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助走私为奸狼狈 别友朋海北天南
(1)
“乐天,小伊阿姨跟你说的事,能办得成吗?”
“不好说,先找人问问吧。”
“不好办就不要勉强,当心犯错误。”
“晓得啦。”乐天随口一应,转身走回家门。
儿子这种敷衍的态度,齐霏霏颇为不满,却也早就见怪不怪了。她知道,孩子们嫌自己啰嗦。可当妈妈的,有几个不啰嗦的呢。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他们好。齐霏霏扭头瞪了儿子一眼,儿子连头都没回,她无奈地暗骂了一声“臭小子”,又把目光转向大路。
林荫路上,苏小伊蹒跚远去。看着那消瘦的背影,齐霏霏面儿上平静如常,心里却膈应得慌,说不清是个啥滋味。
同情?可怜?似乎还有点气恼。
要说气也该气,眼瞅着大孙子要跟亲家母去上海了,好不容易一家人凑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可小伊不请自来,哭天抹泪的惹人心烦。若不是她还有点眼力见,早早告退,岂不搅得一家人晚饭都吃不消停。不过呢,齐霏霏品得出,滋味里更多的,还是同情和可怜。毕竟曾在一口锅里搅马勺,多年的姐妹,多年的战友,自是有一番割舍不掉的情分。再说啦,小伊还不到五十呢,这下半辈子,她可怎么活啊。
一转眼,文革噩梦已经过去五年了。今年初,最后一场与噩梦相关的闹剧,四人帮公开审判,终于落了幕。说是闹剧,因为这个公开审判的水平之低,连齐霏霏这个不太懂法庭辩论的人都看不下去。那么多的检察官、审判员,也不知事先排练了多少次,结果呢,在法庭上还是洋相百出,驴唇不对马嘴。如一位审判员问江青,你和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开会,密谋到长沙告状,你是否参加了这个会?江青回答,不知道!审判员居然接着问,你们在会上讲了些什么?江青冷笑一声,我连会都不知道,怎么能知道讲了些什么呢?当着全国电视观众的面,这种毫无逻辑的审问简直太煞风景了。可出丑归出丑,最后的判决倒还让老百姓解气。江青、张春桥死缓,王洪文无期,姚文元20年。这几个家伙,横行霸道十年,终于恶有恶报,此后再也无法兴风作浪了。俗话说,上行下效。中央动了手,地方上也紧锣密鼓地清算四人帮在各地的代理人。孟庆元、于海是明都地区两大造反派的头头,罪行累累,证据确凿,又同在写给江青的效忠信上签过名,白纸黑字,铁板钉钉,一通审判下来,双双被开除党籍、公职,判刑15年。
可就齐霏霏看来,于海固然有罪,有野心,但和红暴那个姓孟的坏头头相比,罪过要轻多了,怎么会判的一样重呢。当年红暴造反,把那么多的老干部关在地牢里,不就是于海动用八一八把他们救出生天吗。还有,红暴占领省委、攻打军区,不全靠了于海给予援手解除危机吗。可到了关键时刻,怎么就没人站出来替他说句公道话呢?唉,15年啊,于海还能活着走出监狱吗?念及此,齐霏霏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平心而论,小伊央求的事儿也算不上过分。她只不过想请乐天帮个忙,找人通融一下,把于海服刑的监狱安排得离家近一点,方便她每月去探监。刚才听小伊说,她收养的儿子于飞考上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去了北京,如今家里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每月能去监狱探望一下丈夫,也是孤苦无助中的企盼和慰籍。可是,齐霏霏转念一想,这个忙好帮吗?乐天算老几,他一个公安局的小科长,哪有那么大的能力。这种事儿,说小也小,说大也大。等会儿元凯来家,得跟他吹吹风,让他约束一下儿子,别大大咧咧的,一个不留神,把自己个儿搭了进去。
“妈。”正当齐霏霏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儿媳韩菡抱着孩子来到门口:“乐湄刚才来了电话,说她和寄秋今晚不来家了。”
“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好回来的吗?”
“乐湄说,寄秋他妈妈突然生病了,寄秋要赶回去,乐湄也跟着一起去。”
“哦呦,什么病?严重吗?”
“不晓得。乐湄说要去赶车,撂下电话就走了,好像挺急的。”
“不会是什么大毛病吧。上次在钟主任家见到她,我瞧她的气色不太好呢。”
“我听乐湄说过,前些年,寄秋的父母挨批挨斗,可吃了不少苦呢。兴许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唉,造孽。”齐霏霏叹了口气,接着道:“光是头痛脑热的没啥,可不要是什么大病。回头乐湄回来,你问问,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哎。”
齐霏霏伸出双手:“把昊儿给我吧,他感冒刚好,别再吹风着凉了。”
韩菡亲了亲怀中的儿子,喃喃道:“妈,我舍不得让昊儿走呢。”
“我也舍不得啊,可怎么办呐。你和乐天整天忙得不着家,我们也要上班。你妈妈退休在家,又有保姆,让她们带孩子咱也放心。反正上海又不远,你想孩子就去看看。等昊儿过了两岁,能上托儿所了,咱们就把他接回来。”
“唉,也只能这样了。” 韩菡一脸无奈地把儿子交到婆婆手里,方要跟着回屋,无意中看到远处过来一个人,诧异道:“妈,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彭晓光?”
