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八十一章 故地游古刹重现 涓山行四喜临门

第八十一章 故地游古刹重现 涓山行四喜临门

(1)

1986年冬。

这是明都多年未见的一个暖冬,时至冬至,还没飘过雪花。不过老年人常说,夏至未来莫道热,冬至未来莫道寒。按老黄历算,今天干支庚子,两日后壬寅。谚云,冬至逢壬才数九,也就是说,真正的数九寒冬两天后才开始呢。

朝阳门外,荷花池畔,缓缓驶来两部车,一辆黑色丰田轿车,一辆草绿色佳奔面包。车在池畔停稳,车门几乎同时打开,从里面跳出三个比中年略显年轻的男人。他们走到池畔护栏前,朝对岸张望了一阵。蓝天白云下,岛上隐现出几栋红红黄黄的屋宇。有几座建筑周边的脚手架尚未拆完,看似还在装潢修缮。

“这就算落成啦?顾建国,你小子不是花我们吧。”
“晓光,你放心。我接到正式通知,今天下午两点准时开光。一会儿我还会给你们一个惊喜呢。”
“扯蛋。当年就是他小子带着咱们破四旧,把这座庙一把火烧光的。还惊喜呢,不让他赔钱就算他烧高香了。”
“我靠,乐天,你别他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年的事,就我一个人干的吗?你们哪一个不是冲锋在前,还有脸说我,呸!”
“哈哈哈…”

略带尴尬的笑骂声中,三个男人走向通往彼岸的石桥。他们的笑声之所以尴尬,乃是出于对当年“革命行动”的一丝忏悔。大日禅院,这座历经四百年沧桑的古刹,就是在二十年前,被他们亲手毁之一炬。

遗憾的是,这一丝忏悔稍纵即逝。在他们眼里,他们没有犯罪。那场大火,只不过是一场玩的有点过分的游戏而已。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之后,他们变得成熟练达,不会再相信那些用革命辞藻堆砌的蛊惑,也不会再犯当年那种愚蠢幼稚的错误。同样,他们不愿检讨自己荒诞无知的过去,也没时间在无悔和忏悔之间纠缠不清。他们已经锁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都在为自己的前途而奋力拼搏。如今的顾建国,已经去掉了副字,当上了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常乐天也官升一级,调到了省公安厅,任技侦二处处长。彭晓光业已淘满了第一桶金,无须再铤而走险,只将贪婪的目光聚在倒卖统配物资上。他们正值当年,如日方升,仕途商界,踌躇满志,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今天,常乐天和彭晓光这一对狐朋狗友旧地重游,乃是应顾建国之邀,前来参观新落成的大日禅院,并作为特邀佳宾,出席毗卢遮那佛开光水陆大会。说起来,顾建国得知此事亦属偶然。半年前,他到乡间视察工作,途经此地,发现原本荒芜破败的大日禅院堆满了建筑材料,搭起了脚手架,砌起了砖墙,架起了房梁,还有不少建筑工人在绿岛上忙碌不停。下车一打听,方知这座寺院再次被国务院批准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兼文化遗产,政府拨款上百万,迁出占用此处的公社养猪场,并任命了主持方丈,负责禅院的修复重建。更巧的是,顾建国竟然在工地上遇到一位多年未见的熟人。而此人姓甚名谁,恰是他引而不发,卖关子之所在。

石桥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座老石桥,但岛上的景物已然面目全非。两座巍峨青石山门不见了,代之以临时搭建的毛竹牌楼。碗口粗的竹竿挑起两条黄布横幅,上书赭红隶篆,一曰“光明普照”,一曰“大日悬天”。举目前望,石板路尽头新建一座歇山顶重檐庙门。朱红色大门紧闭,门楣上凸现四个鎏金大字:大日禅院。东侧偏门大敞四开,门旁立着桌子,桌上摆放着供香纸笔,桌后站着一个眉目清朗的小沙弥。

来到庙门前,彭晓光看看手表:“2点钟开光,这才1点,我们来的太早了吧。”
“不早。”顾建国回答得很肯定。他举步走上台阶,对小沙弥合掌道:“小师父,我们前来拜会方丈大师。”
“请问施主贵姓?”
“免贵姓顾。”
“施主请随我来。”说罢,小沙弥转身跨进禅院门槛。

三人徐徐跟在小沙弥身后,边走边看。进入庙门,眼前依旧是巍巍然一座大殿。然而,大殿原来的花岗岩台基、汉白玉护栏、楠木立柱以及那块硕大的蟠龙螭陛均不复存矣。尽管整个建筑油漆得色彩斑斓、光鲜亮丽,但他们看得出,那些立柱、横梁、围栏、台阶等等皆为水泥浇筑,粗鄙不堪。唯独殿前抱柱上的楹联还和过去的一样,“法法须通无我法,空空莫学有心空”,横楣一匾,“万法皆空”,落款“乾隆”。

小沙弥并未将他们带入千佛殿,而是沿殿旁廊庑来到一间偏殿,止步立于门前,恭恭敬敬地向内道:“大师父,客人到了。”
“请进。”
小沙弥侧身合掌作揖:“施主,请。”

