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听壁角辛儿惊诧 逢严打乐天进言
(1)
离下班还早着呢,天却黑了。
大块大块的乌云浓淡不一,海潮一般波伏浪涌。阵阵北风吹来,枯黄的梧桐叶满地翻滚,旋起旋落。
惨白的灯光在市政府行政大楼的窗帘缝隙间闪烁,给人以入夜的感觉。行政大楼的大门右侧,有一间办公室,门没关,窗帘没拉,也没有亮灯。这是顾建国的办公室。此刻,他正站在窗前,像个木头人,呆呆地看着窗外满地飞舞的枯叶。身后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只半开半掩的硬纸箱。箱子里装满了杂物,文具、茶杯、镜框、笔记本,还有一摞子书。天色如晦,他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同样,他也不知道,离开了这间办公室,他还会不会回来。
黄市长调走了,调到深圳蛇口工业区当副主任,建国没跟去。这里面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论及客观原因,黄克山级别不够高,调动工作带不走秘书。而说到主观原因,建国自己不想离开明都。他家在这儿,老婆在这儿,这儿是老丈人的一亩三分地。然而,更重要的,两年跟班下来,建国有了些新的想法。他钦佩黄克山的能力,却不看好黄克山的仕途。一句话,这个人不安分、不安全。说他是敢于开创的弄潮儿也好,或者说他是头脑冲动的愣头青也罢,总之他不合群,喜欢标新立异,而且固执己见,恐怕迟早栽跟头。深圳那边的改革,看上去热闹,却也担着卖国、拜金、挑战国家体制、背叛革命初心,乃至资本主义复辟的种种骂名。有些老干部甚至嚎啕大哭,说什么“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问及老丈人对特区的看法,老丈人闭着眼没作声,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瞻前顾后,建国不想跟着黄克山去趟特区那趟浑水,便婉言谢绝了老领导的邀请。可留下来,也不尽如人意。老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来的市长自然用自己的亲信当大秘。看在老丈人的面子上,新市长推荐建国当了市府办公厅副主任。然而,新市长这一手很刁钻,貌似提拔,从正科到副处,实则明升暗降,把建国晾在了一边。如今他大权旁落,只能管管车队、食堂、招待所和勤杂工了。建国知道,这种状况不过是暂时的,老丈人不会看着不管,迟早会出手拉他一把。哪知好事未至,大祸先临。数日前,市委收到一封匿名信,揭发他文革时当过三大附中造反派的头头,属于中央严令明察的“三种人”。建国看过中央下发的文件,根据中央组织部给出的定义,“三种人”者,乃追随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以及文革中大搞打砸抢的人。他记得,中央文件中特别强调,在提拔中青年干部时,对“三种人”一个也不能提拔,已经提拔了的,必须坚决撤下来。
得知匿名信一事,恐慌之余,建国也感到格外委屈。要说于海爷是“三种人”,倒不冤枉,谁叫他带头造反,靠文革起家,当上省革会副主任呢。可自己算老几?即便文革中曾反戈一击,脱离保皇派,加入造反派,当过几天附中八一八的头头,但无论怎么算,自己和“三种人”也沾不上边啊。不过有一点他非常清楚,匿名信的威胁很大,不管自己是不是“三种人”,审查这一关是躲不掉的。
娘的,等老子逃过这一劫,一定要好好查查,这封信究竟是哪个王八蛋写的。
建国抬起眼皮,看了看天上的乌云。云层愈发浓厚,天色愈发阴晦。看来,真要下雨了。他转过身,走到门旁的挂衣架前,取下那件本打算扔掉的旧球衣,遮盖在纸盒子上。
该走啦。抗美说过,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省党校正在举办一个“改革开放宣传工作学习班”,老丈人一个电话,就让他当上了学员。尽管老丈人没明说,建国也知道老爷子的良苦用心和老道之处。省党校的学习班是一个避风港,只要躲过了这次风头,他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建国抱起纸箱,不由得肩头朝下一沉。妈的,好重。他犹豫了一刻儿,又把纸盒子放回办公桌上。娘的,过去用个人,叫个车,凭着自己市府大秘的名头,只需一个电话,要人有人,要车有车。可现在呢,居然…?唉,权力这个东西,还真是让人怀念啊。
还是打个电话给司机老王吧。王师傅过去一直给黄市长开车,跟自己的交情也不错。眼见天要下雨,请他帮忙跑一趟,应该没问题吧。
建国将手伸向电话,就在这一刻,电话铃响了。
“市政府办公厅,请问哪一位?”顾建国习惯性地接起了电话。
“是顾、顾建国吗?”话筒里响起尖锐急促的声音。
“是我。你哪一位?有什么事吗?”
“建国,我、我是齐、齐…。”
建国听出来了,电话那头是5311厂齐师傅的小儿子、附中的老同学齐文革。这小子一犯急,说话就打磕巴。于是,没待对方把话说完,建国打断道:“文革,说吧,什么事?”
