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八十章 蹈怒海龚辛逃港 悔作孽建国伤怀

第八十章 蹈怒海龚辛逃港 悔作孽建国伤怀

(1)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睡梦中的董和平和龚雪素惊醒。

“谁呀,这么三更半夜的。”董和平嘟囔道。
黑暗中,雪素摸索到床头柜上的电话:“Hi。”
话筒里传来孩子的啼哭声和一个女人的声音:“喂,雪素,我是文漪。”
“是二姐的电话。”雪素扭头对和平说了一句,起身坐靠在枕头上,问道:“二姐,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下午三点多啊,怎么啦?”
“我的好姐姐哎,你的下午,可是我们的半夜嗳。”
“哦,我忘了。那我过会儿再打吧。”
“别呀,我已经醒啦。姐,是小天天在哭吗?”雪素知道,二姐的儿子生在前年冬至那一天。二姐来信告诉她,孩子的名字是爷爷起的。爷爷说,古人以冬至为岁首,自日起得天之正,故给大孙子起名“天正”,乳名“天天”。
“是啊。才给他喂过奶糕,还没吃够。臭天天,一天到晚就知道吃,烦死了。”
“孩子能吃多好啊,还嫌烦。哎姐,你们都好吧。”
“嗯,都还好。就是…”文漪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
“爸不让我告诉你,说等等再说。”
“怎么啦,爸生病啦?”
“没有,爸好着呢。”
“那是外公外婆?”
“也不是。就是…”

文漪越是吞吞吐吐,雪素越是急得上火,因为这不像她二姐的风格呀。看来家里出了大事,要不然她不会半夜三更地打电话。和平也觉得不对劲,探身过来拧亮台灯,按下座机上的免提键。

“哎呀,你快说嘛,都急死我了。”
“好吧,好吧。说就说。龚辛出事啦。”
“辛儿?他怎么啦?”
“他行凶伤人,逃走了。”
“什么?行凶伤人?到底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原来抢了咱家房子的那个造反派吗?”
“记得,好像姓赵,当过什么团长、司令的。”
“对,就是那个王八蛋。龚辛把他儿子打伤了。”
“为什么?”
“听警察说,赵家那个小王八蛋带着一帮小混混耍流氓,当街欺负柳絮姐的小侄女,就是那个常到咱家来的小丫头,柳依依。正好让龚辛撞上了,跟那帮小混混打了一架。”
“不对呀,那怎么能说是辛儿行凶伤人呢?他不是见义勇为吗?”
“唉,你知道那个小坏种的臭脾气。那天打架,对方人多,他吃了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两天后他拿了把菜刀,把那个小王八蛋的手剁了,然后人就不见了。”
“妈呀。”雪素吓得浑身直哆嗦:“辛儿,辛儿怎么敢剁人家的手啊。”
“他有什么不敢的。你别说,我倒觉得这个小坏种有点男子汉的样子了。”
“二姐,你现在还说风凉话。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快一星期啦。”
“这么久啦?你怎么才告诉我。”
“爸不让我告诉你,怕你着急。”
雪素带着哭腔问道:“你们找他了吗?”
“当然找啦,不光我们全家找,我们还发动他的同学帮着找,而且警察也在抓他。反正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到今天连个影子都没有。爸爸说,龚辛把爸爸抽屉里的钱都拿走了,你的那个小柳条箱子也让他撬了,搞不好他逃到外地去了。”
和平忍不住插了一句:“那可怎么办?需要我们回去帮忙吗?”
“别别别,连警察都找不到他,你们回来也白搭。早晓得你们急,我就不告诉你们啦。就这样,我挂啦。”

“咔”地一下,座机上的喇叭变成了长音。

泪水涌上双眸,雪素手中的电话滑落在枕边。一时,她神情恍惚,头脑麻木,唇间嗫嚅着含混不清的“辛儿,辛儿”,耳边似乎听到了奶声奶气的“小姨,小姨” …

和平跳下床,从桌上拿起纸巾盒,抽出几张,递给泫然欲泣的雪素,然后放回电话,坐在床边,把浑身发颤的女人搂在怀里。雪素此刻的担忧与悲痛,他了然于心,辛儿于她,于他们,就像亲儿子一般。此刻,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搂着她,轻轻地,静静地,听任两颗心疼在一起。

