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读家书两处惶恐 设盛宴巴结豪门
(1)
涓山五月,芳菲尽,草木深。
几年农村改革,新颜复旧貌。坡南坡北的大寨梯田不见了,代之以成片的茶园和茂密的竹林。坡顶肉红色大石下依旧流淌着温滑的泉水,淳朴的乡民们又过起了平凡的日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扫来竹叶烹茶叶,劈碎松根煮菜根。
“叮铃铃”,一串铃声飘过。
身穿墨绿工作服的邮递员刹住自行车,朝着竹篱笆内大声喊道:“陈抱一,有信。”
“哎,来了。”
接过邮递员手中沉甸甸的信,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体,陈抱一喜上眉梢,道了一声谢,掉头就跑,边跑边喊:“阿梅,秋儿来信了,秋儿来信了。”
季雪梅正在当院摊晾刚出锅的新茶,抬头看了看兴高采烈的丈夫,半嗔半喜地笑道:“瞧你,收到儿子的信,比捡到个金元宝还高兴呢。”
“嗳,一个金元宝算什么。你没听过吗,家书抵万金。”
“好,好,抵万金。”季雪梅撂下手中的活,走到小竹桌前坐下,拍拍身旁的另一张竹椅:“来吧,念给我听。”
陈抱一戴上老花镜,小心仔细地拆开了信封:“这小子,要么不来信,要么一次写这么多。”
看到那叠得厚厚的信纸,不知为什么,季雪梅突然感到一丝不安,秋儿过去从来不写这么多啊,出什么事了吗?
“爸爸,妈妈。你们好。”像读报纸一样,陈抱一一字一句地读着儿子的来信,神态从容,语调舒缓:“你们的来信收到了。我们一切安好,请勿念。”
听到儿子媳妇平安无事,季雪梅松了口气,笑着插了一句:“这孩子,每次来信都这样,报喜不报忧的。”
“嘿嘿,你不就是盼着他们一切安好吗。”陈抱一摘下老花镜,想必儿子知道他眼神不好,字写得挺大,不用老花镜也看得真真的。他将信拉远了一些,接着念道:“爸爸在信中说,你们二老身体不错,承包的茶园效益很好,我们看了非常高兴。但我们觉得,二老年事渐高,早年吃了不少苦,身子骨弱,每日可做些适当运动,却不易干过多的体力活。爸爸有种茶制茶的技术,无须事必躬亲,可在茶季雇一些短工,爸爸一旁指导便可。妈妈一向体虚,气血不足,更要注意身体。乐湄说,妈妈这个年纪的妇女大都有骨质疏松的毛病,要加强营养,补充钙质,切不可做剧烈的体力劳动。”读到这儿,陈抱一抬起头,对身旁的女人说:“阿梅,我的话你不听,可儿子媳妇都是当医生的,他们的话你可要听哦。”
“啊呀,家里这点活,算不上剧烈的体力劳动,你就别听风就是雨啦。往下念。”
陈抱一笑着摇摇头,继续念道:“听爸爸说,咱家的涓山雀舌在明都已经小有名气,供不应求。这说明你们不但有高超的制茶技术,也善于经营。因此呢,我想再给爸爸提一个建议。涓山风景秀美,依山傍水,且靠近明都,交通便利。如果政策容许的话,爸爸可以承包月牙湖和湖滨芦苇荡。沿湖畔建一些简易设施,吸引城里人来玩,休闲,品茶,泡温泉,尝农家菜。当然,这件事不是一朝一夕、也非一己之力就可办成。爸爸可以和村里人联手,向社会集资,打造一个具有乡村特色的旅游胜地。哈哈。”陈抱一弹了弹信纸,抬头向季雪梅笑道:“看看,儿子又给咱们出了一个好主意。”
“嗯,这个主意真不错。花钱不多,还可以让全村乡亲一同致富呢。快,往下念。”
“爸爸妈妈信中提到,你们想当爷爷奶奶了。的确,我们也不老大不小,是时候考虑这件事了。眼下我正在准备博士资格考试,我和乐湄商量好,一旦我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我们就准备要孩子了。”读到这里,陈抱一开心地笑起来:“好哇,阿梅,咱们就要当爷爷奶奶了。”
“阿弥陀佛。”季雪梅双掌合十:“总算是听到他们松口了。”
“松口就快了,快了,哈哈哈。”
“嘁,八字还没一撇呢,瞧把你高兴的。”
