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七十二章 欲打鬼借助钟馗 论封印余悸尚存

第七十二章 欲打鬼借助钟馗 论封印余悸尚存

(1)

明都夏日,谓之“火炉”,向来臭名昭著。

屋里屋外,蒸笼一般,摸哪儿哪儿烫。到了下半晌,更是闷热难挨,连空气都变得黏唧唧、湿漉漉的。

龚逸凡坐在椅子上,翻看着上午从系图书馆借来的一本ACM 期刊。汗水顺着额头、眉间淌下来,蜇得眼睛又酸又涩,书上图文模糊一片。他无奈地将期刊扔到书桌上,从身边的洗脸盆里捞出一条毛巾,绞了个毛巾把子,连头带脸地抹了几把。

屋里很静,很静。若非窗外间歇的蝉鸣,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生气。这套三居室的房子里,如今只住着龚逸凡一个人。房子50平米左右,面积虽然不大,但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也会显得空空荡荡、死气沉沉的。

雪素走了。女儿说,要考大学。本以为是小孩家心血来潮,跟着一帮年轻人凑个热闹。没想到短短两个月的恶补,居然让她考上了,被北大化学系录取,成了文革后的首批大学生。和平那孩子,早就开始自学英语,自然考得毫无悬念,如愿以偿地走进北京外语学院。春节一过,两个孩子就结伴去了北京。雪素从小到大,一直守在老爸身边,从未离开过家。女儿乍然远去,当爸爸的当然舍不得。可为了孩子的前途,再舍不得也得舍。况且,她终于跟和平走到了一起,那可是两家长辈们长久以来的心愿啊。自打他们走后,每每和董家二老照面,不出三句话,就会念叨起这两个孩子,扳着指头数日子,盼望着暑假快点来。哪知半月前收到雪素一封信,说暑假回不了家,和平邀她去北大荒,一同探望和平的父母。未来的公婆想见没过门的儿媳妇,于情于理,当亲家的也无话可说。抱憾的是,想见女儿,得等到寒假了。

自打雪素走后,文漪来家勤快了些。只不过,二丫头生性马虎。进了门,叫声爸,问个好,吃顿饭,嘴巴一抹,就屁颠颠地找她的昆昆大哥去了。女大不中留啊。原本和钟大哥俩口子说好,等昆昆毕了业,就势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办了。可谁想政策说变就变,政府突然搞起了晚婚晚育。上面说提倡,下面则硬性规定,男26女24方可结婚,差一天都不发结婚证。没法子,只好再等上几个月了。好在两个孩子的婚事已经是铁板钉钉,早一天办晚一天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二丫头今后的路怎么走,却让当爸爸的烦透了神。文漪还是知青,虽说小芹帮她当上了马镖小学的代课教师,终究还是农村户口。昆昆毕业后留了校,打算继续深造,不久前参加了文革后首届研究生的全国统考,估计录取没问题。文漪若不奋起直追,恐怕和她昆昆大哥的差距越来越大,时日久了,共同语言也会越来越少。跟文漪提了几次,建议她向妹妹看齐,考个大学,长点出息。可这丫头哼哼哈哈的,也不给个准话。看来,得抽空去一趟马镖,跟钟大哥和小芹谈谈。孩子还小,万事可缓,唯独不能把前途耽误了。

想完女儿,他又想到了他那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子,汉斯。每每想到儿子,他的心里总有点五味杂陈,高兴、内疚,亏欠,羞愧…。有时他自己都会鄙视自己,卡琳,梦兰,两个多好的女人。她们毫无保留地为他付出了真爱,为他生儿育女。而他呢?却欺瞒了她们。能让他感到宽慰的是,汉斯认亲了,叫了他一声爸爸,文漪和雪素也很大度,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本来汉斯说好,到德国探望妈妈后,回北外继续学习。可总理逝世引发了震惊中外的天安门事件,汉斯就拿不到签证了。一晃过去了两年多,他只在认亲那天见过儿子,相聚时太激动,时间又太短促,汉斯的模样都不大记得真切。印象中,儿子长得更像卡琳,除了那一双黑眼睛,卷发、肤色全是妈妈给的。最近汉斯来信说,中国的政治局势已趋于稳定,他又拿到了签证,暑假后到北京,继续他未完成的学业。信里还夹着一张母子合影,相片上的女人,眉目依稀,却胖了,也老了。汉斯没提到妈妈如今的生活状况,只在相片后面写了四个中文字,妈妈想你。看到这四个字,他心跳得厉害,不知是为之心痛,还是为之心动…。

孩子的事想多了,龚逸凡便会觉得头疼烦躁,因为家里还有一个更小的,那个令他时而抑郁、时而沮丧、时而心情败坏的小外孙。偶尔他也会责怪自己,该恨的是那个害死畹香的流氓,于情于理,自己都不该迁怒于一个无辜的小孩子。可是,他却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每每看见辛儿,便心生厌恶,胸添块垒,以致难以喘息。

