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七十五章 去缧绁钟明自闭 识人才元凯认婿

第七十五章 去缧绁钟明自闭 识人才元凯认婿

(1)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
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随着一曲节奏明快充满了青春活力的歌声,一列标有“北京-明都”的绿皮列车缓缓地驶离月台。而此刻的车厢里,旅客们还在纷纷忙碌着。有的把头探出车窗,向送行的亲友挥手告别,有的手持车票,左顾右盼地寻找座位,更多的人拖拽着大包小包,或塞在位子底下,或搁在头顶的行李架上。

“钟昆,发什么呆。麻利点儿,我这儿还等着呢。”汉斯一手拎着一只旅行包,站在过道上,操着一口还算地道的京片子对钟昆嚷嚷。
“哎呦,不好意思。” 钟昆连忙将手中的旅行包放上行李架,侧身后退,把空挡让给了汉斯,讪讪笑道:“嘿嘿,看到这行李架,让我想起了大串联。当年为了接受毛主席检阅,我就是坐在上面到北京的。”
“不可能吧,这上面也能坐人?”汉斯咋舌。
“老外了吧你。别说行李架了。”钟昆敲了敲身边的座椅背:“就连这椅背上都坐满了人。”
“哇,在这上面坐十来个小时,屁股都硌成四瓣了。”汉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换成我,可没那本事。”
“您就知足吧,那时候有个地方坐就不错啦。我听一个东北的红卫兵说,他们乘的是闷罐车,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路站着到北京。靠门放了两只木桶,撒尿用,一个给男生,一个给女生。一天一夜下来,车厢里臭的哦, 他一个大老爷们,都差点薰昏了过去。”
“My God,不可思议。”
“喂,我说二位大哥,你们先别忙着忆苦思甜了。要不要到卧铺那边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董和平已经安坐在窗边的座位上,手里拿着一本英语书,慢条斯理道:“我先在这儿看着,一会儿你们谁来换我。”
“那好吧。” 汉斯从裤兜里掏出一顶不知打哪儿弄来的旧军帽,抻了抻,扣在脑袋上:“钟昆,走,咱们先到老爸那儿瞜一眼。”
“好的。和平,过会儿我回来换你。”说罢,钟昆掉头向车尾方向走去。

汉斯压低了帽舌,紧紧跟在钟昆身后。虽然汉斯在中国呆了不少时日,穿了一身不起眼的解放装,操了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但在中国人堆儿里,他知道自己还是像个稀有动物,总有人目光怪怪地盯着他看,甚至有人追在屁股后头喊“哈罗”。即便他早就练得老脸皮厚,可被人盯着看,他还是有点头皮发麻。莫若学了鲁迅,破帽遮颜过闹市,便省了许多麻烦。

如果算上这一回,汉斯应该是第三次到明都了。头一次是7年前,他的继父罗尔夫以拜会老同学为借口,带着他到明都找亲生父亲。亲认了,可文革期间对外国人管得极严,他只在宾馆呆了一夜,天一亮就被撵回北京,连明都这座古城长什么样都没捞到看。第二次是北外学习结束,他要返回德国,临行前跟爸爸道个别。好在那时明都已经对外开放,他才能利用暑假的机会和全家人团聚,还在两个漂亮妹妹的陪伴下,顶着炎炎烈日,把古城的风景名胜跑了个遍。而这一次,他是沾了中德两国政府签署不久的《中德文化交流协议》的光,作为交换学者来到中国,交换期长达一年。除了到几所大学进行学术交流外,他还要为自己的博士论文收集资料。当然,他也老大不小的了,想利用这段时间,在国内找个心仪的姑娘。汉斯知道,眼下大学正在放暑假,可他急着与亲人相聚,便给钟昆发了电报,早早地飞到了北京。钟昆接机时告诉他,爸爸此刻不在国内,过几日才从美国回来。雪素、和平也都在北京,大家约好,等爸爸归国后一起回明都。故而在这趟开往明都的火车上,龚家一行五人,老爸龚逸凡,儿子龚汉斯,女儿龚雪素,外加龚家女婿钟昆和准女婿董和平。遗憾的是,卧铺票难买,只搞到两张,一家人便不得不分在了两处。

“汉斯哥哥,昆昆大哥,你们过来了。”

刚走进第二节硬卧车厢,两个哥哥就看到了依偎在老爸身边的小妹。她身穿浅色碎花连衣裙,乌亮的秀发披落在肩头,白嫩的小脚丫环在膝下,娇小的身子随着火车的行进一悠一晃,看上去天真烂漫,悠然自得。她一边笑盈盈地向他们打招呼,一边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往他们身后瞧。

“行啦,别看啦,就我俩。”汉斯跟妹妹打趣道:“当心眼珠子掉下来。”
雪素俏脸一红,娇嗔道:“德性,哪个看啦。”
“那你往我后面瞧什么?”
“嘻嘻,我怕你的尾巴被门夹住。”
汉斯假作惊恐地摸了摸屁股:“哎呀妈呀,我的尾巴哪儿去啦。”
看着儿女逗趣,龚逸凡开怀地笑道:“多大了,还像小孩似的。昆昆,汉斯,你们都安顿好啦?”
“都好啦。爸,您这儿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有啊,有啊。”没待爸爸发话,雪素指着行李架上一只皮箱说:“昆昆大哥,那是爸爸的箱子,里面全是书,沉死了,我们请人帮忙才放上去的。刚才爸爸说要找本书,我搬不动,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嘿嘿,你来的正好。”