沉默了良久,雪素终于说话了:“和平,怎么办啊?”
和平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我也想不出办法。”
“他还是个孩子呢,急死人啦。”雪素抽泣。
“唉,你急也没有。辛儿今年都十六了,也算是大人了。要我说,咱们只能以不变应万变。让他在外面躲躲也好,把风头避过去了,他迟早还是要回家的。”
“回家?我担心他不认那个家了。”
和平茫然道:“为什么不认?”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辛儿这两年有点不对劲。过去我回家,辛儿总是高兴的不得了,一天到晚粘着我。可出国前那次回家,他变得很奇怪,两天不见人影。我离开的时候,全家人在门口送我,辛儿也在,却耷拉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说。我以为他舍不得我走,心里难受不想说话,也就没在意。可你想想,咱们出来这么久了,他一封信都没来过。和平,是不是辛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找他爸爸去了?”
“听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问题。”和平想了想,却又摇头道:“不过,就算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也不会去找那个混蛋的。”
“为什么?”
“现在警察到处抓他,留在明都不是找死吗。”
“唉,那他能去哪儿啊?”
“好了,你不要多想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唉…”

听到雪素一声接一声的长叹,和平知道,今夜的觉睡不成了。

(2)

四面透风的木板房里,一个半大小子,赤身露体,僵尸一般躺在破裂的木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微微一动。冥冥中,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然而,他头痛欲裂,四肢无力,虚弱的连眼皮都睁不开,整个人似乎依旧漂浮在茫茫大海之上。汹涌的波涛铺天盖地,忽而把他抛向浪尖,忽而把他拽进谷底…

两百?这几蚊钱想起锚,你发梦!说话的是一个黑瘦的中年人。
大叔,我就剩这点钱了,求求你,带上我吧。
趌路!中年人飞起一脚,把浑身污秽的男孩踹倒在地。

男孩肩头的书包跌落,书包里掉出一个圆圆的物件,在岸边礁石上翻滚,发出一串悦耳的“咣咣”声。

中年人耳朵一动,那是什么?
是什么?男孩听到过那个东西的名字,却记不清了,是炉…,是古董。
古董? 中年人走过去,捡起那个饭钵似的圆圆物件,用手电筒里里外外照了照,嘿嘿,铜香炉。香炉驱鬼,好意头。死靓仔,把钱拿来,加上这个香炉,便宜你啦,跟老子上船。

“突突突”,柴油机发动了。破旧的渔船顶着呼啸的海风,缓缓驰离红树密布的海岸,隐入黑寂无边的大鹏湾。

这是龚辛持刀行凶后的第八天,也是他千里逃亡的第八天。

就连龚辛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那么冲动,手起刀落,斩断了赵卫东的右手。但他知道,他心里一直憋着口气,一口恶气,如果意念可以杀人,赵卫东早就死了一百回了。从小到大,他一直在忍,骂他“野种”可以忍,打得他鼻青脸肿可以忍,唯独欺辱柳依依,他不能忍。他是孤儿,无父无母。过去,他有小姨和姨夫。可现在,他只剩下了柳依依。在这个世上,依依是唯一愿意和他说话的朋友。赵卫东的那只狗爪子,竟敢在依依身上摸来摸去,活该被剁!当他把那只血淋林的断手丢进小吃店旁的沤水缸,当他看到那帮小痞子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他仰天大笑,自内心里发出魔鬼般的狂笑。二姨说的没错,自己生下来就是个祸害,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坏种。这一刀,便是了断。他不再有家,不再有亲人,不再有朋友。以后是死是活,他认了。