“建、建国,你快、快回来吧,你家、你家出事啦。”
家里出事啦?顾建国顿时脸色一变,眉心紧锁。他将话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生怕漏掉一句话。越听,越觉得事态严重。他连口大气都不敢喘,耐着性子听完齐文革结结巴巴的诉说。
却原来,狗日的匿名信不仅寄到市委,也寄到了5311厂。果真应了那句老话,祸不单行。寄到厂里的那封匿名信更为恶毒,除了揭发顾家父子都是“三种人”,还把两件陈年往事翻了出来,说他死去的老爹顾浩田涉嫌逼死人命,说他哥哥顾建军涉嫌强奸女知青,并建议上级领导撤销顾家“革命烈士家属”的称号,由公安机关重新调查这两个案件,让真相大白于天下。齐文革还告诉他,据说匿名信的内容是厂党委某位领导有意透露出来的,很快就传遍全厂,这两天工人干部们议论纷纷。
这一通电话,直似一盆冰水迎头泼来,建国浑身一激,刹那间冷彻骨髓。他心知肚明,爹的事查不得。傻子都看得出,什么他娘的阶级报复,若非被逼得走投无路,那个孱弱的女人,怎么可能拉着一个大男人同归于尽。一旦真相大白,不仅爹的名声毁了,自己也会受到牵连。至于建军强奸女知青的事儿,建国并不太担心。反正那个叫畹香的女孩投江自杀了,死无对证。事情不是建军干的,他个犟头自然不认。只要他不认,天王老子也没辙。至于匿名信传得如此之快,建国也猜得到其间的猫腻,厂里早就有人看着顾家的房子眼红。顾家那套二居室的住房属于厂中层干部标准,是爹当厂革委会副主任时按级别分配的。而如今,爹不在了。娘是个食堂工人,建军是个看大门的,根本没住的资格。要不是仗着门楣上那张“革命烈士家属”的红符,娘和建军一家早就被撵走了。说不定那个散布匿名信内容的党委领导,就是瞄上了顾家的房子,趁火打劫的。
唉,娘糊涂,建军更是混球一个。换做自己,厂里派人回收房子,老老实实把钥匙交了,求个息事宁人,兴许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可建军这个混球偏偏犯浑,他不但不交钥匙,还大打出手,伤了人,差点出人命。这下好了,厂里叫来警察,一副铐子把他铐走了。如果伤者真像齐文革说的那么严重,保不定建军会被判刑坐牢。齐文革在电话里磕磕巴巴地说什么“你娘要你、要你快想办法”,可如今自己都挂着一腚屎,哪有本事帮他们搽屁股。
思索了片刻,顾建国脸色铁青地沉声道:“文革,你马上去我家,告诉我娘和蒋燕,就说我说的,厂里让她们搬哪儿就搬哪儿,不准讨价还价,更不准闹事。其它的事,等我回去再说。”
说罢,顾建国扔下电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怎么办?他沉下心,默默地点着了一颗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在市里工作了这些年,建国多少也结交了一些大小干部,攒下了一些人脉。放在几天前,他还可以直接找公安局的头头帮忙,把建军捞出来。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不敢强出头,生怕引火烧身。看来,还得低声下气,求抗美帮忙了。
他掐灭香烟,拧亮台灯,拨打了一个电话。
“喂,计生办吗?这里是市政府办公厅。请找朱抗美同志接电话…”
(2)
天阴,屋里暗,雪素早早地点亮了灯。
她上午才下了从北京到明都的火车,顾不得旅途劳顿,到家便忙不迭地翻箱倒柜,整理行装,一直忙活到现在。
继寄秋、和平、乐湄之后,雪素也要出国了。她去的也是美国,跟和平同一所大学,加州大学圣巴拉拉分校。一晃和平走了一年多,雪素也读到研二了。这段时间里,她根本没心思学习,除了想和平,就是忙着啃外语,忙着留学的事。实际上,不仅和平雪素他们,就整个77、78级而言,都把出国留学当作潮流,一个个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好在雪素的托福成绩不错,在激烈的竞争中,拿到两所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其中一所就是圣巴拉拉分校。虽说这所学校在加州排名不怎么样,给的资助也不算多,但跟和平在一起,不仅可解分居两地的相思之苦,还能节省不少生活上的开销。中美业已通航,到大洋彼岸方便多了。和平已经帮她订好了机票,三天后她就要返回北京,然后乘波音747直飞洛杉矶。
忙活小半天了,雪素还没忙完。她的脚下,摆放着一只硕大的帆布旅行箱。箱子几近装满,可床上还散落着许多衣物,花花绿绿春夏秋冬的,有给和平买的,也有雪素自己的。她捡起一件,左看右看,似乎不太满意,再换一件,依旧取舍两难。
突然,客厅里传来“哐当”一声,似乎大门被踢开,紧接着有人高声喊道:“雪素,雪素。”
突如其来的响动,把雪素吓了一跳,但她立马想到是谁,除了二姐,没人这么风风火火的。好久没见到二姐了,好想她呢。
雪素扔下手中的衣服,急步走进客厅,欢呼道:“哎,二姐,你回来了。”
来人果然是文漪,只见她扔下手中的旅行包,扑上前,一把搂住雪素的脖颈,嗔怪道:“哼,你说走就走,不知哪天才回来。我能不赶回来送送你吗?”
