,最近一期还登了胡耀邦的照片呢。”
钟永康正色道:“胡耀邦同志有功于社稷,却没得到应有的评价。誉人不增其美,毁人不益其恶。中国之大,也只有《炎黄春秋》,看重求实存真,敢于秉笔直书。”

钟永康正说着话,病房门开了,走进来两个女人。

“韩菡,查房呢。”
“韩大夫,桂芝姐,你们好。”
韩菡笑眯眯地应道:“哎,小芹阿姨,钟明,你们来了。”

这两个女人,韩菡当然认得。年长的那位是钟伯伯的夫人叶小芹,也是常家的老朋友,乐天、乐湄兄妹俩都是在她手里带大的。韩菡和乐天谈恋爱时,就认识了叶小芹,因此上,韩菡也随了乐天,叫她小芹阿姨了。而那位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是钟伯伯和他前妻的女儿钟明。韩菡曾听乐天说过几嘴钟明在文革期间的事迹,什么成立“丛中笑”造反队啦,什么贴大字报炮轰父母啦,什么当过首都红卫兵三司名誉司令啦,什么江青搂着她高喊“向革命小将学习”啦,什么写血书申请到农村插队啦,什么明都地区效忠四人帮的爪牙啦…,随便哪一件事,听上去都蛮妖怪的。这次钟伯伯住院,韩菡才见到了这位早年大名鼎鼎的革命小将。可看上去,钟明和自己心目中的那个革命形象反差很大,她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沉默寡言,外表上文文静静,眼神里也干干净净的。听小芹阿姨说,钟明信教了,是个虔诚的基督徒。韩菡很难理解,从疯狂的革命小将到虔诚的基督徒,这么大的弯子,她是怎么转过来的。

“韩菡。”叶小芹递上一只塑料袋:“这是今年才出的涓山雀舌,你们亲家托人捎来的。阿梅嫂子他们最近忙着采茶,没时间过来,让我给你公公婆婆送过去。我最近也没空,你帮忙带回去吧。”
“哎呀,涓山雀舌,我最喜欢喝这种茶了。小芹阿姨,我能不能打劫一半啊?”
“哈哈,那是你家的事,我不管。”
“那不行,凭着我是钟伯伯的主治医生,你也该分给我一半。”
“呸,你个丫头,敢公然索贿,看我不去纪委告你。”
“嘿嘿嘿。”韩菡小狐狸般地勾起了唇角:“小芹阿姨,你没地儿去告了,我马上就到医院纪委上任了。”
“什么?你调工作啦?”
“嗯,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查房,也是来和你们道一声再见。从明天起,钟伯伯的主治医生就是新来的王大夫了。”
“怎么?”钟永康问道:“韩大夫,你不想搞业务啦。”

听到钟伯伯的问话,韩菡心里苦笑,想,想有什么用。虽然自己在医院里资历很深,又当了多年的病区党支部书记,但毕竟不是科班出身,除了在部队医院学过的那点医护知识,只上过电视大学,连那些挂着工农兵大学生招牌的医生都比不上。如今处处靠文凭,事事讲学历,如果继续在病区呆下去,当个主治医生就到头了,升主任医生想也别想。而调到纪委当副书记,怎么也算得上医院里的中层干部,兴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自己心里的这点小九九,说出去怪难为情的,于是她微微一笑道:“钟伯伯,这是院领导决定的事,我做不了主啊。”
“韩菡。”叶小芹一把拉住韩菡的手,动情地说:“阿姨舍不得你走。”
“小芹阿姨,你放心,我又没离开医院,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新来的王医生是三大医学院毕业的高才生,我已经把钟伯伯的情况都说给他听了。这次回去,你一定要控制好钟伯伯的血压。高血压的危害不在于它本身,而是在于它引起的并发症。控制血压除了按时服药,也要注意生活规律,不熬夜,不长时间看书,出去散散步,打打拳,劳逸结合,保持平和的心态,特别要注意控制情绪,不能过分激动。我听钟明说,这次钟伯伯就是跟几个老朋友聚会时太激动了,才导致突发性心梗。”
“嗯,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叶小芹频频点头。
“韩大夫,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知道。”钟永康无奈地笑笑:“但情绪这个东西,想控制也控制不住啊。”
“你控制不住,我来帮你控制。”叶小芹瞪了老伴一眼,发狠道:“哼。下次,我不让那几个老家伙进门。一个个七老八十的了,还那么操心国家大事,吵起来一个比一个嗓门高。”
看到钟伯伯尴尬的神色,韩菡连忙转圜道:“嘿嘿,小芹阿姨,哪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不,我婆婆迷上了香功,早也练,晚也练,有时候还跟功友们到外地表演。我公公来气,不让她出去。老两口子吵架,也是一个比一个嗓门高,还拍桌子打板凳的呢。吵完了,不是喊头痛就是叫唤胃痛。小芹阿姨有空,去劝劝他们,别为一点小事就影响了健康。”
“唉,齐大姐也是的,练个功值得那么认真吗。行,我有空就去看看他们。”
“那我就先谢谢小芹阿姨了。”
“咳,这还用谢。”叶小芹手一摆:“哎,对了,乐天还在县里吗?”
“工作还在县里,但他人住院了。”韩菡苦笑。
“怎么?他生病啦?”
“不是生病,被黑社会团伙打伤了。”
“啊!”众人皆惊。
叶小芹急问道:“伤的重吗?在哪儿住院呢?”
“还好,挨了一枪,就住在我们医院外科病房。外科主任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叶小芹抱怨:“哎呀,你这个丫头,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小芹阿姨,乐天伤得不重,他不让我到处乱说。”
“跟我说是乱说吗?都被枪打了,还说不重。不行,我要看看他。”
钟永康也道:“去吧,代我祝他早日康复。”
韩菡微笑道:“那好吧,正好我也要过去。小芹阿姨,咱们一起走吧。”
见叶小芹急急忙忙往外走,钟永康道:“哎,小芹,你就这么空着手去啊?”
“哦。”叶小芹一怔:“那,那我出去买点水果。”
韩菡连忙阻止:“小芹阿姨,不用了,他那儿水果都成灾了。”
钟明轻声插了一嘴:“那就买花吧,康乃馨代表健康如意,送病人蛮好的。”
钟永康笑着说:“什么都不用买。桂芝,你把冰箱里那盒药拿来。”
“哎。”