唉,畹香要是还活着,现在也该是个大学生了。那家姓顾的流氓父子,不仅害死了他心爱的梦兰,也活生生地把他心爱的大女儿逼上了绝路。每念及此,龚逸凡便感到又痛又恨,痛的肝胆欲裂,恨的咬牙切齿。他曾设想过各种报仇雪恨的方法,可悲哀的是,自己既没有报仇的胆量,也没有雪恨的能力。不过有一点他确信,当年若不是被关进“清查五一六”的黑牢,他断然不会让这个孩子留下来,因为辛儿身上流着一半那个混蛋的血,黑色的血,耻辱的血,罪孽的血。这些年来,他避着辛儿,辛儿也躲着他。身边的亲人都知道他的病根,知道他得病的起因,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多亏了雪素,又当爹又当娘,把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从小带大。女儿家心细,想必雪素临走前作了周密的安排。那个大嗓门的小保姆把辛儿带进了董家,说起来便于照应,实则免去了他的麻烦与尴尬。然而,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孩子终究会长大。有朝一日,辛儿问起他的父母、他的来历,自己这个作“外公”的,又该如何面对呢?

唉,越想越头疼,针扎似的,不想了。龚逸凡将双手抄在脑后,朝椅背一仰,缓缓地合上双眼。然而,想不想,却无法不想。乍阳乍阴,蓦然间神光离合。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俏立在兰花间飘忽若仙的美丽少女。他的耳畔,又响起起那萦绕在拳拳腊绿中的清婉歌声。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还不到六十岁呢,人就老了吗?为什么只要眼睛一离开书本,思绪就变得纷乱如麻。过去的人,若隐若现,过去的事,若还若往。

过去的夏天,有梦兰。有梦兰的夏天,也这般热。可每当他把脸贴在梦兰的怀里,那一团柔软,令他烦闷顿消,代之而来的,是一阵恬淡的幽香,一片惬意的清凉,一种出尘的宁静。可惜,往事历历,恍疑梦觉,幻影如电,转瞬即逝。他的眼角,只留下两道湿痕,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他下意识地将毛巾贴在面颊上,试图找寻过去的感觉。结果枉然,毛巾湿热难当,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汗味…。

“笃笃笃”,有人敲门。

龚逸凡失落地将毛巾扔回脸盆,俯身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手表,还不到5点。看来敲门的人不是桂芝,没到晚饭时间,她不会打搅他的。那又会是谁呢?

他走到门前,拉开门,猛地眼睛一亮:“啊,钟大哥。”
“哈哈,逸凡,恭贺你乔迁之喜。”钟永康拱手相贺,笑容满面。
“谢谢,谢谢钟大哥。”
“龚叔叔,天太热,给你带来个西瓜,解解暑。” 跟在爸爸身后的钟昆扬起手上绿油油的大西瓜。虽说钟昆算是龚家的女婿,可尚未成婚,他依旧把准岳父称作叔叔。
“哎,好,好。”龚逸凡朝对门大声喊道:“桂芝,有客人来了。”然后侧过身:“钟大哥,昆昆,你们快请进。”
“等一下,我去跟董老打个招呼。”钟永康转身走向对门。

对面门帘掀开,先出来的不是小保姆,竟是董瘦竹夫妇。老爷子一身月白色柞蚕丝,老太太一身绛黑色香云纱。二老一白一黑,团团挤在门口,活像一个变了形的太极球。

“哈哈哈,钟校长。刚才从窗子里看到你们爷儿俩啦。”董瘦竹扬起手中的烟斗,开怀大笑。
“董老,董师母,许久未见,您二老身体可好?”钟永康迎上前。
“好,好。”二老齐声回应。
“董爷爷,董奶奶,你们好。”钟昆弯腰鞠躬。
“好,好。”二老异口同声。
“来,来。大家都进屋吧,这边宽敞。”龚逸凡抬手相邀。

一行人进了龚家客厅,彼此问候,语笑喧阗。

待姚桂芝为几个男人沏好茶,董师母轻轻拽了她一把:“桂芝啊,男人讲闲话,与我们女人不搭介。走,我们弄晚饭去。”
“好嘞,我把西瓜带过去,给爷爷他们切好。”
董瘦竹笑眯眯地叮嘱道:“老太婆,天热,晚饭弄点清爽的。”
董师母白了老伴一眼:“覅耐说,我晓得。”
“还有,别忘了把那块云腿蒸了,钟校长好这一口。”
“喔呦,晓得哉,晓得哉,耐弗要啰嗦。”

“哈哈哈”,两个老小孩逗嘴,惹得众人开怀大笑…。

(2)

常家二楼,能开的窗户全都开着。

常乐天的床靠近南窗,可躺在床上的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丝风的清凉,滚滚而来的,是一波又一波的热浪。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翻了一个身,竹凉席上隐现出一片红津津的汗渍。

天热的要命,楼下还时不时地传来女孩子叽叽呱呱的吵闹声。奶奶的,这觉没法睡了。乐天在裤头上揩揩手上的汗,心里暗骂道。

其实,他骂的毫无道理。就算天不热,楼下没人吵,他也睡不安生。一合眼,那两具年轻的尸体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心里发毛。照理说,当警察这么多年,出过多次命案现场,各种各样的死人也见了不少,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血肉模糊,有的被大卸八块,有的爬满了蛆虫,他早已见怪不怪,心肠硬的像石头了。可不知为何,那两张年轻稚嫩却又冷漠扭曲的面孔,却让他心神烦躁,怅然无绪。