“嘿嘿”,陈抱一笑呵呵地掀过一页信纸,继续念道:“爸爸妈妈,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我不知该怎么对你们说,却也不得不说。前日,有一个女孩来找我。她说她从香港来,姓邱,叫邱小枚,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念及此处,陈抱一猛地一凛,神情不那么淡定了:“阿梅,这…”
听到“同父异母的妹妹”,季雪梅亦是一怔。香港来的?姓邱?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儿子迟早要和秉义见面,自己知道,抱一也知道,大家早就心照不宣。只不过事到临头,还是让她感到意外,更不用说还冒出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想来逸尘怕她伤心,秉义在香港有家有孩子的事,来信中从未提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没有忘过秉义,没有忘过男人身上那块鬼子刺刀留下的伤疤。就是那块伤疤,见证了她和秉义的铁血之情、锥心之爱。
然而,云烟过眼,往事已矣,逝去的再也回不来了。自打抱一用身体为她遮挡红卫兵的棍棒那一刻起,她心底里就闯入了另一个男人。两个男人,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天离得太远,太远;地贴得很近,很近。今天的她,清清楚楚自己的意,明明白白自己的心。她向佛祖祈祷,保佑秉义后半生健康、平安。而对抱一,她无须多言,不管活成啥样,她都是抱一每日的青菜豆腐,抱一都是她每日的柴米油盐。
季雪梅淡淡一笑,平心静气地说:“抱一,往下念吧。”
对陈抱一而言,信里描述的故事,有的他亲身经历过,有的也是头一次听到。他曾经猜想过,参座到了台湾,会建立一个新家,如今在秋儿的信里得到证实,他不禁暗自感到庆幸,为自己,也为参座。三十多年啊,时乖运蹇,造化弄人。可人总要挣扎着活下去,在寒冷中寻得一丝温暖,在饥渴中求得一滴甘露,参座如此,阿梅和他不也是如此吗。得知参座有了家,有了女儿,让陈抱一多了一分欣慰,少了一点内疚。
“…。爸爸妈妈,以上便是邱小枚口述的故事。我想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吗?期盼你们的回信。敬请安康,儿寄秋拜上。”念罢,陈抱一将信轻轻地放在竹桌上。
“秋儿知道了。”
“知道了。”
“他也该知道了。”
“阿梅,我们是不是做错了,该早点让秋儿知道真相。”
“唉。”季雪梅一声叹息:“要说错也是我错,是我一直瞒着。先前吧,怕秋儿牵扯上海外关系,后来吧,又怕影响到秋儿和乐湄的婚事。”
“阿梅,你的心思,我懂。你一直瞒着,不光考虑到秋儿,也顾及到我的感受。这么多年,真是难为你了。”陈抱一踌躇了一下,鼓足勇气说道:“阿梅,你能不能找到参座的联系方式。当年参座把你们娘儿俩托付给我,事到如今,我也该对参座有个交代了。”
“抱一,不是你,而是我们,我们一起对秉义和秋儿做个交代。”季雪梅语调柔和,却显得坚定,不容辩驳:“如今啊,秉义有秉义的家,咱们有咱们的家。秉义不再是你的参座,也不再是我的丈夫。咱们可以把秉义和他的家人当作亲戚,当作好友。秋儿想认父亲,由他自己决定。可是呢,秋儿不光是秉义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他不能忘了。我会对儿子说,他的姓就不必改了。当着全村人的面,秋儿给奶奶摔过瓦盆。在乡亲们眼里,秋儿是奶奶的亲孙子,是老陈家的根,他必须顾全老陈家的脸面。至于秉义那边,我会和秋儿、乐湄打个商量,等乐湄生出个男娃来,让孩子跟他老邱家姓,继承他老邱家的香火。你看,这样可好?”