钟昆个子高,一探手,便将皮箱取下来,平放在底层卧铺上:“爸,您要找什么书?”
“The Handbook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龚逸凡递过一把钥匙。
看到钟昆一脸懵懂,汉斯抢先接过钥匙:“我来吧。”他打开箱子,翻出一本厚厚的硬皮书:“爸,是这本吧。”
“嗯,就是它。”
“爸,翻译成中文,书名应该叫‘人工智慧手册’吧。”
“意思差不多。”龚逸凡从汉斯手中接过书,微笑着纠正道:“不过,你那是台湾的译法,Artificial Intelligence,我们翻译成‘人工智能’。”
“哎爸,大家都讲中国话,为什么翻译的不一样呢?”雪素好奇地问。
“没有交往,各说各话呗。这次我到卡内基梅隆大学访问,遇到一个台湾清华大学的教授。我说我搞计算机,他说他搞电脑,我说软件,他说软体,我说程序,他说程式,我说循环,他说迴圈,我说这段程序是一个过程,他说这个程式才是一个程序。两个人越说越觉得别扭,只好用英语交流了。”
“嘿嘿,真好玩,像说绕口令呢。”雪素嬉笑道:“爸,那我学的化学专业术语,跟台湾的也不一样了。”
“老术语应该差不多,大都是从日本人那儿拿来的。新的词汇吗,可就难说了。昆昆,汉斯,你们别站着了,找地方坐。雪素,把水果拿过来给他们吃。”
“哎,我去洗一下。”雪素穿上拖鞋,拿起茶几上的一小盆红红绿绿的水果。
“雪素,我帮你。”汉斯很有眼力见儿,屁颠颠地跟着妹妹往盥洗间走去。

把皮箱放回行李架,钟昆拉开过道旁的折叠座,侧身坐下,向岳父问道:“爸,您这次到美国,都去了哪些地方?”
“除了在旧金山转机,只到了匹茨堡,别的地方哪儿也没去。”
“那这三个星期,您就一直呆在那个大学了。”
“是啊,哪有工夫到处跑,就这我还嫌时间太短呢,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爸,依您看,我们和美国的差距有多大?”
“差距吗,别的我不好说,就计算机领域而言,至少落后人家二十年。你看看这本书。”龚逸凡拿起那本外文书,手指在书壳上弹了两下:“人家已经把人工智能当作计算机领域的一个重要分支,出专著,开年会,建研究室,大力开发应用。而我国呢,至今还有当领导的把人工智能和所谓的人体特异功能搅和在一起,斥之为‘伪科学’,扣上一顶反马克思主义的大帽子。再这样愚昧下去,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唉,恶习未改,什么都往政治上扯。中国的事,就是被这帮不学无术的家伙搞坏的。”钟昆叹了口气,接着道:“不过我听说,邓小平有一个内部讲话,要成千成万地派出留学生。教育部最近出台了一份自费出国留学的文件,科学院里已经有不少研究生准备出国了。如果出去的人多了,情况也许会有所改观。”
“但愿如此吧。”龚逸凡苦笑:“怕就怕出去了,就没人想回来了。”

“昆昆大哥,你要吃什么?”雪素托着装满水果的小搪瓷盆,笑盈盈地问道。

汉斯跟在雪素身后,手上捧着啃掉半拉的水蜜桃,像个贪嘴的小孩,吃得满脸桃汁。自打钟昆和汉斯相识以来,汉斯动不动就拿钟昆咂胃,说钟昆是他妹夫,理应喊他大舅哥。照老理,他没说错,文漪喊哥,钟昆也该喊声哥。可按年龄算,汉斯还小了钟昆两岁呢。故而平日里钟昆直呼“汉斯”,开玩笑时才叫他一声“大舅哥”。