昨晚大半夜,突然有人打电话报警,说出了人命,死了两个人。当时,他正在局里值班,听到发生了命案,赶忙打醒几个呼呼酣睡的同事,带上刑侦器材,驾着警车、闪着警灯、拉着警报赶到案发现场。

命案,是重大案件,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可到了现场一看,这桩双尸命案似乎没那么严重。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尸体上也没有任何伤残,只在地面上找到一个撕破的纸包,上面写着“灭鼠灵”,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苦杏仁的味道。不消说,稍微有点刑侦经验的警察都能立马得出一个结论,这桩命案,乃是服毒自杀。先期到达案发现场的警务人员是当地派出所的一位老户籍警,对死者的家庭状况非常熟悉。他告诉乐天一行,自杀的这两个人,与其说年轻,不如说还是大孩子,一兄一妹,男孩16岁,女孩才14岁。他们的父母都是老大学生,在贵州深山里的大三线军工厂工作。为了能让孩子上个好中学,当父母的把他们留在明都,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爷爷奶奶上了点岁数,受不住这种惊吓,已经送到医院了。

虽说自杀现场一目了然,可作为办案警察,也必须走一遍勘验程序。好在这户人家只有里外两间屋,里屋一张大床,外屋两张小床,拢共面积不到30平米,勘验起来不算麻烦。正当乐天端着相机四处拍照时,狭小的屋里响起技侦科法医的一声惊呼。天哪,一尸两命,女孩怀了身孕。这声惊呼,让所有在场的人为之一震,人人都把对死因的猜疑变成了确认:兄妹乱伦,不意成孕,奸情败露,没脸见人。

原本这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丑事,要怪只能怪两个孩子不知羞耻、品德败坏。可那位派出所老户籍警却愤然骂道,造孽啊,这么多年,光他妈忙着整人了,也不晓得给老百姓多盖点房子。男娃女娃养到这么大,还睡在一间屋里,不他妈出事才怪呢。

正是老民警的这句话,让乐天一直睡不安生。想想也是,十年来,老百姓缺衣少食,住房紧张,国民经济面临崩溃,传统道德几乎沦丧,所有这些,谁该承担责任呢?封建社会里,出了天灾人祸,当皇上的还知道下个罪己诏,向老百姓认个错。而今呢?难道仅凭一句“四人帮祸国殃民”,就能把责任推光了吗?仅凭一个宫廷政变似的“粉碎四人帮”,党就又“伟大、光荣、英明、正确”了吗?

回味老民警的那句话,男娃女娃养到这么大,还睡在一间屋里,不他妈出事才怪呢,再想到那个女孩清纯稚嫩的小脸和微微隆起的乳房,陡然间,他冒出一个无比怪异的念头。如果自己家也是平民百姓,家里也小的可怜,自己不得不和妹妹住在一间屋里,当胯下那玩意儿按捺不住时,会不会也…?

妈的,狗东西,怎么会有这种邪念。莫非自己也和那两个自杀的孩子一样,很下流,很无耻,很肮脏?或者像革命导师恩格斯说的那样,人是什么,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在人的灵魂深处,是不是都隐藏着一个邪恶的魔鬼?在人的潜意识里,是不是都有一些见不得人的腌臜念头?

乐天不敢再多想,因为他感到下腹开始发烫发胀,裤衩上顶起一个蘑菇头。

操!他一骨碌爬起来,匆匆跑进浴室,跳进浴缸,拧开了水龙头。温温的水,滑滑的肥皂沫。温滑的刺激下,他手指泛活,上下套弄,一阵悸动,几下战栗,身上爽快了许多,心情也好了一些。擦干身子,乐天看着镜子里精屁股郎当的自己,厚颜无耻地做了个怪相,抬手比作手枪,对准镜中丑陋的裸体,“八勾”一声,魔鬼!

骂完,他突然听到肚子咕噜噜地作响了…。

(3)

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踢踏声,坐在客厅里的乐湄探身看去:“哎,哥。”继而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在家啊?”
“噢,昨晚出警,一夜没睡。局里宿舍太热,回家来补个觉。”
“哎呦,我不知道你在楼上睡觉。”乐湄一脸歉意:“我们吵了你吧。”
“没关系,反正也睡不着。”
“哥,昨晚出什么事啦?”
“那个…,没多大事儿。”瞅见客厅沙发上还坐着两个女兵,乐天不愿多说。
“喂,小警察。你不好好上班,在家里躲懒哪。”一个女兵转过脸嘲弄道。
“呦喝,怪不得瞅着背影熟呢,原来是抗美啊。”乐天嘴角浮出他那招牌式的坏笑:“我说侄媳妇,你别大哥说二哥。你不也一样,不好好上班,跑到我家来躲清闲吗。”
“滚你的,谁是你的侄媳妇。”
“嘿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快,乖乖地,叫声叔。”
“呸,不撒泡尿照照,就你也配!”
“哎呀呀,你们俩是属公鸡的,见面就掐。”见哥哥上来就和抗美斗嘴,乐湄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打岔道:“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新战友,才到我们科不久。她叫…”
没待乐湄把话说完,沙发上的另一个女兵已经站起了身,面对常乐天,大大方方的伸出手:“我叫韩菡,很高兴见到你。”

