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七十四章 关山遥醉解千愁 小岗行无惧风险

第七十四章 关山遥醉解千愁 小岗行无惧风险

(1)

“老爸,你看。”依偎在老人身旁的女孩巧笑倩兮,芊芊玉手指向大玻璃窗外,清脆的嗓音如黄鹂婉转:“你快看,游轮哎。好大,好美耶。”

老人觑起双眼,顺着女孩指的方向看去,一艘游轮自西向东徐徐驶来。游轮离得尚远,看着像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小木屋。可比起港湾里游弋的汽船、大尾艇,它便是一只巨无霸了。此刻夕阳没入天际,晚霞余辉涂抹在银白色的船体上,忽而姚黄,忽而魏紫,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衬着丝绸般滑腻的蔚蓝色大海,浮光跃金,煞是好看。

老人眼中浮起慈爱的笑意:“小枚啊,等你大学毕业了,老爸带你和妈妈坐一趟游轮。”
“老爸真好。”女孩撅起红润的娇唇,小鸡啄米似的在老人面颊上亲了一下,随即狡黠地笑道:“不过,老爸可要说话算数哦。”
老人竖起手掌:“君子一言。”
女孩抬手相击:“驷马难追。”
“哈哈哈。”大手小手扣在了一起。

这一老一少,便是美华书局的老板邱秉义和他的女儿邱小枚。女儿出生时,邱秉义已逾不惑,近知天命。故在外人眼里,这一对父女更似爷爷和孙女一般。此刻,他们正站在敖龙大厦顶层餐厅的玻璃幕墙前,俯瞰着脚下碧墨起伏的海湾和破浪前行的游轮。大厦位于香港维多利亚港湾,面对尖沙咀,左边港口码头,右面铜锣湾。玻璃幕墙呈半弧形,宽大明净。白日登临,港湾秀色尽收眼底,对岸风光一览无遗。而到了夜晚,更增添了一番别致,霓虹变幻,流光溢彩,万家灯火,灿若星河,直教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邱叔,来一杯。”
“呦,逸尘。”邱秉义回身,见龚家二少爷手持两只高脚玻璃杯,杯中半注殷红的葡萄酒,便笑着接过一杯:“客人都送走了?”
“都送走了。”龚逸尘举杯相碰:“邱叔,怎么样,这地方景色不错吧。”
“岂止不错,我的眼都看花了,你小子可得了一块风水宝地哦。”
“哈哈,这都是托了邱叔的福。”

近年来,香港地价飞涨,敖龙帮巧取豪夺的地皮跟着翻了几个筋斗,公司也在香港联合交易所挂牌上市,一路飘绿,斩获颇丰。这座冠名“敖龙”的摩天大厦,是敖龙帮帮主龚逸尘由黑转白后的倾力之作,集旅店、餐饮、写字楼和公司总部于一身。今天,是大厦竣工揭幕的黄道吉日。敖龙地产邀请了港九地区的头面人物以及各方大佬,为大厦落成亮灯、舞狮、拜神、剪彩,并在二楼宴会厅举办了规模盛大的鸡尾酒会。可在龚逸尘看来,揭幕仪式只不过走个场面,他真正要感谢的,却是为他和敖龙帮指出一条金光大道的邱叔和帮里同甘共苦的好兄弟。于是,他将一干亲朋好友邀请到顶层餐厅,另备好酒好菜,并为他们定下客房。跟自家人一起,方可放浪形骸,无拘无束,玩个通宵,喝个痛快。

“逸尘哥,你这座大楼盖得好漂亮哦。”邱小枚年方妙龄,照理该叫五十出头的龚逸尘一声叔,可他对自己的老爸一口一个邱叔的,她也就觍着脸叫哥了。
“漂亮吧。”龚逸尘颇为得意:“小枚,我记得你是学酒店管理的,对不对。”
“是啊,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太好了,等你毕业,哥就把这座酒店交给你打理了。”
“没问题。”小枚盈盈笑道:“逸尘哥不怕亏本,就交给小妹。”
“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邱秉义笑着拍了女儿一掌。
“小枚姑娘。”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汉子从龚逸尘身后冒了出来:“喏,二少爷给邱叔的回礼。”
“哎呦,好沉呐。”邱小枚接过那人送上来的精美木盒,两臂陡然一坠,不禁好奇地问道:“铁头大哥,这里面是什么呀?”
“一条金龙,千足金。为了感谢邱叔,二少爷特地在麒麟金店定制的,嘿嘿。”铁头憨憨笑道。
“逸尘,你这是干什么。”邱秉义面露愠色。他向来不愿无缘无故地收受他人的厚礼,而且他看得出,女儿手中的盒子分量不轻,这些年金价和地皮并驾齐驱,连连暴涨,一条千足金的金龙价值不菲。
“邱叔,你听我说。”龚逸尘当然知道邱叔的秉性,连忙解释道:“这只不过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没有邱叔的指点,小侄和敖龙帮不会有今天。老话说,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而邱叔的恩德何止是滴水之恩,乃是再造之恩。有恩不报,非君子也。过去,给你什么你都不要。今天,邱叔要是再不收下小侄的这点心意,莫说小侄无地自容,帮里的老弟兄们也会看小侄不起。”
“呵呵,凭你这番话,我若是还不收,岂不做了恶人。”邱秉义感激却又略带疑惑地笑道:“逸尘,可我怎么听着,这话不像出自于你的口哦。”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邱叔。话是徐叔教的。”龚逸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想也是。徐掌柜近来好些了吗?” 邱秉义知道,数月前,敖龙地产的内当家徐掌柜得了脑中风,至今卧床不起。
“人还清楚,就是说话不利索,也不能行走。对了,徐叔让我向邱叔问好呢。”