“谢谢姐,我想死你了。”雪素将娇腮贴紧文漪鬓角,亲昵地蹭了蹭,张着大眼看向门口:“姐,昆昆大哥没跟你一起回来?”
“咳,他是个大忙人,没时间回来。他叫我带句话,祝你一路平安,问和平好。”文漪放开雪素,左右张望道:“爸不在家?”
“刚出去,说要买酒。刚才爸打了电话给小芹姑姑,要你们一家都过来。既然你来家了,就别走了。”
“好吧,正想跟你多说会儿话呢。” 文漪拉着雪素走进卧室:“哎,你东西收拾得怎么样啦?”
“还等你帮忙呢。”
“你要我帮忙?”文漪瞅了瞅满床的衣物,讪讪自嘲道:“不怕我越帮越忙哦。”
“嘿嘿,二姐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呸!”文漪一声娇斥,伸出食指,点向雪素的额头:“臭雪素,又拿我开心。”
“不敢,不敢。”雪素后退一步,连连摇晃着双手,笑着把话岔开道:“哎姐,我看你带着旅行包,你还没回大哥家?”
“没呢。”
“哎,不对呀。我记得,广州到明都的火车中午就该到了,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呀。火车晚点啦?”
“没晚点。大哥交待了任务,让我到了明都,先去看他妹妹,给她送点香港搞来的药。”
“钟明?她病还没好吗?”
“怎么说呢?”文漪皱起眉头:“她看上去像个正常人,也知道我是她朋友,可就是想不起过去的事,怎么帮她回忆都没用。当年接她出来,后来又一直照顾她的那个老师信教,常带她去教堂,现在她也信上帝了。刚才我去看她,她张口闭口的都是什么主啊罪人的,要拉我去教堂,学圣经,分享心得,听得我直打瞌睡,呵气连天的。”
“嘻嘻,遇到二姐,钟明算是对牛弹琴,白费力气了。”
“呸,拐着弯骂人,你才是牛呢。”文漪拍了雪素一巴掌:“不过,钟明唱起歌来很好听,她说是赞美诗,还教了我几句呢。”
“是吗?唱给我听听。”
文漪憨萌一笑:“嘿嘿,出了门就全忘了。”
“还说不是牛…” 看到文漪扬起巴掌又要打,雪素连忙笑着改口道:“嘻嘻,不是,不是。看来二姐和上帝没有缘分啊。”
“那是。你二姐我不信鬼,不信神,只信大哥。”
“耶,肉麻死了。”雪素抿嘴娇笑。
“那我怎么办?乐湄连大学都没上完,就屁颠屁颠跑到美国找她的小郎中去了,你这又要走,只丢下我一个,我不信大哥信谁啊?”
“二姐,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我们出国是为了留学,跟你信什么有关系吗?”文漪不着调的话,令雪素笑不可支:“不过话说回来,钟明能找到新的信仰,精神上有了寄托,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可不吗,她现在气色好多了,又白又嫩的。哎,你到了美国,去看乐湄他们吗?”
“想是想啊。可听和平说,他们在大西洋那头,我们在太平洋这边,中间隔着美洲大陆。到乐湄那儿,自己开车要三四天,坐飞机还要大半天呢。”
“哇,那么远啊。算啦,本来想让你带封信给乐湄,干脆我自己寄吧。”
“还是给我吧,我帮你寄,又快又便宜。”
“成,过两天给你。”
“干嘛过两天啊?”
“嘿嘿,我还没写呢。”
正当姐儿俩开心地说笑着,客厅里轻悄悄地走进来一个半大小子,大脑袋下的身子骨挺瘦,大手大脚的,看来正在发育期,搭架子窜个头的年纪。
这个半大小子就是畹香投江前丢在岸边的儿子,龚逸凡不待见的外孙,文漪口中的小坏种,雪素自小带大的亲外甥,龚辛。如今龚辛已经过了13周岁生日,在三大附中上初二了。刚刚从学校放学回家,听桂芝阿姨说,小姨回来了。他喜出望外,扔下书包,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包得齐齐整整的物件,兴冲冲地跑出门。对面就是外公家,房门大敞四开。平日里,龚辛从不主动到外公家,他知道外公不待见他。太公太婆说过,外公搞科学研究,要集中精力,最怕小孩子吵闹打扰。龚辛隐约觉得不那么简单,却找不到别的理由,只好躲着外公了。可小姨不一样,打小带他长大,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不是娘亲,胜似娘亲。为了见小姨,他不管不顾,径直走进外公家大门。
龚辛手中的物件是一台汽车模型,小姨夫董和平托人从美国捎来,春节时小姨带给他的新年礼物。龚辛从小就看得出,在这个家里,除了小姨,就数和平叔叔待他最亲。和平叔叔出国前,特意嘱托太公公太婆婆,辛儿不小了,不要让他再和桂芝挤在一起,把自己空出来的那间卧室给辛儿住。和平叔叔出国后,还惦记着他,千里迢迢送来礼物。拆开花花绿绿的包装,里面是一只精美的盒子,盒子里全是铁片、小轮子以及螺丝之类的零件。龚辛才开始学ABC,看不懂英文说明书,只能对照着图纸,连猜带蒙,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小汽车组装成功。今天小姨回来了,龚辛献宝一样,想在小姨面前显摆他的劳动成果。为了给小姨一个惊喜,他走进客厅,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雪素,这个小箱子你也带走吗?”