女孩窈窕的身姿,秀美的面容,优雅的神态,恬静的微笑,令乐天目眩神迷。她说什么?活见鬼,她不是龚畹香吗?诧异之下,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以至于不敢上前握女孩的手。

“哥,傻啦。”看到哥哥怔怔的样子,乐湄格外开心,她知道为什么哥哥会呆成这种样子,便凑到他耳边吃吃笑道:“嘻嘻,怎么样,像吧。”

妹妹的调笑,让乐天感到自己有点失态,有点丢面子。眼前这个女孩,的确长得很像龚畹香,但他知道,她不是畹香,那个曾经令他心虚意乱的女孩早就不在人世了。

于是,他上前轻轻握了一下女孩的手,自我调侃道:“不好意思,刚睡醒,还犯迷糊。你…,你叫什么来着?”
“我姓韩,韩信的韩。名字是函数的函上加草字头,韩菡。”
“哦,韩菡同志,你好。”初次见面,乐天不敢乱开玩笑。
乐湄忙不迭地补充道:“哥,你知道吗,韩菡的爸爸是韩诚,咱们军区政治部的老首长。文革才开始,韩主任就被林彪四人帮害死了。这些年,韩菡一直在军区农场当卫生员。前些日子她爸爸的问题平反了,她才调到总院,分到我们科。”
“哦,是韩主任的女儿。”乐天点了点头,接着疑惑道:“哎,以前在大院里怎么没见过你呀。”
“以前我和妈妈住在上海,家里出事后,爸爸的老部下帮我参了军。因为爸爸的原因,我一直在基层工作。”
“噢,难怪。你爸爸的冤案,我们都听说过。妈的,全是让江青那个臭娘们害的。”
“嗯,我爸爸死的才冤呢。”韩菡的眸中闪现出泪花:“军委派来落实政策的人说,爸爸根本没碰过那批红卫兵抄来的材料,也不知道里面有江青见不得人的丑事。可专案组的人不相信爸爸的话,严刑逼供,把爸爸活活折磨死了。”
看着女孩梨花带雨的模样,乐天心头一颤,这种令人怜爱的凄美,过去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不知该怎生安慰才好,便恨声道:“哼,恶有恶报,现在该向他们讨还血债了。”接着耍了一个花枪:“你们坐,你们坐。我还有点事,先开路了。”
“小警察,别想溜。”朱抗美一把捞住乐天的胳膊,拽着他按在沙发上:“坐下,我们有事要问你。”
“哎,哎,别这么拉拉扯扯的。” 乐天嬉皮笑脸地抗议道:“我要去上班呢。”
“上班?都几点啦。鬼话连篇。”朱抗美根本不信。
“不蒙你,今晚轮我值班。本人身为人民警察,要坚守岗位,不能无故失职啊。”
“少废话。坐好了,把耳朵立起来。我有事问你,说完再走。”
“唉。”乐天佯做发愁地仰天长叹:“你找我,肯定没好事。”
乐湄苦笑道:“哥,让你说中了,还真不是好事。我们遇上麻烦了。”
“麻烦?什么麻烦?”听妹妹如此一说,乐天立马坐直了身子,态度变得认真起来。