不错,他不怕死,但不怕死并不意味着不想活着。出刀之前,他已经想好了退路。趁外公上班,他从书房抽屉里拿了外公刚发的工资。趁桂芝阿姨做饭,他从她的钱包里找到了几张全国粮票。趁太公太婆午睡,他把毛巾牙具裤衩背心等生活用品放进书包。他曾偷听小姨和二姨的对话,小姨的柳条箱里有一些宝贝。那个叫什么“炉”的东西似乎是个古董,大是大了些,但路上可以用来吃饭喝水,缺钱了还可以换成钞票,便把它塞进了书包。那块刻着龙头的绿石头看着也不错,还有那张报纸,跟他的身世和害死妈妈的仇人有关,更得带走。他把报纸折叠成一个小方块,连同那块石头和他的学生证一起包在一个塑料袋里,拿猴皮筋扎紧,再用线绳绑在裤头里侧。

往哪儿逃?他也盘算好了。听依依说过,她当知青的舅舅几年前偷渡到香港,今年回来探亲,带给她外婆好多港币,还送给她一条漂亮的裙子和一双皮凉鞋。而此刻的龚辛,哪儿有心思挣大钱,他要逃到香港,只有一个理由,到了那儿,警察就抓不到他了。他查过地图,靠香港最近的地方是深圳,可那里是特区,没有通行证根本进不去。于是,他辗转到了惠阳,叫花子一样四处游荡。打探了几日,终于在小梅沙海边的红树林里,他找到了传说中的蛇头,那个又黑又瘦的中年人。

“突突突”,渔船顶着风浪,吃力地在大海上航行。这是一个没有星星月亮的夜晚,海面黑得瘆人。这是一个风高浪急的夜晚,浪花高过船头。不多时,蹲在船帮边的龚辛便觉得眩晕恶心,几个浪头之后,他狂吐不止,似乎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可是,无论多么难受,他不后悔。他死死地扒住船帮,睁大眼睛,朝前张望,远处半空中隐现出一片白蒙蒙的光。他知道,那片微弱的白光下面,就是他千里逃亡的目的地,香港。

突然,浪峰间闪过一道光柱,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大镬,水警船。快,兜转头。蛇头低声命令。
我不回去。男孩的态度坚决果断。
香港就到了,我们下海,游过去。 跟男孩一起上船的还有三个年轻人,都是交了钱的偷渡客。
你们作死。蛇头呵斥道。

“噗通,噗通”,不顾蛇头的恐吓,四条黑影扑向浊浪滔滔的海面。

龚辛记得,那条送他们偷渡的渔船掉头跑了,接着,水警船的探照灯熄灭了,再然后,和他一起跳海的三个年轻人都不见了。龚辛还记得,他拼命地朝远处那片白光游去,不知喝了多少口又咸又涩的海水,不知在风浪里拼搏了多久,那片白光还是那么远,远在天边,没有尽头。

终于,他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合上眼睛,不再挣扎,任凭海水将他抛上抛下。渐渐地,他的身体越来越冷,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

绝望中,他的手臂好像触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奋力睁开眼睛,天哪,就在他身旁,漂浮着一具肿胀的尸体,尸体上缠绕着一串串葡萄状的小气球 。此刻的他,没有害怕,也没有选择,下意识地抱住了那具尸体,这是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刻…

(3)

天色将晚,一辆丰田小轿车,缓缓地停靠在翠湖北岸的柏油路旁。

司机率先下车,打开后备箱盖,从里面拎出一个灯笼状的竹篓:“顾书记,我帮你送进去吧。”
“不用啦,没多重。你回家吧,后天早上8点来接我。”
“是,顾书记。”

顾建国从公文包里掏出钥匙,接过司机手中的竹篓,走向梧桐树下的大铁门。

自从顾建国和朱抗美结婚后,一直住在老丈人家,没挪过窝。当然了,建国并不是倒插门,只不过那时他一个小秘书,没本事弄房子,兼之抗美是独生女,岳父岳母的心头肉,小两口便顺理成章地住进了朱家小楼。如今,建国已经当上一县父母官,从单位里要房子乃小菜一碟。但遗憾的是,他的单位在郊区县,要了房子抗美也不会住。故而直至今天,抗美还赖在父母身边。建国平日里到机关上班,吃在县委食堂,住在县委招待所。到了周末假日,他便打道回丈人府。县里的大小干部们也都了然于心,顾书记在他们这里不过是来镀镀金,金光一现,人就高升了。