三人鱼贯入内,放眼看去,殿内并无佛陀塑像,显得空荡,只是周边墙壁上挂满了黄色幔帐。正中幔帐左右勾起,流苏下呈现出一幅古朴陈旧的工笔画作。大日如来,五官圆满,庄严宝相,头戴智冠,身佩璎珞,跏趺坐于千瓣莲花的须弥座之上。画像下方,置一香案,烛台铜炉,青烟缭绕。香案前摆放了几只紫色蒲团,一位中年和尚身披袈裟,面向佛陀画像,双腿交叠,足心朝天,端坐在当间的蒲团上。

听到客人的脚步声,和尚调转身来,双掌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

殿内光线不甚好,一下子看不真和尚的容貌,但和尚脸上斜遮一黑色眼罩,众人却看得很清楚。

“王老师?”常乐天仿佛见到了鬼,不禁汗毛竖起,抖了个机灵。
“啊?真的是王老师?”彭晓光不敢置信,失声惊呼。

只有顾建国,似乎早就料到他二人此刻的讶异神情,呵呵笑道:“怎么样,我说要给你们一个惊喜吧。”

(2)

这岂止是一个惊喜,简直令人惊悚不已。

常乐天、彭晓光再也想不到,这位整日里向他们灌输革命大道理的三大附中团委书记,这位鼓动他们大破四旧火烧毗卢寺的年轻共产党员,这位带领他们经风雨见世面的红总政委王向荣老师,居然…,居然出家当了和尚。

靠,两个人心里同时骂道,这是开玩笑还是活见鬼?

“三位施主,请坐。”面对客人的惊愕,和尚泰然自若,微笑着指向身旁的蒲团。
彭晓光走近和尚,仔细打量了一番,张口道:“王老师…”
“晓光施主,老衲不再是老师了。老衲法号梦身,忝为禅院方丈,施主可称老衲梦身和尚。”
“梦身和尚?”彭晓光似问非问,随即摇头道:“哎,还是叫王老师顺嘴。”
“呵呵,如此说来,倒是老衲着相了。”和尚哂然一笑:“皮囊尚是幻象,何况名乎。施主请随意。”
“王老师,你怎么出家啦?”彭晓光迫不及待地道出心头的疑问。
和尚并未直接回答彭晓光的问话,而是把目光转向常乐天,面容肃穆,口中喃喃吟道:“劫从念起,报由因生。曰非曰是,万般皆空。当处灭尽,当处出生。作梦中梦,见身外身。乐天施主,这段话你可还记得么?”

听到和尚的问话,常乐天不由得一愣,这都过去多久了,有二十年了吧,谁能记得那么清。不过,仔细回忆一下,脑海里似乎还有些残破的画面。

那好像是在三大附中的校园里,常乐天最后一次遇到王向荣。王老师身穿红卫兵袖章缝制的红衣红裤,正在大礼堂前扫雪。回想起老师当时的模样,常乐天依旧觉得寒毛直竖。雪地里的红衣人,活像电影《夜半歌声》里的幽灵,鼻梁青紫,两腮红肿,左眼还蒙了一块血迹斑斑的纱布。在常乐天的追问下,王老师讲了一个怪异的梦。毗卢寺烈焰熊熊,白眉老和尚坐在火光里,对着老师伸出一根手指头,大喝一声,醒!王老师说,他当时就被吓醒了,睁开眼,觉得左眼生疼。次日,王老师的眼睛一直不舒服。想起那个梦,他心里不踏实,于是又偷偷去了一趟毗卢寺。藏经楼前,他看到一个瘦干干的和尚在废墟旁打坐。瘦和尚自称是白眉老和尚的徒弟,在此为师父诵经超度。瘦和尚说,昨天红卫兵离去后,师父当晚圆寂,临终前留言,明日有客来访,汝可将此偈语赠予来人。说完,瘦和尚交给老师一张黄纸,便飘然而去。诡异的是,就在那个怪梦后不久,老师的左眼被“丛中笑”的一帮女生们用皮带抽瞎了。而王老师刚才吟诵的那一段,似乎就是那张黄纸上的话。只不过常乐天听不懂是什么意思,而且王老师说,他也没参透,这是他的劫,他的报,黄纸上的话,或许是老和尚为他指点迷津…

忆及此,常乐天若有所悟,回答道:“王老师,你刚才念的,好像是那个白眉老和尚送给你的一段话。”
和尚含笑点头:“正是。”
“看来老师已经参透了。”
“善哉善哉,种如是因,收如是果。”
“哇唔。”乐天感叹道:“老和尚托梦,王老师出家,听着倒像个神话故事呢。”
“你们打什么哑谜啊?怎么回事?”彭晓光搞不清状况,急忙问道。