听到有人说话,龚辛打了个楞,顿时停下了脚步。二姨?她不是去南方了吗?怎么也回来啦?
自从懂事起,龚辛就看得出,和外公一样,二姨也不喜欢他。外公的不喜欢是冷着脸不搭理他,而二姨的不喜欢是瞪着眼骂他。小时候调皮惹祸,小姨也骂过他。可小姨的骂,听着服气,因为她的话有道理。而二姨的骂,听着窝火。话里话外,似乎他生下来就是个祸害,害死了自己的亲妈。从小到大,没有人说过他的妈妈是怎么死的,葬在哪里。也没人说过他的生父是谁,是不是还活着,为什么丢弃了他。但龚辛猜得到,外人骂他野种,二姨骂他小坏蛋,想来自己的亲生父亲不是什么好东西。龚辛想见小姨,却怕见二姨。他站在卧室门外,犹豫不定,进不进去呢?
“唉,装不下,不带了。”
“这里面可都是你打小收藏的宝贝呢,不带你舍得吗?”
“舍不得怎么办?这次带不了,以后再说吧。”
“打开让我看看,都是什么东西。”
“好吧。”
“咔哒”一声,龚辛听到开锁的声音。他晓得,小姨很看重她的这只小柳条箱子,平日里一直挂着一把小铜锁。箱子里面究竟有什么宝贝,他和二姨一样感到好奇。
卧室床头,平放着一个比手提箱略大的柳条箱,看上去已经很陈旧了,黄铜包角生出些许暗绿的铜锈。
雪素把小锁和钥匙放在一边,掀开箱盖,取出一个紫褐色的物件,嘻嘻笑道:“二姐,你看,我捡来的花盆。”
文漪瞄了一眼,不屑道:“耶,一个破盆,这你也当做宝贝呐。”
“当然啦,外公说,它叫宣德炉,是明朝的古董呢。”
“古董?值钱吗?”
“我也不知道,应该值点钱吧。”
“咦,这是什么?丑巴巴的,挂脖子上的吗?”
“和平说,这是一块翡翠,上面的雕刻,像个龙头呢。”
“这也是捡来的?”
“不是捡的,是妈妈留下来的。”
“妈留下的?我怎么没见她戴过啊。”
“和平说,这是男人戴的东西。兴许爸爸不喜欢戴,而且以前也不敢戴,妈妈就收起来了呗。”
“奇了怪了,这种四旧,文革抄家没抄走啊?”
“不知道妈妈怎么藏的。你看这个观音像,还有这几本佛经和《道德经》,也都是当年妈妈藏下来的。甘奶奶走了以后,我打扫房子,在床底下无意中发现的。”
“哦。也就是你,还留着这些破玩意,要我,早就扔了。哎,这是什么?”猛然间,文漪的口气变了,变得有点气急败坏:“雪素,这张报纸你还留着?”
“嗯,留着呢。”
“你还留它干什么?看到这个姓顾的王八蛋我就来火,想到他们顾家人我就恨得要死。他们害死了妈妈,害死了大姐。这个仇,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这个仇,文漪忘不掉,雪素又何尝不是铭心刻骨。妈妈的死,大姐的死,曾是她儿时最可怕的梦魇,是她一生无法愈合的伤口。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顾家父子。记得当年柳絮姐把辛儿送到家,解开襁褓,从小薄被里取出的,就是这张皱巴巴的报纸。柳絮姐说,你看,这个血淋淋的“恨”字,一定是你姐投江前,咬破手指写的。你要把这张报纸留好,等孩子长大,告诉他,照片上这个坏蛋,就是害死他妈妈的凶手!
忆及往事,心如绞痛,雪素含泪道:“二姐,我跟你一样,也恨死了顾家人。可恨归恨,这个人毕竟是辛儿的亲生父亲。我把这张报纸留下来,想等辛儿真正懂事了,给他看看,也算有个交待。”
“交待?对他有什么好交待的?你还指望那个小坏种能给大姐报仇?”
“二姐,我觉得你对辛儿有成见。辛儿本质上不是坏孩子。等他长大了,有了判断是非的能力,他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做。”
“哼,就算他不坏,能亲手为他妈妈报仇,可等他长大,要等到哪一天?黄花菜都凉了。”
“那怎么办,除了等,咱们还能干什么。”
文漪咬牙切齿:“干什么?报仇!”
雪素瞪大眼睛:“报仇?”
“告诉你吧,姐已经动手了。”
“你动手啦?”雪素一脸惊讶:“你一个女孩家家的,又在外地,怎么动手啊?”
“哼,小看你二姐了吧。动手吗,不一定非要武斗,文斗也可以呀。”文漪颇为得意地说:“现在不是正在抓三种人吗,我写了两封检举信,说顾家都是三种人,寄到他们单位去了。”
“检举信?有用吗?”
“管它呢。大哥说,有用没用,都够他们喝一壶的。”
“昆昆大哥也同意你这么做?”
“嘿嘿,事先我没告诉他。后来忍不住,说给他听了。”
“他没骂你?”
