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匹兹堡小枚认哥 明华轮古词新意
(1)
经历了漫长寒冷的冬天,树儿、草儿、花儿都显得极不安分。不经意间,钢铁之都匹兹堡脱去了银色盔甲,怀春少女似的,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实验室的窗户开着,微风携来一阵阵割草机造就的清香。窗子一侧,陈寄秋坐在课桌前,桌上摊开着几本厚厚的书。看累了,伸个懒腰,深深地呼吸一口。他很喜欢空气里的这股青涩,似乎闻到涓山春天的味道。
今天是周六,再过一星期学校就放假了。这里的假期特别长,一放就是四个月,直到过了9月初的劳工节才开学。系里的师兄说过,学校之所以安排这么长的假期,是为了给学生们一大把自由支配的时间,以便外出打工,赚点饭票和学费。可对陈寄秋而言,没有什么上学、放假之分,导师给的资助足以应付他和乐湄的日常生活。当然,天底下没有免费午餐,想得到资助,他必须跟在导师屁股后面连轴转,叫干什么干什么。在卡内基•梅隆大学计算机系里,教授们都跟他的导师差不多,个个都是工作狂。研究生们也一样,干起活来废寝忘食乃至通宵达旦。如此辛苦,并非他们过于勤奋,而是读研太难。系里只招收一种研究生,6年制博士生,6年下来,若拿不到博士,或者中途退出,则净身出户,连个硕士学位也没有。换句话说,研究生的生涯很悲壮,DO or DIE,不成功,则成仁!
眼下,陈寄秋已经修完系里规定的必修课程,正在准备博士资格考试。师兄们说的挺唬人,博士资格考试是道鬼门关,三场笔试,一场口试,不死也得脱层皮。导师却说的很委婉,好好准备,只要通过了这个考试,你就成功了一大半。他自然明白导师话里的潜台词,能不能活下去,全取决于博士资格考试,因为接下来要搞的科研和博士论文,都在安德鲁项目组里进行,那可是导师的一亩三分地。放眼世界,这个科研项目都属于计算机网络和分布式计算领域的顶尖级别,只要完成导师指定的课题,出成果写文章易如反掌。
记得出国前,三江大学计算机系搞来5台微型机。大舅想模仿卡内基•梅隆大学计算机系的CM*系统,建立一个自己的分布式系统实验室。大舅告诉他,搞来这几台微机很不易,它们是巴黎统筹会对社会主义国家的禁运品。多亏了学校设备处处长脑瓜子灵,找了一个香港商人,把机器拆成零件,一皮箱一皮箱地偷运到大陆。当他看到那几台小机器,心里还挺激动,觉得蛮新奇、蛮先进的。对着彩色屏幕,用键盘编写程序,总比在纸带上穿孔方便多了。可到了这里一看,乖乖隆哩咚,一个安德鲁项目就把国内甩了何止一条街。大舅想模仿的CM*系统是人家70年代研制的,早已是昨日黄花。如今的安德鲁项目建立了遍布校园的高速网,连接了数千学生和教师的个人电脑和工作站。寄秋自己使用的就是一台20英寸大屏幕X-视窗工作站,一个窗口写程序,一个窗口编译,再开一个窗口调试,干起活来要多方便有多方便。更让寄秋感佩的是,校园里的学术氛围非常开放,学生们可以自由想象,标新立异,天马行空,恣意发挥。就在去年,师兄“不务正业”,带着他们一帮小师弟,捣鼓出一台可以远程监视的可口可乐自动售货机。
师兄是个可乐迷,每天至少喝四瓶。可自动售货机在楼下,有时卖光了,师兄白跑一趟,有时刚上货,没来得及冷却,喝起来不爽。于是师兄找到寄秋和几个同学,制作了电路板,编写了程序,安装了传感器,联入了校园网。于是,无论谁想买可乐,都可以通过个人电脑的人机界面查看一下,可乐机里是否有货,如果有,是否已经冷却。系统运行一年多,同学们兴趣不减,不仅用他们编制的程序购买爽口的可乐,还仿照他们的做法,开发出可远程监控的巧克力棒、炸薯片等自动售货机。
寄秋记得,临行前大舅说过,你要把研究重点放在计算机网络上,不久的将来,计算机网会普及到每一个家庭,每一个领域,将渗透到人类生活的点点滴滴。对这一点,寄秋深信不疑,像师兄搞出来的那个可乐机,没准儿就是未来某些大型应用的雏形,为人类的衣食住行带来便利。大舅还曾告诉他,美国教授和学生都用一种叫做电子邮件的通信方式来交流信息。电子邮件是一个天才的创举,一个研究团队的工作调度、进展报告以及研究成果的共享,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最便捷的方式进行了。入学报到那天,系里就给了寄秋一个电邮地址。现在不仅他自己用得得心应手,也让远在加州的董和平申请了一个信箱,跟和平、雪素他们联系方便多了。来自大陆的研究生们非常喜欢电子邮件,根据英语发音,为其起了一个很美的中国名字,伊妹儿。前两天,和平还发来一封伊妹儿,说他买了一部二手车,想暑假期间带着雪素来他这儿玩呢。只可惜,国内还没有伊妹儿,要有的话,就能够及时和国内亲人联系了。
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寄秋又挺直腰杆,打起精神,将目光落在摊开的书本上。三场笔试,系里指定了15本经典参考书,涉及到计算机硬件、软件、理论三大分支,每个分支都有考题,哪一本书都忽略不得。岂知刚刚静下心,外面传来一波波的鼓噪,扰得他无法集中精力。他站起身,从窗口向外看去。楼下柏油路两边聚满了人,有的摇旗,有的举牌, 嘈嘈切切,兴高采烈,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张望。三个高大健硕的男生,一个身穿运动服,两个光着大膀子,站在划了一条白线的路中央,抬脚压腿,蹦蹦跳跳,似乎在做跑步前的准备动作。