看到彭晓光、顾建国二人满头雾水的样子,和尚便把当年发生的故事和他的梦境复述了一遍,然后正颜道:“作梦中梦,见身外身,大师之言,金丹换骨,放下万缘,一朝顿悟。老衲皈依三宝,以释为姓,法号梦身,不觉经年矣。”
“这些年,一直没听到老师的消息,老师在哪儿修行啊?”常乐天问道。
“老衲于十八年前在宝华寺落发受戒,自后居无定所,行脚挂单,四海为家,潜心佛学经典,遍访古寺名刹。四年前,在省宗教局一位老同学的邀请下,出任省佛教协会常务副会长。得闻大日禅院重建的消息,老衲主动请缨,到此就任方丈,主持重建工作,迄今已两年有余。”
“我靠,要不是亲眼看见,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像王老师这样的人,竟然会出家当和尚。”彭晓光想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和尚微笑道:“晓光施主,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只因过去不识自我。”
彭晓光的目光在常乐天和顾建国身上转了一圈,一脸狐疑地问道:“照王老师这么说,我们也有佛性了?”
“善哉善哉。佛性不仅佛有,一切众生都有。留爱在人间,便见菩萨心。今日施主能来,便是缘由施主与生俱来的佛性。”
“王老师。” 顾建国对这些迷信说教不太感冒,便转了话题:“今天召开禅院落成大会,可我看见外边的脚手架还没拆完呢,为什么这么急啊。”
“建国施主,眼下诸业改革开放,为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老衲不愿错过,当只争朝夕。”和尚起身,对三位昔日的学生缓缓道:“佛说,该放下的放下,该忘记的忘记。然而,忘记并不等于从未存在。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文革中,我们烧毁了大日禅院,造下了罪孽,种下了业果。今天,我们要用自己的虔诚来消除罪孽,用自己的智慧来化解业果,从而脱离六道轮回之苦。这也正是老衲主动请缨,主持大日禅院重建工作的初心和原由。”
“这么说,王老师来这里,是为了赎罪了?”顾建国问道。
“善哉善哉。赎罪一说,乃源自其它宗教,非佛家所有。在佛家看来,人生悲苦乃与生俱来。而苦中之苦,则是先天佛性被魔性所遮蔽,纯净灵台被尘埃所染污,将虚幻当作真实,将邪说当作真理,从而无明无知,视假为真,且自以为是。老衲当年便是未能抵御贪嗔痴的诱惑,沉溺业障,误入歧途。依佛家教义,人若想灭痴去苦,获圆满人生,唯有觉悟佛性,摆脱尘世羁绊,成就佛业一途。故而老衲重回禅院,非为赎罪,而是为了修行佛法,自性自度。”
彭晓光呵呵一笑,调侃道:“哈,我知道了。这叫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晓光施主所言极是。”和尚微笑道:“然所谓屠刀,并非有形之刀,而是人们对生死、对欲念的执著。知之非难,行之不易。即便如老衲,断欲无求,仍然无法做到立地成佛。”
“为什么呢?”常乐天问道。
“因为老衲尚有执念,尚存野心。”
“这我就不懂了。”常乐天露出一丝坏笑:“当和尚,要做到四大皆空。老师还没有放下执念,还没有丢掉野心,怎么能出家当和尚呢?”
“乐天施主,你可曾听说过地藏菩萨?”
“听说过。去年我到九华山旅游,导游说那儿就是地藏王的道场。”
“施主可知地藏王为何只是菩萨却没有成佛?”
“不知道。”
“那是因为地藏菩萨亦有执念,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然菩萨之执念非凡人之执念,凡人有我,菩萨无我。同样,老衲的执念,是一片弘扬佛法的执念,老衲的野心,是一颗光大佛门的野心。施主且随吾来。”

和尚走到大殿东面墙壁前,“哗啦”一声,拉开遮掩在墙上的黄布幔帐,一幅色彩绚丽的巨幅画作出现在众人眼前。

细细看去,与其说众人眼前是一幅画作,莫若说是一张气势恢弘的设计图。殿宇楼台,层檐叠榭。红墙黛瓦,水天一色。画面上的建筑错落有致,每一处建筑群均标以隽秀小楷。一一看过去,除了一般大型庙宇所具备的五重大殿之外,还有罗汉堂、居士林、佛学院、放生池、功德楼、素心斋等楼堂馆舍。青松翠柏间,数百级石阶缘山而上,营造出一种震撼人心的视觉延伸感,仿若引领众生走向远岫浮岚的双龙山,而就在双龙交汇处,安坐一尊硕大的毗卢遮那佛,造像金光灿烂,试与天公比高。

“哇,王老师,这就是你的野心吧。”常乐天惊叹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发下宏愿,要重建大日如来的圣地,再现金光明道场的辉煌。”
顾建国仔细看了看画作,觉得和尚有些牛逼哄哄,便软言道:“王老师的宏愿令人敬佩。可是,现在禅院的规模和老师的规划也差得太远了吧。”
彭晓光则大剌剌地说:“我靠,王老师野心不小。这么大的阵仗,又要征地拆迁,又要人力物力,没有几个亿可拿不下来哦。”
“二位施主所言极是。老衲急于让禅院落成开光,也正是出于此因。只靠政府的拨款,确实无法实现老衲的宏愿。但如今改革开放,全国上下都在招商引资。老衲欲借这个东风,撮土焚香,引凤筑巢。海外侨胞及港澳同胞中,善男信女为数众多,而且愿意解囊相助。寺门不开,东风不予。唯有大日悬天,光明普照,方可以寺养寺,以佛养佛。”
“呵呵。”彭晓光禁不住大声笑道:“王老师当了和尚,还和过去一样,能够把握潮流,与时俱进啊。”
“哈哈哈…”

“大师父。”笑声中,殿外传来小沙弥清朗的呼唤:“省市领导和佛教协会会长已经到桥头了,请方丈山门相迎。”
“诸位施主,老衲先过去了。禅院备下斋饭,下午斋堂见。”
“王老师,你忙。”
“王老师,一会儿见。”