“没有,大哥只是笑笑,说我当年敢放一把火,烧掉大字报专栏,现在只写两封匿名信,已经算很温柔啦。”
“老天。”雪素展颜一笑:“昆昆大哥真逗,温柔这个词还能用在这个地方。”
“干嘛不能?大哥说,自打我嫁给了他,我变得温柔多了,也聪明多…”
“行啦,行啦。二姐你打住吧,再说我要吐了。”
“哈哈哈…”
屋里姐妹俩笑作一团,屋外的龚辛却像被雷电击中,浑身僵直,状若木鸡。
昏昏良久,他终于动了,慢慢倒退了两步,然后猛地转身,撒腿跑出家门。
“谁呀?”雪素听到动静,走到卧室门口。
一道闪电照亮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随即又堕入了黑暗。
(3)
憋了半大天的雨,终于忍不住了。豆大的雨点,一滴追一滴,砸在地面上,激起朵朵水花。
“乐天。”齐霏霏从厨房里探出头,朝着客厅大声喊道:“快,把窗户都关上。下雨啦。”
“我在电话上呐,你叫韩菡吧。”
“臭小子,回到家就打电话。什么事那么重要,等会儿打不行吗?”
韩菡抱着儿子从楼梯上快步走下来:“妈,楼上的我都关好了,楼下的我来吧。”
“哎呀,你慢点儿。”看到大胖孙子八爪鱼似的吸在儿媳身上,齐霏霏担心道:“昊昊那么沉,抱着当心摔了。”
“没事儿,妈。”韩菡停下脚步,亲了儿子一口:“昊昊,下来,自己走好不好?”
“不嘛,我就要妈妈抱。”
“好好好,妈妈抱。”
“小鬼头,跟他爸爸一个德行。”齐霏霏笑骂道:“韩菡,你就惯他们爷俩吧。你瞅瞅,那个臭小子回到家,家务事不做,孩子也不管,抱着个电话没完没了,什么事单位里不能说啊。”
任凭妈妈数落,乐天头都不回,握着话筒,听着“嘟…嘟…”的长鸣,心中暗骂到,狗东西,还不来接电话,死哪儿去了。
齐霏霏随口一说,还真说对了。这个电话,乐天只能在家里打,因为事发突然,事关机密,在单位里说,怕让同事们听到。他急着要找的人是彭晓光,如果今晚不把那小子捺在家里,保不准被抓个现行。这一次栽了,甭说捞不出来,自己恐怕都要跟着遭殃。
那还是前天下午,彭晓光电话里约他,定在两天后晚7时,到省委交际处小礼堂,参加一个哥儿们操办的“私人舞会”。乐天当然知道这种“私人舞会”意味着什么,一帮高干子弟聚在一起,拉上几个年轻貌美的艺校女生,喝着汽水啤酒,穿着奇装异服,听着《甜蜜蜜》,跳着贴面舞。黑灯瞎火,上下其手,醉生梦死,通宵达旦。虽说乐天没答应去,但他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妥,多大个事儿啊,不就跳个舞吗。只不过老婆到上海岳母家接儿子,刚巧今天回来,总得在家陪陪她娘儿俩吧。再者说啦,过去他也曾参加过类似的舞会,也曾搂着别的女人跳过贴面舞,可跳了几次,除了晕得慌,没啥感觉。不是乐天自吹,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孩比起自家媳妇来,无论气质还是容貌,都差得远了去了。
话筒里还在“嘟…嘟…”拉着长音,乐天担忧,彭晓光不会已经出去了吧。凭着多年的从警经验,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次全国性的“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活动”,不似以往的治安行动,雷声大雨点小地走个过场,而是一场真正的、残酷无情的“严打”,任何一个目标也不放过。虽然乐天不敢确定交际处的那个私人舞会是不是也被瞄上了,但刑警队长的暗示很明显,今晚收网,一帮公子哥儿要倒霉了。妈的,如果刑警队长指的就是彭晓光他们,老子又示警不成,那他就活该倒霉,在劫难逃啦。
“砰”地一声响,乐天抬起头,看到韩菡正在用力关客厅的窗户。儿子缀在她胸前,小手搂住她的脖子,使得她腰肢微屈,浑圆的臀部微微撅起,紧绷的裤子上勒出一道迷人的股沟。几天没和老婆做爱了,乐天憋得难受,看到女人的凹凸,不由得腹下一热,起了反应。油然间,他想到了一个成语,养精蓄锐。哈,今晚又可以和老婆大战三百回合了。
记得刚结婚时,韩菡对那事不太热衷。每当乐天求欢,她总是半推半就,完成任务似的,弄得乐天也兴致索然,匆匆了事。虽说媳妇是学医的,但她对男女性事知之甚少,甚至觉得肮脏下流。乐天多少知道一点,却也多不到哪儿去,只顾自家那几下的快活,全然不解鱼水之欢的妙处所在。说起对他俩的性启蒙、性教育,还真得感谢彭晓光呢。