噢,对了,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学校一年一度的小推车接力赛,今天下午决赛。寄秋第一次看到这种比赛还是两年前,当时觉得很新奇、很搞笑。这个赛事就像田径运动会里的接力赛似的,几个队比谁跑得快。不同之处在于,田径接力交接的是根红白相间的短棒,而这种比赛交接的却是一辆没有动力的小推车。更搞笑的是,小推车类似婴儿车,有推把,有座仓,造型各异。座仓一般呈流线型,里面趴个驾驶员,在比赛中负责操纵方向和刹车。寄秋曾向身边的同学打听过,原来这种奇怪的赛事60多年前就有了,一年一次,由学生们自行筹备举办。参赛队6人制,5名接力推手,一名车内驾驶员,赛程长约1300米。表面上看,这种赛事似乎在比哪个队的运动员推得快、跑得快,比的是膂力和速度,而实际上,每支队伍的背后都有一批年轻的参与者,未来的工程师和机械师们,他们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创造性投入到小推车的设计制造中,比的是头脑与科技。
彩旗摇起来了,呼声高起来了,远处出现三辆火箭头似的小推车。转瞬间,小推车逼近白线,奔跑在后面的运动员奋力一推,小推车从接力手身边飞驰而过。已经开始助跑的接力手们甩开膀子,大步流星,紧追其后。受到楼下狂热气氛的感染,寄秋也忍耐不住,随着同学们的呐喊节奏挥拳助威,“GO,GO,GO…”。
小推车速度之快,可与小汽车媲美,一眨眼便转入弯道,没了踪迹。
外面人群散去,寄秋方要坐回去看书,却听到实验室门口传来一声呼唤:“Q, someone looking for you.”
寄秋听得出,喊他的是帕姆,安德鲁项目组的秘书兼管理员。帕姆是位年过半百的英国老太太,说起话来文质彬彬,一身打扮优雅得体,每天上班,无论晴天阴天,肘弯里总挎着一把胡桃木黑布雨伞。寄秋没有英文名字,Q,是帕姆送给他的昵称。帕姆说,你的名字有点怪,发音不准,让人听起来别扭。寄秋问她怎么别扭,老太太含蓄地笑了笑说,你自己查字典。但她接着建议到,不如简单一点,就叫你Q,因为你很可爱。寄秋查了自己带来的英汉字典,没查出什么名堂,只有一个单词,和自己的名字发音接近,含义是“说话有地方口音的人”,贬意为“满嘴土坷垃的乡巴佬”。也许,就是这个词的发音让这位老淑女感到不文雅、不礼貌吧。于是,寄秋欣然接受了帕姆的好意,Q就Q吧,只要不是阿Q就好。
快步走到实验室门口,陈寄秋向秘书办公室里满眼含笑的帕姆道了一声“谢谢”,出门进了走廊。走廊里,灯光下,一个东方女孩亭亭玉立,小麦肤色,面容清秀,眼睛亮晶晶的。
“你是陈寄秋?”女孩张口就是国语,声音软糯。
寄秋扶了扶眼镜:“是啊。请问,你…”
未待寄秋把话说完,女孩猛地扑过来一个熊抱,小脑袋紧紧靠在寄秋肩上,带着哭腔喃喃道:“哥,可找到你了,我可找到你了。”
寄秋一怔,脑袋像宕了机,僵硬了片刻。什么情况?什么节奏?谁是她哥?认错人啦?
轻轻推开满怀的温香软玉,寄秋正颜道:“这位同学,你搞错了吧。”
女孩仰起俊俏的小脸,眼里含着泪花,甜甜地笑道:“没错,绝不会错。”她看了看走廊,不远处有人走动,便向寄秋问道:“哥,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喝咖啡,把故事讲给你听,好不好。”
“故事?”女孩甜美的笑容、殷切的恳求,让陈寄秋难以拒绝:“那…,好吧。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拿书包。”
关好实验室的门窗,把一本书装进书包,跟帕姆道了声“拜拜”,陈寄秋再次来到女孩面前。女孩像亲妹妹一般,一把拉住寄秋的手:“哥,我们走。”
女孩一而再、再而三地叫他“哥”,还亲昵地拉着他的手,弄得陈寄秋很不自在。天上掉下个亲妹妹?不能够啊。听她的口音,不像大陆出来的,倒像是来自宝岛。那地界,跟自己八竿子也打不着啊。莫不成,她是香港二舅的女儿?如果是,自己也只是表哥,她犯不着如此激动,一口一个“哥”的叫得这么亲吧。说她有神经病,也不像,她看上去蛮正常,蛮可爱啊。她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呢?
寄秋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声:“你先别忙着叫哥。不过,我倒是对你的故事感到蛮好奇的。”
“OK,先不叫哥。”女孩狡黠地冲他一笑:“陈寄秋,你有想过要个妹妹吗?”
“要个妹妹”?寄秋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2)
陈寄秋跟在女孩身后,不紧不慢,亦步亦趋,满腹疑团,一头雾水。好在下了楼,大厅里就有一个供老师学生休息聊天的咖啡角。
“哥,你先坐。喝什么,拿铁好吗?”