唉,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更何况徐掌柜身心俱损,想完全康复也不易。想到这位一直忠心辅佐龚家二少爷的老人,邱秉义不禁暗自伤嗟。他记得,徐掌柜发病那天,是铁头赶来报的信。铁头说,徐叔听到亲人的死讯,没挺住,一头栽倒在地,经过抢救,人活了,可半边身子不能动弹。当邱秉义赶到医院探望,徐掌柜尚歪嘴斜眼,哼哼唧唧,好像有话对他说,舌头却不听使唤。逸尘守在老人的病榻旁,脸色悲哀阴沉,向他讲述了徐叔突然倒下的原因。

当年为了逃避共军的追捕,徐叔跟着二少爷出逃,走得仓促,不得不将妻儿老小丢在了双江。这些年,徐叔一直试图和家人取得联系,甚至派出帮里的弟兄到双江四处寻找,也没能找到老妻与儿孙的下落。忽然一日,徐叔收到了儿子几经辗转传来的家信。信上说,父亲逃走后,徐记客栈被查抄,家中财产被没收,活不下去,老母亲只得带着一家人投靠了大山深处的远房亲戚。如今老母亲已经离世,媳妇嫌他穷,丢下孩子跟野男人跑了。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一位进山采药的双江老乡。老乡告诉他,他的老父亲一直在打探他们的消息。于是,他托老乡帮忙传信,向老父亲请安,问能否带着孩子到香港,和老父亲团聚。徐叔见信,悲喜交加,立马回信汇钱,让儿孙先到广东惠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并着手安排偷渡一事。

哪知徐叔的儿子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又太过心急,根本不知道偷渡的危险。他到了惠阳后,听到当地百姓传言,英国伊丽莎白女王庆生,大赦天下,开放香港边境,便等不及老父亲的安排,带着孩子加入了逃亡香港的汹涌人流。那一日,数万内地百姓,如铺天盖地的蝗虫,黑压压地扑向深圳,边境哨所不到半个小时就被蝗虫们吞噬。可他们再也没想到,即便蝗虫会飞,也越不过茫茫大海。所谓“大放河口”的第二天,毗邻香港的深圳湾海面上,漂浮起数百上千具肿胀的尸体。徐叔离乡背井二十多年,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祖孙三代重新团聚的机会。可他的儿孙却轻信了谣言,眼见香港遥遥在望,将自己的性命溺死在一湾之隔的大海里。

这一桩大陆民众集体泅渡逃亡香港的旷世惨案,邱秉义了解得很清楚,因为美华书局曾向国府递交过一份特别报告。报告中附了一篇香港记者的专题采访,受访者是深圳海边的一位老人。据老人自称,他是一个“拉尸佬”。深圳边防派出所发出通知,“拉尸佬”捞起一具淹死的偷渡客,葬在荒山野岭,便可以凭生产队证明到公社领取15元的劳务费。大逃亡后几天里,有200多当地乡民加入了捞尸的队伍。老人从公社领到750元葬尸费,而在他打捞掩埋的50具尸体中,有4具是自家的儿孙后辈。

想到徐掌柜家人的悲惨遭遇,邱秉义暗自嘘唏,缓缓道:“逸尘,你回去也带我向他问好。记着,别让你徐叔再操劳了。他辛苦了一辈子,如今年纪大了,又卧病在床,你可要好生照顾。”
“邱叔,你放心吧。徐叔的养老送终,包在小侄身上了。”
“如此甚好。”
“邱叔…”龚逸尘张了张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枚,便把话咽了回去。
“老爸,逸尘哥回你的礼,你自己拿着吧。”小枚聪明伶俐,看得出逸尘哥有话跟爸爸说,便把手中的盒子塞在父亲怀里,嘻嘻笑道:“我找妈妈去了。”

说罢,她像一头小羚羊,蹦蹦跳跳地朝餐厅另一侧跑去。餐厅尽头,摆放着一圈沙发,阿珠正和几位女眷围坐在一起,叽叽咯咯,谈笑甚欢。

见小枚跑远,龚逸尘从衣兜掏出一封信:“邱叔,我哥又来信了。”
“信上怎么说?”邱秉义来不及看信,急急问道。
“我哥说,寄秋少爷已经考上研究生,阿梅姐也安好。”

邱秉义连忙将手中的酒杯和怀里的木盒放在一旁的餐桌上,接过信,摸出老花镜,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信虽然写满了一页纸,可他看到的,也就是逸尘口中的那两句话。

他默默地把信还给逸尘,神色怏怏,喜忧参半。喜者,儿子上大学了,而且直读研究生。在大陆那种恶劣的生存条件下,秋儿能自学成才,一举摘星,实在令他喜出望外,亦足以慰籍他对儿子二十多年来的苦苦思念。忧者,阿梅至今没寄来只言片语。她是害怕海外关系带来的麻烦呢,还是有什么话难以…?