数月前,彭晓光搞来一台磁带录放像机,喊他们两口子看录像。放完一部李小龙的武打片,彭晓光邪笑道,哥们儿,要不要换换口味,来点新鲜的。不待乐天回应,他换了一盘带,按下播放键,20寸彩电上冒出了一对赤裸裸的影子。乐天细细一看,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两具肉体,精屁股郎当,纠缠在一起,撞击在一道。我操,狗日的,敢放黄色录像。不过,那晚除了他和韩菡,还有彭晓光新交的小女友,碍着面子,乐天不便爆粗口。而且,他也感到好奇,光听说过黄色录像,真正看到,这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只是老婆就在身旁坐着,乐天心里有点打鼓。他扭头看了一眼韩菡,只见她目光游离,却将小手放在他的手里。好,只要老婆不反对,老爷们有什么可怕的。
噼噼啪啪,淫声浪笑,慢慢地,韩菡的小手越握越紧,乐天的那话儿也越来越硬。奶奶的,乐天暗骂,那黑鬼男人简直像头公驴,胯下的玩艺居然可以那么粗、那么长,那白皮女人简直像头母牛,胸前的奶子居然可以那么大、那么肥。更令他感叹的是,一对狗男女的表情居然如此自然、放纵、疯癫,性交的姿势居然如此新奇、古怪、多变。手、脚、嘴巴、舌头,每一个能动的器官都参与到这场马拉松似的交欢之中。随着几股白浆喷射在女人扭曲的脸上,乐天手心一疼,他能感到,靠在他肩头那具柔软的身子猛地一僵,掌心里的小手抠成了拳头。
那晚回家之后,他俩迫不及待,扒得一丝不挂,效仿录像上的动作、姿势,颠鸾倒凤,折腾了半宿。乐天发现,从来没有过性高潮的韩菡,那一晚竟然瘫软了两次。看着女人微微抽搐的胴体,听着女人半张半翕的呻吟,乐天终于明白了彭晓光的那句话,过去咱们都白活了。于是,他托彭晓光买了一台录像机,也复了几盘毛片。这玩意儿,真好,不仅是老师,也是春药。遗憾的是,住在家里太不方便,爸爸妈妈的卧室相隔不远,放录像,只能静音。而且当两人快乐进行时,也不敢叫唤,他憋着,韩菡把枕巾咬在嘴里。看来,得找局里管后勤的头头说一下,哪怕只是一室一厅,也尽快给他分套房子。他们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二人世界。
“谁呀,催命呢。”电话里的“嘟…嘟…”声戛然而止,换做彭晓光的不满。
“是老子。你死哪儿去了,半天不接电话?”
“乐天啊。不好意思,刚才冲了个澡,没听见。怎么着,改主意了,今晚想过来?”
“过来你个头。”乐天厉声道:“你也不准去。”
“啥情况?你不会要请我喝酒吧。”
“想得美。今晚‘严打’,有行动。你小子老实在家呆着,哪儿也别去。”
“操,什么人活得不耐烦,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你算什么狗屁太岁。”乐天将手护住话筒,压低声音说:“论背景,朱老总的孙子比你牛吧,他都没几天活头啦。”
“不会吧?才听说他被拘了,还真他妈判啦?”
“判了,死刑,立即执行。老子告诉你,这次上面动真格了。昨天我们传达了部里文件,根据邓小平的指示,这次严打,可抓可不抓的,坚决抓;可判可不判的,坚决判;可杀可不杀的,坚决杀!而且要从严、从重、从快。今晚,省厅和市局联合行动,抓现行。你想找死,你就去,老子不拦你。”
“达令,该走啦。”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然后就是一阵模模糊糊的嘀咕。过了一会儿,彭晓光回到电话上:“乐天,还在吗?”
“说什么呢,老子没死。”
“哥们儿,多谢啦。过两天让那帮小子请你喝酒,我挂了。”
“啪”,电话断了。不用问,乐天也猜得到,彭晓光听信了他的警告,忙着给他那帮狐朋狗友通风报信去了。他长吁了一口气,放下电话,方要起身,电话铃响了。
“喂,哪位?”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常乐天吗?”
“是。”
话筒里的声音猛地尖锐起来:“小警察,你搂着电话煲粥哪?我打了半个小时都打不进去。”
叫自己小警察的,除了朱抗美没别人。于是乐天贼兮兮地笑道:“嘿嘿,侄媳妇啊。怎么着,这么急着找老叔,想请叔吃饭啊?”
“呸,做你的大头梦。小警察,没时间跟你胡咧咧,我找你有急事。”
“切,反正你找我,多半不是好事。”
“别废话,这事跟你有关,是你家亲戚出事啦。”接着,朱抗美竹筒倒豆子,把建国告诉她的情况复述了一遍,然后道:“小警察,那是你的地盘,想个办法把顾建军弄出来。他可不能坐牢,他家老婆孩子全靠他吃饭呢。”
“等等。你说顾建军打伤了人,重不重?”