三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便是你一句,我一句,把她们遇到的麻烦说了个大概齐。

事情发生在两天前,在她们科室揭批“四人帮”的党支部会上,韩菡说了一句“毛主席不是神,也会犯错误”,居然激怒了正值更年期的党支部书记。那个老女人抓住韩菡的话,劈头盖脸地上纲上线,连带着把支持韩菡的乐湄和抗美一并告发到总院政治处,说她们假借批判“四人帮”,实则“倒旗砍旗”,把攻击矛头对准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大帽子一扣,政治处岂敢怠慢,派人下来,调查了情况,要她们三个写检查,剥析思想根源,等候组织处理。
听着女孩们的叽叽呱呱,乐天端的是哭笑不得。这都他妈的什么年月啦,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左”的人。但凡是个明白人都知道,说起来“四人帮”祸国殃民,那是给老毛留面子,没有他老人家做后台,凭那几个狗男女,能猖狂十年之久吗?叶帅不是也说过,之所以等到老人家归天之后才抓捕“四人帮”,是因为投鼠忌器。前两天,彭晓光给他看过一份中央组织部部长胡耀邦的内部讲话,里面有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毛主席在晚年也有错误。胡耀邦在讲话里还说,全党在群众中的威信降低了,惨痛的经验是什么?就是把思想问题当成政治问题。而乐湄她们遇到的麻烦,不正是典型的“把思想问题当成政治问题”吗?那天,彭晓光还神秘兮兮地告诉他,目前上面斗得不可开交,一边“凡是派”,一边“实践派”,京城里还有大戏好看呢。
“喂,小警察,你哑巴啦?” 见乐天闷头不吱声,朱抗美急了:“快说,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乐天回了回神,耸耸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凉拌。”
朱抗美瞪圆双眼,气呼呼地说:“你这个人,怎么一点没正形啊。我们跟你很认真的。”
“谁说我不认真啦,我也很认真。本人说凉拌,就是给你们出主意呢。”
乐湄不依了,插嘴道:“哥,你这算什么主意啊?政治处让我们写检查,我们不知道怎么写,也不想写,都快急死了。”
“唉,一帮傻丫头,这有什么好急的。让你们写,你们就写,写不出来,就抄。”
“抄?抄什么?”朱抗美迫不及待。
“抄一首歌,《国际歌》。抄一篇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韩菡一双俏眼盯着乐天,睫毛忽闪,剪水流波:“好啊,为了打鬼,借助钟馗,这倒真是个好主意。”
“这算什么好主意,说的轻巧。”朱抗美颇为不屑地瘪瘪嘴:“要是上级不认可我们抄的东西,那怎么办?”
“那…”乐天狡黠地瞟了抗美一眼:“你就再去找一个人。”
“找谁?”朱抗美忙问。
“找你家顾建国。”
“找建国?你开什么玩笑。他一个才参加工作的小秘书,不行。”
“你家建国不行?”乐天暧昧地追问一句。
“不行!”抗美没做多想,回答得很快很肯定。可当她看到乐天脸上极其可恶的坏笑,突然发现自己上了当,便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脸色通红地骂道:“呸,流氓!我算瞎了眼,白把你当成个人。”
“嘿嘿嘿,侄媳妇,叔跟你开个玩笑,别生气吗。我说让你们找个人,是认真的。建国不行,咱找行的。”看到抗美眼中冒火,乐天知道自己的玩笑开过了头,急忙把脸转向妹妹:“乐湄,你去找文漪,让她帮你们联系钟昆。你们和钟昆谈谈,他一定有办法。”
“哇,哥,你真棒。我怎么没想到找昆昆大哥呢。”
“钟昆?是那个明都事件中反四人帮的英雄吗?”韩菡问道。
“对,就是他。你们这件事,正好赶上了当前检验真理标准的大讨论。他会站在你们一边,帮你们把这件事往上捅。如果能捅到报纸上,自然有人帮你们说话。”
“哎呀,太好了,用不着找文漪,一会儿我就跟小芹阿姨说。”乐湄击掌欢呼。
“小芹阿姨?她来啦?”
“嗯,小芹阿姨来了。她来告诉妈妈,钟伯伯的右派问题平反了,他们一家就要搬回明都了。”
“噢,那她人呢?”
“跟妈妈去食堂打饭了。”
“嘿,正好,我都快饿死了。”
“喂,小警察,你不是说有事吗?”朱抗美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见乐天帮她们出了主意,便在心里饶了他,却又不想轻易放过他,于是也学做一脸乐天式的坏笑:“赶紧滚蛋,上你的班去吧。”
“哼,过河拆桥。”乐天假装要站起,起了一半,又一屁股坐回到沙发上:“唉,不行,不行。我饿的走不动啦。”
“怎么,你也不行?”朱抗美趁机讥讽。
“嗯,别的还行,就是饿的不行。” 乐天一脸蔫坏。
“呸,刚才可是你自己说的哦,你是人民警察,不能失职。”
“嘿嘿,古人说过,失职事小,饿死事大。本人虽然不才,但大事小事还是拎得清的。”

面对乐天的无赖相,女孩们都忍俊不住,笑得花枝乱颤,东倒西歪…。

(4)

“大热曝万物,万物不可逃。燥者欲出火,液者欲流膏。飞鸟厌其羽,走兽厌其毛…。”

这几句诗,乃出自北宋诗人梅尧臣 之手。由此可见,大热荼毒,无分人畜,无分今古。生灵万物,如置蒸笼,如傍火炉,入地无门,上天无路。鸟兽尚有羽毛可厌,人呢,热得难忍时,恨不得把皮扒了…。