“阿梅…”陈抱一喉咙哽咽:“好,好,都听你的。”
(2)
同一天,一封贴着双倍邮资的航空信送到军区大院里的常家小楼。
客厅里,常元凯合着眼靠在沙发上,齐霏霏坐在一旁织着毛衣,韩菡轻拍着昏昏欲睡的儿子,人人看似悠闲,却都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听常乐天念信。
信中的故事,一波三折,扣人心弦。乐天连烟都顾不上抽,一口气念到最后。
“我靠,还有这种事,太扯了吧。” 才念完,乐天立马吐槽。
“天哪。”韩菡紧跟着轻呼一声:“寄秋的身世这么离奇,听着像电影似的。”
“龚家坳,这地方怎么那么耳熟呢?”齐霏霏停下手中的毛线活,皱眉问道:“元凯,是咱们独立师打下来的那个土匪窝吗?”
乐天摸出一根香烟,来不及点火,抢先答道:“肯定是的。我在那儿当过两年兵,好多事都听说过。陈寄秋他妈逃出来的那个山洞,我也听说过。当地老乡说,龚家大院里有个藏宝洞,除了马帮大锅头,别人谁也找不到洞口。我还以为是老乡们瞎编的,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回事。”说着,他向韩菡挤挤眼:“老婆,想不想跟我跑一趟龚家坳。”
“干嘛?”
“咱们去寻宝。”
韩菡莞尔一笑:“好啊,什么时候走?”
“乱弹琴!”常元凯坐起身,挺直腰板,眼缝里露出一丝精光:“乐天,你再念一遍,陈寄秋的生父叫什么。”
“我找找看。”乐天翻了翻手中的信:“哦,在这儿。他姓邱,叫邱秉义,秉性的秉,义气的义。”
“邱秉义?!”常元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随即眼中精光四散,一声长叹:“唉,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爸…”
“元凯…”
所有人都发出同样的疑问:“你认识他?”
认识他吗?常元凯自己都说不清楚。说认识,只曾听过他嘶哑的声音,从未和他照过面。说不认识,他的名字却又深深地印刻在脑海里。
龚家坳一战,是常元凯军旅生涯中指挥过的最后一战。比起他曾经历过的各种战斗,那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剿匪,一场实力悬殊的绞杀战。而他之所以印象深刻,不仅因为那血流成河堆积如山的死人死马,更因为那隐藏在硝烟背后的敌军指挥官。
常元凯清楚地记得,在战斗前夜的军事会议上,师敌工科科长阮世杰带来一份敌情通报,说龚家坳潜入了一股国民党残匪,领头的就是咱们的老对手,国民党二十六军少将参谋长邱秉义。对常元凯来说,邱秉义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当年独立师把一支国民党残兵围困在滇西芒腊山,他奉命上山劝降时,邱秉义就躲藏在烟雾里向他屡屡发难。后来从俘虏口中得知,那天晚上邱秉义还曾策划劫营,差点取了他的性命。尽管他们是敌对双方,势不两立,可作为一名职业军人,常元凯还是挺佩服邱秉义的。此人作战凶猛,经验丰富,通晓韬略,用兵诡异,在抗日战场上赴汤蹈火屡立战功,是国民党军队中难得的人才。龚家坳那场战斗,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垒。仗虽然打赢了,但常元凯心里明白,我方的胜利实属侥幸。若不是那个叫尼阿普的工作队员及时听到敌人逃跑的锣声,若不是指挥炮群的二团长张德彪擅自发令狂轰滥炸,敌人就可能在我方发起总攻前撤离龚家坳,全身而退,逃入缅甸。那样的话,他的军旅生涯就被涂上一个大大的污点,整个独立师也没脸见人了。打扫战场时,在他的暗示下,那件捡来的少将军装被套在一具血肉模糊尸体上。但常元凯并不敢确定那就是邱秉义的尸体,而且在他的潜意识里,邱秉义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死了。果然,他的潜意识成了事实,邱秉义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三十多年过去了,邱秉义这个名字,又一次唤醒了他尘封的记忆。更加讽刺的是,冤家变亲家,自己心爱的女儿居然嫁给了敌人的儿子。
妈了个巴子的,乱弹琴!