姚桂芝从冰箱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橘黄色盒子,交到叶小芹手上。

“漳州片仔癀。” 叶小芹拿到鼻前闻闻,皱起了眉头:“中药啊,有用吗?”
钟永康笑道:“乐天不是枪伤吗,这个药对跌打损伤和各种炎症有特效。我的一个老战友在这个集团公司当老总,昨天来看我,给了我一盒样品,说是货真价实的名贵中药炮制的。”
“那好吧,反正乐天也不是外人,用不着送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明明,你陪爸爸说会儿话,我一会儿就回来。韩菡,咱们走吧。”
“钟伯伯,我代表乐天谢谢你的礼物了。钟明,桂芝姐,拜拜。”韩菡挽起叶小芹的胳膊:“小芹阿姨,走吧。”

(2)

和高干病房比起来,普通外科的病房要寒酸多了。病房里设施陈旧不说,还挤了四张病床,一张也没空着。四个术后病人,一个牵引着石膏腿,一个挂着引尿袋,一个脑袋上缠满绷带,只有常乐天,没事人一样,穿了一身病号服,侧身趴在床上,盯着一只小塑料盒发呆。

其实,常乐天并非没事,而是他伤在后腰和屁股上,伤口尚未完全愈合,不敢坐靠,更不能平躺着。伤在这个羞人的部位,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要是放在战争年代,屁股上中枪,十有八九是在战场上逃跑时被敌人打的。堂堂一个县级市的公安局长,被人打成这样,他自己都觉得丢人,觉得窝囊。

靠,他回手摸了摸屁股,这个鸟局长,还真他妈的不好当。

早在乐天赴任之前,他的顶头上司,曾经也在县里挂过职的省公安厅李副厅长私下里就对他说过,小常啊,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下面的公安局长不好当。你若想平平安安地回来,我送你两个字,无为。

无为?乐天当然晓得什么叫“无为”,不就是躺平了不干事嘛。可领导跟你谈话,你要显得弱智一些。于是,他假作不解,虚心讨教。李副厅长倒也不藏私,一五一十地跟给他讲了其中的猫腻和缘由。

首先,你要当的,是公安局局长。公安局是负责地方公共安全事务的行政执法机构,你是唯一可以合法下令实施暴力的主官。政府部门要强力推行某项任务,必需借助公安局的威慑,社会上三教九流要得以生存,也必须寻求公安局的保护。公安局又是个信息情报中心,因为它的派出机构和警员们可以渗透到社会各个角落,可以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许多秘密和证据都攥在你手里。可以说,公安局长这个位置举足轻重,是各方势力都要竭力拉拢的目标。因此,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威逼和利诱,你一定要小心应付,与各方保持适当的距离,学会自律和自保。