其实,对后一种猜测,不用明说,邱秉义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确信,即便阿梅和抱一作成一家,他不会责怪抱一,更不会责怪阿梅。他想象得到,在过去的二十多个严寒酷暑里,坐牢,挨饿,批斗,劳改,他们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若不是抱一舍命庇护,阿梅娘儿俩岂能活到今天。真正对不起阿梅和秋儿的,是他这个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而自己忧在何处,他亦心知肚明。说穿了,还是为了儿子,为了老邱家的一脉单传。时至今日,秋儿怕是还不知道他有个亲爹吧。

看到邱秉义的神色忽明忽暗,龚逸尘笑道:“邱叔,想寄秋少爷啦。”
“唉,”邱秉义长叹:“你邱叔老了,变得多愁善感。让你见笑了。”
“邱叔,你放心。大陆开始变了,小侄相信,用不了多久,寄秋少爷就能出来。”
“但愿如此吧。”邱秉义露出一脸苦笑。

邱秉义之所以笑中带苦,是因为逸尘一句“大陆开始变了”,无意间触动了他的另一根神经。对他而言,不仅家事令他喜忧参半,国事也让他心神不安。

过去的十年间,台湾的经济发展势头很猛,可外交上却输得很惨,惨到数十个国家先后与国府断绝了外交关系。先是英国佬,好了伤疤忘了疼,在红卫兵烧毁的“代办处”废墟上建造了大使馆。日本政府紧随其后,一声撒哟那拉,和台湾说了再见,转身向大陆点头哈腰。小鬼子一向背信弃义,做出此举倒也不出人意外。令人震惊的是,台湾一向忠心仰赖的友邦美国居然也弃台湾于不顾,声称只承认一个中国,即便留下一纸《台湾安全法》,亦不过是美国人今后用来跟大陆讨价还价的筹码而已。

反观大陆一方,近来施放出一连串的统战手段,搅得台湾朝野鸡犬不宁。去年初,大陆当局发表了《告台湾同胞书》,提出结束军事对峙,实现和平统一。紧接着,邓小平宣称,将来台湾实行何种制度,可以根据台湾人民的意志决定。与此同时,大陆还抛出了两岸通邮、通航、通商的“三通”建议,声言此举在于“搁置争议,消减敌意,增强民族凝聚力”。然而,这一连串貌似友善的橄榄枝不是白送的。在大陆看来,台湾只是他们的一个省,中华民国根本不在他们眼里!惨痛的历史经验表明,与共产党做交易,国民党总是吃亏,从未占过便宜。这一点,蒋经国先生自然看得很清楚。可遗憾的是,面对大陆的强大攻势,蒋先生提出的“不妥协、不接触、不谈判”的应对手段也太过消极,如同鸵鸟政策,显得疲软无力。

而另一方面,大陆当局看上去咄咄逼人,但剥去表象,亦不过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而已。文革一场浩劫,让大陆民众认清了专制独裁的狰狞面目,各种形态的反抗和民主运动此起彼伏。仅去年一年,美华书局就搜集到数十种内地民办刊物,诸如《北京之春》、《四五论坛》、《莽原》、《沃土》、《探索》、《今天》…。这些刊物发出的声音,无一不是对独裁专制的声讨,无一不是对民主自由的呼唤。就在大陆民运烽火四处蔓延的时候,突然爆发了一场“对越反击战”。原本情同手足唇齿相依的兄弟,说翻脸就翻脸,变成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敌。短短一个月,数十万人马鏖战疆场,打得个天昏地暗,血肉横飞。大陆当局对越宣战的理由是“自卫反击”,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场以数万性命为代价的战争,除了教训一下不听话的小兄弟外,也是为了利用民族矛盾,祭出“爱国主义”大旗,籍以转移民众的视线,消弭百姓的不满,绞杀不同政见者的声音。更重要的,这场战争彰显了邓小平的实力,枪杆子掌握在他的手里。

唉,家事,国事,大陆,台湾,西望关山遥,霜鬓又一年。每每想到海峡两岸这些糟心的事,邱秉义都会有一种无能为力的虚脱感。

他觉得奇怪,不知何时起,他竟然淡忘了党国的复兴大业,反倒对共党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的“改革开放”产生了兴趣。他知道,这种变化源自于私心,如果大陆打开国门,秋儿就有机会出国留学,他就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让老邱家唯一的骨血认祖归宗了。可是,这种潜移默化又令他心中揣揣,当年那个发誓“养天地之正气,法古今之完人,生为三民主义奋斗,死为国家民族献身”的革命军人哪儿去了?以一己之私,辜负经国先生的信任,自己岂不成了党国的罪人。

罢、罢、罢,不想了。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反正已经告老,如今只在美华书局里挂了个拿半俸的虚名,何苦还要自己折磨自己。也许阿珠是对的,上帝说过,世人皆有罪…。

“来,逸尘,喝酒。”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邱秉义端起放在餐桌上的酒杯。
“好!邱叔,干了。”
“邱叔,我们给你老敬酒。”铁头身后,跟着敖龙帮昔日的一干大小堂主。
“干!”
“干!”