然而,此刻的龚家客厅里,几个男人似乎忘记了炎炎酷热,尽管个个汗流浃背,却依然谈笑风生,兴致勃勃。

“董老。”钟永康摇晃着芭蕉扇问道:“我听昆昆说,是您让他报考社科院历史所的研究生的。”
“正是。”
“昆昆才学了几年,他有那个水平吗?” 钟永康含蓄地问道。
董瘦竹哈哈一笑,没回答钟永康的问话,却向钟昆问道:“昆昆,你说呢?”
“董爷爷,水平谈不上,但考上的信心,我有。”
“好,好,勇於自信方才俯仰从容。钟校长,昆昆可算得老夫的关门弟子。不是老夫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对昆昆来说,考研如探囊取物尔。”
“您的关门弟子?董老,您可是当今的史学泰斗,莫非要金盆洗手了?”
“呵呵。”董瘦竹眯着眼点燃烟斗,吸了一口,缓缓道:“钟校长,你问的这件事,严书记也跟我谈过,希望我发挥余热,在有生之年带出几个研究生。可我没应,并非不想带,无奈老夫耄矣,无能为也。 我知道,你不想让昆昆从政,这一点和老夫的想法一样。可要继续做学问,昆昆不能再跟我了,老夫的这点家底已经被他掏干啦。这就是为什么我建议他到北京去,报考历史所的研究生。”
“历史所名家荟萃,您打算让昆昆师从哪位高人呢?”
“据我所知,目前只是统考,尚未面试,暂时还不能确定导师。不过,有件事倒也巧了。前几日,历史所一位老朋友到南方出差,顺道来看我。他说,他们所里正在组织编写《中华人民共和国史》,急需专业人手。他还说,关于十年浩劫,一定要秉笔直书,写出一部信史,把文革的种种丑恶公诸于世,使人们警醒,让后世引以为戒。若是一味地遮遮掩掩,欲盖弥彰,就难免重蹈覆辙。他们眼下要做的,不正是昆昆一直以来想做的吗。我的那位老朋友,早年上过我的课,与老夫有师生之谊。我向他推荐了昆昆,他非常高兴。可惜他忙着赶火车,来不及见上昆昆一面。临走前他留下话,说昆昆若有意,就与他联系。”说到这里,老人又吸了一口烟斗,眯起眼瞧着钟昆笑道:“昆昆,爷爷的这位老朋友,博古通今,学贯中西,且正值当年。更重要的,他为人耿直,性情刚介,不屈于权势。当不当他的学生,就看你了。”
“董爷爷,我当!”钟昆想都不想,立刻做出了决定,董爷爷推荐的导师,必定是当世高人。但他又不无伤感地轻叹道:“唉,就是有点…,有点舍不得离开爷爷。”
“哈哈哈,好,好。”老人戏谑道:“不过,你是舍不得离开爷爷,还是舍不得离开文漪那丫头啊?”
明知董爷爷在拿自己开玩笑,钟昆还是有点脸红,只得厚颜笑道:“都舍不得。”

听着董老三人的对话,坐在一旁的龚逸凡并无喜色。他皱了皱眉头,忧心忡忡地说:“董老,天安门事件、明都事件到今天还没平反。昆昆去北京,会不会有危险啊?”
没待董瘦竹回话,钟永康先接过了话题:“逸凡,天安门事件,是人民群众奋起反对四人帮的伟大历史事件,一定会载入史册,平反是迟早的事。至于昆昆和明都事件,你更不必担心。今天我到省委,组织部部长朱启明代表省委跟我谈话,为我的右派问题平反,还对我的工作做出了安排。当我们谈到如何肃清四人帮在教育领域的影响和流毒,他告诉我,省里已经明确了明都事件的性质,是纯属反对四人帮的革命行动。所谓的反革命闹事,都是孟庆元一伙和那个叫贺延生的新华社特务记者向上诬告的。”
“唉…”龚逸凡一声长叹:“革命,反革命,此时彼时,积习相沿,还不是谁在台上谁说了算。钟大哥,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胆小。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昆昆想搞文革史,可那是个危险的禁区。天安门广场上的纪念堂,就是禁区的封印。封印不除,贸然闯进去,搞不好惹祸上身。”
“钟校长,逸凡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说实在话,对这件事,老夫也吃不准。昨天学校开中层干部会,哲学系的张永涛,就是那个张大炮,你认识的,他也参加了。坐了大半年的牢,这位仁兄秉性未改,还是一门大炮。当着校党委书记和各系领导的面,他把‘凡是派’批了个体无完肤,说‘两个凡是’本身就是违背毛泽东思想的。你们瞧,即便是张大炮这样敢想敢说的人,也要拉大旗作虎皮,也没有胆量碰那个封印。或许,现在搞文革史,还不是时候。除非…”董瘦竹含起烟斗,欲言又止。
“董爷爷,除非什么?”钟昆问道。
“除非学孔夫子,难明则隐,难言则讳,玩春秋笔法喽。”

龚逸凡和董瘦竹话里话外的隐忧,令钟永康若有所思,颇有感悟。他沉吟了半刻道:“昆昆,听明白你董爷爷和龚叔叔的话吗?”看着儿子双眉紧锁,他继续道:“爸爸支持你做学问,但你一定要慎重从事,因为你研究的是历史。历史不是形而上,也不是孤立的。它总要和现实政治斗争绑在一起,总要为当前的政治需求服务。当大多数党员干部的思想尚未得到彻底解放,当党中央对某人的功过是非尚未做出明确评价,你不能走得太快、走得太远,否则适得其反。古人云,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你应该懂的。”
“爸,我懂。”钟昆回答得很干脆。他知道,龚叔叔所说的“禁区封印”,董爷爷所说的“春秋笔法”,以及爸爸所说的“谨慎从事”,都是他们饱经磨难的切肤之言。过去自己年轻气盛,把长辈们的劝慰当作耳旁风,而现在心智已经成熟了,不能再让长辈们为他操心了。
“好,好,懂了就好。逸凡哪,你也不要过于担心。在老夫看来,邓小平恢复工作后,拨乱反正,整个形势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至于文革史怎么搞、搞多深,我的那位老朋友也会把关。”紧接着,老人话题一转:“要我说,你们两个亲家还是说说看,昆昆要去北京,文漪那丫头怎么办呐。”
钟永康呵呵一笑:“这有何难,让两个孩子先结婚,不忙要孩子。我们晚点抱孙子就是了。逸凡,你说呢?”
“好啊,我同意。”龚逸凡笑应道,接着问了一句:“昆昆,上次我让你找文漪谈谈考大学的事,谈的怎么样啦?”
“龚叔叔,没谈好。”
“没谈好?她怎么说?”
“文漪说她笨,考不上,还怪我…”
“怪你什么?”
“她说我瞧不起她。”
“唉,这丫头。你们没闹矛盾吧?”
“没有。她的性子您还不知道,什么事一阵风就过去了。”
两个孩子没闹矛盾,龚逸凡放了心。本来他想找钟大哥和小芹谈谈文漪的事,正好钟大哥上门了,便道:“钟大哥,我的话,文漪不爱听。你和小芹是不是也劝劝她,总不能一辈子当知青吧。”
“逸凡,你不必担心。文漪那丫头,一点也不笨,就是坐不住。她在马镖小学代课,听说孩子们挺喜欢她。这样吧,我来想办法,让她上明都师范学院,毕业后还当老师。和孩子们一起,倒也适合她的脾性。正好我们要搬回来,咱们选个日子,把文漪和昆昆的婚事办了。以后她和我们住在一起,小芹的话,她还是听的。”
“那太好了。哎,钟大哥,你刚才说,省委组织部找你谈工作,谈好了吗?”
“谈好了。省里要我担任省教卫办主任,恢复原来的副省级待遇。” 钟永康回答的很平静。