其次,你所面临的是一个陌生的环境,千万不可下车伊始,哇喇哇喇。说起来一个县级市有上百万人口,可真正有话语权的也就百余人,除了党政机关里那些有权有势的科级以上干部,就是各行各业有头有脸的大小老板,再就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黑社会头头。这百余人,你轻易不要得罪,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会碰到哪一张网。李副厅长说,他曾去过的那个县,老县委书记虽然退居二线,可依旧是当地的土皇帝。他的三子一女,分别担任了县财政局、司法局、教育局和县团委的负责人,他的女婿和儿媳们都是科级以上公务员,亲家也都是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县银行等单位的一二把手。顺着这张网捋下去,叔伯兄弟,妯娌连襟,七大姑八大姨,一个个非亲即故。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为了家族的利益,勾结成一张无形大网,白道黑道,合纵连横,公权私利,盘根错节。一经有事,他们必然会官官相护,党同伐异。在这样的大网面前,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触动半分。一旦冒犯了这张大网,你将四面树敌,举步维艰,甚至陷入泥潭,无法自拔。因此上,只要这些人还算安分,你就要敬而远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按照国内惯例,县市公安局的主官都必须是异地任职。表面上看,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会对地方土皇帝和门阀家族造成一定的压力。然而,这种异地任职方式也使得公安局长的地位很尴尬。新局长就任,人地生疏,上要听命于素昧平生的县市委领导,下要应对一帮土生土长的警察兄弟。如果你有来头,有背景,上司会对你有所尊重,下级也会对你有所敬畏。但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千万不要把这种尊重和敬畏当回事儿,骨子里他们并不服你,也不怕你。因而,你要学会委蛇周旋,与人为善,于己为善,与人有路,于己有退。

地方公安局的主要职责是预防、制止和侦查违法犯罪活动,维护社会治安,打击危害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黑恶势力。县城里,几乎所有的犯罪活动都与黑恶势力有关。虽说我劝你无为,可作为公安局长,你不可能一点事也不干。对那些小偷流氓地痞无赖的,你该抓抓,该罚罚。但是,对有组织色彩的黑恶势力,你一定要格外小心谨慎。其一,你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黑恶势力躲在哪个角落,有没有后台。其二,如今黑社会的掌门人,不再是划地为王的地痞流氓,他们都有合法公司,从事正当职业,混迹于地方精英之中。出了恶性事故,你很难界定,究竟是民间纠纷行为过当呢,还是有组织的黑社会犯罪。当然了,黑社会成员大都出身草根阶层,没有雄厚的资本,也没有多少文化知识。这就注定了他们只能从事一些低端产业,比如经营酒吧、澡堂、录像厅等娱乐休闲场所,操控运输、拆迁、装修等劳动密集型行业。即便他们为了争夺地盘闹出些动静,也不会影响到社会稳定的大局。固然,黑恶势力心狠手辣,但基于生存之道,他们一般不敢跟警方叫板,反而会屈身俯就或者跟你套交情。这一点你一定警惕,你可以不去着惹他们,但千万不可与其交往,更不能充当他们的保护伞。

说到最后,李副厅长饱含深情道,小常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看在同事和战友的情份上,我才跟你说了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此去挂职,不过两三载,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你要想平安归来,牢记老大哥送你的这两个字,无为!

乐天心知肚明,一来李副厅长快退休了,二来他把自己当作亲信,才说了这些平日里拿不上台面的话。而这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倒也迎合了乐天的处世哲学,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得过且过,没有太大野心的人。只不过,乐天觉得李副厅长有点过虑了,不就到县城里当个公安局长吗,多大个事儿啊。

常言道,酒是陈的香,姜是老的辣。事实证明,并非李副厅长过虑了,而是乐天过于乐天了。他不仅摊上了事儿,还白白挨了一枪,差点让人把屁股打成筛子。但是,乐天心里不服,这能怪他自己吗?老子想“无为”,可那帮孙子不让他“无为”啊。

乐天挂职的那个县级市,也有“网”。但和李副厅长挂职的地方有所不同,那里不只有一张网,而有两张明争暗斗、势均力敌的网。一张网握在市委书记手里,另一张网握在市长手里。刚当公安局长那阵子,乐天还能“你好,我好,大家好”,混得个八面玲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时日一久,乐天的太极打不下去了。在一个巨大的商机面前,书记和市长为了各自家族的利益,终于撕破了面皮,逼着乐天选边站队。

说起来也怪那个退了休的小老头,好好不在家呆着,偏要到南方遛个弯,结果整得全国染上了“开发区热”,到处都是各种名目的科技园、开发区。乐天所在的县级市也一样,积极响应邓大人的号召,银行贷款几个亿,敲锣打鼓地圈了上千亩地。这一块大蛋糕,肥得流油,谁看了都眼馋。于是乎,大小领导、大小老板们纷纷摩拳擦掌,厉兵秣马,赤膊上阵。经过一番较量,市委书记的小舅子拿到了开发区的基建工程,市长的儿子掌控了开发区的建材供给。若是二人能合作,同分一杯羹,也就没乐天什么事啦。可他二人偏偏水火不相容,书记的小舅子想吃供应商的巨额回扣,依仗“价格低廉”的借口,从外地采购沙石,市长的儿子垄断着当地的沙石产业,打出“保护地方”的旗号,挖沟堵路不准外地泥头车进入工地。就这样,从小打小闹到聚众斗殴,局面愈演愈烈,直至不可收拾。