齐霏霏回头觑了一眼:“嗯,有点像,可怎么瞅着像个小流氓呢。”
“妈,如今年轻人盛行花衬衫、喇叭裤、蛤蟆镜,人家这是时髦。”
“什么时髦,难看死了。外边风大,我先抱昊儿回屋了,你等他吧。”
不一刻儿,齐霏霏口中的“小流氓”来到常家门口,果然是彭大公子。只见他顶着个飞机头,留着个长鬓角,穿着花里胡哨,手上拎着一只鼓囊囊的旅行袋,脚下趟着迪斯科,一步一颠,走得兴冲冲的。
“哈喽,韩菡,你好。”
“你好啊。晓光,有日子没见了。”
“嘿嘿,不好意思,这阵子实在太忙。乐天在家吗?”
“在呢。”
“呦呵,臭小子还活着呢?”听妈妈说彭晓光来了,乐天匆匆跑到门口,见他一身的奇装异服,忍不住笑骂道:“你他妈怎么成这德行啦?”
彭晓光将旅行袋放在脚下,摆了一个拉风造型,屈腿撅臀,左手叉腰,右手指天,摇头晃脑地说:“哥们儿,懂吗?这叫时尚。”
“嘿嘿。”韩菡抿嘴笑道:“扮相不错,倒挺像那个海底来的怪物呢。”
自打美国电视连续剧《大西洋底来的人》上了中国电视屏幕,立马吸引了老百姓的眼球,乃至风靡一时,演播时万人空巷。虽说这部科幻剧并没有什么香艳的镜头,可还是令一些冥顽不化的红色卫道者们看不顺眼。按他们的说法,如今国内年轻人崇洋媚外,热衷于喇叭裤、蛤蟆镜,全是剧中怪物麦克·哈里斯惹的祸。
韩菡娇笑中的戏谑,彭晓光当然听得出来。于是他也随着打了个哈哈:“不错,本少爷刚从海上归来,是一根从大西洋飘来的木头。”
“得,得。甭管你哪儿来的木头,别戳在那儿丢人现眼了。”看到路边来往的行人朝着他们张望,乐天连忙招手道:“滚进来吧。”
走进常家客厅,彭晓光嘻嘻哈哈地打了一圈招呼,从旅行袋里掏出几罐花花绿绿标着洋文的铁皮罐:“韩菡,给,美国产的婴儿奶粉,送给我大侄子的。”
韩菡双眸一亮,昊儿刚断奶,喝牛奶拉肚子,正愁没替代品呢,这几罐外国奶粉,恰好解了燃眉之急,不由得连声道:“谢谢,谢谢。”
“不用谢,咱谁跟谁呀。”彭晓光摆了摆手,凑到乐天耳旁悄声说:“哥们,走,到你屋去,我有事找你。”
“嘁,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
“哎呀,你别啰嗦了。”彭晓光一把搂住乐天的脖子:“走,上楼。”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进楼上西头卧室,彭晓光回脚踢上房门,开门见山道:“乐天,你海关有熟人吗?”
“怎么个意思?”
彭晓光讪讪一笑:“广东几个哥们儿给我发了一批货,也不知道哪儿他妈的出了岔子,被明都海关扣留了。”
“扣留啦?什么货?”
“咳,不就是一些电视机、录音机,还有电子表什么的。”
常乐天心头一惊,狗东西该不是走私吧。身为警察,他当然知道,这两年沿海一带大规模走私泛滥,有的地方已经猖獗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由于内地与港澳台之间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经济体制和价格体系,许多商品,尤其是电子产品,或者急缺,或者差价巨大,故而大批走私船纷纷开往广东、福建、浙江沿海一带,光天化日之下,与内地的走私贩子明目张胆地作交易。这种买卖来钱来得快,像流感一样,传染得也快。一家发财,全村紧跟,一村发财,全县紧跟。以致沿海一些地方渔民不打鱼、农民不种田、工人不做工、教师不教学、学生不上课,在各级干部的包庇、纵容、参与下,一道作起了走私生意。针对愈演愈烈的大规模走私,不久前国务院召开了打击走私工作会议。会议要求各地公安部门积极主动配合海关,把缉私斗争作为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
想到这儿,常乐天不禁失声骂道:“操,你小子走私!”