摘掉“右派”帽子,恢复党籍,重回领导岗位,这一连串的喜事,并未让钟永康感到特别激动。当朱启明和他谈话结束后,组织部一位工作人员当着他的面,从一份厚厚的档案里抽出他的右派材料并付之一炬,他竟然觉得很荒诞,很滑稽。在他看来,原本自己就没错,却被冤枉了20年。区区一把火,就算还了债么?如今落实政策,美其名曰恢复副省级,不过也只是个待遇而已。在人们眼里,省教卫办主任只是正厅级,比起他原来副部级的三江大学党委书记兼校长,名声和地位上都差多了。

而龚逸凡却察觉不到钟永康内心的怅惘,也搞不清这些职位之间的差异,心中暗喜道,怪不得钟大哥说他来想办法,让文漪上师范学院呢。钟大哥身为省教卫办主任,全省文教卫生系统的第一把手,安排个把大学生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于是他拱手笑道:“恭喜大哥,东山再起。”
董瘦竹也扬了扬烟斗:“好,好。否极泰来,今晚当浮一大白。”
“好啊,许久没痛痛快快地喝酒了,今晚咱们就来个一醉方休。”
“哎,钟大哥,小芹和文漪呢?今天怎么不一起过来?”
“小芹去看她的齐大姐了。省里照顾我,也给小芹安排了新工作,到市教育局,跟她齐大姐一个单位。文漪想来,可家里出了点小事。我那个小儿子调皮,爬树掏鸟窝,摔下来跌断了腿。”
“啊呦,小山伤得重吗?” 龚逸凡急问道。
“还好,寄秋给他正了骨,打了夹板。只是臭小子没法动弹,文漪只好留在家里陪他了。”

“笃笃”,门响了两下,推开一条缝,露出保姆姚桂芝的笑脸:“爷爷,饭好了。奶奶问在哪边吃。”
龚逸凡建议道:“董老,就在我这边吃吧,这边宽敞。”
“好,好,端过来吧。”董瘦竹连连点头,接着补了一句:“桂芝,把碗柜里那瓶西凤酒也带过来。”
“爷爷,奶奶叮嘱过,不让你喝酒。”
董瘦竹大笑道:“呵呵,好哇,一个老的管我还不够,又多出来一个小的。不行,今天有喜事,一定要喝上一杯。”
“老东西,又昏说乱话。”门外响起董师母的笑骂:“桂芝,拿进去。”
“嘻嘻,爷爷,奶奶把酒拿来了。”
“哈哈哈…”

(5)

夏天天黑的晚,晚饭时分了,马镖中学门前那棵老银杏树的叶子还是金晃晃的。

“哎呦…咝…哎呦…”

后院里,钟家小儿子钟山龇牙咧嘴,朝着正在摆弄他伤腿的文漪央告道:“嫂子,你轻一点,疼。”
“还知道疼?疼死你。”文漪蜷曲中指,朝着面前小男孩的额头连弹了三个脑奔儿,边弹边骂:“让你爬树,让你调皮,让你乱叫。活你的大头该,瘸了才好呢。”

文漪心中的确有气,要不是这个臭小子没事找事,跌伤了腿,她怎么会错过和昆昆大哥见面的机会。可骂归骂,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男孩的腿从凳子上放下来,不再理会嘶嘶倒抽着冷气的小山,转身向一旁收拾药箱的陈寄秋问道:“喂,小郎中。明天还要给他换药吗?”
“只要他胳膊上的伤口不发炎,就不用换了。”
“那…,他的腿呢?不会有后遗症吧。”
寄秋朝小山看了一眼,嘴角露出狡笑,摇头道:“难说。”
“寄秋哥,你别吓我。”小山惊慌地尖叫道:“人家说你是神医呢,不会连个腿都接不好吧。”
“噢,你倒挺会给我戴高帽子。小山,你看到镇东头胖婶家那条小花狗吗,它的腿断了,就是我接的。”
脑子里浮现出那条拖着后腿一瘸一拐的小花狗,小山益发慌了神:“你接的?连条狗腿都接不好,早晓得我不让你接了。”
“谁说我没接好,跟你的腿一样,接的好着呢。”
“那它还瘸?”
“因为它不听话,腿没好利索,就到处追小母狗了呗。”
“哈哈,寄秋哥,你拿我作耍呢。”小山展颜欢笑道:“好,我保证,好好养伤,不到处乱跑。”
“这才乖。”文漪在男孩黑黝黝的小脸上掐了一下:“好好养伤,不要到处乱跑。等腿好利索了,再去追小母狗。”
“呸,你才是小狗呢。”小山扬手回击。