看着汉斯小孩子般的的贪吃样,钟昆打趣道:“大舅哥,甜吗?”
“嗯,甜,甜的下巴要掉了。”
“雪素,那我也来个水密桃吧。”
“喏,给你这个大的。”
“小妹偏心眼,刚才我要那个大的她就不给。”汉斯呜呜囔囔地抗议道。
“那当然啦,谁叫你净欺负我呢。”
“天地良心,我哪儿敢欺负我家的小公主啊。我保证,到了明都,我请你下最好的馆子。”
雪素甜甜一笑:“这还差不多,喏,再给你一个。你吃两个,不亏了吧。”
“哎,这才是我的好妹子。”
看到对面卧铺上的几位旅客盯着他们笑,龚逸凡连忙道:“行啦,别闹了,都坐下来吧。”
雪素把果盆放在卧铺中间的小桌上,乖巧地坐在爸爸身边:“爸,你肠胃不好,水果就别吃了,等会儿到餐车吃点热的吧。”
“行,听闺女的。”
“爸,刚才你和昆昆大哥谈什么呢?”
“哦,我们说出国留学的事。”
雪素眸光闪动,娇声问道:“爸,二姐来信说,你让寄秋哥给一个美国教授当过翻译。这次邀请你去访问的,是不是那个外国老头?”
“是他,不过人家还不到四十岁,可不是什么老头哦。”
“啊?那么年轻,就当上教授了?”
“怎么,你以为美国和我们一样,教授都是爸爸这样的白发老头吗?”
“嘿嘿,反正我见过的教授,比爸爸还老呢。”雪素撒娇地拉起爸爸的手:“爸,二姐信上还说,那个美国教授想让寄秋哥跟他读博士呢,阿是啊?”
“有这回事。文漪怎么知道的?”
“爸,这还要问哪。”雪素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嘻笑道:“还不是寄秋哥告诉乐湄,乐湄告诉二姐的吗。”
“呵,我倒把这茬给忘了。文漪有没有说,如果寄秋出去了,乐湄有什么打算?”
“说了,乐湄说等她毕了业,就去美国找寄秋哥。”
“嗯,这丫头有眼光,也挺有主见的。”
钟昆吃完了桃,把桃核塞进座位身边的烟灰盒里,掏出手绢,一边擦手一边说:“雪素,你别光说寄秋了,我看和平也动了心思,想往国外跑呢吧。”
“可不嘛,他正在写信联系学校,还准备报名考托福呢。”
“考什么?”
“托福,是一种英语能力考试。和平告诉过我托福的英语,太长了,我没记住。”雪素面带羞涩地补充道:“反正吧,要想到美国留学,都要考呢。”
汉斯呵呵笑道:“我觉得这个中文翻译特幽默。托福,托了这个考试的福,就可以出国见世面了。雪素,哥哥再教你一遍,托福是缩写,T、O、E、F、L,全称是The Test of English as a Foreign Language。”
“对,对,就是它。”雪素合掌作揖,妩媚一笑:“谢谢汉斯老师。”
“不客气。”
钟昆继续问道:“雪素,如果和平出去了,你也想出去吗?”
“我?”雪素迟疑道:“我还没想好,要跟爸爸和你们商量呢。”
“咳咳。”汉斯朝着钟昆眨眨眼,指了指刚才过来的方向。
钟昆立马明白了汉斯的意思:“呦,差点忘了,和平还在那边等我呢,我过去把他换来。汉斯,你们也别聊得太晚了,让爸爸早点休息。”

“呜…呜…”,汽笛长鸣两声,列车穿过一座小站。天色已晚,车窗外朦朦胧胧,信号灯一闪而过…。

(2)

盛夏三伏,本当骄阳似火,酷热难捱。而这几日的明都,恰值台风犯境。虽说这场台风不似以往那般张狂,且只在沿海打了一个擦边球,却也驱走了暑气,送来了大块大块的乌云。

明都车站出站口,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雨伞。天上细雨斜飞,伞下人头攒动 。

“文漪姐,大哥他们出来了。”看到钟昆的身影出现在检票口,钟山兴奋地大喊大叫,嗓音如公鸭一般。激动忘情之下,他把身边的嫂子又唤作姐了。
“哪儿呢?哪儿呢?”文漪伸手搭住钟山的肩头,跳着脚朝前看。男孩子长得快,眼睛一眨,小叔子已经比嫂子高出一个头。
“在那儿。”钟山伸手一指,连声呼道:“大哥,大哥。”
“我看见啦。大哥,爸,雪素,我们在这儿呢。”

听到远处的呼喊,钟昆循声看去,文漪和小山正在连蹦带跳地向他们招手。他举手示意,带着家人们挤了过来。

一通七嘴八舌的问候之后,文漪收拢雨伞,指向不远处的一辆银灰色小轿车,笑嘻嘻地说:“爸,那是我公公派来的车,接你们回家呢。”
“这个…,公家的车,不好吧。”龚逸凡眉心微皱。
“龚叔叔,没关系的。”钟山忙道:“我爸说,龚教授从国外回来,是出公差,不是私事。我爸还说,你们人多,行李多,坐公交车不方便。”
“爸,反正车来了,不坐白不坐。小山,你先帮我拿着包。”钟昆将自己的旅行包交给弟弟,然后拎起岳父那只装满书的皮箱,带着众人朝小车走去,边走边说:“爸,明天我和文漪回家看你和董爷爷。汉斯,明天别到处乱跑,我找你有事。”
“OK。“汉斯做了个“OK”手势,随即向文漪抛了个飞吻:“二妹子,明儿见。”
“坏相。”文漪冲着汉斯做了个鬼脸,抢先一步拉开前车门:“爸,你坐前面,让汉斯他们三个挤后头。”
“昆昆,回家后代我谢谢你爸爸了。”
“哎。爸,上车吧。”
“二姐,那你们呢?”雪素过意不去。
“我们还不好办吗。小山,大哥的行李归你管,我们坐公共汽车回家。”
钟山撅嘴嘟囔道:“哼,我晓得,你抓我来,就是让我卖苦力。”
“臭小山,你敢胡说。”文漪扬起了巴掌。
“耶。”钟山龇牙一笑,提着哥哥的旅行包,向公交车站跑去。
文漪帮爸爸关好车门,向缓缓离去的小车挥挥手,转身挽起钟昆的胳膊:“大哥,咱们也走吧。”

坐了7站路,钟昆三人下了公交车。从这里到家,还要再走上三五分钟。钟家的院子,和省委组织部长朱启明家只隔了一道墙,也坐落在翠湖北岸那条僻静的小街上。

“喂,你们还往哪儿走,到家了。”跟在兄嫂身后的钟山高声叫道。
“嘿嘿,走过了。” 文漪俏脸飞红,憨憨一笑。这一路,她一直紧紧搂着钟昆的胳膊,恨不得猴在他身上,眸中的小星星全是她的男人,竟是连路也不看了。
“嫂子,过来开门。”
“哎,来了。” 文漪终于松开了手,从小挎包里摸出一串钥匙。
钟昆回身走到院门前,上下看了一眼,诧异道:“咦,大门换了?”