是夜,恍若二十多年前敖龙帮“欢天喜地庆双十”的那场堂会,邱秉义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2)

乡间土路坑坑洼洼,坐在小车里颠簸了一天,顾建国的骨头架子都快被颠散了。

更令他难捱的是,胃子里翻来覆去,想吐,可腹中的汤汤水水早就吐得精光,只能扒在车窗边干呕。好在他独自坐在后排,呕吐起来不会影响旁人,浑身难受时,还可以斜仄着趴上一会儿。

依照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顾建国不过是个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拎包的小秘书,应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后排才是首长专座。但顾建国的领导是个怪人,喜欢坐前排,若非行政部门的安全规定,他宁愿不带司机,自己开车到处乱跑。

车轮飞转,岁月如轮。顾建国觉得,在机关工作了三年多,似乎也就是车轱辘转一圈的功夫。

毕业分配那年,靠着岳父一张条子,他走进明都市革委会办事组、后来改名叫政府秘书处,当上了一个小秘书。初来乍到,不熟悉业务,无法胜任秘书工作。他只能放低身段,一边见习,一边做些扫地打水送文件之类的杂活。低三下四两年多,机会终于到了。市里调来一位新领导,名叫黄克山。黄克山原先在郊区县当县委书记,由于工作出色,又是老大学生,便被提拔到市里当副市长,主管全市农林口。农林口是个苦差事,没油水,老秘书们不愿干,顾建国便趁机顶了缺。当然了,给副市长当秘书,凭他一个尚在见习期的新人,无论资历还是经验,都还差了一大截。能拿到这份差事,也靠了岳父出手相助。上任前一晚,岳父一脸正色地对他说,当秘书,重要的不是做什么事,而是给什么人做事,人跟对了,你以后的路就好走了。建国知道,作为省委组织部部长的岳父,官腔打惯了,向来话只说一半,剩下的让你自己慢慢悟。

半年跟班下来,建国悟出了岳父话里的另一半,益发佩服岳父慧眼识人,为官老道。黄克山这个人,他跟对了。黄克山有思想,有能力,有学识,有担当,兼之他年富力强,有提升的潜质。近来,中央领导在讲话中多次谈到选拔培养中青年干部的问题,并将这个问题摆到了国家兴亡的战略高度。省委市委闻风而动,纷纷派出干部考察小组。据秘书们传言,上面派人来考察黄克山,十之八九把他当作市委书记的接班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乃古来官场之惯例。黄市长若能当上市里第一把手,哪怕退而求其次,只当上常务副书记,他顾建国也就跟着沾光,跃居市委大秘之列了。

唯一让建国感到郁闷的是,跟这个人,跟的太苦,跟的太累。这不,黄市长听说安徽凤阳出现了分田到户,便迫不及待地赶来“取经”。天没亮上路,一头扎进那个鸟不拉屎的小岗村,田头炕头,嘘寒问暖,走家串户,刨根问底。现在日头都落山了,回家的路,一半还没跑完呢。看来,今晚的饭局赶不上了。一顿饭事小,让抗美在她的朋友面前丢了面子,回家怕是没好脸色看喽。

“嗞”,司机老王踩下刹车,关了油门:“黄市长,没油了。你们先下去歇一会,我给车加油。”

顾建国从后座爬起来,车灯未关,他看到路边有几间矮陋的土坯房,墙上写了一排模糊不清的石灰字,笔划上看,好像是“农业学大寨”。有扇房门半敞着,一盏油灯麻麻亮。虽然晕车晕得昏昏沉沉,但他脑子还算清楚。他知道,小岗村 地处偏远,沿路没有加油站。出发前,司机老王在后备箱里放了两只装满汽油的铁皮桶,一口气跑了这许久,这台破旧的老爷车又该加料了。

“小顾,下车。”黄克山推开车门,率先下了车。

建国扶着车门钻出来,脚下软的像踩在棉花上,却也不得不强打精神,亦步亦趋,紧跟在领导身后。

黄克山走到亮灯的房门前,看到屋里有人,便张口道:“老乡,打扰了。我们路过这里,能不能讨碗水喝。”
“进来吧。”

透过油灯的光亮,建国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正在一口大缸前搅拌着什么,屋里漂浮着一股豆腥味。

黄克山鼻翼微动,笑问道:“大爷,泡黄豆呢,要磨豆腐啊?”
“嗯,泡一晚,明早磨。你们坐,我这就给你们烧点水。”
“大爷,不要麻烦了,有井水也行。”
老人没来得及回话,暗影里传来两声咿呀,像是女人的声音。老大爷把脑门一拍,呵呵笑道:“瞧我这记性,灶上还有半盆豆浆呢。”说罢,他走到锅台边,端过一只灰瓦盆,又拿来两只磕破了边的黑陶碗。