回想起当年参加龚家坳剿匪的老战友们,常元凯更是百感咸集,悲从中来。二团长张德彪惨遭杀害暴尸荒野,二团参谋长于海自甘堕落锒铛入狱,师敌工科科长阮世杰被隔离审查后音讯全无,就连他当年的警卫员顾浩田,也在文革中坠楼身亡死于非命。曾几何时,他们是“革命”的胜利者,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继续革命”的牺牲品。倘若他们得知当年的敌人还活着,还和他常元凯做成了亲家,会不会感到很滑稽,会不会觉得历史跟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
事到如今,木已成舟,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晚了。况且…
常元凯心头一悸,板起脸厉声道:“好了,你们什么也不要问。乐天,你马上把这封信处理干净。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准外传。”
搞了那么多年的组织人事工作,齐霏霏自然听得懂元凯话里话外的意思。原来的亲家,虽说算不得门当户对,却也都摘了帽子,不存在“成分”问题。可如果女儿信中所述属实,那性质就变了。真正的亲家公在香港,属于海外关系,更不用说他还是曾经的国民党将军。若是放在一般老百姓家,如今有个海外关系也算不了啥,有人甚至还拿来当作炫耀的资本呢。可元凯不一样,他是部队的高级干部,身份特殊,职务重要。虽然他已经退居二线,可由于职责所系,依旧掌握和了解明都军区的军事部署和许多重要机密,属于部队的特殊保密对象,最忌讳有海外关系的。万一这件事被外人知晓,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于是,她顺着丈夫的话说道:“好好好,我们什么也不问,就当没听过。回头写信告诉乐湄,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我们只认涓山的亲家,只认寄秋这个女婿。”
老爸老妈的话也提醒了乐天,他打小与军人子弟为伍,又从警多年,自然知道个中厉害,当下掏出打火机:“我去烧了。”
不一刻儿,乐天叼着香烟从厨房回到客厅,抬手看了看表:“哎呦,韩菡,咱们得走了。”
齐霏霏瞪了儿子一眼,不满道:“周末也不在家陪陪你爸,又去哪儿啊?”
“老子不要他陪。”
乐天晓得老爷子心头不爽,便陪着笑脸解释道:“对不起了,爸。彭晓光刚从广州回来。他小子发了财,今晚请客。乐湄信里不是说了吗,接受晓光的邀请,当他的北美代理。正好,我们帮乐湄多榨他点油水。”
“乱弹琴,什么油水。你告诉彭晓光,合法经商可以,投机倒把违法乱纪的事不能做。”
“爸,晓光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你就一百个放心吧。韩菡,走啦。”
大人们说话声音太响,把昊昊吵醒了。
他伸出小胖手,拉住妈妈的衣襟撒娇:“妈妈,我不要你走。”
“昊昊,乖。爸爸妈妈出去看朋友,你跟爷爷奶奶在家玩。”
“来,昊昊,到爷爷这儿来。”老话说,隔代亲。看到孙子,常元凯就没了脾气。他从衣兜里摸出一粒大白兔,对着孙子晃了晃:“昊昊给爷爷唱个歌,爷爷奖励你。”
齐霏霏抱怨道:“又给孩子吃糖,你就不怕他把牙吃坏了。”
“怕什么,反正他这口牙要掉的。来,乖孙子。”
看到昊昊扑到爷爷膝前,乐天和韩菡相视而笑,迅速地走出家门。
(3)
乘坐了7站公交车,乐天两口子来到市中心。
文革时,红卫兵们把这里改名叫东方红广场,还在广场中央竖了一座十来米高的伟大领袖水泥雕像。而如今,广场上不见了“毛主席挥巨手”,代之以“孙总统拄拐杖”,售票员口中的站名也变回“中山广场”。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旧日的模样,只有中国银行大厦西侧,新添了一座庞然大物。仰面望去,黑色玻璃幕墙直达天际,看着让人头晕眼花。
过去哥们儿一起吃个饭,好去处要么老字号松鹤楼,要么省委交际处的湖滨饭店。突兀间,平地里冒出个号称全国第一高的“明都饭店”。饭店去年底投入运营,立马成了明都市的地标和名片,也成了老百姓的津津乐道和望而兴叹。这家店贵,贵得离谱。即便像常乐天和韩菡这样吃皇粮的,也感到囊中羞涩,只能仰望,不敢高攀。