他记得,原来家里的院门是木头的,看上去朱漆斑驳,而现在变成了黑黝黝的大铁门,怪不得自己也走过了头。

“妈让换的。”文漪回眸笑道。
“原来的门不是好好的吗?”
“妈说旧的晦气。”

晦气?听到这两个字,钟昆不禁暗自苦笑,这算是封建迷信呢,还是心理作祟?记得搬家那天,省办公厅管后勤的处长告诉他,这个院子原来住着省革委会副主任于海,四人帮倒台后,那家伙被抓去坐牢了。按规定,你父亲享受副省级待遇,这院子刚好空出来,就分配给你们家了。当时他听了一愣,竟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甚荒唐,原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唉,也难怪小姑觉得晦气,有的事儿,你不去想,不当回事,想到了,还真窝心得慌。

“爸,嗯,妈。”打从和文漪结婚那天起,钟昆便随了文漪,改口把“小姑”叫做妈了,虽然还有点不习惯:“他们在家吗?”
“爸在家,妈出去了,不晓得回来没有。”文漪推开了嵌在大铁门上的人行小门。

进了院子,见爸爸已经守候在小楼门口,钟昆快步走上前:“爸,我回来了。”
钟永康微笑道:“坐了一夜车,累了吧。”
“还行,不太累。”
“去,先把行李放好。过会儿下来喝口茶,提提神,晚上好陪爸爸喝酒。”说罢,钟永康转身回屋,对候在客厅里的一位中年女人说:“阿姨,新茶叶在桌上,你可以泡上了。”
钟昆没见过这位中年女人,但猜得到她是家里新雇的保姆。看到她开始摆放茶具,钟昆只得笑道:“好吧,爸,我马上下来。小山,把行李给我。”

二楼东边的卧室,曾是钟昆和文漪的新房。婚礼过去两年了,屋里还是老样子,家具都是省直机关配给的。一张书桌,一架绷子床,两把靠背椅,依墙一座五屉橱。文漪正在读书,学校有宿舍,除了节假日,平日里很少在家里住。

看到床头还贴着大红喜字,钟昆立马感到浑身燥热。他扔下行李,张开双臂,轻呼一声“文漪”。女孩揉身而上,八脚鱼似的攀附缠绕,娇嫩的嘴唇鲜红欲滴,嘤咛一声“大哥”。两人脸贴脸,嘴对嘴,哼哼唧唧,卿卿我我,揉搓了一阵,腻歪了一阵,煞是难舍难分。俗话说,新婚不如久别。可大白天的,爸爸还在楼下等着,总不能现在就…。

钟昆强忍身心冲动,把怀中瘫软的娇躯轻轻放在床上:“我先下楼了。”
“大哥,我也下去。”
“我拿点东西。”钟昆从旅行包里翻出三个礼品盒,拉起文漪的小手:“走吧。”
“哎呀,果脯。大哥,有我的吗?”
“小馋猫,有你的。”钟昆亲昵地点了点女孩香汗津津的鼻头,神情暧昧地说:“别急,晚上给你,让你吃个够。”
“大哥坏死了。”文漪媚眼羞合,小脸红作秋日的大苹果。

走进客厅,钟昆一眼看到爸爸身边笑脸相迎的女人,连忙招呼道:“妈,你回来了。”
“哎,才进门。”叶小芹的神色略显疲惫,却是满目欣喜,每次听到昆昆喊声妈,她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了:“昆昆,又是半年没见,我们都想死你了。”
“我也想你们呢。爸、妈、小山,给你们的,北京果脯。”

一阵嘘寒问暖后,钟永康大手一摆:“坐,都坐吧。尝尝抱一送来的新茶。”
“爸,妈,请喝茶。”钟昆端起两杯茶,送到父母面前,接着笑问道:“这么快,还不到两年,阿梅姑姑家的茶园可以采茶了?”
“新栽的茶树还不行。抱一说,这点茶叶是从几棵老茶树上采的。”

叶小芹笑眯眯地接过钟昆捧上的的茶杯,抿了一口,觉得烫,便轻轻放下,另换了一只玻璃杯,倒了一杯凉白开,一口气灌了大半杯。虽然她一句话没说,但大家都看得出,她在外边跑得渴坏了。