开门入院,桂花树后转出两个人。虽然隔了几丈远,但建国从身形上看得出来,一位是他的老岳父,省委常委兼组织部长朱启明,而另一位,则是那个被岳父唤作“春生同志”的神秘客人。

顾建国屈指一算,从第一次见到这位客人到今天,一晃过去十来年了。那时的春生同志,方及而立,风华正茂,眉眼酷似那张文革名画上的画中人。可现在看去,他面色焦黄,神情委顿,好似街头巷尾到处可见的猥琐大叔了。建国记得,76年主席逝世后,抗美曾悄悄对他说过一件事。春生想去北京参加追悼会,托人把申请报告送到了中央治丧委员会。哪知江青得闻此事,大发雷霆,说这是往伟大领袖脸上抹黑,责令公安部立刻追查幕后黑手。但省委的老领导都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个个装聋作哑,避之若浼。随着四人帮的倒台,这件事也就泥牛入海了。对春生同志的神秘身世,建国一直很好奇,他的母亲究竟是谁?他又为何沦落在明都?抗美说,爸爸不让我们打听他的事,不过有件事我和妈妈都知道,爸爸是陈毅的老部下,照顾春生,是陈老总交办的政治任务。建国看得出,老岳父的确很尽责,每次春生同志来朱家,老岳父总是客客气气,甚至有点敬而远之,把对他的关照当作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

一转眼,二人来到大门口。建国先向老岳父喊了一声“爸”,然后有礼貌地向客人点点头,便缓缓地擦身而过。走了没几步,他听到身后传来两句客套话。

“朱叔叔,这次我能分到房子,太谢谢您了。”
“春生同志,不客气,应该的。”

建国听抗美说过,春生所在的工厂前不久盖了一栋职工宿舍楼,但他只是一个普通技术员,论资排辈拿不到房子。若非老岳父出手相助,他就只能望楼兴叹了。唉,顾建国暗自叹息,一个见不得光的“龙种”,居然落魄如斯,也太惨了。

走进客厅,楼上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哇哇啼哭。谁家的孩子?怎么还跑到楼上了?建国感到奇怪,把手中的竹篓放在茶几上,悄悄靠近楼梯口。

“臭天天,又要吃了。抗美姐,我回去了。那件事就拜托你了。”
“唉,文漪,咱谁跟谁呀。不就是给小警察捎句话,你放心吧。”
“好,那我走了。”

龚文漪?她怎么来啦?虽说龚文漪就住在隔壁钟主任家,可朱、钟两家人一向鲜少来往。偶尔在大门前碰见这个女人,她总是待搭不理,眼神中还露出隐隐敌意。建国知道这种敌意的由来,因为他心底也有一道无法抹去的阴影。下意识里,建国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怕,很危险,总之离她越远越好。听到楼上的脚步声,建国一个转身,躲进了楼梯旁的洗手间,反手扣上了门锁。

“文漪,这就走啦,不多坐会儿。”建国听到岳母的声音。
“伯母,天天饿啦。”
“让伯母看看,啧啧,这小子,白白胖胖的。哎,小乖乖,叫奶奶。”
“天天,叫奶奶。”
“你们看,他对我笑呢。”
“哎呀,妈,人家孩子饿啦,你就别逗人家啦。”
“好,好。文漪,以后带着孩子常来啊。”
“哎。天天,说奶奶再见。”

听着外面女人们的家常话和孩子的咿呀声,顾建国的心头竟然涌起一阵苦楚。孩子,我的孩子呢?