“哎,别说的那么难听。哥们儿这是搞活经济,互通有无。”
“强词夺理。我可警告你啊,这几个月,中央又是开会,又是发文件,还派出了工作组,正在严打走私。你小子可别往枪口上撞。”
“我知道。”彭晓光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家老爷子的秘书早就跟我通过气了。这次严打,主要目标放在东南沿海和广东、福建、浙江一带,和咱这儿不搭界。再说啦,就算这批货来路不明,本人也不过是个二道贩子,跟走私无关。你就直说吧,海关有没有哥们儿?”
“操…。”乐天面露难色。
王八蛋的,真会给老子找麻烦。帮吧,知法犯法,甚至有监守自盗之嫌。不帮吧,哥们的面子又不能不给。别的不说,就冲着人家送给儿子的那几罐奶粉,也不好意思一口回绝不是。
犹豫了片刻,乐天猛然想到一个歪点子,脱口问道:“你能搞到进口许可证吗?”
“废话,我要有许可证,还用得着找你吗?” 彭晓光翻了个白眼。
“操,你小子急什么,听我把话说完。我问你,能不能从你们外贸局搞一个进口许可证,破布烂棉花的,随便什么都成。海关那边,我找人打个马虎眼。”
“噢。”彭晓光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道:“狸猫换太子,这倒是个高招。你海关的朋友靠得住吗?”
“跟你一样,酒肉朋友。”
“哈哈,这样就好,有肉一起吃,有酒一块喝。”彭晓光拍拍胸脯,大言炎炎道:“开销都包在本少爷身上了。乐天,咱说定了。搞证的事,我来想办法。通关的事,哥们儿就拜托你了。”
常乐天耸耸肩,露出一脸苦笑。
奶奶的,小伊阿姨求的事还没个谱呢,这小子又塞给他一件污龊事。这警察当的,好处不多,麻烦不少,还让不让人活啦…。
(2)
明都开往马镖的末班车抵达镇口时,天色已经模糊了。寄秋和乐湄下了车,未做任何停留,直奔涓山。
自从农村推行起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涓山也变了样。“大寨式”梯田不见了,山坡上又布满了郁郁葱葱的竹林和茶园。陈家老宅后院的茶焙房拆掉篱笆墙,恢复了原貌。每逢茶季,四个灶眼燃起松明火,到处都弥漫着茶叶香。前院还住着贫协主任老潘家,即便党和政府开恩,给地主富农们摘掉了帽子,但土改时被夺走的青砖瓦房还是要不回来了。经生产队同意,老宅后院向外拓了几丈。在村里亲朋们的帮助下,陈家另盖起两间坐北朝南的土坯房。后院东角那间小茅草房早就毁了。为了缅怀在那场大风中惨遭不幸的老母亲,陈抱一和阿梅在废墟上种了一棵龙爪槐,如今已粗过碗口,高逾一丈。
从涓山下来,大老远,陈寄秋就看到那棵龙爪槐。暮色苍茫,树冠团团如帷盖。
“乐湄,快点,就到家了。”接到爸爸电话,得知妈妈突然病倒,寄秋心急如焚,脚步越来越快。
乐湄紧跑两步,拉住寄秋的手,气喘吁吁地安慰道:“寄秋,你妈可能是吃坏了肚子。有你这个小郎中,我还带了不少药,不用太担心啦。”
“我妈?”寄秋侧过脸,坏坏地笑道:“我妈不也是你妈吗。等会儿进了家门,你干脆叫声妈。保不定老人家一高兴,病就好了,比吃药还灵呢。”
“咱们还没结婚呢,叫妈多不好意思呀。”
“有什么不好意思,总要叫的吗。”
“那你上次见到我爸妈,不是还叫伯伯、伯母吗。”
“那不一样,那时他们还没认我这个女婿,我怎么敢呐。”
“那好,现在他们认了,你可以叫爸爸妈妈了。”
“成,回去就叫。反正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呸。”回想起前晚在寄秋的宿舍里,他俩第一次偷尝禁果时那种战战兢兢却又神魂颠倒的奇妙滋味,乐湄不禁羞红了脸,啐声道:“你坏死了。”
“嘿嘿…,今晚再坏一次。”
“去你的,没门儿。”
“没门,有窗户也行啊。哎吆…”寄秋的腰间被女孩狠狠地掐了一下。
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路说笑,脚步却未减缓。远远地见屋门开着,寄秋高喊一声:“爸,妈,我们回来了。”不待回应,便拉着乐湄直接闯了进去。
看到卧在床上的母亲和守在床边的父亲,寄秋一个箭步冲到床前,抓起季雪梅干枯的手腕:“妈,哪儿不舒服?”