见小芹一副牛饮的样子,钟永康怜爱地笑道:“小芹,辛苦你啦。刚好昆昆也来家了,你把钟明的事一道说来听听吧。”
叶小芹抹抹嘴,轻叹了口气:“唉,钟明这孩子,可怜见的。瘦得哦,脱了人形,看着就叫人掉眼泪呢。”
“怎么?钟明放出来啦?” 钟昆顿感惊讶,听叶小芹话中的意思,她亲眼见到妹妹了。他之所以惊讶,乃是由于妹妹在文革中的表现,以及参与给江青写效忠信,四人帮垮台后,她被抓进专案组,已经好几年没消息了。
钟永康沉声道:“放了,前天才放的。我打电话问过省公安厅,他们说,钟明的案情比较特殊。她是江青亲手树立的造反派典型,按性质,属于四人帮在明都地区的骨干分子。但鉴于她当年年少无知,被坏人蒙蔽利用,文革后期基本上没参加帮派活动,审查期间认罪态度较好,便免去了她的刑事处分,予以宽大处理。她被抓时,还是明都农学院的工农兵学员,现在放回原单位,等待分配。我跟你妈商量了一下,你妹妹还小,孤苦无助的,我们想把她接回家。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过去就过去了,毕竟我们是一家人。我出面不太方便,刚才小芹出去,就是去找她的。”
听完爸爸的话,又看到只有妈一个人回来,钟昆叹道:“看来,她还是不愿意认这个家了。”
“不是,她不是不愿意。”叶小芹连忙说:“她生病了。陪我去看她的老师说,钟明好像得了失忆症,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钟山没见过这个同父异母的造反派姐姐,但听说过她认贼作父,早就和爸爸断绝了父女关系,便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什么不记得,不会是装的吧。”
“臭小子,你别瞎说。”小芹斥责道:“我看得出来,钟明不是装的。我叫她名字,给她东西吃,她的反应虽然迟钝,看着还正常。可我提到爸爸,提到哥哥,说我们是一家人,想接她回家,她不但没反应,还傻傻地看着我,好像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拉她回家,她怕得什么似的,赖在地上不肯走。陪我去的老师说,孩子有病,不要勉强,等过段时间再说吧。今天见了钟明,我才知道,什么宽大处理,说的好听,再不放出来,孩子就没命啦。”
钟永康脸色一变,急急问道:“你再说一遍,什么没命?钟明得的是什么病?”
“那位老师说,昨天带钟明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认为她得了那个…,叫个什么界限…,对,界限性遗忘症。医生说,得这个病,一般是受到过度刺激,恐惧之下,自己封闭了自己,是一种心理性疾病。”
钟昆问道:“这种病能治吗?”
“那位老师也问了。医生说,没有专门的医院治这种病。眼下最好不要刺激患者,让患者慢慢适应生活和环境。如果家里有亲人,可以经常去看看她,像朋友一样说说话,和她拉近距离,逐步消除病人心理上的排斥感和恐惧感。但医生说,要想真正痊愈,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能靠她自己,从自我封闭中解脱出来。”
“唉,钟明姐一个人,还那么年轻,以后可怎么活呀。”文漪叹息道。
“是啊。”叶小芹也跟着长叹一声:“她一个女孩,又得了这种怪病,真叫人放心不下。好在那位老师告诉我,这两天观察下来,她的日常生活,吃饭睡觉的,还能自理。农学院领导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让她暂时留校,不安排具体工作,以养病为主,兼带着在系图书馆做些杂活。我这次去,给她留了点钱,说是学校发放的安置费。关了这些年,孩子的身子骨也垮了。我想办法弄点营养品,给她补补。以后怎么办,咱们再想办法。不管怎么说,她是咱老钟家的闺女。咱这一大家子人,总不能看着她孤苦伶仃地过一辈子。”
听着叶小芹讲诉女儿的病情,钟永康不禁想起了她的妈妈陈碧如。当年碧如从“镇反”审查的牢房里出来,不是也变得很不正常吗。只不过相比之下,女儿的病情似乎更加严重。听罢叶小芹的诉说,钟永康紧紧握住她的手,感激地说道:“小芹,你做得很好,很好。”

叶小芹的最后一句话,不仅让钟永康动容,也令钟昆格外感动。小姑的善良,他早就有亲身体会。当年她不顾旁人的白眼,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带过“右派”帽子的爸爸,除了她深爱爸爸,不也是出自于她宽厚善良的本性吗。钟明的事,她本可以置之度外,可她却把妹妹当作自己的女儿,为妹妹的事到处奔波。相比之下,自己这个亲哥哥倒是惭愧了。钟昆心里清楚,爸爸没说谢,自己也用不着说谢,因为一个“谢”字太微不足道了,况且都是一家人,说“谢”也显得生分。

他想了想,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爸,妈,你们不必担心,钟明会好起来的。过两天,我和文漪去看她,就照妈说的,跟她说说话。我回北京后,让文漪抽空常去看看。文漪和钟明都是女孩,应该能说上话。还有,我可以找寄秋问问,看他有没有好法子。”
叶小芹眼睛一亮:“对呀,咱家里还有个小郎中呢,今晚我就问问秋儿。”
“今晚?”钟昆疑惑道:“今晚寄秋来家吗?”
“大哥。”文漪神情忸怩:“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今晚我和妈要出去呢。”
“去哪儿啊?”
“去乐湄家。她嫂子生了个大胖小子,今天过满月。乐湄让我去,齐阿姨也请了妈妈。寄秋哥也去,乐湄说她爸爸妈妈同意了她和寄秋哥的事,借今天的机会见个面呢。”
叶小芹带着歉意笑道:“昆昆,你知道我们娘儿俩和常家的关系,他家孙子的满月酒不好不去的。今晚只好把你们爷儿仨丢家里了。”
“妈,没关系,你们去吧。一进门爸就说了,让我在家陪他喝酒。”
“还有我呢,我也陪爸爸和大哥喝酒。”小山也嬉皮笑脸地跟着凑趣。哪知他话音刚落,屁股上就吃了文漪一巴掌。
“小屁孩,你不准喝酒。”
“大哥,你也不管管嫂子,她净欺负我。”
“你呀,自找的。”
“哈哈哈…”