眼瞅着和尚袈裟一摆,仙气飘飘地扬长而去,彭晓光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常乐天:“哥们儿,你说,王老师像个和尚吗?”
常乐天耸耸肩,合起双掌,一脸坏笑:“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阿弥陀佛。”
“哈哈哈…”三人会心大笑。

(3)

“秋儿,来得正好,给妈舀一瓢干面来。”见儿子走进家门,季雪梅连忙招呼道。
“哎。”寄秋拿起案板旁的葫芦瓢,跑进厨房,舀来满满的一下子面粉,却不解地问道:“妈,你和面干嘛呀?”
“包点饺子。”
“今天有大师傅掌厨,你怎么还包起饺子啦?”
“今儿是冬至。老话说,冬至饺子夏至面。今天吃了饺子,耳朵就不长冻疮了。”
“嘿,还有这话。”寄秋哂然一笑,随即撸起袖子:“妈,我帮你和吧。”
“差不多了,你就别沾手了。”季雪梅往面盆里撒一把扑面,边揉边道:“就这点面,包不了多少,每人吃两个意思一下就行了。你爸那边准备好啦?”
“嗯,也差不多啦。还有点小事,小枚在那边帮爸爸呢。”
“哦。”季雪梅慈爱地笑道:“小枚这闺女,妈喜欢。昨个来家后,就一口一个大妈妈的,还帮着你爸干活,真懂事。”
“妈,我们在美国,小枚也是一口一个哥的,叫得亲着呢。再说啦,她就是学旅游和酒店管理的,帮爸出点主意,正好露一小手。”
“臭小子,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家,你也不知道客气。”
“嘿嘿嘿。”

季雪梅手里揉着面,目光却一直放在儿子身上。一晃四年多了,日思夜想的,终于又见到儿子了。这一辈子,头次和儿子离别这么久。即便早年在劳改农场接受劳教的日子里,每隔个把月,抱一都会带着秋儿来探监,听到儿子“妈,妈”地叫着,再多的苦楚也就飘到九霄云外了。虽然当妈妈的总希望儿子呆在自己身边,但季雪梅知道,秋儿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事业,她和儿子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被妈妈盯着看,寄秋有点脸热,便没话找话道:“妈,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季雪梅回过神来,问道:“现在几点啦?”
寄秋看了看手表:“快三点了。”
“哦,那咱们该过去啦。”
“说好三点半到,还早了点呢。”
季雪梅拿起一只木锅盖,盖在面盆上,解下围裙,洗净手,拉着儿子说:“快走吧,你爸他们也该过去了。”
“好吧,好吧。我知道妈早就等急了。”
“还用你说。要不是今天事多,我和你爸昨晚就想赶过去看孙子了。”

见到儿子是开心,可对季雪梅来说,马上就要见到的孙子,才是更让她开心的大喜事呢。自打秋儿通过了那个魔鬼考试,很快就传来媳妇怀孕的好消息。两个多月前,乐湄顺利生下一个男娃,从那时起,老两口就日思夜盼,巴不得立马见到大孙子呢。十来天前,家里收到秋儿来信,说他的博士论文第一稿已经交给了导师,导师开恩,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秋儿信上说,他已经订好了机票,一家三口先到香港探亲,让老父亲见见邱家的大孙子,然后带着妹妹、媳妇和孩子一起回明都。秋儿把行程安排得详详细细,季雪梅也就放了心,将大喜的日子定在今天了。

当然,没能第一眼见到孙子,季雪梅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但她不怪儿子,也不怪媳妇,因为这些安排都是事先信里说好了的。孩子们昨天下午抵达明都,秋儿没做停留,立马带着妹妹小枚直奔涓山,却让乐湄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季雪梅自是明白,秋儿特意昨晚赶回家,就是想单独跟她和抱一在一起,听他们亲口讲述过去的故事,同时也将香港认亲的事说给他们听。小枚跟着秋儿一同来家,显然是代表了秉义,一声甜甜的“大妈妈”,便化解了她的担心。季雪梅知道,托二少爷带给秉义的话,秉义不仅同意了,而且考虑的更周全。按小枚的说法,从今以后,涓山陈家和香港邱家是一家人,哥哥和她有了两个爸爸两个妈妈。这般甜言蜜语,如何不令季雪梅和陈抱一热泪盈眶,大喜过望。孩子们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老两口有儿子,有女儿,也有孙子了。

俗话说,冬至大如年。然而,季雪梅今天要庆贺的喜事远不止冬至和儿孙归来这两件事。在秋儿的建议下,抱一和村委会把旅游项目搞了起来,起名“阿郎温泉山庄”,抱一当上了管委会主任。山庄用老狗阿郎命名,是抱一拿的主意,不仅为了纪念舍身救主的义犬,也因为在阿郎的坟下,找到了泉眼。经环保部门的水质测定,涓山温泉为硫磺泉,但硫磺含量较低,对人体无害,且水温适中,是一种优质沐浴温泉。于是,山庄开发了一期工程,在月牙湖畔修建了温泉汤池和农家菜餐厅,开业试运行就定在今天。喜上加喜的是,今晚的宴席上还有一老一小两位寿星。为了等秋儿他们回来,季雪梅把陈抱一的六十大寿寿宴押后了几日,而钟大哥的孙子小天天,又恰是在冬至这天出生的。