“妈,你还好吧。”乐湄也赶到床边,面含羞涩地问候。
“秋儿,乐湄,你们来了。”看到儿子一副焦急关切的模样,又听到没过门的媳妇叫了声“妈”,季雪梅苍白的脸上浮出淡淡血色,开心地笑道:“妈没事,都是你爸大惊小怪的。明知你们忙,还把你们叫回来。”
“哪个大惊小怪啦。让儿子看看,你有没有生病。”陈抱一佯嗔道。
“妈,伸舌头。”寄秋一边把着脉,一边察看妈妈的舌苔:“脉象迟滑,表寒症,舌苔灰白,表阴虚。妈妈的病应该是急性胃肠炎,还有点贫血。”
陈抱一哈哈大笑:“怎么样,还是秋儿厉害吧,搭个脉就成。比镇卫生所的医生强多了。”
“爸,镇里医生怎么说?”
“折腾了半天,又抽血又化验的,最后说是你妈吃坏了肚子。挂了两瓶水,让我们回来继续观察。如果不好,明天再去挂水。”
“爸,镇里医生做的蛮好。妈妈上吐下泻,脱水症状很明显,不补充体液,人吃不消的。一般来说,病毒引起的急性胃肠炎一两天后就会有所缓解,用不着吃抗生素。乐湄带来一些止泻药,需要的话可以服用。这两天爸爸要辛苦一些,给妈妈做点营养丰富容易消化的饭菜,流质或半流质,米粥、烂面条、蒸鸡蛋都可以。”
“成,这容易。”陈抱一颔首微笑。
“妈妈要少吃多餐,不要受凉,尽量多休息。”
“哎呀,不就拉个肚子吗,过去又不是没拉过,哪来的那么娇气。”季雪梅撑着坐起身,攥住儿子的手问道:“对啦,秋儿,你和乐湄忙着往家赶,晚饭还没吃吧。”
“没呢。”
陈抱一呵呵笑道:“知道你们来不及吃晚饭。下午从镇里回来,你妈让我买了二斤菜肉包子。我这就去馏馏,你们先歇会儿,马上就得。”说罢,转身走出房门。
“我去帮爸烧火。”乐湄自告奋勇。
“乐湄,不用你沾手了。来,坐这儿。”季雪梅拍拍床沿:“陪妈说会儿话。”
寄秋附和道:“就是,你又没烧过灶,去了也白去。你陪着妈,我去帮爸爸。”
“行啦,你俩都不用去。馏个包子,你爸一个人还不成吗。”
“那好吧,我们陪妈说话。”寄秋搬过一张板凳,挨着乐湄坐在妈妈面前。
“秋儿啊,你哪天到北京,去办那个美国的…,什么证啊?”
“妈,是到美国的签证。我明天就走,火车票都买好了。”
“哦,到美国的签证,好办吗?”
“我也说不准。我的导师帮我写了一封担保信,我有大学资助,应该不难办吧。”
“要去多少天哪?”
“我听同学说,递交申请后,可能还要到大使馆面试,不过最多也就等上个把星期吧。”
“那就好,那就好。妈就怕你们的婚事给耽搁了。”
乐湄笑道:“妈,还有一个多月,早着呢。”
“乐湄,秋儿去了北京,妈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俩的婚事只能你一个人张罗了。”
“妈,你放心吧。我们不想大操大办,国庆节家里人吃顿饭,走个形式,然后我们出去旅行结婚。”
“旅行结婚?要去哪儿啊?”
“还没想好呢,反正不能跑太远,寄秋年底前就要出国了。”
“唉,说走就走啦。”季雪梅拉起乐湄和寄秋的手,紧紧地合在自己手里,满目慈爱地说道:“你们两个孩子,能走到这一步可不容易。这些年啊,妈都看在眼里。乐湄是个好女孩,能看上我家秋儿,妈高兴,妈欢喜。你们就要成亲了,妈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说着话,季雪梅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红布包,放在乐湄手心里:“这是秋儿外公留下的,妈也派不上用场,就当作我们老俩口给媳妇的彩礼了。”
红包不大,落在手心却沉甸甸的。揭开一看,红布里裹着两根金光灿灿的条状物。乐湄不禁惊呼道:“妈,这是什么?金条吗?”