走进旋转玻璃门,大厅里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常乐天羡慕嫉妒恨,不由得笑骂道:“狗东西,在这儿请客,真他妈发财了。”
“乐天,晓光在那儿呢。”
顺着韩菡玉笋般的纤指望去,彭晓光站在迎宾台前,正在向他们挥手。看到彭晓光的衣装,乐天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小子向来赶新潮,喇叭裤,花衬衫,尖头皮鞋,什么时髦穿什么。可今天他老兄一反常态,藏青西装,紫红领带,绅士皮鞋,鼻梁上还架了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奶油小生。乐天好生奇怪,狗东西的搞什么名堂,不就是吃顿饭,犯得着这么一本正经吗。
彭晓光身旁,还有三个人,两个老相识,顾建国和朱抗美,剩下一个女孩,看着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对啦,瞧那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她不就是明都电视台的当家花旦吗。乐天再度羡慕嫉妒恨,心中暗骂,狗东西,又换了个女人。
走到近前,韩菡招呼道:“晓光,抗美,建国,你们都到了。我们没来晚吧。”
“不晚,不晚。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彭晓光把那个女孩拉到身边:“我的女朋友,唐湉,在电视台工作。”
站在彭晓光和唐湉二人身后的朱抗美偷偷向乐天和韩菡做了个鬼脸,揶揄道:“我说彭大公子,还用你介绍吗?人家可是大明星,电视上天天见哦。”
唐湉毕竟是个场面人,会隐忍,也会来事。她眨着迷人的桃花眼,话音又糯又甜:“乐天哥,韩菡姐,很高兴认识你们。”
韩菡大方一笑:“你好。我们也很高兴认识你。”
几步开外,就闻到彭晓光身上一股子古龙水味,乐天揉揉鼻子,呜呜囔囔地问道:“晓光,还有别的客人?”
“嗯,还有两位香港来的老板,”
“我说嘛,你小子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肯定有事。人呢,还没来?”
“哥们儿,对不住啦。他们要晚点到。”
“晚点到,多晚?”
“最多一个小时吧。”
“我靠,一个小时?你小子就让我们这么干等着?”
“哎,怎么会。我订好了包厢,也订好了菜。趁现在还早,我先带你们上璇宫,喝杯咖啡,看看风景,吹吹牛。怎么样,哥们儿够意思吧。”
“那还凑合,走吧。”
韩菡担心道:“晓光,你不在这儿等着,万一客人到了怎么办?”
“没问题。”彭晓光拍了拍腰间的BB机:“我把号码告诉了前台,客人来了,让他们CALL我。”说罢,他搂住身边女孩的盈盈细腰:“Let’s go。”
一行人进了电梯,不到一分钟,便升到大厦顶层。步入璇宫宫门,众人顿时眼前一亮。《淮南子》有云,帝有桀纣,为璇室、瑶台,室可转旋,台可摇动,极土木之巧也。而这座璇宫,无论机巧还是奢华,怕是远远胜过了桀纣的宫殿。巨大的旋台,铺以金红地毯,饰以青花斗彩,佐以名家字画,悬以水晶琉璃,平静地、缓缓地转动,一个小时,一个周天。说起来,明都也有不少楼宇,但那大都是民国留下的老建筑,最高的不过7层,与高达38层的明都饭店相比,可谓差之云泥。置身璇宫,临窗鸟瞰,下面的景物如同玩具,路上的行人好似蚂蚁。
他们一行人,包括彭晓光,都是头一次上璇宫,自然充满了兴奋与好奇。在一位年轻貌美的旗袍小姐引导下,众人纷纷落座,忙不迭地看向窗外,唧唧呱呱地指点着远处熟悉的景物。只有顾建国,静静地坐在朱抗美身旁,手捧咖啡,含笑不语。