一阳降瑞,四喜临门。为了今天这个好日子,打从收到秋儿来信的那天起,季雪梅就拉着抱一、小芹、文漪和村里的亲朋们开始筹备,一直忙活到现在。眼下万事就绪,只等贵客们光临了。

“爸,妈,有车来了。”寄秋个头高,率先看到远处驶来的草绿色面包车。

为了方便旅游,山庄出资,村里出工,拓宽了通往马镖镇的土路,汽车可以直达涓山脚下。许久未雨,地面干燥,面包车后扬起一条黄龙般的尘土。再往远看,还有一条黄龙滚滚,尾随在后。

寄秋再次欢呼道:“哎,爸,妈,后面还有一辆车,他们全都来了。”

(4)

草绿色面包车缓缓地停在路边,常乐天从驾驶座跳出来,拉开面包车侧门。

车子是乐天从市公安局借来的,那是他工作多年的老单位,用个车,只消一句话,拿了钥匙就走,而且他会开车,用不着麻烦别人。说起来今天他调休,可比平日里上班还忙上几分。先接彭晓光,一同参观大日禅院。待开光仪式结束,他连口斋饭都来不及吃,向王老师道了一声再见,把彭晓光丢给了顾建国,一踩油门回到梅岭干休所,接上满满的一车家人。

第一个走出车门的是齐霏霏,看见迎上来的亲家,立马笑逐颜开:“亲家,恭喜恭喜。”
陈抱一季雪梅齐声笑道:“同喜同喜。”
跟在齐霏霏后面下车的是身穿便服的常元凯,虽然他面带军人的严肃,却也嘴角含笑:“又见面了,亲家好。”
“亲家好,亲家好。”

接着冒出一个小人,常家大孙子常昊。他不让人扶,双脚一蹦跳出车门。

“昊昊,你慢点。”常家儿媳韩菡紧跟着追下车。

最后露面的是常乐湄,怀里抱着裹得像大粽子一样的襁褓。陈寄秋匆匆跟岳父岳母打了个招呼,便赶上去,搀扶着乐湄下了车,来到陈抱一夫妇面前。

乐湄揭开婴儿脸上的围巾,傲娇地笑道:“爸,妈。看,你们的孙子,凯文。”
季雪梅小心翼翼地接过孙子,凑到陈抱一身边,美美地端详了一阵,又在嫩嫩的小脸上香了香,看到娃娃咧嘴笑,开心道:“抱一,瞧,孙子笑了。”
“嘿嘿。”陈抱一笑道:“小家伙又白又胖,养的真好。乐湄,辛苦你了。”
“爸,我不辛苦。这两个月,全靠寄秋和小枚忙里忙外的,他们才辛苦呢。”
看见孙子皱起小鼻头,季雪梅连忙道:“喔呦,这儿是风头,可别叫孩子凉着了。秋儿,带亲家先去温泉,那边暖和。”
“哎。”寄秋拉过妹妹,对常元凯和齐霏霏道:“爸,妈,她是我妹妹,邱小枚。”
小枚深鞠一躬:“伯父、伯母好。”
“哎,你好。”常元凯齐霏霏颔首微笑。
“爸、妈,让小枚带你们先进去。我去迎一下董爷爷、钟伯伯和大舅他们,马上就过来陪你们。”
齐霏霏忙道:“你去,你去。亲家,你们也先招呼客人去。”
邱小枚走到乐湄身旁:“嫂子,昨晚凯文没闹吧?”
“还行,吃饱了就睡。”乐湄从婆婆手里接回孩子,盖好围巾:“你呢,昨晚在这儿还习惯?”
“习惯嗳,睡得可香呢。”小枚点点头:“哎,嫂子,凯文的包包呢?”
“哟,还在车上。”
齐霏霏一旁笑道:“你瞅瞅,人家当姑姑的,比你这个当妈的还细心。”
邱小枚羞羞一笑:“哪有。伯母说得小枚不好意思欸。”说罢,她从车里拉出一个硕大的母婴包,背在肩上,回首笑道:“伯父、伯母、嫂子,我们进去吧。”

一行人前脚刚走,后面的一部车也缓缓地停靠在涓山脚下。虽说同样是面包车,但这部车的体型显得更大一些。

先从车里跳出来的是龚文漪和她的小叔子钟山,紧接着,叶小芹抱着孙子、钟永康、龚逸凡鱼贯走出车门。再接着,那个既是管家又是保姆的姚桂芝出现在车门旁。她先搀着董师母下了车,然后支好一辆手推轮椅,连搀带扶,帮董老坐了上去。