陈寄秋被动地点点头,他真搞不清咖啡里的名堂,喝什么都是一个味道。在这个女孩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傻,任由她摆布似的。不一刻儿,女孩端来两杯咖啡,将一杯放在寄秋面前,然后笑盈盈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哥,请喝咖啡。”女孩扬了扬手中的杯子,微笑道:“我要讲的故事,很离奇,很刺激,你要有心理准备哦。”
寄秋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孩,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一派清纯的模样,笑起来腮边旋起两个酒窝,显得孩子气十足。这么个小女生,能出什么幺蛾子。再说啦,自己从小在逆境中长大,经历过多少磨难,心理承受能力之强,恐怕一般人难以项背。
于是他振作起精神,带着笑意调侃道:“我从小就怕鬼,你可别讲鬼故事哟。”
“嘿嘿,不会的啦。”女孩莞尔:“不过吗,跟鬼故事差不多嗳。”
“请吧。”寄秋抿了一口咖啡,闻着很香,入口很苦。
“对不起哦,小妹冒昧地问一下先,令堂的名讳可是季雪梅?”
寄秋讶异:“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爸爸有讲过我听的喽。”女孩做了一个深呼吸,双手抚在微波起伏的胸前,一口气说道:“哥,我姓邱,叫邱小枚,爸爸叫邱秉义,妈妈叫王佩珠。令堂季雪梅是爸爸的发妻,你是他们的儿子,令堂是我的大妈妈。我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这一番话,不长,却如晴天霹雳,炸得陈寄秋焦头烂额,不知所措。
果然和鬼故事差不多,才开篇,就已经活见鬼。老爸?发妻?大妈妈?同父异母的亲兄妹?这也太诡异,太惊悚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为什么妈妈从来没说过?为什么自己姓陈?为什么生下来就有爸爸妈妈和奶奶?是亲人们隐瞒了真相,还是这个女孩在…?可瞧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不像在开玩笑啊。
看到陈寄秋僵在那里不说话,女孩小心翼翼地问道:“哥,你有惊吓到了吗?”
陈寄秋沉下气,又喝了一口咖啡,按捺住心头的震惊,强颜笑道:“嗯,吓得寒毛直竖。但我还是想坚持下去,听你把故事讲完。”
“哥,你很幽默嗳。”
接下来,女孩星眸流转,巧舌翻飞,故事里的主人翁们纷纷登场。
马帮锅头龚三爷,国军少将邱秉义,龚家义女季雪梅,上尉副官陈抱一,大少爷龚逸凡,二少爷龚逸尘,渔家女儿王佩珠…。
故事很长,几乎横跨半个世纪。故事很短,娓娓道来一杯咖啡。
…苏州河枪林弹雨,龚家坳金兰结义,救孤儿三爷认女,铁血情将军娶妻,避险厄副官受命,修罗场逃出生天,家国破落难离岛,渔家女相依为伴,觅妻儿几番不就,断肠人去留两难,数十载隔海相望,亲骨肉东南雀飞…。
在过去的峥嵘岁月里,这些男人女人演出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活剧,悲欢情怨,生离死别,令人扼腕,令人唏嘘。整个故事时间地点吻合,人物情节丝丝入扣,没有一丁点编造的痕迹,令陈寄秋不得不信,却又因其过于突兀,过于匪夷,一时不敢相信。
“小枚…”寄秋迟疑道:“我可以叫你小枚吗?”
“哎,哥。”女孩开心地笑道:“叫小枚、小妹都可以,小枚就是小妹,小妹就是小枚哦。”
“小枚,你讲的故事,听起来像真的,却又令人难以置信。”
“为什么?”
“怎么说呢,好像天方夜谭,甚至比天方夜谭还要荒诞。”
“哥,你知道马克·吐温 吗?”
“嗯,看过他的一本小说,《傻瓜威尔逊》。”
“马克·吐温说过的啊,有时候现实比小说更荒诞,因为小说是虚构的,虚构需要逻辑,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好吧,就算你说的有道理。那,你才多大,你家和我家的事儿,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详细?”
“当然是爸爸有讲给我的哟,从小到大,记不清老爸讲过多少遍了。还有逸尘哥,他也有讲过很多爸爸和大妈妈的故事。他们讲的每一句话,我都写在日记里了耶。”
“你真有心了。”
“嘻嘻。”听到夸奖,女孩羞羞一笑:“哥,你知道吗,你的名字叫寄秋,我的名字叫小枚。爸爸思念大妈妈,把她放在了我的名字里。一样的哦,大妈妈也思念爸爸,把他放在了你的名字里。在爸爸的书桌上,只有一张照片,是你和大妈妈。我小时候就有对爸爸说过,长大了一定要找到哥哥,让我们一家人团聚。”
“你见过我和妈妈的照片?”
“那当然,闭上眼睛都看得见嗳。那张照片上你还小,不过样子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邱小枚皱了皱可爱的小鼻头,装出一副吃醋的神情:“哼,我知道,老爸偏心,儿子比女儿重要欸。我出国前,爸爸一再叮嘱我,到了美国,一定要找到你。”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读书呢?我妈妈和你们有联系?”