婚后几年,抗美一直没怀上孩子。建国拼力播撒种子,可那块地高低不肯长苗。建国当然知道,自己的种子发过芽,问题不在他身上。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为了不得罪抗美,他便陪着着她一起看医生。看了西医看中医,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反倒跟着抗美喝了一肚皮苦唧唧的中药。岳父岳母只有抗美一个孩子,盼孙心切,到处帮他们找专家。听说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最有名,岳母托关系,带抗美去检查。这家医院果然不负盛名,利用先进的超声波照影,立马找到病因,女方先天性输卵管畸形而导致不孕。由于畸形严重,院方基本上否定了手术修复的可能。这个结论一出来,所有人都傻了眼。老丈人一家嘴上没说什么,可建国看的出,他们心里都有些愧疚,抗美的小姐脾气收敛多了,岳母对他更体贴了,老岳父也对他更帮衬了。

然而,朱家对他再好,也抵不过孩子的诱惑。老大建军生了个丫头,已经上小学了。老娘天天求神拜菩萨,心心念念想要个孙子,以延续老顾家的香火。可如今国家强力推行独生子女政策,偷怀二胎的连工作都保不住,建军是指望不上了。而抗美不孕的原因,建国又不想告诉家人,每次回家看老娘,只得竖起耳朵,听任老娘无休止地抱怨唠叨。

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建国之所以心中苦楚,他并非不孝,明明有后,却不敢认,甚至连说都不敢说,只能自己吞苦果。

建国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时,他尚是个工农兵学员,正在和同学们布置大批判专栏。一个酷似龚畹香的女孩,牵着孩子的小手,站在不远处跟一个老头闲聊。从女孩口中,他听到了一句可怕的话,辛儿是我大姐的儿子。看到那个小男孩,让他涌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感。他的耳边似乎又一次响起顾建军咬牙切齿的魔咒:“她还留下个儿子。等那个小孽种长大了,俺倒要看看,他长得像谁?!”只可惜,那次他没来得及看清孩子的五官,视线里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背影了。

后来的日子里,他抵不住魔咒的折磨,曾经躲在七舍旁边的桂花丛中,远远地、悄悄地看过几次那个大脑袋男孩。虽说隔得远,看不真亮,但孩子的眉眼里,似乎有他,也有那个女人。每每忆及往事,他都会感到悔恨,恨自己对不住那个花儿一般的女孩。就因为自己一次酒后乱性,害得她失去了清白,就因为自己一张为爹辩驳的大字报,逼得她投江自尽。但是,他只能暗骂自己是个混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被一帮小屁孩骂作“野种”,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敢做,除非…,除非他肯放弃一切。而这一切,他已经得到的一切,他即将得到的一切,又恰恰是他不肯放弃的。

当然,为了孩子的未来,为了让亲生骨肉回到自己身边,建国不是没有尝试过。得知抗美不孕的原因后,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一个高招,还是当年逃避下乡时用过的老套路,让老大建军当冤大头。他并不担心建军口中的魔咒,即使那孩子长得像他,建军也一样跑不掉。退一万步说,就算建军知道是他做的孽,为了老娘,为了老顾家的香火,建军也得认了。于是寻了一日,找了个个由头,他请建军喝酒。借着酒劲,他说起了老娘最揪心的事,哥儿俩都没儿子,老顾家怕是要“绝后”了。他劝建军,去龚家赔个礼,认个错,把儿子讨回来,让孩子认祖归宗。这样做,不仅老娘高兴,咱顾家也有了子嗣。建国还拍着胸脯打了保票,如果建军经济上有困难,他和抗美愿意领养这个孩子,把大侄儿当成自己的亲儿子。尽管他说的天花乱坠,口干舌燥,建军就是个杠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还梗着脖子喊道,那个孽种,不是老子的,凭什么把屎盆子往老子头上扣。

唉,一计不成,再想别的办法,看来还得打老娘的主意了。建军是个啥样的人,建国自小就把他码得透透的。虽说他是个夯种,是头倔驴,但他还是很讲孝道的。如果能说动老娘,凭着老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没准建军会服软呢。

(4)