“就剩这么多了。不够,我再烧点水。”
“大爷,够了,够了。我们润润嗓子就行了。”
看着客人吸溜吸溜地喝豆浆,老人眯眼问道:“你们是从小岗过来的吧?”
“是啊。大爷,你怎么看出来的?”
“咳,这几个月,人去的一拨一拨的。听队里干部说,省委书记也去过了。”
“哦,这么说,我们还来迟了。大爷,小岗分田到户,你觉得好不好?”
“咋说呢,不饿肚子就好。”
“嗯,说的在理,不饿肚子就好。” 黄克山缓缓地喝了一口豆浆:“可我听说,还有人反对呢,说这样做是变相单干,复辟倒退。”
老人警觉地看了看面前的中年男人,看到他眼中友善的笑意,便放开了胆子,大声说道:“有人反对,你咋不看看,反对的是啥人哪,都是不下地不干活的。你问问俺家婆娘。”老人指了指暗影中没露面的女人:“她家就是小岗的,你问她,她一准说好。人民公社那年,她家九口人,只活了她一口。小岗拢共一百多口老小,饿死了一半,六家绝了户头。说小岗苦,俺凤阳的农民哪家不苦。莲花落里咋唱的,泥巴房,泥巴床,泥巴锅里没有粮,一日三餐喝稀汤,正月出门去逃荒。农民们苦一年,还挨饿,年年出去讨饭。可俺咋就没见那些当官的饿死了呢?恁妈的,要是洪武皇帝活过来,看到家乡人这样遭罪,保不准又起兵造反了。”

“咿呀呜呀”,暗影里响起一串怪声,听着揪心揪肺,老大爷猛地闭住了嘴。

看得出老人脸上的不安,黄克山连忙安慰道:“大爷,不用怕,你说的没错。这些年,要说苦,最苦的就是咱农民兄弟。但我相信,党对农村的政策很快就要变了。小岗村的农民兄弟为全国做出了表率,一定会记入历史史册。在这一场大变革中,他们是敢为天下先的英雄。”
“嘿嘿,还英雄咧。” 听到客人的这番话,老人的脸色略有缓和,却对他口中的“英雄”之说颇不以为然:“起先,他们吓地跟啥样,立下生死契,按了血手印,恁谁也不敢往外声张。说啥子英雄,要不是为了有口饭,谁个敢往枪口上撞,叶个熊吧。”
“黄市长,油加满了,可以走了。”司机老王来到门口。
“老王,这还有一碗豆浆,进来喝了再走。”黄克山摸了摸衣兜,走到老人面前,握住老人的手:“大爷,谢谢你的豆浆,更谢谢你刚才的心里话。这是一块钱,算我们喝的豆浆钱。我们得赶路啦,大爷再见。”
“这…,咋…”

老人似乎被刚才那一声“黄市长”吓住了,手中捏着钱,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个囫囵话,眼巴巴地看着三人离去。

(3)

“嗡,嗡”,哼哧了几声,老爷车喷出一缕黑烟,又拐上了回家的路。

“黄市长。”喝下半碗豆浆,顾建国恢复了点气色,便把心中嘀咕了半晌的问题问了出来:“从我们今天的调查来看,小岗村分田到户仅一年,粮食产量从原来的三万斤一下子翻到十二万斤,效果好的出人意料。可您觉得,他们这种做法,能在全国农村普及推广吗?”
“不是能不能,而是势在必行。”黄克山回答得斩钉截铁:“刚才那位老人的话你也听见了,农民们种棉种粮,含辛茹苦,却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日子。遇上灾年,只能靠要饭为生。这种日子,还是人过的日子吗?这样的国家,还配称作人民当家作主吗?我知道,老人说要起兵造反的话,是气话。唐朝魏征 曾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但魏征少说了一个关键,就是中国老百姓的特点。他们善良,懦弱,太容易被人欺负。不到了人吃人、吃观音土的地步,老百姓是不会起来造反的。可是,我们不能因为老百姓好欺负,就不把他们当人看。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资本家吃肉,还给工人喝汤。可我们呢?号称社会主义,却连口汤都不给农民们喝。不久前,小平同志在视察东北时曾讲过一句话,美国人说不相信中国人到底能忍耐多久,我劝同志们好好想一想。小平同志的这句话,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对全党的警示,我们都该认真地想一想。”

平心而论,顾建国对黄市长的观点颇有认同感。他打小在农村,了解农民的辛劳与贫苦,而且亲身经历过那场大饥荒,尝过饿得死去活来的滋味,更忘不掉下跪求人那种刻骨铭心的耻辱。他今天所做的一切努力,不就是为了不让曾经的噩梦在自己身上重演吗。但他也知道,虽说邓小平提出解放思想,可党内的保守势力不容小觑,“人民公社好”乃毛主席的金口玉言,捅这个马蜂窝,搞不好会被蛰得鼻青脸肿,甚至一命呜呼。