“小郎中,我干儿子呢?”看见迎过来的陈寄秋,文漪大呼小叫。
寄秋微笑着朝后一指:“去温泉了。”
文漪二话不说,拔腿就跑,身后传来叶小芹的笑骂:“这丫头,怎么就改不了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忙着见干儿子,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
“嘿嘿,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寄秋笑着走到叶小芹跟前:“小姑好。这孩子就是我们的干儿子吧?”
“是啊。天天,叫干爸。”
“干爸。”见到生人,小家伙有点害羞,把头埋进叶小芹怀里。
“哎。天天今天是小寿星,干爸干妈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寄秋在孩子的小脑袋上摸了一下,看到一群人走了过来,便忙不迭地一一招呼道:“董爷爷,董奶奶,钟伯伯,大舅,桂芝姐,你们好。”紧接着跑到董瘦竹身边,接过姚桂芝手上的轮椅推把:“桂芝姐,让我来。”然后伏在董老耳边道:“董爷爷,我推您。”
“好,好。”
“董爷爷,董奶奶,和平给我打了电话,说他正在准备博士答辩,雪素怀了孕,行动不方便。今年来不及了,明年他们一定回来探望二老。”
“好,好。爷爷就等着抱重孙子呢。哈哈哈。”老人乐得合不拢嘴。

董瘦竹早已进入耄耋之年,腿脚不便,外出已经离不开轮椅。寄秋推着董老,众人尾随其后,一路缓行,走上一条毛竹栈道。栈道五尺来宽,护栏两旁的芦苇随风摇曳,白芒软絮,触手可及。前行数十米,栈道分岔,两边各有一座凉亭状竹门。右门上书“涓山茶林竹海”,左门上书“阿郎温泉山庄”。人们驻足看去,右手是山,半坡茶垄,半坡毛竹,依势起伏,郁郁葱葱;左手是湖,半弯碧水,半弯沙岸,薄雾轻烟,冉冉袅袅。

行至山庄大堂前,寄秋看见了小时候经常欺负他的潘石头。昨晚听爸爸说过,潘石头是村委会派来参与山庄建设的。爸爸看他挺能干,且年富力强,便聘他担任了山庄经理。爸爸还特意叮嘱道,人是会变的,过去的不愉快就忘了吧。寄秋哑然一笑,其实,不用爸爸说,他也不会那么小肚鸡肠的。

潘石头快步迎了过来,一把握住寄秋的手,熟络地说:“寄秋老弟,咱们可有好多年没见了。你给咱涓山长了脸,一会儿老哥哥要代表乡亲们给你敬酒。”说罢,他向身后两个俊俏的小姑娘招招手,唤她们过来,然后回身拱手道:“各位贵宾,鄙人姓潘,是阿郎温泉山庄的经理。我谨代表山庄管委会,热烈欢迎尊敬的客人光临涓山。我们的安排是这样的,老人家们可随小花姑娘去濯足轩,在那里品茶、泡脚。其他客人可以随小菊姑娘去温泉汤池,我们已经为大家备好了茶点和浴服。这里要温情提醒一下,空腹泡温泉对身体不好,沐浴前请客人先用点茶点。两个小时后,请贵宾们到我们的农家餐厅,按名牌入座,我们的宴会6点钟开始。谢谢。”

哇噻,寄秋暗自称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潘石头果然非吴下阿蒙也。

“谢谢潘经理。”寄秋向潘石头道了一声谢,转身对董老夫妇说:“董爷爷,董奶奶,你们可是老人家了。咱们听潘经理的,跟小花姑娘走,好不好?”
“好,好。”二老齐声回应。
寄秋接着问道:“钟伯伯,大舅,你们想去哪儿?”
钟永康看了龚逸凡一眼,笑道:“逸凡啊,咱们也算是老人家了,跟董老走吧。”
龚逸凡颔首:“好啊。”
“小姑,那你呢?”
“我先带天天去找他妈。”叶小芹嗔笑道:“那个疯丫头,就知道自己玩,连儿子都不管了。”
钟山道:“妈,我跟你一起去。”
寄秋接着问道:“哎,对了,小姑,昆昆大哥几点到?”
“四点的火车,你钟伯伯让司机去接站了。”
“太好了。”寄秋喜形于色:“小姑,小山,你们先跟小菊去汤池吧,我把老人家们安排好就过来。”

此时,那个叫小花的姑娘已经推着董老缓缓前行,寄秋连忙跟上去。行不多远,众人来到一座临水竹轩前。未进门,便听到竹轩里传来叮咚悦耳的古琴曲。绿油油的毛竹门柱上包了两条竹瓦,上题一副楹联:“品茗竹篁下,抚琴溪水边”,横楣“濯足轩”。

轩内有两张条形竹桌,桌上摆放着茶具、干果还有几碟精致的小点心。常元凯和齐霏霏已经坐在桌边,看到众人进来,微微欠身致意。寄秋知道,岳父岳母不是托大,而是站不起来,因为桌身甚矮,他们坐在席地软垫上,双脚都泡在桌肚下的潺潺温泉里。竹轩向阳一侧窗扉洞开,虽然此时已是冬季,轩内依然温暖如春。陈抱一站在亲家身旁,手持紫砂壶,正在为他们斟茶。寄秋相帮着姚桂芝安顿好老人们,趁着长辈们相互介绍寒暄之际,轻声在岳母耳边说了一句“妈,我去看看乐湄和孩子”,便悄然离开了濯足轩。

出门没走多远,寄秋就听到嘻嘻哈哈的笑声和参杂其间的尖叫。微风拂面,携来阵阵白雾和淡淡的硫磺味。寄秋擦了擦眼镜,只见栈道旁的汤池里雾气腾腾,水花飞溅。汤池中央,常乐天、韩菡一边一个,护着昊昊在水中嬉戏。文漪终于和儿子疯在了一道,托着天天的小肚子打扑腾,小山在一旁往他们身上泼水。乐湄、小枚浸泡在温泉里,妈妈、小姑赤脚坐在池边,四双手环作一个浅浅的爱巢,巢里仰卧着一丝不挂的小凯文。小家伙手舞足蹈,咯咯地笑个不停。