自打见面寒暄了几句之后,顾建国便成了众人的影子,亦步亦趋,不大开腔了。虽说他如今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但他知道,这儿不是自己的主场,还是低调为好。再者说,自己一个七品芝麻官,在彭晓光常乐天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自从躲进省党校学习班,逃过了“三种人”的审查,他终于峰回路转,东山再起。在老岳父的帮助下,他调到郊区县,任县委副书记,最近又挂上了“代理”县长的头衔。固然,比起原来的市府大秘,一个郊区县的副书记显得太寒酸了。但与老岳父一番深谈之后,他明白了老人家的良苦用心和老谋深算。过去让他当秘书,是入仕的起步,跟在领导身边,学习为政之本,领悟处世之道。然而,秘书再大,终究还是伺候人的。若想在仕途上往高处走,就必须从基层干起,宁为鸡头,不为牛后,先独当一面,进而掌握全局。党政军民,工农学商,一个县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是培养造就领导干部的始发地。就这样,他顺从了老岳父的安排,一头扎进工作里,两年来官声甚好,政绩颇佳。
按理说,顾建国和彭晓光、常乐天他们这些官二代没有多少交集,而且上中学时,没少受过他们的腌臜气,如今各走各的路,犯不着跟他们套近乎。可是,这些年置身官场,他深深体会到人脉关系的重要性,能交的一定要交,不该得罪的一个也不能得罪。况且,今晚他还有求于彭晓光,更得放低身段。为了工作方便,县委县政府想进几台小车,却因为衙门太小,一直搞不到指标。抗美帮他四处打听,哪知巧了,彭晓光手头就有好几辆,正待价而沽。不过抗美警告过他,这些车可能来路不正,还是小心为妙。其实,用不着抗美警告,顾建国也知道这些车打哪儿来。当初为了找车源,他咨询过当上市府车队副队长的司机老王。王师傅告诉他,最近车队进了一批车,都是海南那边走私来的,你不妨找找那边的人,价格便宜不说,还都是日本原装的。看到建国对“走私”有点发怵,王师傅笑道,市里已经开了先例,你还怕什么,找交警队上个牌,黑的立马变成白的。听到这番话,顾建国自然也就无所畏惧了,而且他心知肚明,彭晓光有个好爹,没人敢惹,从他手里买车,要比跟陌生人打交道安全的多。
“怎么着,听抗美说,你要买车。”彭晓光端着咖啡杯,大剌剌地坐在建国对面。
“有这个想法,不过,不是我买,是县里买。”顾建国回答得不卑不亢。
“都一样。要几辆?”
“三辆吧。晓光,我们县里经费有限,可不能太贵哦。”
“靠,要是你给抗美买,哥们儿可以便宜点。你给公家买,那就得公事公办了。”
“彭大公子,别呀。”朱抗美挑眉笑道:“他们一个郊区县,能有几个钱。你便宜点,就当建国买给我的呗。”
“大妹子,话不能这么说。实话告诉你吧,海南那些当官的,心黑着呢,当初搞一辆车的批文,我就贴进去五千。上个月,中央派了个联合调查组进驻海南,专门清查倒卖进口汽车的问题。搞不好,我手上的车就是最后一锤子买卖。”
“那好,你开个价吧,只要价格合理,我让县财政局跟你办过户手续。”
“爽快。”彭晓光大拇指一竖:“不过有件事先说好,车子停在湛江军用码头,你们自己派人提货。还有,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上牌的事我可不管。”
“行,一言为定。”
“咳,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呢,又是钱,又是货的?”常乐天也转了过来。
“小警察,这儿没你的事。” 朱抗美连连甩手:“去去去,一边凉快去。”
“成,老叔不打扰你们。不过…”常乐天一脸坏笑,拉起彭晓光:“他得跟我走。”
“你犯嫌,我们的事还没谈完呢。”
“你们等会儿谈,老叔的事更重要。”乐天附在彭晓光耳边悄声道:“乐湄来信了。”
“她同意啦?”彭晓光立刻站起身:“走,到那边说。”
“小警察…。”
一对狐朋狗友勾肩搭背地离去,把气急败坏的朱抗美和无可奈何的顾建国丢在脑后…。
天渐渐黑了,从玻璃窗往下看,灯光点点,星罗棋布。就在广场大钟敲过七声那一刻,彭晓光腰间的BB机响了。
“呦,人来了。”彭晓光拍了拍乐天的肩膀:“行啦,你放心。咱谁跟谁啊,哥们不会亏待乐湄的。”说完,拉着乐天转身走向众人,拍拍手道:“各位,各位,客人到了。我和唐湉下去迎接贵客,你们先去我订的包间,三楼巴黎厅。听餐厅经理说,想吃披萨到罗马厅,想吃寿司到京都厅, 想吃牛排到纽约厅,想吃鲍鱼到雪莉厅,想吃鹅肝到巴黎厅。今晚老子出血,请大家米西一顿法式大餐。”