“建国,是你在里面吗?”抗美敲门。
“是我。”建国按下抽水马桶,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走出洗手间。
“你怎么啦,这么长时间?”
“不知道怎么搞的,肚子有点不舒服。”
“是不是吃坏东西啦?抗美,去给建国拿几片黄连素。”岳母一旁关切道。
“妈,不用了。现在好多了。”建国指着客厅茶几上的竹篓笑道:“妈,那是一篓子围城湖大闸蟹,从朋友那儿拿的。”
抗美一蹦老高:“啊,螃蟹,有螃蟹吃了。”
岳母亦喜上眉梢:“呦,这么早就开湖啦?”
“没呢,离螃蟹节还差十几天。我知道妈和抗美喜欢吃螃蟹,让人提早捉了一篓子,给你们尝尝鲜,就怕蟹黄还不够厚。”
抗美打小就是个螃蟹迷,顾不得妈妈在场,踮起脚尖在建国脸上亲了一口,腻声道:“老公,你真好。”
“死丫头,也不嫌臊。”岳母微微一笑,上前拎起竹篓,走向后厨。
“哎,抗美。”见抗美也要跟过去,建国赶忙唤住了她:“刚才我好像听到小孩哭,谁家的?”他明知故问,因为他想知道文漪来家的目的。
“文漪的,她娘儿俩才走。”
“文漪?她来干什么?”
“咳,她要找常乐天,有件事让小警察帮忙。”
“什么事,还要劳驾人家处长大人。”
“麻烦事。文漪说,她的外甥跟小流氓打架,把人砍伤了。如今那小子畏罪潜逃,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找了七八天,一点消息也没有。文漪想找小警察打听一下,找人有什么好办法。”
建国一怔:“等等,你说谁?文漪的外甥,她哪儿来的外甥?”
“呦,你对她家倒蛮了解的吗。你怎么知道她没外甥?”
“不是…。”建国一时语结,但立马灵机一动,笑道:“你不记得啦,乐湄出国前请大家吃饭,文漪和她妹妹都来了。她妹妹才多大,哪儿来的能打架的外甥。”
“哦,你倒记得蛮清楚的。那孩子不是她妹妹的,是她大姐的。”
“是他?”建国再度失言,而且神情略显慌乱。
抗美狐疑地问道:“怎么,你知道那孩子?”
“不,不。我是说文漪的大姐。她是我们过去中学的同学,听说插队时死了。”
“怎么死的?”
听抗美的口气,文漪似乎没对她讲过龚畹香的事,于是建国摇头道:“听说是失足落水,淹死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算了,不跟你说啦。我帮妈妈弄螃蟹去了。”

随着抗美离去,建国的脸色阴沉下来。

行凶潜逃,下落不明?那孩子可是他的亲骨肉,老顾家唯一的一条根呐。还想着把孩子要回自己身边,可现在人都不见了。当年是他造的孽,难道说,这就是上天对他的报应吗?

(5)

“老大,部长来了。”

粗犷的嗓音,惊起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门外的响动也唤醒了昏沉中的龚辛,他睁开眼睛,感到浑身冰冷,不禁打了个寒战。屈腿从上摸到下,只摸到满手的鸡皮疙瘩,身上竟然一丝不挂。他滚下木板,扶着墙壁吃力地走到门口。透过门缝,他看见七八个身穿黑衫的汉子迎向大门口。

“部长好。”为首一个精壮汉子率先鞠躬,众人紧随,毕恭毕敬地向来人弯腰问好。
“嗯,大家好。”部长昂首挺胸,气派十足。
“部长,里面请。”

在一干人的前呼后拥下,部长龙骧虎步,走进前厅。龚辛很想出去问问,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但他终究还是没敢动,一来自己精屁股郎当,出去见人太难为情,二来外面那些人有些怪异,看他们的衣着,听他们的口气,挺像电影里的黑社会似的。

“黑鲨,搞掂啦?”
“顺风顺水。”被称作黑鲨的汉子拎起一只小皮箱:“部长,这是彭先生支付的尾款。”然后指着另一个汉子手捧的木盒说:“彭先生还送了两份礼,一份给帮主,一份给堂主。”
“嗯?”
看到部长瞪起了眼睛,黑鲨连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属下该死,说漏嘴了。是给董事长和铁部长的。”
“你给老子长点记性,别仗着你是帮里的老人,就忘了规矩。”
“是,是。”