“好像没有耶。你们家的事,是逸尘哥在内地的大哥写信告诉他的,然后逸尘哥转告给我们。我早就知道,哥是个小郎中,会给人诊脉看病,还是个数学天才,没读大学就考上研究生,接着又出国读博士,老爸可为你感到骄傲呢。”
陈寄秋一时不解,听小枚的口气,妈妈似乎跟香港邱家没有联系,这里面有什么情况吗?从小到大,他一直把陈抱一当作亲生父亲,陈抱一也一直待他如亲生儿子。还有过世的奶奶,更是把他当成宝贝疙瘩,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突然之间,冒出来一个陌生人,说是他的亲生父亲,冷不丁地变成了别人的儿子,让他一时在感情上无法接受。也许,妈妈不和香港邱家联系,也有难言的苦衷吧。还有,按照小枚刚才讲的故事,妈妈是龚老太爷的义女,大舅龚逸凡是龚家大少爷,龚逸尘是二少爷,他们应该是妈妈的义兄和义弟,可凭什么她把二少爷叫“哥”呢?岂不比自己高了一辈儿?
他沉吟了片刻,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不咸不淡地问道:“小枚,你说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那你为什么把大舅的弟弟叫哥呢?”
“啊?”邱小枚猛然一楞,回了回味,立马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哥,你问小妹,小妹也说不清楚嗳。老爸和龚家老太爷是结义兄弟,二少爷叫老爸邱叔,那我就只好叫他一声逸尘哥喽。”
“真够乱的。”寄秋嘟囔道。
“好啦好啦,小枚不沾哥的便宜,以后随哥,叫他二舅好啦。”说到这里,邱小枚似乎看到二少爷一脸懵菜的样子,不由得笑眯了眼:“嘻嘻,叫二舅,怕吓他一跳耶。”
聊了这么久,光顾着说自己的事儿,都没问人家小姑娘打哪儿来,住在哪儿,似乎很不礼貌。于是,寄秋清了清喉咙,转换了话题:“小枚,你到美国来,不会是专门找我的吧。”
“我来读MBA,正好巧了,跟哥靠得近。不过,就算再远,我也会去找你的哦。”
“喔,工商管理硕士,厉害吗。你在哪个学校,学什么专业?”
“就在你隔壁嗳,卡茨商学院,学酒店旅游管理专业。逸尘哥,哦,不对,该叫二舅。”邱小枚俏皮地吐了吐小舌头:“嘻嘻,不好意思,还不习惯嗳。二舅让我学成后,回香港帮他打理酒店呢。”
“那你来多久了?”
“才有几天,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哥了。哥,你有想过去香港吗?老爸想你,想的头发都白了。”
油然间,寄秋想起了夹在笔记本里那半张发黄的照片。那是他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只有乐湄无意中看见过。记得乐湄当时就说,你有点像照片上的这个人呢。由此看来,照片上的人应该是他的生父邱秉义,那撕掉的一半应该是母亲。此时此刻,陈寄秋已经一点怀疑都没有了。小枚和他血缘相系,血脉相通,无须刻意,便流露出浓浓的骨肉亲情。但无论如何,他不会这么快就去香港认亲。他想起了妈妈,想起了爸爸,那位养育他三十多年的爸爸,他想从他们嘴里听到真相,他想知道,也必须知道他们的感受和态度。
“小枚,刚才你问我,想过要个妹妹吗。我现在回答你,你这个妹妹,哥要定了。但是,你给我带来的震撼太大了,我需要一点时间慢慢适应,慢慢消化。这样,今天下午你还有事吗?”
“没事。哥,我请你吃饭吧。”
“不要出去吃了。我带你回家,见见你嫂子。我们说好的,今晚在家包饺子。”
“哇,嫂子也在这里。太好了,我要见嫂子了,哥,谢谢你嗳。”小枚知道,哥哥已经全然接纳了她这个妹妹,水汪汪的眼睛笑成两弯新月。她站起身,走到寄秋身旁,拉起他的手,娇声道:“哥,求你一件事呗。”
“说吧。”寄秋突然觉得,有个这样乖巧可爱的妹妹还是蛮惬意、蛮开心的。
“哥,你陪我逛一下街,好不好。”
“逛街?”