“具体的我也说不清,好像挺重的。建国去厂里了,等他了解了详细情况,我再打电话给你。你先说说,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操。” 骂了一个“操”,乐天不做声了。
顾建军个王八蛋,真他妈会找时候,偏偏往“严打”的枪口上撞。局里才开完动员大会,局长发了狠话,这次“严打”中所涉之人、所涉之事,谁也不准请托说情,更不准徇私枉法,否则按同案论处,还要罪加一等。奶奶的,现在让他捞人,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小警察,干什么呢?说话呀。”电话那头的朱抗美显得很急,连连催促道:“你经验多,哪怕不亲自出面,也可以帮我们出个主意。建国说啦,要人,要钱,我们都可以想办法。”
这是块烫手的山芋,不,简直是个烧红的烙铁头,乐天不敢接。本打算一推六二五,可朱抗美后面的话提醒了他,“要人,要钱”,对呀,顾建军不是有个叫蒋鹰的小舅子吗。听梅岭分局的哥们儿说,上次请咱们喝酒那个姓蒋的小子是个人精,如今成气候了。不仅梅岭下三街九巷的混混们都俯首帖耳听他的,片上的兄弟们也都跟他勾肩搭背套交情。黑白两道,让他混得个风生水起。乐天还知道,在外面,蒋鹰人模狗样地装“大哥”,而真正的大哥,却是他的姐夫顾建军。如今姐夫大哥出事,他这个做小舅子小弟的也该表现表现啦。
“小警察…”
“抗美,你打住,听我说。”乐天截断了朱抗美的又一轮轰炸,声音不高却是很清晰地说道:“目前正在严打,上面看得紧,有些事我们不好出头。这个案子的关键是打伤了人,有苦主。一般来说,只要苦主撤案不告,我们当警察的不会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你家建国是聪明人,告诉他,让他找蒋鹰。让蒋鹰出面,带几个人,带点慰问品,去那个伤员家赔礼道歉。具体怎么赔礼道歉,把握多大火候,用不着我多说,你家建国知道,蒋鹰也知道。如果他们摆不平,老叔我也无能为力了。”
“哦。”朱抗美顿了顿,噗哧一声笑道:“我好像听明白了。谢谢了,小警察。”接着她话锋一转:“哼,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侄媳妇,不带这么过河…”
乐天话没说完,那边把电话挂了。
(4)
雨,时大时小,持续了几个小时,还在下个不停。
龚家客厅里,餐桌上的盘碟碗筷都已经撤掉,换成数盏素雅的月白瓷茶杯和一只冒着热气的大肚提梁紫砂壶。保姆姚桂芝端上一盘秋桃,一盘葡萄,然后拎起茶壶,将绿莹莹的茶汤一一注入盏中。
自打姚桂芝从江北乡下来到明都,一晃就是6年。说起来她是一手托两家的保姆,可实际上,她不像保姆,倒更像是龚、董两家的管家婆。两家人的吃喝穿戴,全靠她一人张罗。如今和平到了美国,文漪去了蛇口,雪素也要走了。这个家,不,这两个家,老的老,小的小,就更要靠她撑着了。
“钟校长,爷爷,叔叔,吃茶喽。”大辫子早就剪了,但姚桂芝的嗓门依旧,一如当年唱秧歌那样,又脆又亮。
餐桌旁,坐着龚逸凡、董瘦竹、钟永康三人。三个人都老了,头顶非白即秃,可瞅着精神头都不错,加上喝了点酒,一个个红光满面的。靠窗沙发上,文漪和小叔子钟山相对而坐,指手画脚,有说有笑。钟山已经是个大小伙,长得赶上哥哥钟昆高了。
龚逸凡伸手邀道:“董老,钟大哥,请喝茶。”
“好,好。”董瘦竹笑呵呵地端起茶盅,轻嘬一口:“嗯,好茶。咦?味道挺熟悉吗。”
钟永康也抿了一口,在舌下过了过:“不错,好像喝过。是不是抱一家的茶?”
龚逸凡点头笑道:“嘿嘿,正是抱一阿梅他们今年开春采的茶,也给你们送过的。我平日不大喝茶,今天翻出来,没想到你们一入口,就喝出来了。放了这许久,味道不如新茶了吧。”
“略有逊色。”董瘦竹又咂了一口,回味道:“那天抱一送来新茶,老夫立马泡了一壶。啧啧,正可谓,清晨饮罢涓山雀,半夜醒来齿犹香。”
钟永康击掌赞叹道:“妙极,董老这句话,应该送给抱一打广告。他家的涓山雀舌,在明都已经小有名气了。他送咱们的可是极品,从几棵老茶树上采的毛尖。就那么点好茶叶,都便宜咱们了。”
“钟大哥,你和抱一乃患难之交,董老题的‘涓山雀舌’一字千金,你们都当得起他的回馈,怕是只有我白占便宜了。”
“哈哈哈。”董瘦竹掏出烟斗,指着龚逸凡大笑道:“你也没白占便宜,他家一个留洋博士,不是你的功劳吗。”
“哈哈哈。”
笑声中,雪素挽着外婆董师母和小姑叶小芹从卧室里出来,边走边道:“怎么样,我说不要给我买东西了吧,现在箱子都装不下了。”一眼看到董瘦竹拿起烟斗,她便丢下外婆小姑,像一条小叭儿狗似的颠颠跑过来,娇声道:“外公,我给你点烟。”
“好,好。外公正等小素儿点烟呢。哈哈哈。”董瘦竹开怀大笑。
按理说,雪素嫁给了董和平,是董家的孙媳妇,本应随着丈夫叫董老夫妇爷爷奶奶。可打小她叫惯了外公外婆,觉得外公外婆叫起来更亲,也就没有改口了。儿时的她,天天环绕在老人膝前,依偎着老人呀呀学诗,天天充作老人的小拐杖,搀扶着老人缓缓散步,竟是比董家的亲孙子还要亲呢。给外公点烟,更是她儿时的喜好和特权,只要看见外公拿起烟斗,她便会凑上去,擦着火柴,嗅嗅那股芬芳浓郁的焦糖味道,业已成了习惯。
“啊,好香。外公,是和平上次托人带来的烟丝吗?”