众人的叫好声中,乐天一马当先:“噢,走喽,吃大户去喽。”
(4)
不一刻儿,彭晓光和他的女友陪着两位客人来到巴黎厅。
从外貌上看,两位客人有些年纪了,逾天命,近耳顺。为首一人,中等个头,鬓角灰白,身穿玄色真丝唐装,足踏千层麻底布鞋,乍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可他平和的目光中,似乎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霸气。跟在他身后的一人,身形略高,西装革履,却没系领带,衬衣领半开,粗壮的脖颈上缠一条筷子粗的金链,看上去像个练家子,精壮彪悍,孔武有力。
“二位先生,请。” 彭晓光点头哈腰,接着热情洋溢地说:“诸位,让我们热烈欢迎来自香港的尊贵客人,龚董事长和铁总经理。”
常乐天、顾建国他们未曾和商人打过交道,不会说“久仰久仰、幸会幸会”那一套虚头八脑的场面话,便学做天安门前迎接外宾的小学生,站在厅门两旁,齐声“欢迎欢迎”。不过,瞅着彭晓光那毕恭毕敬的孙子样,常乐天他们都猜得出,这两位客人的来头非同一般。
不消说,两位客人身价几何,彭晓光自是明了。半个月前,在一次广州朋友的酒席上,彭晓光结识了铁老板,也从酒酣耳热的聊天中,得知铁老板来自敖龙集团这个称雄港九的大公司。当下,他递上名片,发出邀请,希望铁老板屈尊纡贵,找个时间来明都玩玩。不过他晓得,酒桌上的话,当不了真。自己就是说说,人家也就是听听,自己一个不见经传的内地小公司,根本不入人家大老板的法眼。可出乎意料的是,前天突然接到铁老板的电话,说两天后傍晚到明都,而且来的不止他一人,公司董事长也想来看看。这下可把彭晓光乐懵了,敖龙集团的董事长,身家万贯的大富豪,那是什么身份,就是自己的老爸,轻易也未必请得动。铁老板电话里吩咐道,帮我们订两套高档客房,费用我们自理,另外,董事长不喜张扬,你简单接待一下就好了。说来也巧,自己刚定下明都饭店请朋友吃饭,不正好换个名头,宴请贵宾,朋友奉陪吗。无论食、宿,明都饭店的档次都堪称一流,而且请来陪客的都是老朋友,男的青年才俊,女的秀色可餐,既不张扬,又有品位,想必客人会满意的。
欢迎声中,客人步入巴黎厅。逐一介绍完毕,众人手上,多了两张名片。一张“香港敖龙集团公司董事长 龚逸尘”,一张“敖龙-吉瑞电子电器有限公司总经理 铁诚”。
时隔二十五年,二少爷龚逸尘又带着铁头来明都了。
上次来,龚逸尘提心吊胆,隐身匿踪,连哥哥都不敢见上一面。这次来,来得堂堂正正,大摇大摆,想到哪儿到哪儿,想见谁见谁。上次来,他还是黑社会的龙头老大,还领着敖龙帮的兄弟们刀头舔血。这次来,他已经是成功的商人,公司越做越大,跨海出洋,除了房地产,生意还涉及到酒店旅游、电子电器、医疗器械等众多领域,就连原来只会舞枪弄棒的铁头,如今也脱胎换骨,成为总公司旗下一家电子电器公司的总经理。然而,他们两次来明都,还是为了同一件事,为了邱叔,为了阿梅姐和小少爷。
数日前,邱叔匆匆找到他,说小枚打来电话,告知找到哥哥的好消息。小枚说,哥哥带她见了嫂子,还请她吃了饺子,但哥哥还在犹豫,没答应立刻认亲。龚逸尘看得出,邱叔过于激动,一个劲地问,是自己飞到美国看儿子,还是等儿子想通了,主动回到他身边。龚逸尘当然知道邱叔心里急,但他也知道,这件事还真急不得。邱家少爷已经不是孩子了,三十多年有爹有娘,突然间冒出个生身父亲,换谁也一下子接受不了。他劝邱叔,秋儿的事最好先和阿梅姐谈一谈,听听阿梅姐和陈副官怎么说。就这样,以应朋友之邀考察商机为借口,他和铁头再次来到明都。当然,考察商机也未必是借口,内地改革开放,港澳的老板们都蠢蠢欲动。听闻内地的房地产业刚刚起步,这个时候插一脚,肯定会有丰厚的回报。不过,龚逸尘来明都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他当年许给邱叔的承偌,“一定把阿梅姐和小少爷接出来”。可他拿不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阿梅姐还肯出来吗?阿梅姐和陈副官舍得把儿子还给邱叔吗?