寄秋欣然笑道:“哈哈,你们玩的好开心啊。”
听见儿子的话,季雪梅回首:“秋儿,去把那条大毛巾拿来。凯文还小,温泉里不能多呆。”
“好嘞。”

包裹好孩子,大人们也换好了衣服,穿上了鞋袜。

季雪梅道:“你们接着玩吧,面醒得差不多了,我得回去包饺子。”
乐湄忙说:“妈,我去帮你。”
邱小枚亲昵地拉住季雪梅的手:“大妈妈,我也跟你一起去。”
叶小芹撇嘴笑道:“瞧俩丫头,多好。阿梅嫂子,我可嫉妒你呢。”
“你不是也有俩闺女吗,凭啥嫉妒我。”
“唉,我家那两个,一个疯丫头,没心没肺的,一个呆丫头,可怜见的,到今天病还没好。昨天让文漪喊钟明一道来散散心,她高低不肯。”
“唉,那孩子心里有病,你只能依着她,不好强求的。”
叶小芹看了看还在和天天嬉闹的文漪,无奈地笑道:“反正我也闲着,跟你们一起包饺子去。”
季雪梅道:“这样吧,乐湄要带孩子,家里冷,就别去了。小芹和小枚跟我走吧,包不了多少,一会就回来。”

待三人走远,乐湄轻声笑问:“寄秋,妈认小枚当女儿啦?”
陈寄秋点点头:“不光我妈,我爸也让小枚哄得团团转呢。你们家那边怎么说?”
“爸妈说,让凯文姓邱是你们家的事,他们没意见,但他们只认陈家做亲家。他们的顾虑,你应该心里明白。”
“我知道,这样最好。”寄秋拎起凯文的专用包包:“走,咱们到濯足轩去,给董爷爷他们看看小宝宝。”

(5)

玩起来,时间过得快。一转眼,两个小时过去了。

餐厅里笑声喧喧,主人宾客围满了三张八仙桌。晚辈们的桌旁,还有一张椅子空着。

“小姑,大哥怎么还没到啊?”寄秋侧过身,向邻桌的叶小芹问道。
叶小芹摇摇头:“不应该呀,算时间早该到了。”
“那再等等吧。”季雪梅安抚道。
钟永康大手一摆:“不等了,抱一,开始吧。”

陈抱一向潘石头和邱小枚招招手,三人走向宴会主持台。就在这时,门外匆匆走进来一个人,手上拎着五颜六色的礼品盒,肩上斜挎军绿色马桶包。

文漪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看见来人,大声欢呼:“大哥来了。”
钟昆走到众人面前:“对不起,我来晚了。”
“怎么回事?”钟永康问。
“大学生在省委门前游行静坐,把路堵了。我们等了半天也过不去,司机只好掉头,绕了个大圈子才出城门。”
“好啦,人都到齐了。”季雪梅向陈抱一挥挥手:“抱一,可以开始啦。”

音乐响起,主持人上场。出人意料的是,宴会主持人既不是陈抱一,也不是潘石头,而是清纯可人的邱小枚。她言笑晏晏,声音软糯,将涓山的美丽景色和今晚的诸多喜事串作诗情画意,亦俗亦雅,亦萌亦嗲,像邓丽君的歌声一般,轻柔地拨动着众人的心弦。当人们心花绽放之际,餐桌上的酒杯都已斟满,小枚挽起陈抱一的手臂,娇声笑道:“接下来,我们有请山庄主人陈抱一先生为大家敬上第一杯酒。为表诚意,主人干杯。为表开心,客人随意。”

陈抱一举步上前,先是深鞠一躬,然后高举酒杯:“欢迎亲朋好友光临山庄,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干杯!”

众人纷纷起身,相互碰杯。

韩菡举杯向自己的小姑子笑道:“乐湄,你家小姑子好会说话哦,不简单嗳。”
“是不简单。”乐湄咯咯直乐:“你瞧瞧,你都给她带跑了,说出话来嗲嗲的。”
文漪也跟着凑热闹:“就是哎,说话不好好说,干嘛酱紫啦。”
“哈哈哈。”三个女人前合后仰,捧腹大笑。

又像小时候一样,寄秋跟屁虫似地尾随在钟昆身后,转着桌给长辈们敬酒。待回到自己的餐桌,他拿起酒瓶,给钟昆斟了满满一杯,颇为感伤道:“大哥,一晃四年了。”
“可不吗,上次咱们一起喝酒,还是四年前在北师大,我的狗窝。”
“嗯,那天还有汉斯、和平、雪素和你的难友哈胡子。”
“是啊,好像除了和平和雪素,大家都躺到桌肚底下了。”
“那今天咱们再来个一醉方休。”
“好,干。”钟昆端起酒杯,一仰而尽。
大舅哥就坐在旁边,寄秋不敢怠慢,赶忙为常乐天也斟满酒:“哥,我敬你一杯。”
乐天稍稍抿了一口,苦笑道:“靠,今天我揽了个苦差事,要开车,不敢多喝。你和钟昆拼酒吧,我陪娘们儿们喝饮料。”说完,他把椅子一转,跟几个女人说笑去了。