于是,他转弯抹角地说道:“黄市长,您说的,我都懂,我就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小时候,我也跟着父母逃过荒,要过饭。我知道农民有多苦,也知道您心里想着他们。我只是担心,如果中央不发话,咱们就在郊区各县推广小岗村经验,会不会像您说的那样,有人借机发难,上纲上线,说咱们反对人民公社,破坏集体所有制,鼓吹分田单干,搞复辟倒退。要不,咱们还是先准备着,等等看中央的指示精神再说。”
“哈哈哈,你个小顾,不简单,年纪不大,政治上倒蛮老练的。”黄克山回头看了顾建国一眼,向身边的司机问道:“老王,你说说看,小顾的话有没有道理。”
“嘿嘿,我嘴笨,说不出个道道。我知道黄市长是好人,不过吗,嘿嘿…”
“嘿嘿,你个老王,说半句留半句,是你笨还是我笨哪。让我把你的话说全吧,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对不对?”
“嘿嘿。”司机老王憨厚地笑了。
“老王,小顾啊,我晓得你们为我担心。说句实话,我也知道这样干的危险,离经叛道吗。自古以来,大凡离经叛道的改革者都没什么好下场。从秦时的商鞅 到北宋的王安石 ,从万历年的张居正 到光绪朝的康梁 ,一个个要么丢了顶戴,要么掉了脑袋。对改革者来说,他们面前横着两座大山,一座是食古不化的保守势力,另一座是麻木不仁的芸芸众生。可为什么他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我认为,他们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国家变得强盛,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们参加革命,不是也抱着同样的初衷和理想吗。你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为什么小岗村的农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分田单干,因为他们吃够了大锅饭的苦头,再吃下去,要么穷死,要么饿死。毛主席也说过,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我们能等,可老百姓等不及了。要是还沿袭老一套,老百姓真要起来革命,起来造反了。小顾说的不错,这样干,有人会骂的。那就让他们骂好了。天变不足畏, 祖宗不足法, 人言不足恤。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只要一方百姓能过上好日子,我这个官就没白当。至于有没有好报,随它去吧。”

   黄克山的这一番话,鞭辟入里, 一针见血,令顾建国震撼不已。在机关这几年,大会小会上领导们讲话、作报告,哪个不是手持红头文件,摇头晃脑地照本宣科,何曾听得到如此大胆、如此激烈、如此坦率的直言。听岳父说过,黄市长当年差点被打成右派,侥幸逃过一劫。看来他秉性依旧,初心未改,骨子里还是个右派啊。

老王说的对,黄市长是个好人。但不知为何,顾建国心里隐隐冒出另一种声音,这个人,他真的跟对了吗?

(4)

“哎,抗美,我们在这儿呢。”

朱抗美刚刚步入松鹤楼二楼走廊,立马听见对面雅间里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唤。她晓得自己来的太迟了,便快步走了进去。

雅间不大,只摆了一张圆桌。桌旁围坐几个青年男女,乐湄正向她连连招手。略一扫视,在座的大都是老朋友,除了乐湄,还有韩菡、常乐天、彭晓光,只是坐在乐湄身旁的那个漂亮女孩瞅着眼生。

“抗美啊,怎么就你一个呀。”常乐天露出一如既往的坏笑:“俺侄子呢?”
“小警察,皮又痒痒啦?”朱抗美冲上前,朝着乐天就是一拳,转头向他身边的女孩吼道:“韩菡,你还笑。你就看着他欺负我,白把你当姐们啦。”
韩菡忍俊不住,咯咯笑出了声:“呦,他怎么欺负你啦?我只看见你打他了呀。”
“完啦,完啦。俗话说娶了老婆忘了娘,我看你呀,嫁了老公忘了姐们。”
乐湄不平道:“抗美,你别拣老实人欺负。有本事你掐我哥,我嫂子可没惹你。”
“得,我认倒霉。哥嫂带上个小姑子,我一个打三个,想打也打不过啊。”
“哈哈哈。”一桌人都笑了。
“抗美,别怕,哥哥我帮你。”坐在主座的彭晓光站起身,走到朱抗美身边,殷勤地拉开一张椅子:“大妹子,请坐。”
朱抗美刚想说声谢谢,哪知彭晓光口气一变,阴阳怪气道:“哎,不是说好妹夫也一起来吗。怎么着,他小子当了市长秘书,学会摆架子啦?”
“呸,你这叫帮我?”朱抗美一脚把椅子踹回原位,双手叉腰,柳眉倒竖:“谁不知道,你彭大公子和那个小警察合穿一条裤子,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看到抗美气急败坏的样子,乐湄笑的喘不过气来,却也不敢再得罪这个霸道的姑奶奶,连忙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抗美,别理他们。来,到我这儿坐。”
“好啦,不开玩笑了。”乐天终于有了点正形,笑问道:“抗美,建国还来不来?”
朱抗美一屁股坐在乐湄身旁的椅子上,气鼓鼓地说:“他一早就跟黄市长出去了。本来说好赶回来,到现在也不见人影,害的我都来晚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自己迟到了半个多小时,便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歉:“让你们久等了,对不起哦。”
彭晓光本来就不待见顾建国,心想不来才好,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没关系,没关系,工作为重吗。乐天,那咱就不等啦。”
“喂,小同志。”乐天朝着守在门口的女服务员招了招手:“可以上菜了。”