“嗯,我要买伴手礼。”
寄秋知道,送伴手礼是台湾民间亲人相见的礼节,可还是劝道:“你不用客气,你嫂子不讲究这个。”
“那不好哎。小姑头次见嫂子,空着手很不礼貌耶。”小枚摇晃着寄秋的手撒娇道:“哥,拜托啦,走啦。”
“好吧,好吧。正好你嫂子也让我买点菜呢。”
邱小枚挽起寄秋的肘弯,满目喜色,巧笑嫣然:“哥,给小妹讲讲嫂子呗…”
(3)
寄秋和乐湄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穿过两条街,沿一条小路往下走,也就十来分钟的路。小路拐角处一栋平房,木结构,油漆斑驳,瞅着有些年头了。松木篱笆围住后院,院里有两棵刚发芽的树,几垅新垦的菜圃,才开春,看不出种了些什么。只有向阳的一小块地里,冒出一丛丛嫩绿的小葱。
然而,这栋平房并不全是他俩的家,他们是穷学生,只租得起地下室。这一片住宅区,虽说都是独立房,却并不豪华,半数以上的人家都从学生身上捞点外快,有人甚至把整栋房子改造成数间单身宿舍,专做出租生意。寄秋他们的房东是一位从铁路上退休的德国老头,又高又瘦,中规中矩,不苟言笑。老头独身一人,性格难免孤僻一些,但他对寄秋两口子却很友好,常常送他们一些德国风味的食物。然礼下于人,人亦必有回报。寄秋和乐湄知道,老人喜欢吃中国菜,尤其是乐湄包的饺子,德国酸菜猪肉馅,最对老人家的胃口。
白天越来越长了,冬季里看不见的太阳,居然慷慨地将一束光送进地下室窗口。说起来他们住的是地下室,却有半截窗户露在草坪之上,且独门独户。顺水泥台阶下来,室内一卧一卫一厨,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进了门就是厨房,一台老式冰箱,一台四眼电炉,一张饭桌,三张椅子,墙上挂了一排碗橱。厨房对面有两扇门,分别通往卫生间和卧室。卧室很小,只放得下一张皇后床,一张简易书桌。
“犯嫌,还不回来?”乐湄喃喃自语,走到窗前,朝外张望了一眼,不见人影,便又回坐到床沿上。
面醒好了,馅和匀了,饭桌也擦干净了,就等他回来开包了。本来,乐湄可以自己擀皮自己包,但馅里还差一味料,生姜。寄秋嘴巴刁,说馅里少了生姜,压不住洋猪肉的圈气。可这都几点啦,他老兄还没把生姜买回来。听到楼上慢吞吞踱来踱去的脚步声,乐湄窃笑,嘻嘻,自己等等倒没啥,德国老爹怕是饿坏了吧。
床沿紧挨着书桌,乐湄将胳膊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托腮,目光游离,眼珠子在一本摊开的英语书和一沓子信件上转来转去。
来到美国后,她参加了两个英语班,一个口语,一个读写,几个月下来颇有长进,也敢跟老外打哈哈了。可到底以后学什么、干什么,她心里还没个谱。继续学医肯定不现实,语言尚且过不了关,更别提医学院有多难进、学费有多贵了。到餐馆打工吧,又不情愿,总不能一辈子给人端茶上菜吧。寄秋建议她换个思路,不妨学点别的,如房地产经纪,考个执照,以后帮人买卖房子。主意倒是好主意,听说学起来也不难,可万一美国留不下来,国内又没有房地产这一说,功夫岂不是白花了。
那…,要不要接受哥哥的建议呢?
乐湄伸手拿起那沓子刚收到的信,一封妈妈的,一封文漪的,最上面一封是乐天的。来美国这么久,哥哥没给她单独写过信,过去都是让妈妈在信里带上一句,你哥哥嫂子问你们好。而这次,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懒汉居然亲自动了笔。哥在信里说,彭晓光已经辞职下海,办了一家外贸公司,主打国内丝绸纺织品。哥还说,彭晓光想聘请她做北美代理,有工资,有提成,客户拉多了,以后还可以有股份。看到哥的信,乐湄有点心动,虽然自己没搞过外贸,可边干边学,想来也不会太难吧。唯一令她纠结的是彭晓光,那个花花公子能靠得住吗?还是等寄秋回来,好好商量一下吧。
下面一封是妈妈的信,乐湄已经看了两遍,也难过了两遍。妈妈说,你哥哥和韩菡搬出去住了,把昊昊丢在家里。好在妈妈已经退居二线,家里又找了个保姆,昊昊白天上幼儿园,晚上接回家,生活倒是蛮安逸的。让乐湄难过的是爸爸,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原来的应激性胃溃疡已经转为慢性,时不时地折腾一下,虽然癌变的几率很小,却也不得不防。按妈妈的说法,你爸爸的病,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气的。乐湄知道爸爸的工作有多累,几十年都是这样过来的。爸爸不怕累,就怕闲着没事干。让爸爸来气的是,军区党委找爸爸谈话,说爸爸年龄到了,身体又不好,暂时在家休养,挂个“顾问”头衔过渡一下,等上面有了新章程,再做适当安排。乐湄打心眼里希望爸爸能就此消停下来,在家好好休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可她知道,爸爸不甘心啊。妈妈在信里说,为了实现部队的正规化、现代化,去年,军委成立了恢复军衔制领导小组。但部队里的遗留问题太多,人浮于事,干部超编严重,上级决定先精简整编,然后再进行恢复军衔的工作。照理说,凭着爸爸的资历和现任职务,最低也可以混个少将了。可目前正在讨论的现役军官服役条例中,像爸爸这样大军区副职的,过了六十三岁,就属于“精简”之列。如此一来,爸爸这辈子的将军梦做不成了。唉,乐湄深深叹了口气,回信怎么写呢?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太难了。
放下妈妈的信,文漪那笔赖爬爬的字又出现在眼前。好在从小就看惯了,乐湄不会取笑她,只不过心里一直纳闷,她字写得这么丑,怎么给学生上课啊。文漪的信和她人一样,左一搭,右一搭,想到哪儿说哪儿,让人跟不上节奏。刚说她的昆昆大哥不想干了,要下海经商,马上又跳到她肚子里有宝宝了,要乐湄当干妈。看到宝宝两个字,乐湄不由得心头一热,自己是不是也该要宝宝啦。妈妈在信里也提到孩子的事,寄秋的父母更是着急,每次来信都要问上一通。乐湄学医出身,当然知道女人的最佳生育年龄在23到30周岁之间,自己再过几个月就满30周岁,眼见要过最佳生育期了。乐湄看得出,寄秋心里也很矛盾,想要孩子吧,既怕经济上负担不起,又怕时间上忙不过来。如今两个人身在异国他乡,没着没落的,还是过过再说吧。