这个叫黑鲨的汉子,曾是敖龙帮天字堂的小弟,如今自立门户,带领一帮玩命的喽啰,专营海上走私的勾当。而他眼前的部长,便是他的幕后老大,曾经的敖龙帮天字堂堂主,如今的集团安保部部长,兼吉瑞电子电器有限公司总经理,铁诚,江湖名号铁头。

圈里人都知道,一个帮会,即便转型了,洗白了,可骨子里依旧摆脱不了帮会的影子。就像那个大名鼎鼎的“新义安” ,虽然挂上了“新安公司”和“永安公司”的显赫招牌,可人们心知肚明,他们还是从“三合会”脱胎而来的黑社会,公司里的大佬们还是“元老、五虎、十杰、话事人”,暗地里依旧从事着赌、毒、黄、高利贷、绑架勒索等不法营生。

相比之下,敖龙帮要正规多了。自从二少爷龚逸尘带领敖龙帮走上阳光道路,原来的内、外六个堂口也相应地改变了名号。过去的内三堂,时字堂改为行政部,利字堂为财务部,和字堂为人事部。而外三堂,天字堂改为安保部,地字堂为营销部,人字堂为采办部。于是乎,昔日的帮主变成了集团公司董事长,堂主们也都当上了部长经理的。然而,帮里的老兄弟们叫惯了“帮主、堂主”,虽说公司立了规矩,下令让他们改口,可一个不留神,嘴上还会打突噜。

当然了,这样的规矩是做给外人看的,名头叫错了也无伤大雅。可还有一些内部的规矩,那是绝然错不得的。跟新义安一样,敖龙集团表面上做的都是合法生意,可骨子里依旧黑白兼顾。俗话说得好,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做正经生意,光交税就丢了一大笔进项,更不必说很难碰到敢做走私买卖的内地大主顾。这次走海过船,就是黑鲨奉铁部长之令跑的一单走私生意。过船的货物,是数百台电脑、录像机。过船的地点,是距香港百里之外的大亚湾。黑鲨知道货主是彭先生,却没照过面,交货时只认约定好的切口暗号。至于彭先生是何方人士,过船的货物运往何处,黑鲨懂得规矩,不该他知道的,就把眼睛闭住,把耳朵捂住,把嘴巴封住。

“部长,请喝茶。”一个黑衫汉子奉上刚泡好的茶。
“免啦。”铁头手一摆,向随他同来的司机勾勾指头:“生仔。”
“是,老板。” 生仔从黑皮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黑鲨大哥,部长赏的,你给兄弟们分分。”
“谢谢部长。”薪酬之外还有红利,众皆喜笑颜开,鞠躬致谢。
“部长。”黑鲨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双手送到铁头面前:“这次走海捡到的,看着是个好玩艺,请部长笑纳。”

铁头当然知道黑鲨口中的“捡”是什么意思。黑鲨一伙是在死神口里讨生活的亡命徒,不仅胆大包天,而且凶残贪婪。海上遇到漂浮的死尸,他们总要捞起来搜上一搜,因为许多溺海身亡的偷渡客身上,多少都能找到像什么手表、戒指、金耳环、银手镯一类的小物件。从死人身上敛财,固然令人不齿,但铁头并不在乎。反正人死也死啦,迟早葬身鱼腹,好玩艺沉在海底也是浪费,不如让弟兄们捞点外快。看到黑鲨捧着一块绿莹莹的物件,他眼睛一亮,伸手接了过来。

龙头翡翠?铁头攒目凝神,似乎想起了什么。照理说,铁头不是龚家马帮的马脚子,不知道这块绿色石头是马帮的帮符,见石如面,代表龚家马帮的大锅头。但那年陪着二少爷到明都找阿梅姐,他好像见到过这样一块石头。二少爷在梅岭上和他大嫂、阿梅姐分手时,大嫂拿出一块翡翠,要还给二少爷,说是龚家老太爷的遗物。二少爷说,翡翠你们先留着,等以后阿梅姐出来,用这块翡翠做信物,我们在广州的兄弟就会把人送过来。二少爷还特意叮嘱道,这块翡翠很重要,千万不能搞丢了。黑鲨“捡”到的这块龙头翡翠,莫不成就是那一块?