建国迟迟未归,朱抗美已经窝了一肚子气,刚才又被那两个臭小子戏弄了一通,心情格外不爽。于是,趁着等菜的工夫,她也找到了一个宣泄目标,撅着嘴揶揄道:“哼,你们别光盯着建国。乐湄,你那口子呢?不是说他也要来吗?”
“犯嫌。什么那口子啊,人家只是朋友。”乐湄神情扭捏,红着脸解释道:“寄秋他们系里请了个美国教授来讲学,让他帮忙接待,来不了了。”

虽说朱抗美没见过那个名叫陈寄秋的男孩,可乐湄和他的事她听韩菡说过。一个城里大小姐,一个农村小郎中,一个红后代,一个狗崽子,竟然像那部火遍全国的电影《庐山恋》似的,也演了一出曲折浪漫的你侬我侬,听上去蛮好玩、蛮刺激的。而且她也知道,彭晓光曾经对乐湄动过心思,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一直感到好奇,那个小郎中究竟好在哪儿,居然能把乐湄这个眼高于顶的小妮子蛊惑得五迷三道。为了他,乐湄对彭大公子的追求施以冷眼,还跟老爸老妈干了一架,至今住在学生宿舍里不肯回家。本想借今晚的机会,刁难一下那个众人口中的大才子,可惜人家忙,不来了。没法儿,姑奶奶要想扳回一局,只能拿乐湄开涮了。

于是乎,抗美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字一顿道:“噢,原来你和他只是朋友。”接着唆了一眼斜对面的彭晓光:“彭大公子,听见没有,人家只是朋友,你还有机会哦。”
“哼,别做梦啦!”彭晓光还没来得及反应,坐在乐湄身边的漂亮女孩突然发声:“我家乐湄早就名花有主了。”她边说边伸手搂住乐湄,搂得紧紧的,像个小女孩紧抱着自己心爱的洋娃娃,生怕被别人抢走。
“哈哈哈。”又是一场大笑,有人笑的开心,有人笑的尴尬,有人笑的不知所措。

众人的哄笑,令乐湄又羞又恼。哥哥请大家吃饭,是嫂子韩菡告知她的。自从她们三个女兵转业后,便不在一起了。朱抗美进了市卫生局,分配到计划生育办公室当了个小干部。韩菡高考落榜,通过关系进了省人民医院,一边工作,一边读电视大学。而乐湄则如愿以偿,考进了明都医学院。按韩菡的说法,哥哥让她把寄秋带来,跟朋友们见个面,一来正式公开一下他俩的恋爱关系,二来以后遇事大家也有个照应。可没想到寄秋临时有事,来不了。既然多出个位子,乐湄便自作主张,把在师范学院上学的文漪拽来作伴。乐湄知道文漪一向口无遮拦,说话干事不着调,来的路上特意叮嘱她注意两件事。第一,嫂子韩菡长得很像畹香姐,你见了不要大惊小怪。第二,今晚这帮人好拿人作耍,你听了千万别当真。哪知文漪只听进去一半,见了韩菡,没出什么幺蛾子,不过盯着人家多看了几眼,而对抗美的玩笑话,她却当了真,还玩这么一出,搂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了。

乐湄奋力从文漪的双臂中挣脱出来,红着脸嗔怪道:“文漪,你瞎说什么呀。”
“谁瞎说啦,本来就是嘛。”文漪瞋目挑眉,显得理直气壮。
“呦呵,乐湄不仅名花有主,还有个护花使者吗。”抗美笑得前仰后合:“你就是那个和乐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姐妹吧。”
“是啊。以前我们是姐妹,以后我们是妯娌呢。”文漪含笑点头,娇憨自得。
“妯娌…,什么意思啊?”朱抗美瞪大了眼睛,她有点跟不上这个女孩的节奏。
“嘁,妯娌你都不懂啊?”
“我当然懂。可是…?”
“这还不简单。我婆婆是寄秋哥的小姑,我爸爸是寄秋哥的大舅,乐湄叫我爱人大哥,她又要嫁给我寄秋哥,我们小姐妹嫁给他们两兄弟,不是妯娌是什么。”
“哈哈哈…”
“我的天,这都哪儿对哪儿啊。”哄堂大笑中,朱抗美几欲绝倒。

“菜来喽。”愉悦的气氛中,松鹤楼的名菜流水一般摆满餐桌。

(5)

闹也闹够了,笑也笑够了。看着满桌的珍馐佳肴,朱抗美好像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噜地叫唤了。今晚这顿饭由常乐天做东,主宾彭晓光,旁人都算作陪客。省委大院里早有传闻,省委书记彭博要进紫禁城了。昨晚韩菡在电话里告诉她,彭晓光也调到外贸部,跟他家老爷子一起去北京。故而乐天约了一帮老友,摆宴松鹤楼,为彭大公子饯行。