那一日,双方各自出动了上百号人,乌压压地对阵开发区。守在后面的舞刀弄棒,冲在前面的拳打脚踢,一场大规模群体械斗迫在眉睫。接到报警,市里紧急召开常委会。书记一本正经地说,改革开放全国一盘棋,谁也不准搞地方保护主义。市长一脸严肃地发了话,开发区不是私人产业,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而滥用公权。两位领导袖中挥拳,锋芒相对,但有一点他俩的态度很一致,为了维护社会稳定,为了打击黑恶势力,公安局必须立即派警员到现场,制止可能发生的恶性群体事件。

奶奶的,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虽然常乐天不愿选边站队,却也不得不服从领导指示,带领刑警队二十多名警员奔赴第一线。待他们赶到现场时,械斗已经白热化,地上倒了一大片头破血流的人。而乐天带去的这点警力,根本无法弹压那些几近疯癫的汉子。刀枪棍棒下,双方打红了眼。他们无视警方一遍遍的警告,依旧大打出手,杀得个人仰马翻,鲜血缤纷。乐天急了,他知道,再这样打下去,势必闹出人命。届时书记市长们一定会甩锅,而他在现场,就是那个顶锅的人。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情急之下,他从一个警员手里接过半导体喇叭,从另一位警员那里要来手枪。只见他一个箭步跳上路边的泥头车,站在车顶上,先是“砰”地朝天一枪,接着对着喇叭厉声喝道,都给老子住手!

这一声枪响,这一声厉喝,还真起到了震慑作用。现场的人都停下了打斗,把目光转向这位威风凛凛的公安局长。哪知就在这安静的一刻,突然又一声巨响,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公安局长,转眼变成一只癞蛤蟆,一头从车顶栽下,五体投地,后背、屁股渗出斑斑血迹。

随同局长来的刑警们都吓坏了,现场打斗的汉子们也都吓坏了,躲在远处小车里书记的小舅子和市长的儿子更是吓尿了裤子。这两个肇事者都知道,无论那一枪是哪个王八羔子打的,无论这个倒霉悲催的公安局长是死是活,他们惹了祸,而且是滔天大祸!混社会的都晓得,再嚣张的流氓地痞,遇到警察也得老老实实。黑社会团伙之间斗殴的再厉害,哪怕双方杀红了眼,只要警察一到,打手们立马有多远逃多远。一般而言,除了那些身负重大命案的亡命徒,没听过谁敢和警察对着干的。可这次他们玩大发了,不仅有人开枪杀警察,还打了公安局长。这种恶性案件全国罕见,必将惊动高层,有人要掉乌纱帽,有人要掉脑袋瓜了。刹那间,现场乱了套,打斗的人群如鸟兽散,刑警们也顾不得捉拿凶手,急忙把局长抬进警车,风驰电掣般地送到县医院。医生也怕担责任,只给乐天打了一针破伤风,说局长被火铳打伤,身中数十粒铅弹,虽说没有生命危险,但铅弹有毒,还有几颗靠近血管和神经,县医院不敢动刀子,必须马上送省级医院。

就这样,乐天趴在120救护车担架床上,一路“呜呜”地飞驰明都。几个小时之后,省委和省公安厅联合调查组带领一支特警队,一路“呜呜”地赶往乐天挂职的县级市。

看着塑料盒里十几粒黑黝黝的小铅豆,乐天端的是哭不得笑不得。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手术,医生才把这些鬼东西一个个地剜了出来。主刀的外科主任说,你老兄运气还不错,有几颗铅弹紧靠着你的坐骨神经,多亏那一枪是从下往上打的,屁股上肉厚,你才逃过一大劫。

靠,乐天心里暗骂道,万一这些小铅豆打在后脑勺上,老子岂不成烈士啦。即便没那么玄乎,只要那小子的手抖一抖,一枪打在脊椎骨上,老子也成瘫子了。妈的,等老子回去,一定要抓住凶手,轻饶不了那个王八羔子。

(3)

“乐天。”

