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民主墙慷慨激越 常家楼怒火冲天
(1)
北京的冬天,总是灰不秃噜的。天上的日头,地上的树木,皇城根的河水,胡同里的院落,还有,男女老少身上的衣服,都可以用一个“灰”字来形容,再缀上个语焉不详的“秃噜”,便显得格外生动了。
这是一个灰不秃噜的傍晚,西单北面有一段灰不秃噜的砖墙,墙前挤满了灰不秃噜的人群,墙上贴满了灰不秃噜的大字报。
灰不秃噜的人群中,钻出来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天寒料峭,她身穿一件深色夹袄,俊俏的小脸缩在围脖里,阴暗的路灯下,看着也是灰不秃噜的。女孩左右张望了两眼,冲着不远处的三个年轻人娇声抱怨道:“哎,你们出来,也不叫上我,害得我到处找。”
这个女孩便是龚家幺女龚雪素,北大化学系77级学生。她虽然名列77级,却是78年春季入学,来北京还不到9个月。而雪素口中的“你们”,都是她的“哥哥”,汉斯哥哥、昆昆大哥,还有她曾经的和平哥哥。汉斯哥哥从德国回来了,在北外继续他未完成的汉语进修。巧的是,和平跟他同校。每次去看和平,都可以拉上汉斯哥哥,让他做东,谁叫他有马克呢。昆昆大哥考上了社科院历史所的研究生,来北京前,跟二姐完了婚,终于变成了自己的姐夫。可雪素觉得叫姐夫别扭,还是一如既往,亲亲地唤他一声大哥。至于和平吗,再叫“哥哥”就有点肉麻。到北大荒见过和平的父母之后,他俩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就被彻底地捅破了,两个人也变得卿卿我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前天收到和平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让她今天到北外,昆昆大哥也过来,大家一起聚一聚。故而下午的实验课一结束,她便冲出教室,乘上公共汽车,一路辗转,到了汉斯哥哥的“狗窝”。大家寒暄了一阵儿,昆昆大哥说,西单出了个“民主墙”,贴了好多有趣的大字报。于是,四人结伴,先宰了汉斯一顿锅挑炸酱面,吃的身上热乎乎的,然后一起跑到西单看热闹。
四周一片嘈杂声,“哥哥”们没听到雪素的抱怨,一个个有说有笑,似乎在议论着什么滑稽的事。
“哈哈,汉斯,你觉得像吗?”
“怎么说呢,有那么点儿意思。可我觉得挺邪乎,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连这都敢往墙上贴呀。”
“呦呵,你现在北京话说得挺顺溜吗。”
“嘿嘿,才学的,说的不好,您就将就吧。”
“得,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呵呵…”
“叫我说,这事儿也没那么邪乎。憋久了,总得让人出口气呀。北京人把这地儿叫‘民主墙’,就是一块让老百姓出气的地方。”
“民主墙,名字起得不错。有点像19世纪英国伦敦的海德公园,北京也有了一个属于平民的自由论坛了。”
雪素凑上前,刚巧听到钟昆和汉斯的对话,不由得跟着笑了。不用问,她也知道他俩说的是什么。西单这片墙上的大字报五花八门,有全国各地上访者喊冤叫屈的,有揭发四人帮残渣余孽的,有要求对天安门事件镇压者进行法律追究的,有探讨民主、人权、法治和新闻自由的…,说什么的都有。字里行间有血有肉,慷慨激昂,读起来还真痛快、真过瘾。而昆昆大哥所问的“你觉得像吗”,肯定指的是那张巴掌大的黑白照片,一个眉清目秀的女人带着两个丫头一个小子。照片贴在一张白纸上,纸上画了一个箭头,指向那个小男孩,箭头下面还写了一排拳头大的字,“大家看看,这孩子像谁?”起初雪素并未在意,可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指指戳戳,什么“机要秘书”,什么“通房丫头”,什么“小红太阳”,她便猜到了照片上的玄虚。挤上去仔细看看,真是的,那孩子的眉眼,有几分像天安门城楼上的伟大领袖。
见两个哥哥谈兴正浓,雪素不想打断他们,便静悄悄地靠了过去。
汉斯继续道:“不过呢,出气归出气,大庭广众的,把个人隐私贴出来,有点不太好吧。”
“汉斯,别看你中国话说得不错,可你骨子里还是个老外。按照你们西方人的观点,隐私止于屋门之前,公民的隐私不容侵犯。而我们中国的老祖宗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当帝王的以天下为宅,以四海为家,以百姓为子民,皇家事便是天下事,万民事,哪儿还有什么隐私可言呢?”