(3)

小雨滴滴答答,时断时续,才后半晌,天色就发昏了。

叶小芹婆媳俩撑着雨伞,不紧不慢地来到军区家属大院门口。文漪上前,刚说了句到常参谋长家,门卫就拿出一张手写的名单,问清来者姓名,核对了一下,手一挥:“进去吧,首长家已经跟我们打过招呼了。”

叶小芹和文漪来过常家多次,熟门熟路,几个弯一转,就到了常家小楼。

齐霏霏眉开眼笑地将她们迎入家门,径直带到一张婴儿床前,献宝一般问道:“小芹,你瞧瞧,这小子像不像乐天小时候?”
小家伙还在熟睡,肚子上盖了一条小棉毯,胖乎乎的小胳膊小腿都露在外头,像一节节白嫩的莲藕。叶小芹仔细端详了一阵,轻声笑道:“像着呢,也生得虎头虎脑的。细瞧着,比乐天小时候还俊俏些呢。齐大姐,当奶奶了,好福气哦。”
“齐阿姨,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文漪挤到摇床前。
“嘘。”叶小芹竖起食指:“小声点,别把孩子吵醒了。”
文漪嘻嘻笑道:“哇,好胖哦,都有双下巴了,像个小弥勒佛呢。”

文漪的话惹起客厅里一阵笑声,叶小芹回头一看,沙发上已经坐了三位女人。中间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是乐天的岳母。老太太身边那位酷似畹香的女孩,是乐天的媳妇。另外一旁那个肤色稍黑的姑娘,是隔壁朱部长家的千金。

齐霏霏拉着叶小芹的手说:“用不着我介绍了,今儿来的都是老熟人,乐天结婚那天你见过的。”
“都认识,都见过的。”小芹连连点头,一一问好。
“抗美姐,你早来了。”文漪一步窜到朱抗美面前,开心地拉住她的手。自从那天在彭大公子的“送行酒”上见过一面,文漪就觉得朱抗美和自己挺对脾气,后来又发现她家就住在隔壁,几次招呼一打,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便亲亲地叫上“姐”了。
“小妯娌,你也来了。”朱抗美生性好玩闹,不会放过寻人开心的机会。
“嘿嘿,我和乐湄是妯娌,跟你还不是。”文漪憨憨笑道:“不过,你要想跟我们拜把子,我们可以考虑。”
“呦呵,可以考虑,你口气不小嘛。”
“那当然啦。乐湄说,他哥管你叫侄媳妇。我们可不想乱了辈分。”
“死丫头。”朱抗美一把甩开文漪的手,咬牙切齿道:“那个小警察欺负我,你也跟着蹬鼻子上脸。”
“哈哈哈。”韩菡笑得花枝乱颤:“抗美啊,乐天遇到这丫头都绕道走。她可是出了名的刁钻古怪,你惹不起的。”
文漪冲着韩菡咧嘴一笑:“嫂子,恭喜你了。”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小物件:“嫂子,瞧,长命锁,我妈和我送给你儿子的,保佑他长命百岁呢。”

韩菡当然知道,文漪口中的“妈”就是小芹阿姨,乐天和乐湄都是她从小带大的,跟常家亲着呢。更不必说,这位小芹阿姨还有一段传奇,年纪轻轻地嫁给落难的老干部钟永康,十年浩劫患难与共,不离不弃。如今钟永康东山再起,当上省教卫办主任,婆婆的教育局都归他管呢。

于是,韩菡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双手接过长命锁,颔首笑道:“谢谢小芹阿姨,也谢谢我家昊儿的小姑姑了。”
“嫂子,你说什么?我是谁的小姑姑?”
“我儿子的啊。你和乐湄是妯娌,我儿子不该叫你姑姑吗?”
“对呀,对呀。乐湄是姑姑,我当然也是姑姑了。”文漪欣喜道:“我侄子叫什么来着?”
“单名一个昊字,上日下天,爷爷給起的。”
“常昊,这名字好听,有气派。”叶小芹晓得参谋长一向很忙,便拉着齐霏霏的手笑问道:“齐大姐,首长还上班呢?”
“嗯,司令部有点事,过会儿就回来。”
文漪左右张望了一眼,发现少了几个人,连忙问道:“齐阿姨,乐湄他们呢?”
“噢,乐湄、乐天和寄秋他们到食堂取菜去了。去了有一阵,也快回来了。”