正当常乐天一个人咬牙切齿的时候,韩菡走进病房,嘻嘻笑道:“你看,谁来了。”
乐天抬眼一看:“哎,小芹阿姨。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啦。”叶小芹眼睛一瞪:“你都被枪打了,还瞒着我们。让我看看,伤在哪儿啦?严重吗?”
乐天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屁股:“就在那儿。”然后拿起面前的小塑料盒:“呶,就是这些铅弹打的。”
“我的天,这么多。”叶小芹惊讶道:“那你屁股上得多少个洞啊,不疼死啦。”
“小芹阿姨,没事儿,我屁股上肉厚。”
“嗯,那倒是。”叶小芹笑道:“你小时候屁股上就肉乎乎的。我听你妈说过,她的老战友们就喜欢在你的屁股上盖图章,每天都盖十几个呢。”
看到病房里的病人和陪护们都在偷笑,乐天急出一脸黑线,央告道:“小芹阿姨,你就别揭我的丑了。”
“嘿嘿。”叶小芹开心地笑了:“行,看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警察跑进病房,放下手中的热水瓶,兴奋地说道:“常局,省厅领导来了。”

小警察话音未落,病房门口涌进来一帮身穿警服的男人。李副厅长走在前,后面跟着省厅和技侦处的同事们。

看到乐天撑着双手往起爬,李副厅长连忙按住他:“小常,别乱动,当心伤口。”然后他向站在病床边的韩菡点头道:“韩大夫,你也在啊。小常是我们的英雄,你可要照顾好他哦。”
韩菡嫣然一笑:“喔呦,厅长,瞧您说的,他算什么英雄啊。”
乐天也讪笑道:“就是,一点小伤而已。”他伸手拍拍屁股:“瞧,不疼了,伤口快愈合啦。”

同事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问候了一通。乐天一向没正形,便跟着大家嘻嘻哈哈,装逼开涮,发科打诨。要不是李副厅长轻咳一声,那些同事们非要扒了乐天的裤子,看看那张长麻子的“大脸”到底惨成啥样。

“行啦,行啦。人家韩大夫在这儿,你们就别闹了。”李副厅长清了清喉咙:“小常啊,你出事的时候,我正在北京开会。部领导看到案件通报,非常震怒,责令省厅立刻派出专案组,缉拿凶手,严查事件的幕后策划人。这几天,我们已经有了初步调查结果。开枪的凶手,是当地的一个农民,是你们那个市长的儿子花钱雇来打群架的。我们已经逮捕了凶手,也拘留了市长的儿子。据那个市长儿子交代,他并没有下令开枪,行凶伤人是那个农民的个人行为。我们也拿到了凶手的口供,跟市长儿子的交代差不多。”
乐天一脸不解:“靠,我又不认识那个凶手,他跟我有仇啊。”
“呵呵。”李副厅长一声苦笑:“说出来没人会信。那个凶手说,给他付钱的人告诉他,如果打斗现场有人开枪,他就可以开枪。”
“那他凭什么打我呀。”
“根据犯人的交代,他也不晓得该打谁。听到现场一声枪响,他以为自己也可以开枪了,正好看到一个人站在卡车顶上,目标大,就对着那个人开了一枪。”
“哈哈哈…”

听了李副厅长的解释,围在病床边的警官们都哈哈大笑,前俯后仰,叶小芹和韩菡也忍俊不住,捂住了嘴巴。

众人的笑声中,乐天的脸皱成苦瓜:“我靠,合着他是个傻子啊。”
李副厅长强忍笑意,点头道:“恐怕是有点傻。案情报告里说,侦查员走访了他们村,老乡们都叫他二呆,说他小时候得过大脑炎,病好了人就变傻了。”
“那他枪哪儿来的?”
“他爷爷是个猎户,死后留下来的。老乡们说,二呆傻归傻,却会使唤火铳,有人见过他拿枪打兔子呢。”
乐天长叹一声:“唉,冤不冤,犯在一个傻子手里,让他把我当兔子打啦。”说罢他一头栽倒在病床上,嘴里唔囔道:“妈的,这一枪算是白挨了,生无可恋啊。”
“哈哈哈。”又是一阵哄笑,哄笑中还夹杂着几句调侃。
“咳咳。”李副厅长又轻咳两声:“小常,你这一枪不会白挨。这个案件由省厅专案组直接负责,一查到底,一定要把幕后策划者一个不漏地揪出来。省纪委也派出了工作组,你们的那个书记和市长都被暂时停职了。今天,厅长和党组书记都到省里开会,他们委托我向你表示慰问,希望你早日康复。”
“谢谢领导关心。”
“小常啊,这次你敢于冲上第一线,敢于以身犯险,虽然流了血,负了伤,却制止了一场大规模恶性群体事件,极大地减轻了群众的伤亡和国家财产的损失。你的英勇行为,无愧于人民警察的光荣称号。你就安心养伤,等待好消息吧。”