“咔哒”,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呦,回来了。乐湄赶忙趿拉上拖鞋,走出卧室。
“怎么回来这么…”话未说完,乐湄把个“晚”字生生咽了下去,因为她看见寄秋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一个苗条秀气的女孩子。
女孩腰肢一摆,从寄秋身后闪出,朝着乐湄深鞠一躬:“嫂子好。”
“嫂子?”乐湄有点懵圈,疑惑的目光看向寄秋。
寄秋一脸苦笑:“乐湄,她叫邱小枚,是我妹妹。”
“什么, 你妹妹?!”乐湄从懵圈变作诧异。
“嗯,我妹妹,天上掉下来的妹妹。你们先坐,我来切生姜。咱们一边包饺子,一边让小枚给你讲故事,讲个鬼故事,包你今晚睡不着觉。”
“哥,你别吓唬嫂子嗳…”
(4)
比起春风料峭的匹兹堡,四月中的深圳,已经近乎夏日,开启了闷热模式。算上时差,寄秋他们晚饭后谈神说鬼的时候,已然是国内星期天的早晨,广东人开始出来饮早茶了。
来深圳这么久,钟昆还没搞清楚广东人“饮早茶”这个习惯的来源。有人考证,其源头可追溯到满清咸丰年间,岭南一带街面上有一种称作“一厘馆”或“二厘馆”的茶点铺,支几张桌子、几条板凳,供卖苦力的、做生意的、走亲访友的、闲来无事的芸芸众生歇脚、喝茶、点饥、聊天,且花费无多,只需一二厘银子,便可获得精神与物质上的双重享受。久而久之,这种饮食方式变得平民化、大众化。无论家人团聚,或友朋相约,总要找一座茶楼,泡一壶香茶,叫一桌点心,慢慢品,慢慢吃,慢慢聊,并逐渐演化为广东人的生活习惯。可是,当钟昆翻阅地方志时,发现广州早在汉末魏晋便已是通商大港,人口密集,商铺林立,想必那时就有许多酒楼茶肆。粤菜千载,兼收百味,天工妙手,自成一系。若论及吃早茶的源头,理应比咸丰年间更加久远,只不过没有文字记载罢了。
“大哥,我们在船上吃早茶吗?”文漪吊着钟昆的胳膊,睡眼惺忪,一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
“嗯,在船上。”
“哇噻,我听同事说,那上面好贵耶。”
“是挺贵的。不过,今天黄老板做东,请老爷子,咱们跟着沾光。”
“哈。”文漪顿时睡意全消,两眼放光:“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看着媳妇小馋猫似的娇憨,钟昆调笑道:“瞧你那点出息,也不怕人笑话。”
“才不管,又不是我一个人吃,还有你儿子呢。”文漪傲娇地挺了挺肚皮。
“你确定怀的是儿子?”
“我喜欢吃酸,肯定是儿子。”
钟昆开心地把小女人搂入怀中:“好,看在儿子的份上,今天由你吃,想吃多少都行。”
“嘿嘿。”文漪抚摸着肚子:“儿子,你要谢谢爸爸哦。走喽,妈妈带你上船喽。”
文漪口中的船,是一条不动的船,去年才停泊在蛇口南山码头。虽然她早就见过,却没上去过。报纸上说,它是一艘豪华游轮,法国总统戴高乐坐过呢,现在太老了,招商局买来当酒店。船很大、很高,大老远就可以看到船舷上的名字,明华。乳白色的大烟囱下面新添了一个大招牌:海上世界,邓小平题,红彤彤的,很是气派。
走进酒店底层餐厅,文漪眼尖,一眼就捕捉到他们要找的人,拉着钟昆的手冲了过去:“爸爸,黄叔叔,我们来了。”
文漪喊的黄叔叔就是钟昆提及的黄老板,当年带着他来到蛇口的黄克山。如何称呼黄克山,钟昆一直感到为难。说起来,黄克山高了他半辈,两人既可为叔侄,亦可为兄弟。当年钟昆曾叫过“黄叔叔”,但黄克山连说不敢当,要平辈论交,叫大哥便好。钟昆叫了一阵子“大哥”,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兼之黄克山又一次当了他的顶头上司,便愈发不敢托大。幸好这里是特区,受香港的影响颇深,蛇口工业区的总指挥袁庚 都可以被属下称作袁老板,钟昆便依葫芦画瓢,心安理得地把黄克山也称作老板了。
昨晚黄老板在电话里说,明都来了一个参观团,你家老爷子带队,正好明天赶上周日,团员们自由活动,老校长的一天行程都由他包了。钟昆知道,爸爸早年救过黄克山,使他幸免于“右派”之难,他念念不忘,一向敬老爷子为父执。这次爸爸来深圳,黄老板必定全力以赴,尽地主之谊。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只管做甩手掌柜,跟着老爷子沾光便好了。只不过,爸爸突然来到深圳,事先也没来个电话,倒是让钟昆感到蛮意外的。老爷子不管经济开发这一摊啊,怎么会揽上了这个差事。
走到舷窗下的餐桌前,钟昆合掌致歉:“黄老板,爸,对不住,我们来迟了。”
黄克山摆摆手:“不迟,不迟,我们也才刚到。坐吧。服务员,上茶。”
钟永康看了看儿子,又把目光转向儿媳,上下打量了两眼,笑着对黄克山说:“老黄,看出来了吧,我快当给爷爷啦。”
“呵呵,钟昆早就跟我说过了。恭喜老校长啊。”
“文漪,快坐下来。你妈让我问你,害喜害得重不重,想吃什么告诉我们,她给你买了寄来。”
“谢谢爸,谢谢妈。”文漪咯咯笑道:“大哥说,过去觉得我没心没肺,现在怀了孩子,他发现我的肚子也跟别人的不一样。别人怀孕害喜,我没事儿,还特能吃呢。”
文漪的话,不仅把钟永康和黄克山惹笑了,也把钟昆的脸臊红了,连忙道:“爸,别听她瞎说,反应还是有的,不厉害就是了。”
“这丫头,果真没心没肺。好,今天黄叔叔请客,你可劲吃,想吃什么点什么。”
“老黄,让你见笑了。文漪这孩子说话口无遮拦,我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哈哈哈。”
茶来了,凤凰乌龙,香气浓郁。
钟昆端起茶壶,为每个人斟了大半盏豆色茶汤:“黄老板,爸,请喝茶。”接着问了一句:“哎爸,你们搞文教卫生的,怎么也对我们特区感兴趣了?”