文漪嬉笑着闪身一躲,碰掉了桌角上的一本书。

“哎呀,你瞧你,都快给人当媳妇了,怎么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寄秋责怪道。
“呦,不过碰掉一本书吗,给你捡起来就是了,小气鬼。”文漪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书,随手翻了两页,立马讥笑道:“这算什么书啊,手抄的。”合上书,方要扔回书桌上,她突然看到封面上字迹:“《数理逻辑导论》。咦,上面有我爸爸的名字吗。”
“当心点,别弄坏了。这是大舅写的教材手稿,没来及出版,就文化大革命了。”
“你拿来干嘛?”
“还能干嘛?学呗。”
“你一个小郎中,学这个有什么用。”
没待寄秋回答,小山一脸讨好地问道:“寄秋哥,你是不是也想考大学呀?”
“嗯,想。不过不是大学,大舅让我抓紧自习,明年直接考他们系的研究生。”
“考我爸的研究生?你做梦吧。”文漪呛道。
“嘿嘿,你说做梦就做梦吧。”早已习惯了表妹的刁钻,寄秋懒得跟她啰嗦。
“你…”一拳打在棉絮上,文漪一时无语,眼珠转了两转,接着挖苦道:“你一个小郎中,不去好好学你的中医,跟我爸凑什么热闹。”
“不是我要去凑热闹,是大舅让我去凑热闹。”寄秋无奈,只得解释道:“大舅说,中医没什么理论,只能靠师承家传,拿着祖宗的方子治点疑难杂症。大舅知道我喜欢数学,认为我没必要再花四年时间上大学,白白把光阴浪费在已经学过的知识上。”
“嘿,看不出吗,你都有大学生的水平啦。”
“这叫同等学力。不信?你考考。”
“喔呦,晓得你数学好,显摆个什么劲吗。”想到寄秋笔下那些鬼画符似的公式,文漪失了锐气,便转口道:“我问你,你要考研究生,乐湄知道吗?”
“还没告诉她,考了以后再说吧。”
“寄秋哥,你是不是和乐湄姐好上了?”小山蔫蔫坏笑。
“小鬼头。”文漪又弹了男孩一个脑奔儿:“屁点大,思想复杂。”
小山捂住额头,恨声说:“嫂子,你就会欺负我。”
“嘿嘿,不欺负你欺负谁,别人我也打不过呀。”
“你等着,回头我告诉我哥。”
“告就告,看你哥向着誰。”
“你俩闹吧,我走了。”寄秋背起药箱。
“在我这儿吃晚饭吧。”文漪挽留道。
“你做的?”寄秋颇为惊讶,从来不知道文漪还会做饭。
“嗯…。”文漪面露愧意:“还没做呢。不过,你可以做呀,东西都是现成的。”
“那还是算了吧。我有个病人,晚上约好来诊脉,没空给你们做晚饭了。”
“那,好吧。小山,你自己呆会儿,姐回头给你做饭,我先去送送寄秋哥。”
“呦,多大的人啦,他自己不会走,还要你送。”小山哼唧道:“不就是有悄悄话,不想让我听吗。”
“人小鬼大。”文漪扬手又要打,看到小山捂住脑门的可怜样,咯咯一笑:“小郎中,不理他,咱们走。”

日头缓缓落山,银杏树的叶子也渐渐失去了光泽。

大树旁,文漪停下了脚步:“寄秋哥,你给个痛快话。你和乐湄到底怎么说?”
寄秋迟疑了一下,反问道:“乐湄跟你怎么说的?”
“她…,她没明说。”
“那…,我也不明说。”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明明心里都想着对方,也不挑明了,总是这么磨磨唧唧的。”
“文漪,你是傻啊,还是故意装糊涂?乐湄的父母是什么人,我爸爸妈妈又是什么人,你说我们有可能吗?”
“我看你才傻呢,就算过去不可能,现在不可能,那将来呢?四人帮横行霸道了十年,不是说垮就垮了吗。钟伯伯当了二十年的右派,不是说平反就平反了吗。你们的事,我跟大哥说过。大哥说,只要你们真心相爱,不管有多难,坚持下去,守得云开见月明。就像大仲马在《基督山恩仇记》里说的那样,人类全部智慧就包含在两个词中,等待和希望。”

寄秋扶着眼镜,颇为讶异地看了看一本正经的表妹,心中暗道,什么情况,太阳打西边出来啦?这话说的,可不像她的风格啊。但文漪一心为了他和乐湄好,寄秋不好意思再拿她开涮,便把目光望向暮色变幻的天空。

过了好一会儿,他好像对文漪,又像对自己,喃喃道:“守得云开见月明。既然还有希望,那就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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