“嘿嘿,我怎么听着你像是狡辩呢。”
“这不是狡辩。家天下,这三个字你应该听说过吧。”
“OK,我承认,你说的有点道理。其实西方国家也有许多黄色小报,专门挖明星和政客的隐私和丑闻,除了为博取读者的眼球多赚钱,也算是对公众人物的舆论监督吧。”
“舆论监督?你们能不能监督我不知道,但在中国,你只能当作笑话。这一类的宫廷丑闻,历史上多了去了。即便是你亲眼所见,朝廷不承认,真的也是假的。中国人好面子,皇家的面子更丢不起。你要敢较真,就治你个忤逆大罪,推出午门问斩。你信不信,过不了今晚,那张照片就不见了,搞不好贴照片的人也跟着失踪了。”
“你这话我信。大仲马 说过,在政治上,是没有人,只有主义,没有感情,只有利害。为了政治目的杀一个人,不过是除去一个障碍物罢了。”
“不错,当政客的,就得心狠手辣。他不除掉对手,对手就会除掉他。”
“可话又说回来,那孩子也可怜见的。如果他是真的,一辈子就歇菜了。”
“哼哼,歇菜的又何止他一个。咱远的不说,有个朋友告诉过我,明都还流落了一位没人认的龙种呢。”
“真的假的?”
“我那个朋友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真的。不过,我倒希望是个假的。”
“为什么?”
“省得阴魂不散,有人借龙子龙孙的名头兴风作浪。”
“呵,不亏是搞历史的,看得挺远吗。”
“那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吗。”
“得,还没说你胖,你就喘上了。哈哈哈…。”
汉斯和钟昆你来我往,风趣诙谐。站在一旁的董和平听得有滋有味,目光一直放在他们身上,没有注意到悄悄依偎到自己身边的女孩。
突然间,和平感到手心一凉,侧脸看去,忙不迭地说道:“哎,雪素。你怎么才出来?我们等你好一会儿了。”
“还不怪你呀,出来也不喊我一声。”雪素颦眉娇嗔,一副惹人怜爱的小女儿态。
“人太多,一转眼就看不到你的影子了。喊了你两声,你大概也没听见。”
“那你就不管我啦?”
“管,管,怎么敢不管。”和平拉起雪素的小手,一边往上哈着暖气,一边轻轻地揉搓:“看你冻得,手冰凉。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校吧。”
一旁的汉斯听到他俩的悄悄话,便开口调笑道:“啧啧,瞧你俩这腻歪劲儿,害得老哥肉在骨头上爬。咦…”说着,还故作肉麻地抖了个机灵。
“汉斯哥哥犯嫌,哪个腻歪啦。”雪素俏脸一红:“和平说要送我回学校呢。”
“还早着呢,这么急着回去干嘛?”
雪素甜甜一笑:“哥,我们明天还要上课呢。”
“咳,翘一堂课没关系。再玩会儿,晚了我请你们吃夜宵。”
钟昆也赞同道:“就是,大家难得凑到一起。听汉斯的,咱们找个地方坐坐,暖和暖和。”
“去哪儿啊?”雪素殷切地问道。
“前面不远有家馆子,好像叫什么‘辽阳春’。我吃过他家大师傅做的卤煮火烧,味道好极了。”
“好啊,好啊。汉斯哥哥,我们去吧。我最喜欢吃卤煮火烧了。”
汉斯耸耸肩,摊开双手,仰面朝天,作出一副苦相:“仁慈的上帝啊,可怜可怜你的仆人吧。你的仆人要破产了。”
(2)
四人大笑着方要离去,不远处的人群突然躁动起来。
随着一阵阵的呼喊声,人潮涌向西单和长安街的交叉口。不一会儿,那段“民主墙”前聚集了数千人,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嘈杂声中,钟昆听到有人嚷嚷,“快,快去听听,那边有人讲演了”。他眼睛一亮,急忙道:“等会儿再去吃吧。那边有人讲演,咱们先过去瞧瞧。”
三个哥哥护着小妹拼命往人堆里挤,挤着挤着,看到前面路灯下冒出一个白皮黄发的老外。他晃动着大手,满脸带笑,高踞在众人的肩膀上。
紧接着,一个又瘦又高的青年攀上围墙,对墙下众人高声喊道:“同志们,请大家静一静。同志们,请静一静。”待下面稍许安静,他继续扯着喉咙说:“同志们,今天上午,民主墙来了两位外国友人。一位是来自美国华盛顿的专栏作家罗伯特·诺瓦克 先生,另一位就是大家面前的《多伦多环球邮报》记者,约翰·弗雷泽 先生。”
说到这里,那位名叫约翰的加拿大记者连连向围观的群众挥手,嘴里还冒出“大家好”的中国式问候,惹起一片掌声和笑声。
那位瘦高青年再次大声道:“同志们,请静一静。今天上午,诺瓦克先生告诉我们,邓小平同志接受了他的采访请求。在采访前,他希望听到民主墙和老百姓的声音,并转达给邓小平同志。于是,我们提出了20多个目前广大人民群众最为关心的问题,并希望听到邓小平同志的答复。诺瓦克先生答应了我们的请求,约好晚上到民主墙,告诉大家采访结果。由于诺瓦克先生很忙,抽不开身,他委托弗雷泽先生向我们转述采访结果。下面,我们请弗雷泽先生讲话。”
掌声中,那位名叫约翰的加拿大记者的开腔了:“大家晚上好。受诺瓦克先生的委托,我向大家转述诺瓦克先生采访邓小平先生时,邓先生对一些问题的答复。首先请大家原谅,采访时我不在场,转述的话可能有出入。另外,我能告诉大家的只是谈话要点,不附带任何解释。好,现在说大家关心的第一个问题,关于民主墙,邓先生有什么看法?邓先生的答复是,西单民主墙好!”