叶小芹凑在齐霏霏耳边轻声笑道:“齐大姐,我听文漪说,乐湄和寄秋的事,你和参谋长已经同意啦。”
齐霏霏瞪了小芹一眼,佯嗔道:“这下你高兴了吧。”
“得了吧,齐大姐,有了寄秋这么个好女婿,还不知道谁偷偷地乐呢。”
“要乐也是元凯乐,反正不是我。”
“是吗?”叶小芹面露惊讶:“是首长先松口的?”
“这还用问?老虎不开口,哪个敢吱声。折腾了半天,还是闺女赢了。”

的确,莫说叶小芹感到惊讶,齐霏霏也一样没有料到,和女儿的一场冷战,居然是元凯举旗投降的。不过,这两年形势变化得太快,齐霏霏没料到的事也太多了。先是中央发文件,为地富分子摘帽子,取消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阶级成分。接着那个小郎中一鸣惊人,竟然越过大学,直接考上了硕士研究生。前向时,又听儿媳妇韩菡说,陈寄秋被一个美国教授看中,收他读博士,很快就要出国留洋了。

自从乐湄跟他们老俩口摊了牌,撕破脸皮大吵一架,家就很少回了。即便哥哥嫂子硬把她拽回来,她也是摆出一副受气包的样子,耷拉着小脸,一声不吭。故而乐湄和陈寄秋的许多事,当父母的都是从儿子和媳妇口里听到的。说句实在话,齐霏霏原先不同意女儿和那个小郎中谈恋爱,主要还是出自于她的职业病,干什么都要讲个家庭出身、阶级成分。可现在不同了,人事材料上取消了家庭出身,地富子女都变成了公社社员。而且中央文件上特别强调,对待地富子女,要一视同仁,不得歧视。至于陈家是农村户口,齐霏霏并不很在意,人家孩子都是研究生了,毕业后城里的好工作、好单位还不是由他随便挑吗。虽说儿女姻缘讲究个门户当对,可齐霏霏暗自里庆幸,还是女儿有眼力,没看上那个油头滑脑的彭晓光。听儿子说,彭晓光到今天都没个正经的女朋友,可被他甩掉的女孩都快排成一条街了。相比之下,寄秋这孩子才让人放心。但齐霏霏心知肚明,这事儿元凯不松口,她说什么都没用。女儿的事,是元凯的一块心病,谁也碰不得的。

哪知几天前的饭桌上,元凯突然冒出一句“那小子不错,是个人才”。齐霏霏感到奇怪,问元凯说的谁。他说是陈寄秋。问元凯怎么想起来说这句话。他说,司令部请三江大学的学者作科普报告,讲一讲计算机在军事科学里的应用,三江大学派来的就是陈寄秋。再问元凯,那小子讲的怎么样。他说讲得好,深入浅出,条理分明,令人眼界大开。多余的话,齐霏霏也用不着再问了,只剩下一句,似问非问,孙子满月,让他俩来家吧。元凯居然笑着点了头。过了两日,齐霏霏按不住好奇,问元凯怎么一下子就想通了。元凯苦笑道,再想不通,女儿就没了。

“小芹啊,大姐想拜托你一件事。”
“大姐,什么拜托啊,跟我还讲客气?”
“嘿嘿,好,不跟你客气。乐湄说,寄秋要出国留学了。大姐想啊,在他走之前,你能不能安排一下,找个机会,我们和寄秋的父母见个面。”
“哈哈哈。”小芹开心地笑道:“这也太巧了。不瞒大姐,有件事我正犯嘀咕呢。下个月老钟过生日,整整一个花甲了。本来吧,应该去年为他办60大寿,可去年他到教育部开会,没办成。今年我想补办一下,想请大姐一家,也想请抱一哥和龚教授两家,可就担心你们不愿照面。有了大姐这句话,可不就是天缘巧合,好事成双了呢。”
“还真巧呢。那咱们就一言为定,钟主任60大寿,我们一定登门道贺。”
“哎,那就谢谢大姐了。”
“说什么呢,要谢,也该谢你呀。”两人正谈的热闹,门口传来几记叩门声。齐霏霏笑道:“呦,怕是乐湄他们回来了。”
“齐阿姨,我去,我去。”话音未绝,文漪已经跑出了客厅。

不一刻儿,走廊里飘来菜肴的香味和女孩的憨笑:“噢,吃红蛋喽。”

(4)

和常家大鱼大肉的满月酒相比,钟家爷儿仨的晚餐就简单得多了。

桌上摆了一溜盘盏,菜式算不上丰盛,却看着精致。一碟儿翠绿的蒜茸黄瓜,一碟儿皎白的干丝鸡柳,一碟儿脆生生的油炸花生米,一碟儿酸溜溜的醋糟小黄鱼。饭桌当间置了两只大盘,一盘猪头肉,香酥软烂,一盘溜软兜,鲜亮嫩滑。不消入嘴,看着,闻着,便把人的馋虫勾出来了。