听到乐湄的惊呼,寄秋陡然一凛,浑身暴起了鸡皮疙瘩。莫非,这金条就是埋在竹林里的东西?那令人心悸的往事,虽然过去了十多年,可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妈妈挥舞着锄头,唱着莫名其妙的山歌;老狗阿郎奋起一跃,挡住了那颗邪恶的子弹;爸爸夜半登山,在竹林里挖出一包神秘的东西;波光粼粼的月牙湖水面上,飘来半张陌生人的照片…。
那天发生的事,如一部老电影,一帧一帧地掠过,历历在目,记忆犹新。然而,这一帧帧噩梦般的画面,一直被寄秋死死地藏在心里,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也许,这将是他一生一世都不想说出的秘密。
“寄秋,你看。妈给的,太贵重了吧。”乐湄把手中的红包送到寄秋眼前。虽然她搞不清这两根金条价值几何,但她知道,黄金总是很贵的,好像比自己腕上的英纳格手表还贵呢。
寄秋从红包里取起一根金条,在手上掂了掂,约莫有三两重,又凑在眼前看了看,轻声读出金条上刻印的文字:“中央造币厂昆明分厂铸,民国三十四年。”
呵,还是抗战胜利那年的老物件,可有些年头了。既然妈妈说金条是外公留下的,寄秋也不愿多问。外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父母从未对他说过,似乎有难言之隐。记得表妹文漪曾经放火烧掉了那张逼死畹香的大字报,可那上面究竟说了什么,他没看到。问昆昆大哥,大哥却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如果当着乐湄的面刨根问底,可能会让妈妈感到难堪。来日方长,有些事还是留待以后再搞清楚吧。
看着手中的黄灿灿的金条,转念间,寄秋想起不久前报纸上刊登的一篇国际经济报道。文中提及,从去年到今年,世界黄金价格飞涨,已经逼近1盎司500美元的大关。他心里默默地盘算了一下,这一根金条,怎么也有3盎司出头,两根金条可值3000美元。听正在办理出国留学手续的董和平说,官价美元老百姓无缘问津,他只得从上海黑市的黄牛手里换外汇,6、7块人民币才能买到1美元。不久前,国内报纸上出了个新词“万元户”。如此说来,有了这两根金条,自己不也当上“万元户”了吗。
发横财了,寄秋暗自哂笑。他心里明白,妈妈既然给了,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可正如乐湄说的那样,两根金条也太贵重了。略加思索,他将手中的那根金条放回到妈妈手里:“妈,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这份礼太过贵重,我们怕消受不起。再说啦,我和乐湄都有工资,不差钱。这样吧,我们收一半,这一根留给你和爸爸。你们受了半辈子苦,也该过过好日子了。”
季雪梅笑着摇摇头,又将金条放到乐湄手中:“拿着吧。我和你爸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蛮好,用不着这东西。”她从枕头底下又摸出一个信封:“喏。这里还有一千块钱,是你香港二舅寄来的,秋儿带着路上用。”
寄秋一脸尴尬地推辞道:“妈,我不要。”他之所以尴尬,是因为他没底气。这两年读研,靠的是学校的助学金,刨去日常用度,所剩无几。而此次出国,他是自费留学生,到美国的飞机票钱,大半还要靠乐湄这些年的积蓄。
乐湄也连声道:“妈,不用了,不用了。我们的钱够用。”
“秋儿啊,你不说,妈也知道,你一个穷学生,存不下几文钱。老话说,穷家富路。你一个人到国外,两眼一抹黑,无亲无靠的,多带点盘缠妈才放心。”
寄秋和乐湄对视了一眼,眸光中交流着感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门外传来陈抱一的招呼声:“都出来吧,晚饭好了。”
季雪梅伸手搭住儿子的肘弯:“秋儿,扶着妈,咱们吃饭去。”
(3)
吃罢晚饭,天已经黑透了。
与父母道别后,陈寄秋拎着马灯,和乐湄手牵着手,沿着崎岖的涓山小路回到马镖,来到了他曾经的“赤脚医生”诊所。
读研两年多,他人在明都,却依旧保留着恩师史三针老先生留下的这座小院。寒暑假回涓山,他还会抽空来这里坐诊,为乡亲们针灸搭脉。可是,这次要出远门,而且远在大洋彼岸,尚不知何日归来。诊所留不住了,因为它毕竟是史老先生捐给集体的财产。到这里再住上一宿,留个念想,顺带着清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可以说声拜拜啦。
开锁进门,屋里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和草药味。
寄秋拉亮电灯,对身旁的女孩道:“乐湄,书桌抽屉里有蚊香和火柴,你点上吧。我去厨房烧点水。”说罢,方要拎着马灯出门,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拍拍脑袋自言自语道:“对了,正好把它们烧了。”
乐湄点燃了蚊香,见寄秋把床铺上的席子卷起,联想到他刚才说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话,以为他要用席子当柴火,便吃吃笑道:“你把席子烧了,一会儿睡在木板上啊?”
“傻丫头,谁说我要烧席子啦。”寄秋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从床上揭起了一块二尺见方的木板,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乐湄一怔:“哎呀,地窖?”
“是啊,我师傅用来藏宝的。”寄秋拎着马灯,倒退着下了洞口。
“我也要下去看看。”
“下面小,两个人磨不开身。”地窖口传出寄秋的回应。
“不吗,我就要下去。”
“好好好,你慢点。梯子陡,我扶你。”扶着女孩圆润的小腿,寄秋心猿意马,禁不住把手伸向女孩丰腴的臀部,轻轻地拿捏了两下。
“啪”,一巴掌打在寄秋的手上,乐湄娇斥道:“老实点。”
“嘿嘿嘿…。”
脚踏实地,昏暗的光线下,乐湄左顾右盼。地窖果真很小,也就一人半高,一米来宽,两米来长。靠墙一圈木头架子,上面摆放着瓶瓶罐罐和一摞摞的书。木架之间很狭窄,要想往里走,两人得侧过身来,才能勉强挤过去。
“什么宝贝啊,还藏起来。”乐湄揭开一个罐子,闻到一股刺鼻的中药味。
“这里有人参、灵芝、龙涎香、何首乌、麝香、鹿茸,还有几瓶药酒。量不多,都是挺名贵的。”
“你怎么办?把它们都烧了吗?”乐湄玩笑道。
“那哪儿舍得啊,把药包起来,明早顺路送家里。至于这些书吗,已经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倒是可以烧掉了。”
乐湄从架子上拿起一本书:“基督山恩仇记?这么好的书,干嘛要烧掉啊。”
“书是好书,却见不得光。你看看那上面的骑缝印。”
“三江大学附属中学图书馆。”乐湄惊讶道:“怎么,你偷来的?”