见众人面前的杯中都斟满了酒,朱抗美迫不及待地敲了敲桌子:“小警察,我都要饿死了。你快点致欢送词吧。”
岂料她的话却让常乐天皱起了眉头:“操,还致什么欢送词啊。他小子把我们给花了,他不走了。”
“为什么呀?”朱抗美不解。
“你问他去。”乐天手指彭晓光。
“对不住啦,今天大家来为我送行,我又不走了,怪我不好,先自罚一杯。”彭晓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神情沮丧地继续道:“本来我行李都收拾好了,没想到我的工作出了纰漏。先前外贸部让我去欧洲司,还搞老本行,出口丝绸纺织品。可有人比我来头大,横插一杠子,把那个美差抢走了。现在把我发配到亚非司,让老子去非洲卖塑料凉鞋。妈的,非洲那么热,黑人兄弟连衣服都不穿,还用得着穿鞋吗?明摆着欺负人,哥们儿他妈的不干了!”
“哈哈哈…”朱抗美笑的眼泪都冒出来了,拍着巴掌幸灾乐祸地说:“没想到啊,你彭大公子也有吃瘪的时候。在明都你可以横着走,可到了北京啊,嘿嘿…”
不待朱抗美“嘿嘿”完,彭晓光自我解嘲道:“所以啊,哥们儿不去丢那个份子。再说啦,留下来,没老爷子管着,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才是神仙过的日子呢。”
“得嘞,你先别忙着当神仙。”乐天讥笑道:“反正你小子不走了,这一顿就不该老子出血,该你请客了。”
“乐天,不带这样讹人的。”
“要么,你一半我一半,咱俩均摊。”
“那也没门儿。你小子还欠我一顿呢。”
“呸,从来只有你欠我的,我什么时候欠过你的。”
“怎么没欠。你小子升了官,还没请客呢。”
“切。一个小小的副科长,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请个屁的客。”
“那…。”彭晓光眼珠一转:“你和韩菡结婚,我没喝上喜酒呢。”
“你活该,谁叫你到国外出差了呢。”
“那不行,今天算你补我的。”
“哎呀,你俩就别闹了,再闹菜都凉了。”韩菡打断了他们的贫嘴,可话刚说完,“呕…”地一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乐湄见状,先是一惊,紧接着面露喜色:“韩菡,你怎么啦?怀上了吧。”
“嗯,快有两个月了。”
“哥,赶紧吃饭,早点带嫂子回家,她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妻子怀孕的事,乐天也是前两天才知道。妹妹的提醒,令他感到汗颜,于是忙不迭地说:“不闹了,不闹了。来,大家干杯。”
朱抗美端起酒杯:“干杯?总得有个祝酒词吧。”
乐湄笑道:“那还不是现成的,为了我哥哥嫂子即将到来的爱情结晶,干杯!”
“干!”众人喜笑颜开,纷纷举起了酒杯。

早就过了饭点,大家的肚子都饿了。谁也顾不得多说话,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

干了两轮酒,吃了一通菜,彭晓光摸出一包大中华,丢给乐天一根,自己嘴巴叼了一根,方要侧身点火,脚下触碰到一样东西,不禁讪笑道:“操,这两天,气不顺,差点把这个好东西给忘了。”
“什么好东西?”乐天比彭晓光迟到了小片刻,不知他带来了什么好东西,故而好奇地朝桌肚下看去,只见他脚下躺着一只花格旅行包。
彭晓光俯身拎起旅行包,得意地笑道:“这玩意儿,哥们花了500块钱淘来的。怎么着,要不要给你们开开眼。”
“哇,500块,什么好东西,这么贵呀。”文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么多钱,一般工人一年都挣不到呢。
看到彭晓光故弄玄虚的样子,乐天笑骂道:“几个臭钱算什么。你小子少废话,拿出来看看。”
彭晓光拉开旅行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一台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长方形物件:“看,
三洋牌录音机,日本货,双卡,四个喇叭,立体声。”
乐天顿时眼睛发亮:“好家伙,哪儿买的?”
“买?上哪儿买去?老子从一个香港老板那儿好说歹说弄来的,下午刚到手。”
朱抗美放下筷子,急急问道:“能放吗?有磁带吗?”
“有。”彭晓光从旅行包夹层里摸出一只香烟盒大小的塑料盒,封面上印着一个美人像,明眸皓齿,笑靥如花。
“邓丽君 ?”乐湄眼尖,一眼看清了美人像旁边的字,不禁惊呼道:“我听同学说过,她唱的歌才好呢。晓光,快,放给我们听听。”

随着一段悠扬委婉的二胡过门,喇叭里传来缠绵悱恻的歌声。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谈的谈说的说…”

朴素无华的词曲,甜美动人的歌喉,像吟唱,又像诉说,像徐徐春风,又像涓涓细流。在这帮年轻人的脑海里,只有那些亢奋枯燥的革命歌曲,或杀气腾腾,或歌功颂德,千篇一律,味同嚼蜡。他们何曾听到过这样美妙的天籁之音,仿若仙女柔荑,轻抚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唤醒了他们尘封已久的天真烂漫,宛如净瓶甘露,滴洒在干涸的精神沙漠上,生长出一片神奇的芳草绿州。

“乐湄,这就是靡靡之音吧。”文漪轻声问道。
“嗯,应该吧。”
“唉,还是靡靡之音好听。”

不知是谁的手,轻轻推开了雅间的门。门外走廊上,站满了听得如痴如醉的男女老少。

门开了,就再也关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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