“是啊。”
“外公喜欢吗?”
“喜欢,维吉尼亚烟草,外公就好这一口。”
“那好,以后我每个月都给外公寄。”
“唉,烟是好烟,可外公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抽到小素儿点的烟了。”
“老东西,又说昏话。小囡那侬就弗回来啦?”身后的董师母抗议道。
“外公。”雪素撒娇道:“小素儿年年回来看外公外婆,给外公点烟,好不好。”
“好,好。”董瘦竹笑眯了眼:“下次回来,给外公点烟倒也在其次,给外公抱个重孙子回来,外公会更开心哦。”
“外公…”雪素羞红了脸。
“哈哈哈。”一桌人都笑了。
笑声未落,就听到姚桂芝在过道里大声喊道:“雪素,快过来,和平来电话了。”
和平的电话来得刚巧,为尴尬的雪素解了围,她红着脸笑道:“外公、钟伯伯、爸爸,你们坐,我去接电话了。”
回家后,一直没见到辛儿,问桂芝姐,说辛儿到同学家做作业去了。可这么晚了还不见人影,甚至连晚饭都没回来吃,雪素禁不住担心起来,在过道里问了一句:“桂芝姐,辛儿还没回来?”
“没呢。怪了,你回来了,辛儿应该围着你转啊。不过,你不用担心,他常这样。你快去接电话吧。”
看着小女儿匆匆离去,龚逸凡脸上带着微笑,心头却涌起一阵悲凉。他最疼爱的女儿要走了,这一去,便是迢迢万里,远隔重洋。雪素说年年回来,但龚逸凡心中明了,她是在安慰老人。美国到中国,打一分钟电话都要三个美金,他们两个穷学生,飞跃大洋谈何容易。这次女儿到美国的机票,还是女婿一年省吃俭用,从菲薄的奖学金里抠出来的。唉,浮云游子,落日故人,想再见到女儿,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哎呀,我口干死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龚逸凡的胡思乱想。抬头看去,只见二丫头文漪走到桌前,抄起一只茶盏,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这丫头,一杯便是牛饮。”董老哈哈大笑。
文漪抹抹嘴,跺脚憨笑道:“外公,你又笑话我。喝茶不就是解渴吗,哪儿有那么多破讲究。”
“好,好。外公就喜欢二丫头这一点,不矫情。”
“嘿嘿嘿,二丫头就喜欢外公这一点,有眼光。”
对于文漪的没大没小口无遮拦,龚逸凡早就司空见惯,他无奈地笑笑,问道:“文漪,你们怎么样?昆昆在蛇口的工作顺利吗?”
文漪没想到爸爸突然向她问话,愣了愣神,答道:“哦,哦,我们挺好啊。大哥一天到晚忙得很,深圳香港到处跑,应该顺利吧。”
叶小芹揽住文漪的胳膊,笑骂道:“你这丫头,马大哈惯了。光看见昆昆忙,也不晓得他身上的压力有多大。”
“妈,我哪里不晓得。不就是有人说他们复辟资本主义吗?”
叶小芹轻轻点了点文漪的脑门:“这压力还不够大吗?你倒是心大。”
“妈,不是我心大,是大哥心大。大哥说啦,中国根本没有过资本主义,怎么复辟?反过来,中国倒是应该补上资本主义这一课。”
“唉。”钟永康叹了一口气:“理是这个理,话却不能这么说。昆昆身为党员干部,把话说得太白了,容易让人产生误解,也容易让人捉住把柄。”
龚逸凡默默地叹了口气,钟大哥的感叹,岂不正是他所担忧的。无疑,只有通过改革开放,才能把经济搞上去,而要想把经济搞活搞好,就必须在各方面向发达国家学习。可从这几年的情况看,改革开放先天不足,甚至有点从娘胎里带来的畸形。知识分子才放开胆子,说几句不中听的话,立马被上面定性为“精神污染”,大加鞭挞,意欲除之而后快。南方特区刚取得一些令人兴奋的成就,“变天论”便随之而来,搞得人们提心吊胆无所适从。由此可见,邓小平的白猫黑猫,只能在经济领域抓老鼠,却不能在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上龇牙咧嘴。经济基础改了,上层建筑不变,怕是只能长成一个巨婴,一个怪胎。
想到钟大哥刚才的话,龚逸凡心中一动,是不是该给昆昆提个建议,与其摸着石头过河,深浅莫测,不如趁早脱离体制,砍断羁绊,无拘无束地干点自己想干的事。还有,是不是也该跟寄秋、和平、雪素他们说一声,既然出去了,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