“嘿嘿,不好意思。那还是文革武斗时,昆昆大哥带我弄来的。”
“看不出啊,你俩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居然还当过小偷。”乐湄讥笑。
“不是偷,你没听鲁迅先生说过吗,窃书不为偷。”
“狡辩!我说你那么会讲故事呢,原来都是从偷来的书上看到的。”乐湄猛地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瞪眼道:“对了,当年附中丢了一批黄色书籍,彭晓光给军宣队抓了,我哥也差点栽了进去,就是为你们背黑锅的吧?”
寄秋苦笑道:“好像有那么回事。那天晚上,我们也看见他俩了。只不过我们没他们张扬,总算逃过一劫。”
“哼,算你们走运。”乐湄扬起手中的书,在寄秋身上拍打了一下:“有这么多好书,也不晓得给我看。”
“嘿嘿,那不是怕露馅吗。”
又翻看了几本书,乐湄面露不忍,喃喃道:“都是世界名著,烧了太可惜了。”
“唉,是有点可惜。反正这些书现在都可以买到了,把旧的烧了,咱买新的,也算是庆贺它们的重生。你上去吧,帮我接东西。”
忙活的一阵,他俩把地窖里的药材、书籍都倒腾了上来。然后,两人捧着一摞摞的书进了厨房。炉灶旁,乐湄撕,寄秋烧,把一本本“窃”来书塞进灶膛。
“这是什么?”熊熊火光下,乐湄拿起最后一本,却发现不是书。
“噢,我的笔记本,这个留着。”
“日记吗?”
“不是,怕出事,我不敢写日记。这里面是我跟史先生学医时,记下来的药理、偏方什么的。”
乐湄随手翻了两页,上面写满了工工整整的蝇头小字。不经意间,她看见笔记本中夹了一张撕去半边的照片。照片业已霉变发黄,可还看得出是一个中年男人,眉宇间似乎有寄秋的影子。
“咦。”乐湄看着照片,满目诧异:“寄秋,你有点像这个人呢。”
这张照片寄秋看过多次,便随口回应道:“是有点像,可能是我二舅。你没听老话说,外甥像娘舅吗。”
“怎么撕了一半啊?”
“不知道,我看到的时候就这样了。”
“对啦,我只知道文漪她爸是你大舅,怎么从没听你说过你外公和二舅啊?”
“我打生下来就没见过他们,能说什么?再说啦,我外公是地主,属于阶级敌人,我二舅在香港,属于海外关系,我妈怕惹麻烦,从来没跟我提过。”
“哎,水开了。”乐湄看到灶台上锅沿呼呼冒气。
“走。”寄秋拉着乐湄起身,轻轻抹了抹女孩额头的汗和腮边的烟灰:“屋里有澡盆,你先洗。我弄盆水把席子搌搌,然后我就你的水也洗一把。”
“呦,你不嫌脏啊。”
“不嫌。你要也不嫌我,咱俩一起洗。”寄秋色眼迷离,把女孩拥入怀中。
“滚你的。”女孩颦眉娇嗔,身上却燥热了起来。
(4)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陈寄秋拎着两网兜刚买来的熟菜、水果,回到他借住的地方,社科院历史所研究生宿舍,昆昆大哥的狗窝。说起来,社科院的研究生们也可怜,至今没有自己的校舍。研究生院成立之初,乃白手起家,声称先招生后建校。可时至今日,校园尚无影子,院部暂设在一所中学,学生宿舍都是在北师大借用的。
而“狗窝”这种叫法,出自于小表妹龚雪素之口。但凡宿舍里乱七八糟的,她一概称作狗窝。汉斯哥哥的是,昆昆大哥的是,就连董和平那个挺要面子的人,也被他的室友们所累,住在只有一只干净狗的狗窝里。
今晚,大哥要在他的狗窝里请客,来客大都是熟人,龚汉斯、董和平、雪素。只有一个人不太熟,仅在学校大会的主席台上见过,和大哥一起当过“现行反革命”的哈大虎。按大哥的话,今晚的聚会既是欢迎,又是送别,因为自此而后,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
大老远,寄秋就听到“狗窝”里传来的笑声。他紧走两步,“狗窝”门大敞四开,一眼看进去,人都到齐了。
“大哥,东西买来了。”寄秋将沉重的网兜放在书桌上,揉了揉勒得生疼的手指头,将网兜里的大包小包掏出来,摆了满满一桌。除了他刚买的羊杂牛肚、熏鸡酱鸭、鸭梨苹果,桌上还摆了一脸盆包子、花卷,外加四瓶二锅头。
“寄秋,来,大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大哥,我知道,大名鼎鼎的反四人帮英雄,哈大虎。”
“哈胡子,这位是…”