“喂,这么多人挤在里面干嘛呢。”病房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浅绿色护士服的年轻姑娘,一脸冰霜地尖声道:“都出来,都出来。别影响我们的工作。”
韩菡瞟了那个护士一眼,板起脸说:“你是才来的吧。你们护士长有没有教过你,怎么对待病员和家属。啊,就你这种态度吗?”
年轻护士方要张口分辨,一位年长的护士把她拉到一旁,抱歉地笑道:“韩大夫,不好意思啊。她才上岗,该学的还没学会。是这样,请里面的领导们让一下,我们要把常局长送到手术室。”
“是拆线吗?”见到熟人,韩菡微微一笑,客气地问道。
“是。”
“那好,把床推过来吧。”韩菡转身朝身后的警官们说:“哥们儿们,搭把手。”
“好嘞。”警官们一拥而上,抬肩的抬肩,托腰的托腰,搬腿的搬腿。
“听我指挥,来,一,二,三。”

轻轻松松,几个人把乐天转移到推床上。

一行人跟着推床来到走廊,李副厅长说:“小常,我们就先回去了。有什么情况,给我打电话。”
“谢谢老领导关心,我没事,线拆了,明天就出院。”
“那好,兄弟们等着跟你喝庆功酒啦。”

呵,又要立功,还有酒喝,乐天立马忘掉了屁股上的伤。

奶奶的,这事闹的,难不成老子因祸得福啦?!

(4)

5311厂大门外的柏油路边,缓缓地驶来一辆黑色上海大众桑塔纳。顾建军坐在驾驶副座上,没待车停稳,便打开车门,急忙下了车,拉开人行道一侧的后车门:“叔,到了。私家车厂里不让进。”

常乐天从后车门里慢慢蹭出来,双手环向后腰,顺势揉了揉屁股。一转眼,他已经拆线一个多星期了,屁股上的枪伤基本愈合,就是坐的时间长了还有点发痒。这不,刚才在车里颠簸了一阵,有几处小伤疤又隐隐作怪了。

“叔,你还好吧。”看到乐天揉屁股,顾建军一脸关切地问道。
“没事,走吧。”
“蒋鹰,把东西拿上。”顾建军向正在锁车门的小舅子喊道。
“哎。”蒋鹰屁颠颠地跑到车尾,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拎出一堆花花绿绿的盒子。
“好拿吗?要不要帮你。”乐天问。
“常叔,我拿得了。姐夫,你和叔前面走吧。”

这次到5311厂,常乐天是带着任务来的。出院后,为了方便养伤,乐天一直住在父母家里。前两天,妈妈和保姆到菜场买菜,碰巧遇到了苏小伊阿姨。苏小伊说,于海从监狱里放出来了,不小心跌了一跤,摔断了腿,现在在家卧床休息。爸爸听说此事,阴着个脸,呆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吭声。乐天猜得到,爸爸念及他和于海叔叔多年的战友情分,肯定心里不落忍,却又碍着一层说不清的政治原因,不方便亲自去探望。正好乐天伤好的差不多了,在家呆着无聊得慌,就把探视于海的差事揽过来了。

说句良心话,乐天打心底里感谢于海。当年他复员回来,老爷子在气头上不会为他说话,更不会为他找人开后门,要不是于海叔叔帮忙,他怎么可能在明都公安局谋到这份好工作。就算于海叔叔在文革期间站错了队,干了点坏事,那不也是上当受骗,和全国人民一样被伟大领袖忽悠了吗。蹲了十几年大狱,也该抵得上他犯下的过错了。正当乐天寻思着找个时间去探望于海,两件事让他立马定下了日子。其一,省厅来电话,希望他近日内返回工作岗位。李副厅长将和他一同前往,在当地召开表彰大会,授予市局刑警队集体三等功,并为他颁发个人二等功奖状和奖章。其二,顾家兄弟不知打哪儿听说他受了枪伤,昨晚特意为他办了一桌“压惊酒”。席间说起探视于海的事,顾家老大当下急红了脸,连声高喊着俺也要去看于海爷,俺也去。老二建国说,这两天他正在忙着接待外商,抽不出时间,能不能等两天再去。可乐天没空等,便和建军约好,今天一起到于海家。

早年警卫森严的5311厂大门,如今形同虚设。三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竟然连个门卫都没看到。

蒋鹰骂道:“操,早知道这样,老子把车开进来了。”
“建军,你们厂怎么回事,听说要倒闭啦。”乐天皱起眉头。
“叔,俺早就下岗啦,厂里的情况知道不多。俺听齐文革说,厂里原来的军工产品都停产了。没活儿干,没钱发工资,上面让工人自己找饭吃。有的车间装配摩托车,有的生产防盗门,还有的搞点对外加工,赚不到几个钱,厂里背了一屁股债。齐文革说,他爸爸好几个月没拿到退休工资了。照俺看,这个破厂快翘辫子了。”
“妈的,一帮败家子,好好一个上万人的国营厂,让他们搞成这样,唉。”乐天叹了口气,想想大多数“国”字号的工厂都差不多的德行,也就懒得再问了。