“咳,没来得及写信告诉你,我的教卫办主任不干了。现在提倡干部年轻化,老家伙要给年轻人让位子。仿照中央的作法,省里也成立了顾问委员会,把我调去当了个副主任。这不,才上任,板凳还没坐热,就给我派了个美差,带一帮老同志来特区参观学习。”
“呵呵,邓小平同志带个头,我们可就惨了。”黄克山苦着脸却又略带自豪地笑道:“这两个多月,全国各地一个团接一个团的来,我成了专职搞接待的啦。”
“老黄啊,你可不要怕麻烦。叫我说,参观团来得越多越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事实胜于雄辩吗。看看中国地图,根本找不到你们蛇口。放大几十倍,也不过是图上的一个小黑点。可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黑点,这两年在全国闹出多大的动静。有人说,你们特区和租界没啥两样,江山变色,一夜回到解放前,只剩下五星红旗是红的。去年一场‘姓社姓资’的路线之争,直到今天余波未尽。要不是小平同志亲临视察,给你们撑腰,你们干的下去吗?光那些唾沫星就能把你们淹死。刚才来的时候,我看到那块出了名的标语牌,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我听说,你们竖了拆,拆了竖,折腾了好几回吧。”
黄克山频频点头:“可不是,像小平同志一样,三下三上。最短的一次,从竖到拆,只有三天。压力之大,连我们敢冲敢干的袁老板也扛不住。这次小平同志来视察,一锤定音,给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那些非议也该消声匿迹了。”
“我看未必。”钟昆插嘴道:“即便消声,也是暂时的。根子上的问题不解决,那些人还会兴风作浪,那些非议还会找机会出来兴师问罪。”
钟永康若有所思地看着儿子,刚想说什么,却被一声欢呼打断了。
“噢,点心来了,点心来了。”看到冒着腾腾热气的小车推过来,文漪兴高采烈。
黄克山强忍住笑:“文漪啊,今天辛苦你啦,点点心的事就交给你了。”
“嘿嘿,不辛苦。”文漪笑嘻嘻地回了一句,起身来到推车的服务员身边,对着车上的蒸笼碗碟指指点点:“要这个,要这个,还要…”
不一刻儿,桌上布满了各式点心,虾饺、烧卖、排骨、肠粉、凤爪、芋角、金钱肚、牛百叶、榴莲酥、马蹄糕…,色泽鲜亮,香气四溢。
“喂,差不多啦。先吃吧,一会儿不够再要。”钟昆伸手拉了拉文漪。
“好吧。”文漪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点心车上收回来,拣起一只水晶虾饺,放进钟永康面前的碟子里:“爸,吃个虾饺。”
“你这丫头,倒真不客气。”钟永康摇头笑道:“应该先给你黄叔叔。”
“哎,老校长,你是长辈,又是客人,当然先敬你。”
钟昆道:“爸,黄老板,你们都不要客气了。按广东人吃早茶的习惯,各顾各的,拣喜欢的吃。文漪,你让爸爸他们自己来吧。”
“太好了。”文漪一屁股坐下来,夹了一只虾饺,沾了沾红醋,囫囵塞进嘴里,唔囔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看着文漪的贪吃相,三个男人皆忍俊不住,相顾失笑。
品尝了几道点心后,文漪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爸,我汉斯哥哥上个月写信来,说要带他妈妈来中国看我爸爸,他们来了吗?”
“来过了。你爸爸请我们和他们一起吃的饭,我和你妈也回请了一次。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和卡琳见一面,不容易啊。”
“爸,汉斯哥哥的妈妈还像过去那样漂亮吗?”
面对文漪这种不着调的问题,钟永康总是感到很无奈,只得感叹道:“唉,什么漂亮不漂亮,一晃就是三十多年,大家都老啦。不过,比起你爸爸,卡琳除了胖一点,看上去显得年轻一些。”
文漪颇为不服:“我爸就是头发白了,其实没那么老,看上去也蛮帅的。”
“哈哈哈,不错,是蛮帅的。文漪啊,你是不是和汉斯一样,也想把你爸爸和卡琳重新撮合到一起吧。”
“对呀,对呀,汉斯哥哥也这么想,哇,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文漪憨憨地笑道:“我听汉斯哥哥说过,他妈妈已经单身了好多年。我爸爸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些年过得蛮惨的。我和雪素都不在爸爸身边,一直想给他找个老伴。反正汉斯哥哥的妈妈也不是外人,肥水不流外人田,给我爸当老伴不是正好吗。”
“呵,你这丫头,什么话都乱说。”钟永康实在拿这个憨媳妇没办法,只得苦笑道:“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卡琳虽然不是外人,却是外国人,不可能长期留在中国。”
文漪撇了撇嘴:“那有什么,让我爸去德国好啦。”
钟昆一旁道:“你呀,说话又不经脑子。让爸去德国?爸是三江大学计算机系的顶梁柱,学校肯放人吗?就算学校同意了,辛儿怎么办?”