“他呀,我也久闻大名,直接考上研究生的大才子,陈寄秋。”
“哈哈哈…”
笑声中,龚汉斯扯着一口京片子高声道:“钟昆,齐活了吧,洒家的肚子都饿瘪了。”
“好好,咱们开吃,边吃边聊。和平,坐过来吧。雪素,给哥哥们上酒。”钟昆拎起一瓶二锅头,嘎嘣一声,咬开了瓶盖,把酒瓶交到雪素手里。
高矮不齐的茶杯瓷碗里飘起浓烈的酒香,钟昆端起一杯:“来吧。这第一杯酒,咱们欢迎大虎来北京工作。”
“怎么着?”汉斯在明都作访问学者时,曾采访过哈大虎,自然知道他的身份,三江大学团委书记,还是新一届的团中央委员,也晓得同学们亲昵地喊他哈胡子,故而嘻嘻笑问道:“胡子兄弟高升啦?”
“哈哈哈,什么高升,不过调动工作而已。”哈大虎朗声笑道:“团中央和社科院联合成立了一个‘中国青年研究所’, 需要人手,就把我调过来,参加筹备工作。”
“噢,这个研究所是干什么的?”汉斯接着问。
“是胡耀邦同志建议成立的,主要针对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中出现的问题,尤其是青年一代的意识形态以及政治取向中的出现的问题,做一些脚踏实地的研究。”
钟昆点头道:“这几年,官方的青年工作和意识形态教育受到了极大的挑战,过去那一套共产主义说教不灵了。想来胡耀邦也意识到这一点,让你们团中央挑头,紧扣青年人的脉搏,把握年轻一代的关注热点,为改革开放献计献策,为思想解放摇旗呐喊。”
“不错,正是此意。”哈大虎频频点头。
“好,好,祝贺胡子兄弟进京,当浮一大白。”汉斯笑嘻嘻地举了举茶杯。
“干杯。”众人干杯,只有董和平把杯子举到嘴边,象征性地抿了一下。
“和平,你怎么不干杯?”汉斯问道。
“我不能喝白酒,喝了就吐。”
坐在汉斯旁边的雪素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浅笑戏谑把话岔开道:“汉斯哥哥,你的中文越来越地道了。是不是跟你那个中文系的女朋友学的?”
“咳,别提她了。哥哥我被人家蹬啦。”
“不会吧,你长得这么帅,嘴巴这么甜,还是个国外名牌大学的大博士,她凭什么嘛?”
“我要带她去德国,她家里人不同意。”
“为什么?”
汉斯耸耸肩,一脸无奈:“她妈说,想娶她闺女可以,我得当她家的上门女婿。”
“哥,那可不行!”雪素急红了脸:“咱老龚家全靠你续香火呢,你可不能倒插门。”
“哈哈哈。”听到汉斯和雪素的对话,大家忍俊不住,哈哈大笑。
“喂,人家失恋,伤心欲绝,你们还笑。有没有同情心啊。”
“哈哈哈。”笑声更烈。
“大哥。”笑声中,陈寄秋端起酒杯:“今日一过,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下次相聚还不知那一天。今天机会难得,大哥一向关心局势,能不能说说你的想法和判断,中国的改革能成功吗?”
钟昆怔了一下,随即把目光转向身边的哈大虎:“胡子,内部情况你了解的更多,你说呢?”
哈大虎摸了一把刮得铁青的下巴,肯定道:“要我看,能成。”
“是吗?说说你的理由。”汉斯颇不以为然。
“理由有两个,一上一下。咱先说上面的。首先,华国锋辞职,凡是派彻底垮台。邓小平身边聚集了胡耀邦、赵紫阳 、万里 等一批敢想敢干的老干部,业已形成党内改革的中坚力量。中央四千人大会以及不久前召开的十一届六中全会正式否定了文化大革命,否定了终身制,禁止个人迷信、个人崇拜,肃清封建专制主义在党内政治生活中的遗毒,基本上统一了以改革开放、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路线。”哈大虎信心满满道: “再说下面的,深圳特区、蛇口工业区搞得热火朝天,打出‘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并逐步引入了发达国家的经营模式和管理模式。家庭联产承包制已经在全国农村推广,极大地解放了农村生产力。还有,不久前举行的人民代表选举中,北京的大学生们身体力行,发表竞选演说,参与民主选举,开创了中国草根民主政治的先河。这一上一下,相互呼应。假以时日,改革开放必将深入人心,经济建设必将展翅腾飞。”
“呵呵,听着不错,满在理的。”汉斯耸了耸肩膀,向钟昆问道:“钟昆,你有胡子这么乐观吗?”