建军有了自己的新房子,早就搬离了厂区。但他打小就住在5311厂,又干过多年护厂队,可以说是厂区的活地图。只见他七拐八绕,带着乐天和蒋鹰来到家属区一处陈旧的宿舍楼。

建军指着楼梯旁的一扇门说:“叔,就是这儿啦。”说罢,他举步上前,“砰砰”在门上敲了两记。
门开了,一位头发花白、面色黝黑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你们找谁呀。”

建军和乐天都是一楞,这个老女人是谁呀?莫非敲错了门?正当他俩要发问的时候,门旁又露出一张女人的脸。虽然这张面孔看着也显衰老,且苍白消瘦,但眉眼依稀如故。

“小伊阿姨,你好。”乐天点头致意。
“奶,俺来看于海爷了。”建军一脸憨笑。
看到门前两个大男人,苏小伊一怔:“乐天,建…,建…?”
“奶,俺是建军。”
“哦,是建军啊。” 苏小伊笑逐颜开:“快,快进屋。”然后她向身边的老女人说道:“大姐,赶紧着,给客人泡茶。”

屋里空间逼仄,摆了一张竹床,一张饭桌,两张板凳,角落里竖着一个破旧的厨柜和一只蜂窝煤炉子。几个人挤在里面,挨肩并足的,几乎磨不开身。乐天知道,自从于海叔叔入狱,于家原来的小楼被省里没收,看来这房子是5311厂分给小伊阿姨的。他猜想,靠墙的那张竹床,应该是那个老女人睡的。可他感到纳闷,听妈妈说过,小伊阿姨虽然算离休,享受副科级待遇,但她在企业单位,离休费并不高。于海叔叔出狱后,属于刑满释放分子,原来的工资待遇包括离休金都打了水漂儿。如此说来,他们应该没钱雇保姆啊。那么,那个被小伊阿姨唤作“大姐”的老女人是干嘛的呢?

蒋鹰很有眼力见儿,看到屋里太挤,便将手中花花绿绿的盒子放在竹床上,对建军道:“姐夫,礼物放这儿啦。我先出去,在车里等你们。”说罢,转身出了屋。
“小伊阿姨,于海叔叔呢?”乐天有点迫不及待。
“是乐天吗?我在里屋。”一个嘶哑的声音从门帘里传来。

掀开门帘,乐天走进里屋,一股怪味扑鼻而来,似乎是中药味夹杂着病人久卧在床的酸腐。里屋很暗,窗帘遮住大半个窗户。里屋也不大,中间一张双人床,对面一座立柜,立柜上摆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剩下的就是过人的道了。乐天觑眼看去,只见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人躺在床上,秃顶上零乱着几缕白发,浑黄的眼珠里透出一丝喜色。

“于海叔叔,我爸我妈让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吧。”乐天轻声道。
“还好,还好。谢谢参谋长,谢谢齐大姐,谢谢他们还记得我。”
“于海爷,你…,你咋成这样了。”建军的声音有些伤感。
“建军啊,你于海爷老了,该这样了。”于海抿了抿瘪嘴,皱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苏小伊在他俩身后颤声道:“乐天,建军啊,我家就这个条件,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对不住了。”
“小伊阿姨,没关系的。”
“奶,没事,俺们站着。”
“妹子,茶放哪儿?”那个老女人来到门口。
苏小伊扭头道:“先放外边桌上吧。”
于海却道:“天太热,喝茶出汗。小伊,你和大姐去买个西瓜吧。”
“于海叔叔,不用啦,我们呆一会儿就走。”
“乐天,别忙着走。”苏小伊附在乐天耳边轻声说:“你叔叔出来这么久,没人来看过他。你们能来,他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多跟他说会儿话吧。”
“那好吧,小伊阿姨,我们多呆一会儿。”

听到外面关门声,于海动了动身子:“乐天,帮我坐起来。”
建军抢在乐天前面,连声道:“俺来,俺来。”说罢,他扶起于海,还在背后塞了一个枕头。
“谢谢。”于海道了一声谢,看着乐天和建军,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于海叔叔,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吧。”乐天估摸,于海叔叔把小伊阿姨她们支走,怕是有些话,不便当着她们的面说。
于海垂下头,沉默了片刻,再次抬起头来,已然老泪纵横:“乐天,叔叔有一肚子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啊。”

乐天、建军都懵了,他们心目中的于海叔叔、于海爷,是个自信、自负、乐观向上的大老爷们,是个经历过战火考验的老军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啦。不过,他俩都明白了于海为甚把两个女人支走,他不想让女人们看到男人的眼泪。