“钟主任,昆昆,菜得了,你们先喝酒吧。过会儿还有绿豆汤和蟹壳黄。”
钟昆走到桌前,深吸了一口香气,一脸陶醉地笑道:“阿姨,你的手艺不错啊。”
“那里啊,我只会做几道家乡小菜,上不了台面的。猪头肉和蟹壳黄是你妈买回来的,她早就念叨着,说大儿子就好这一口呢。”
钟昆听了心头一乐,这位阿姨,不光会做菜,还很会说话呢。他拈了一块猪鼻子塞进嘴里,边吃边道:“嗯,香。阿姨,酒呢?”
“这儿呢。”钟永康将一个白陶酒瓶放在桌上,又从身旁的碗橱里拿出两只酒杯。
“哇,贵州茅台,好酒啊。”
“昆昆。”阿姨一旁笑道:“你妈临走前交代过,不让钟主任多喝,他血压高。”
“放心吧,我看着爸爸,不让他多喝。小山,上桌。”
“来喽。”钟山拎来两个瓶子:“你们有茅台,我也有我的酒。”
“臭小子,忘性真大,才挨了你嫂子的巴掌,还敢喝酒。”钟昆玩笑道。
“大哥,你看看,这是汽酒,就跟汽水差不多。”小山一脸无辜。
“昆昆,今天特殊,家里没女人聒噪。你给小山倒点茅台尝尝,省得臭小子一天到晚惦记着。”
“好嘞,今天爸爸开恩。小山,拿个杯子去,大哥给你上酒。”
“谢谢爸,谢谢大哥。”钟山喜出望外:“噢,我也喝茅台喽。”

爷儿仨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不多时,都有了点酒意,话也开始多了。

“爸。”见爸爸脸色潮红,还要倒酒,钟昆笑劝道:“您悠着点,别喝太快了。”
“没事,这酒不上头。”钟永康斟了大半杯,端到嘴边,终究还是听了儿子的话,只抿了一小口,放下酒杯问道:“昆昆,你们那个共和国史搞得怎么样啦?”
钟昆摇了摇头:“搞不下去,编写小组解散了。”
“怎么回事?”
“阻力太大。编写大纲上报了几次,都被上头打了回票。今年初,有人帮所里联系到胡耀邦同志,我的导师带着我去了他家。听了我们的汇报后,胡耀邦说,现在编写《中华人民共和国史》还嫌为时过早。历史应该是真实的,可对历史的解读,人们的观点不尽相同。按照历史的真实写,许多人通不过。他还打了个比方,《红楼梦》写到林妹妹死,读者接受不了。从胡耀邦家出来后,我的导师对我说,既然他都这么说,还是散了吧。”
钟永康道:“嗯,我估摸着也是这个结局,早散早好啊。”
“爸,邓小平一再强调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难道实事求是就这么难吗?”
“难,很难,非常难。”钟永康一连说了三个难,语气一个比一个来得重:“建国不过三十年,你们就想写史。我问你,镇反怎么写?公私合营怎么写?反右怎么写?大饥荒怎么写?文革怎么写?数千万人死于非命,你写出来,让党如何向老百姓交代?一旦实事求是,三十年漆黑一片。胡耀邦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让你们实事求是,他也就朝不保夕了。”
“嗯,还是爸爸看得通透。在北京,我有几个搞民间自发刊物的朋友,大家很谈得来。不久前,胡耀邦邀他们谈话,肯定了他们的赤子之心,但也告诫他们不能操之过急。有些问题现在不易讨论,有些提法过于偏激。照我看,一方面,胡耀邦想保护他们,另一方面,胡耀邦也不希望他们帮倒忙,被党内对手抓了辫子。”
“不错,你能这样分析问题,说明你在政治上已经成熟了。年轻人总希望步子迈的大一点,走的快一些,但道路崎岖坎坷,跌个跟头事小,搞不好掉进万丈深渊。说实话,邓小平、胡耀邦他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听隔壁的朱部长说,中央正在准备开一个干部大会,把建国后的大事理一理,形成一个决议。如果这个大会能真正发扬党内民主,让大家畅所欲言,该否定的就彻底否定,未来的道路也许好走一些。”
“可是,万一该否定的他们还是不敢否定呢?”
“唉,那就是换汤不换药。我看,你的文革史也不要再搞了,索性回家来吧。”
“嘿嘿嘿。”听了爸爸的话,钟昆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爸爸说的不对吗?”
“不,不是。我只是突然想到,爸爸的话,倒挺像我这次回家前,我的导师写给我的那首诗呢。”
“噢?什么诗?念来听听。”
“回首沧桑已数番,感怀无尽又何言。悲看世路皆危壑,喜共家人在故园。”
钟永康细品了一会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不错,好诗。是你导师写的吗?”
“不是。我的导师说,是宋代一个名叫陈恭的文人写的感怀诗,他取了前半阙。”
“噢,这个人的诗我倒是没见过。不过你的导师抄来送给你,很是贴切。昆昆,马上你就要毕业了,如果专业不好搞,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还没想好。那个…,毕业后,我想先到广东和特区看一看。听同学说,那边改革开放搞得还不错。如果有机会,我就在那边找点事干干。”
“嗯,这个想法挺好。改革开放,没有前例可循,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与其纸上谈兵,不如身体力行。爸爸帮你找人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
钟昆晓得,爸爸重新工作后,和许多过去的老战友、老部下恢复了联系,有爸爸相助,比自己这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不知好哪儿去了,于是笑道:“那就让爸爸费心了。”

“呼…嘘…”

饭桌上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正在说话的父子俩侧目一看,不禁莞尔而笑。

小山这个臭小子闹着要喝酒,一杯下去,便不胜酒力,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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