“照我看,改革开放,势在必行。为什么要改革,说明过去路走邪了,改邪方可归正,革故方能鼎新。为什么要开放,说明过去把自己关在黑笼子里,根本看不见别人在怎样工作、怎样生活。眼下的中国,所有的经济单位都是自封闭型的,人才、成果、情报不流通,吃喝拉撒都要管着。工资、奖金制度上的大锅饭,养了一批懒人,严重阻碍着经济的复苏和发展。计划经济制约了市场,干什么都靠领导拍脑袋,扼杀了老百姓的创新能力。因此上,不搞改革开放,经济建设只是一句空话而已。这一点,我和哈胡子的看法一致。但我没有他那么乐观,主要还是看不透上面,无论党内务虚会还是四千人大会,邓小平和胡耀邦在解放思想上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耀邦提出要大胆解放思想,没有禁区。而邓小平却设立了禁区,禁区里的人和事,不能说、不能动、不能批。如此解放思想,无非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罢了。”
哈大虎点头道:“你说的我也注意到了,归根结蒂,老邓还是怕当赫鲁晓夫。”
钟昆笑了笑:“我还听说,你们办的那个《北京之春》也被封了。”
“嗯哪,编辑部里的几个团中央委员都挨批了。”
董和平轻声插了一句:“笑话。一方面要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一方面要世世代代高举大旗。文革的始作俑者是哪个?整个一个逻辑混乱吗。”
钟昆击掌大笑:“哈哈,和平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语中的。记得68年我们附中的军代表传达过关于二月逆流 的中央文件,在我头脑里留下的印象极深。老毛曾在那时对陈毅 说,你们要反对中央文革,我就反对你们。如果照你们的话办,你当中央文革小组组长,谭震林 当副组长,再把王明 ,张国焘 找回来。我和林彪就要南下,伯达,江青要枪毙,康生 要流放。那样的话,整个中国就要资本主义复辟了。你们听听,老毛当时的立场多么鲜明,毫不掩饰地告诉所有人,他就是文革的后台。然而,如今的当政者却把这笔烂帐全加在林彪、四人帮头上,正如和平所说,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不敢正视文革这段荒诞的历史,总要加上一块五光十色的遮羞布,这对改革开放有什么好处呢?明眼人一看就清楚,知道在变什么戏法,但拿历史事实变戏法也未免太荒唐了吧。不错,中央四千人大会以及十一届六中全会否定了文化大革命,但对那位始作俑者,仍然不敢有丝毫触犯。当年与其共事的老人们,虽然受尽欺凌侮辱,却仍不敢怒不敢言。谁都怕当赫鲁晓夫,哼,要我看,比起来,赫鲁晓夫更像个爷们儿。”
“哎呀,好啦,好啦。”雪素扯下一条鸡腿,笑眯眯的送到钟昆面前:“你们这些爷们儿,一谈起政治就来劲儿。我这样的小女子,根本不操那份心。”
“好好好,不说啦。来,喝酒,喝酒。”
“哎,昆昆大哥,你去特区了,我二姐怎么办呐?”
“文漪说,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先到蛇口打个前站,她后脚就到。”
陈寄秋好奇地问道:“大哥,你怎么想起来去蛇口的?”
“你还记得咱们公社的老书记黄克山吗?是他让我去的。”
“黄克山?当然记得。他不是在明都当市长吗?”
“原来是,现在他调到蛇口招商局当副局长,正好我想去特区看看,就跟上他了。”
“我听马镖的老乡说,黄市长是好人,很能干,也很敢干,顶着风头搞包产到户。这样的好干部,明都怎么肯放他走?”
“唉。”钟昆叹道:“百姓口中的好干部未必是领导眼里的好干部。我倒是听说,省里领导嫌他好惹事,巴不得把他送走呢。”
汉斯苦笑道:“在中国,干点事还真难。胡子兄弟,不是老哥悲观,中国的改革,我看是在走钢丝呢。”
“何以见得?”哈大虎摸着下巴问道。
“中国几千年来的病灶是独裁专制,而如今的改革,只讲经济,不讲自由民主,不讲法律制度,治标不治本,迟早还要出幺蛾子的。”
雪素咯咯笑道:“汉斯哥哥,我看你呀,站着说话不腰疼。几千年的本,就那么好治么?你们不要指点江山了,哥几个难得聚在一起,还是好好喝酒吧。”
“小妹说得对,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来年是与非。来,咱们喝,喝他个一醉方休。”
“干。”
酒喝得痛快淋漓,也夹杂着丝丝伤感。因为大家都知道,今晚一别,再聚在一起就不知何年何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