“于海叔叔,你说吧,有什么难处,我们帮你想办法。”乐天知道,此时此刻,这是他唯一能安慰老人的话了。
“乐天,建军,我也不瞒你们。”于海哽咽道:“我们活不下去了。”
“啥,好好的,咋就活不下去咧?”建军一脸惊讶。
“唉,说起来一言难尽。我是一个罪人,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乐天在公安部门工作,应该了解一个刑满释放犯的处境,没有原单位,没有退休金,没有公费医疗。我这把岁数,也别想再找到工作,就是一个废人啦。这次我摔断腿,小伊把存下来的一点钱都拿来治病,医院住不起,连好点的药都不敢买。自从我家于飞在六四动乱中被戒严部队枪杀后,小伊精神上就出了问题,常常出现幻觉,时好时坏,病发时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可怕的是,5311厂濒临倒闭,小伊已经两个月没领到退休金了。再这样下去,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爷,你说你,咋不早点找俺哪。”听到于海的话,建军急红了脸。在他心里,于海爷是他老顾家的救命恩人。自然灾害那年父母带着他兄弟俩逃荒到明都,要不是于海爷出手相救,他们能不能活到今天还两说呢。如今恩人有难,他竟然毫不知情。老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知恩不报,还算是个人吗?
“唉,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们不来,我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去找你们。你们看见刚才我和小伊喊的那位大姐吗?”见乐天和建国一起点头,于海继续道:“事到如今,我也用不着遮丑了。大姐是我于家的童养媳,十二岁就到了于家。当年我参加革命,把她丢在老家,都不知道她已经怀了孩子。解放后,我写信回家要求离婚,大姐为了我的前途,含泪签了字。可她却一生没有再嫁,在老家伺候我父母一辈子。前些日子,不知她打哪儿听说了我的事,带着儿子和一袋子粮食就来了。家里没地儿住,老家事儿也多,儿子呆了两天就走了。大姐硬要留下来,说等我腿伤好了再走。这些天,我们全靠大姐带来的粮食和钱过日子了。唉…”于海哽咽长叹:“我不仅对不住小伊,还拖累了大姐母子俩。记得我离开部队前,参谋长曾经对我说过,如果你想过舒适安稳的日子,留下来继续当你的军代表,包你一辈子没有风险。要是当年我听懂了参谋长的话,老老实实在部队干下去,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一步。一念之差,悔之莫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造的孽,都是老天爷对我的报应啊…”

说到这里,于海捂住脸,泣不成声。乐天和建军面面相觑,黯然失色。

停顿了片刻,乐天掏出钱包,取出里面所有的钱。建军也从惊愕中醒来,摸遍所有的衣兜,连钢蹦子都掏了出来。两人一股脑地把钱放在于海面前。

“爷,过两天,俺再给你送钱来。”
“于海叔叔,这点钱,只能救急。要解决问题,咱们还得想别的办法。”
“谢谢,谢谢了。”于海抹了抹眼泪,感激地说道:“你们给我治病的救急钱,我收了。但老话说,救急不救穷。要解决我的问题,还得想别的办法。我入狱前,工作和工资关系都在当时的省革委会,也就是现在的省政府。我打听到,林彪反党集团的成员出狱后,政府都发给他们基本生活费。如今我沦落到这一步,他们也不能见死不救。” 说着,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封信:“这是我写给省政府办公厅的一封信。半个多月前,我寄出过一封,但至今没有得到回音。我想拜托乐天帮我一个忙,把这封信直接交到办公厅秘书长手里。”
乐天接过信,一脸严肃道:“于海叔叔,你放心,我一定帮你送到。”
“那个…,还有…”于海吞吞吐吐。
“于海叔叔,你说吧,还需要我帮什么忙?”
“我想让你带句话给参谋长,烦请参谋长帮我写一封证明信,证明我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为革命事业流过血,负过伤,立过两次二等功和多次三等功。我在文革期间犯下的罪行,我不否认,也绝不翻案。我只希望上级领导能历史地看问题,给我一条活路。”
“好,我回去一定转告爸爸。”

重要的事说完了,爷儿仨又扯了一会闲话,啃了几口女人们买来的半生的西瓜,乐天和建军欠身告辞,离开了于家。

“叔,你说,于海爷能要到钱吗?”回到小车里,建军问道。
“不知道。”乐天耸耸肩:“不过,总要给人一条活路吧。”
“奶奶的,不管于海爷能不能要到钱,俺养他!”建军信誓旦旦,“啪啪”拍了两下胸脯子。
“行啦,老子知道你发了大财。但你想过没有,你养的起,万一他得了大病,你治得起吗?”

建军一愣。不错,自己这两年是赚了不少钱,每月送给于海爷几百块没问题,但一想到当年为老娘治病时那天价账单,他不敢拍胸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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