“哎呀,我把那个小坏蛋给忘了。”
“依我说,还是等上几年,爸爸退休了,龚辛也能独立生活了,那时候你再帮着撮合也不迟。”
大哥说的在理,文漪不得不服:“好吧,那就等吧。”然后把头又埋在了点心里。
眼看每个人的茶盏都快见底了,钟昆起身,又斟了一圈茶。
钟永康不习惯早上吃得太多,尝了几道点心后,便撂下筷子,端起茶杯,回到刚才要问的话题:“昆昆,我听老黄说,你想辞职下海了。”
“嗯,有这个打算。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呢。”
“你在这里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有了这种想法?”
“这个…。”钟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实际上,这个想法最初还是岳父让文漪带给他的。可他不想拿岳父当挡箭牌,便斟酌了一下,答道:“我们觉得蛇口的格局太小,条条框框太多,想另外找一块改革开放的试验田。”
“‘我们’?‘我们’都是什么人呐?”
“是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想走出体制,搞民营经济。”
儿子的回答让钟永康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民营?不就是搞私有制吗。老黄,你也同意昆昆这么干?”
黄克山苦笑道:“老校长,说实在话,我心里也很矛盾。记得当年我发展钟昆入党时,曾经对他说过,无论你想干什么,游离于这个体制之外,你将一事无成。可是,在特区工作了这几年,我的观念有所改变。你想做一番事业,不脱离这个体制,你就会举步维艰,到头来作茧自缚。就像我们袁老板说的那样,整个体制像一堆螃蟹,你钳着我,我钳着你,谁都动不了,谁都别想动。老袁想改变现状,也只能委曲求全,一面当狮子,一面当狐狸。在权力范围内,改革一些陈旧迂腐的规章制度,他可以大刀阔斧,杀伐决断。可牵扯到国家体制和意识形态,他就不得不谨小慎微,瞻前顾后。老校长,你也看到了,一句‘时间就是金钱’,都有人上纲上线,恨不得致我们于死地而后快。去年耀邦同志来蛇口,袁庚当着他的面说,自古以来,改革者都没有好下场。我知道老袁心里有多苦,这么拼命地为党工作,可上面却不信任你,动不动给你小鞋穿。”
“怎么?还有人敢给你们穿小鞋?”
“咳,给小鞋穿还是轻的,老校长,我不妨给你透个底。仅去年上半年,上面就派来两个调查组,一个交通部的,一个中调部的,秘密调查、监视我们在香港、深圳和蛇口的一举一动。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们手里的材料都可以变成我们搞‘资本主义复辟’的罪证。所以啊,昆昆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也没有反对。”
听罢黄克山的话,钟永康心情沉重,缓缓摇头道:“可逃避也不是个办法,哪儿不是是非之地。”
“爸,你还没听我说完,我们不是逃避,而是迂回。体制内,弊病太多,婆婆也太多,想搞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脱离了体制,就绕过了那些牵绊,我们可以在自己构建的框架下大胆试验,自由发挥。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能够打破国内计划经济的一统天下,从而推动政治体制的改革。目前,个体工商户和小型私营企业已经崭露头角,国家也开始出台一些相应的政策,我们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你们的试验田准备开在哪里?”
“北京。一来我的朋友大都在北京,二来北京是中国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信息多,影响大。”
“自己拉出来干,不是拍拍脑袋那么简单。搞民营经济,你们的产品是什么?原料、资金、人才从哪儿来?”
“目前,我们还在草创阶段,没有具体目标,甚至连个名号都没有。不过,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团队,初步打算从三个方面入手。第一,建立一个以计算技术为主导的经济实体,为客户提供各种计算服务。这一块不需要什么原料,只要启动资金和人才就可以上马。第二,筹办一份宣传探讨改革开放的刊物和一个印刷厂。第三,开办研讨班、函授学校和咨询智库。关于资金来源,我们考虑搞股份制试点,一方面引入部分港澳投资,另外工商银行也开始为个体经营者提供小额贷款,我们可以从银行借点钱。眼下我们正在进行市场调查以及可行性调查。明天我要和几个香港老板谈招商引资的事,然后交待一下手头的工作,大概不出一两周就去北京了。”
“老黄,我不太懂经济,你觉得钟昆他们的计划靠谱吗?”
“老校长,你不必太担心,无论专业知识还是思想开放,钟昆他们都比我们强得多。而且他们条条框框少,比我们更容易接受新鲜事物。我认为,只要小平同志制定的改革开放路线不变,他们可以闯一闯,兴许能闯出一条新路子。”
“唉,也许我太老了,跟不上形势了。”
“呵呵,老校长,跟他们年轻人相比,我们的确落伍啦。”
钟永康沉吟了片刻,语重心长地说:“昆昆,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就干吧。你去北京,让文漪先回家,我们照顾她。”
“谢谢爸。”
“不过,爸爸还有一句话。你要想好了,一旦离开了体制,想再回来就不可能了。”
“爸,你放心吧。苏东坡 的一首词里有这样一句,‘墙里秋千墙外道’。我们困在墙里,只能在原地打秋千,而冲出围墙,外面才是通衢大道。”
黄克山击掌赞道:“好,比喻得好。出围墙,走大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哈哈哈。”
古词新意,妙语天成,三个男人会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