众人坐定,身着燕尾西装的服务生和旗袍小姐环伺在侧,殷勤周到。先是开胃酒,接着奶油汤,然后前菜、主菜依次上桌。
这本是一场豪华盛宴,可由于年龄上的差异,地位上的悬殊,宾客们都显得很安静,很礼貌。男人们客客气气地敬酒,女人们文文雅雅地吃菜。虽说聊天的话题五花八门,天南地北,却没有人一本正经,也没有人夸夸其谈。两个多小时的大餐,让人觉得舒适,也觉得乏味。吃罢最后一道甜点,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常乐天和顾建国两对夫妇便躬身告退,离席而去,丢下彭晓光和他的女友陪客人办理入住手续。
走出旋转玻璃门,常乐天大喘了一口气:“操,没劲。”
“小警察,人家彭大公子出血请你吃大餐,你还说没劲,良心给狗吃啦。”刚才在璇宫上被乐天摆了一道,朱抗美怀恨在心,终于逮住机会,报一箭之仇。
“就是没劲。还大餐呢,破红葡萄酒,酸不溜叽的,一点也不好喝。还有那个什么狗屁煎鹅肝,吃起来满嘴的腥气。”
“哈哈哈,小警察,这么高级的法国大餐不会享受。我看你呀,也就是个喝二锅头的命,土老鳖。”
“抗美,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自己呢?刚才吃蜗牛,你干嘛吐在餐巾里。”每当抗美跟乐天掐架,韩菡总是向着自家老公。
“哎呀,你还说,你还说。”抗美冲着韩菡就是两记粉拳:“就怪彭晓光,我吃进嘴里他才说是蜗牛,恶心死啦,现在想想都要吐。”
“嘿嘿,大侄女,知不知道,蜗牛可是人家法国佬的国菜。说老叔土老鳖,你才土吧。”乐天一脸坏笑:“我就搞不清啦,你喜欢吃螺蛳,为什么怕吃蜗牛,不都一样吗。”
“才不一样呢,蜗牛爬起来像鼻涕虫似的。”抗美的比喻恶心到自己,不禁抖了个机灵:“欸,臆怪死了。”
“哎,乐天。” 顾建国插进来转移了话题:“刚才晓光和铁老板好像在谈进口计算机,我坐的远,没听清,你听清了吗?”
“哦,听到了几句。”
“怎么说的?”
“我也记不全,好像晓光想托铁老板进一批货,叫个什么PC,什么XT,应该是个人电脑吧。”
“个人电脑,能赚钱吗?”
“能赚钱吗?你把那个吗字给去掉。告诉你,一台美国电脑到岸价2万,卖到国内,要价4万。我们技侦处刚进了一台,加上打印机,花了5万出头呢。”
“哇噻,跟买辆小汽车差不多啦。”朱抗美惊叹道:“一台电脑,转手就赚两万,也太黑了吧。”
“黑?电脑是巴黎统筹会的禁运品,没渠道根本进不来。”
“什么…,什么会?”顾建国追问。
“巴黎统筹会,是一帮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对社会主义国家实行禁运的国际组织。我们局想进口一批微型摄像机、报话机和窃听器,也他妈的属于巴统禁运品,只能找人从香港偷渡进来。”
“哦,这我还是头次听说。”顾建国感慨道:“不过,你想想,彭晓光从海南搞一辆车才赚个万把万。电脑这么小,弄上一船,那还不发死啦。”
乐天揶揄道:“怎么着,顾大县长,眼红啦?要不要把你的芝麻官辞了,跟着彭晓光下海发财去。”
顾建国面色微酡:“唉,人呐,要有自知之明,我不是经商的料。”
“哦,那你是当官的料喽。”常乐天穷追不舍。
“什么官不官的,为人民服务就是了。”顾建国打起了太极。
“小警察,你别说建国。你呢?你敢下海吗?”朱抗美奋起救驾。
“呵,我吗,跟你家建国一样,不是经商的料,也没发财的命。老叔我就想守着老婆儿子热炕头,每天有口小酒咪咪就行了。再说啦,我要下海,我家老爷子还不得打断我的腿,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哈哈哈…”
说归说,笑归笑。人就是这样,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看到了刚才饭店里的奢侈豪华,听到了动辄上万的飞来横财,又有谁能不为之眼馋、不为之心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