寄秋再次为钟昆倒上酒:“大哥,你不是在特区吗,怎么转了一圈,又回北京啦?”
“怎么说呢。”钟昆微笑道:“算是扔掉铁饭碗,和一帮哥们儿下海了。”
“那你现在干什么?”
钟昆从椅子旁边的旅行包里拿出一份刊物,递给寄秋:“就干这个,这一期是上周末才出的。”
“哇,《改革开放周刊》。”寄秋轻呼一声,信手掀过目录,入眼一篇社论,标题为《政治体制改革势在必行》。他心头一动:“大哥,社论是你写的?”
“是我们编辑部集体写的,我执笔。”
“大哥,前两天我在香港电视上看到不少大陆学生示威游行的新闻报导,好像安徽、上海、北京还有广州的学生都上街了。你刚才说,明都的大学生今天也闹起来了。这次学潮,跟你们推动的政治体制改革有关系吗?”
“不能说没关系。但政治体制改革这件事,不是我们推动的,而是邓小平先提出来的。今年夏天,我们就从不同渠道得知了这个消息。邓小平在一次党内会议上说,1980年就提出政治体制改革,但没有具体化,现在应该提到日程上来,否则必然会拖经济发展的后腿。根据邓小平的讲话精神,赵紫阳还在国务院专门设立了政治体制改革办公室。我们这篇社论,只能算应景之作,为政治体制改革推波助澜而已。不过…”
听到大哥语速放缓,还有点迟疑,寄秋问道:“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次的学潮,跟邓小平的节拍不一致。从目前发展情况看,学生们的诉求,怕是超出了老邓的底线。”
“哦。大哥,你能不能说的详细一点?”
“这么说吧,邓小平的底线是四项基本原则,政治体制改革不可逾越这条红线。而党内外一些有识之士,如科大的管惟炎 、方励之 ,以及作协的刘宾雁 、王若望 等人,都在政治体制改革的讨论中表达了不同的观点和建议。对了,这些人你在国外听说过吗?”
寄秋点头道:“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当然听说过。我还看过方励之和刘宾雁在同济大学讲演的手抄稿呢。”
“呦,你们这些留学生还蛮关心国内政治的吗。”
“大哥,你知道的,我一向对中国的政治有恐惧感。但政治关系到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又不得不关心。我看了方励之他们的讲演稿,民主、自由不能靠恩赐,而要靠自己去争取,这些话很有煽动性嗳。”
“你说的不错,他们的许多观点在大学生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和共鸣。眼下正是区一级人大代表选举之际,而各级政府对选举的操控和干预,便成了引发这次学潮的导火索。综合我们周刊记者从各个城市发来的消息,学生们提出的诉求中最重要的有四条,推行竞选制度,实现三权分立,争取自由民主,结束独裁统治。你想想,这四条诉求和邓小平的四项基本原则碰撞在一起,不出事才怪呢。”
“大哥,我记得四年前咱们喝酒那次,你和汉斯就不看好中国的改革开放。汉斯说中国的病灶是独裁专制,而只讲经济改革,是治标不治本。你现在还是这种看法吗?”
“那就要看这次学潮能有什么样的结果了。如果胡耀邦、赵紫阳能够顺应民意,在政治体制改革中不设禁区,或许还有希望。”
“大哥,你的这个如果也太牵强了。你知道胡耀邦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垂帘听政的老佛爷呢。”
“唉…”钟昆长叹一声,不说话了。

寄秋知道,大哥这一声长叹,说明他对自己口中的“还有希望”并无底气。这种话题点到即可,多说无益。以后中国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只有天知道。

于是,寄秋转问道:“大哥,你有没有出国的想法?”
“汉斯给我来过信,想邀请我到波恩大学汉学系做访问学者,跟他们几个教授一起搞文革史。”
“那多好啊,你去吗?”
“我还在考虑。”
“大哥,听小弟一句劝。你已经脱离了体制,也不想投身政治,还是出国为好。”
“臭小子,你是不是和我岳父通过气啦,怎么和他说的一样。”
“是吗?我还真没有和大舅谈过,只能说英雄所见略同。”
“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会慎重考虑的。再说,岳父也快退休啦。如果岳父和汉斯的母亲能够在一起,文漪也想带着孩子过去呢。我只是担心,到了德国,我们都不会德语,生活上不适应。”
“咳,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汉斯是那儿的地里鬼,他会帮你们的。”

四年未见,兄弟二人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间,两个小时过去了,欢快的音乐再度响起。两个女孩缓缓推来两具餐车,每辆车上摆放着一只大蛋糕。蛋糕上插着蜡烛,烛光下映出鲜红的数字,一个2,一个60。

邱小枚走上前,拍拍手,娇声笑道:“各位来宾,今天是个喜上加喜的好日子。在我们中间,有两位寿星。一位是我的陈爸爸,今年60大寿。另一位是钟天正小朋友,今天2周岁。请大家起立,欢迎两位寿星吹蜡烛、切蛋糕,我们一起为寿星唱生日歌。”

灯光渐暗, 大厅里响起参差不齐却又其乐融融的“祝你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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