一直躲在门背后偷听偷看的龚辛,此刻愈发相信这伙人是黑社会。看见自己藏在裤头里的龙头翡翠居然被他们搜了去,龚辛很想冲出去讨要回来,因为他已经身无分文,那块翡翠是唯一能换点钱的东西了。可一想到电影里的黑帮们个个心狠手辣,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他不禁心头生怯,脚脖子一软,身不由己,倒向虚掩的木板门。

看到一个赤身露体的半大小子“哐当”一声摔倒在地上,铁头一凛:“什么人?”
黑鲨连忙向身边的汉子喝道:“快,把他拖回去,捆起来。”然后惶然解释道:“部长,这小子是我们捡来的。”

铁头顿时火冒三丈,黑鲨这个混账居然坏了行规,把不明底细的活人带回了堂口。万一那小子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又看见了自己的相貌,搞不好后患无穷。

于是,铁头黑着脸喝叱道:“带生人回来?不懂规矩吗?”
“部长,我们以为捡的是死人,没想他命大,还有一口气。”
“混账话,你坏了规矩,自己把屁股搽干净。”
黑鲨是老江湖,当然明白部长的意思。部长要他杀人灭口,以绝后患。然而,黑鲨并非不懂规矩,也不是有什么恻隐之心,却是另有打算:“部长,这小子是个生壳子。小小年纪敢下海,胆气有了,我想收下来当小弟。”

听到黑鲨的话,铁头有点犹豫了起来。眼下海上活儿多,急需人手。可黑鲨他们干的是性命交关的买卖,不能随便收小弟,尤其不能招纳本地佬。港人怕吃苦,更怕死,大都沾亲带故的,容易招惹是非。而内地的偷渡客,敢下海就是敢玩命的主儿,一般底子干净,不会是警察卧底,也没太多的牵绊。更重要的,他们是黑户,初来乍到,急需立足之地。但偷渡客里岁数大的又不堪用,只有像刚才那样的半大小子,考验一番,磨练一番,方能派上用场。

“收小弟?你可问过他的来历?”铁头缓和了口气。
“他一直没醒,不过… ”大厅香案上堆着一团潮阴阴的衣物,黑鲨从中翻出一个小本本:“部长,这是那小子身上的,有照片。”
铁头翻开看了看:“龚辛,三江大学附属中学。呵,还是个中学生。”
“嘿嘿。”黑鲨冷笑道:“这小子敢下海找死,肯定在内地犯了大事,逃出来的。”
蓦然间,铁头心头一动,掂了掂手上的龙头翡翠,问道:“这块石头是他的?”
“是,从他身上捡到的。”

时隔二十多年,铁头不敢确定这块翡翠就是他当年见过的那一块。再次翻看了一下手上的学生证,铁头暗自思忖,三江大学在明都,这个捡来的小子也在明都上中学,而且姓龚,身上还有这块石头,莫不成他和龚家大少爷有点渊源?不过,铁头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去年到明都,他陪着二少爷宴请阿梅姐、陈副官和龚家大少爷,大少爷带着二女儿、外孙一同来赴宴。酒席上谈及儿女事,大少爷说,他有个和外国女人生的儿子,在德国大学当教授,还有个小女儿,眼下在美国当研究生,可他压根没提到龚家有个这么大的孙子啊。咳,不管这个叫龚辛的小子是什么来历,谨慎第一,先把这块石头带回去,让二少爷过过眼吧。

“生仔。”
“老板。” 生仔快步跑到铁头面前。
“你把那小子身上的东西收好,都带回去,派人查查他的底细。”
“是。”生仔接过部长手中的物件,转身走向放着一堆破烂衣物的香案。
吩咐完司机,铁头对黑鲨道:“你照顾好那小子,别让他跑了,等我的消息。”
“是,部长。”

不过收一个小弟,铁部长竟要亲力亲为,难道部长看上了那小子,想截胡?黑鲨知道规矩,对部长的决定不敢置喙。但他腹中暗道,小王八蛋,真他妈的命大,龙王爷没收他,刚才又逃过一劫。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子得让他记清楚,两次死里逃生,都他妈的是老子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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