此话一出,下面掌声雷动,欢声潮涌。
加拿大记者含笑等了一会,待听众们安静下来,他继续道:“邓先生还说,现在贴大字报、讲演,这种现象,我就高兴。让人民民主自由好,但有些观点我不同意。第二个问题,关于对毛主席的评价。邓先生说,有人说,对毛主席三七开,毛主席比三七开好。不能说毛主席没有缺点,或者某些个别的错误,但他的功绩更伟大。中国领导人永远不会干赫鲁晓夫干过的事。第三,关于彭德怀的问题。邓先生说,彭德怀同志要平反,对他要四六开,同我一样,四六开。第四,关于刘少奇的问题,邓先生没表态。好了,我的转述到此为止,谢谢大家。再见。”说罢,他从人们的肩上出溜下来,隐入了人山人海。
虽然这个加拿大记者的中国话算不上字正腔圆,但他口齿清晰,嗓门又高,围观的群众听得一清二楚。离得远的,也能从前面人们的交头接耳中蒙了个八九不离十。随着他那声“再见”,人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和平,你听到了吗?邓小平说民主墙好呢。”雪素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与激动。
“嗯,听得很清楚。他还说,看到这种现象他就高兴。”
“汉斯哥哥,你高兴吗?”雪素挽起汉斯的胳膊。
“你们高兴,我就高兴。”汉斯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邓小平不亏是一位老练的政治家,说起话来滴水不漏。”
“昆昆大哥,邓小平的话,你听了肯定特别激动吧。”
“嗯,激动,当然激动了。”
面对这样一种万众狂欢的场面,钟昆不可能不为之激动。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脑袋瓜一热就忘乎所以的热血青年了,激动之余,他多了一份超然的淡定,多了一层理性的思考。在他看来,民主墙的出现,是继北京市委宣布“天安门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动之后,国人对文化大革命以及党内历次路线斗争的反思,开启了中国民主政治的先河。但是,无论其形式还是内容,都脱胎于文革初期那种混沌的“大民主”,显得焦虑、无序、狂热。
大致上看,眼下的中国,涌动着两股带有“反思”色彩的潮流。一股是来自官方的“真理标准”大讨论,一股是来自民间的“自由民主”诉求。这两股潮流有一个共同的反思目标,那就是把中国带入灾难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及其始作俑者。邓小平以及中央一批老干部对民主墙的宽容,不仅因为双方在反思目标上有所契合,也与目前党内权力斗争的策略息息相关。说白了,就是祭出民意牌,借力打力。“实践派”可以占据“代表民意”的道德高地,凭借民主墙的摇旗呐喊,在气势上压倒“凡是派”,为“拨乱反正”鸣锣开道。但是,这种宽容有一条神圣不可侵犯的底线,也就是岳父所畏惧的那道“封印”。一旦民主墙试图打破那道“封印”,有人就会不高兴了。其间的道理很简单,那道“封印”,代表着老一辈革命者的红色历史。打破了“封印”,就打破了他们曾经的信仰;否定了“封印”,就否定了他们曾经的辉煌。可让老人们感到左右为难的是,那道“封印”如今变成了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拦路虎。酌以权宜,他们不得不做出“三七开”的取舍。没有“三分错误”,便无法挣脱“两个凡是”的桎梏,没有“七分功绩”,则无法保住红朝的颜面。
怪不得汉斯刚才说,“邓小平不亏是一位老练的政治家”。一句敷衍了事的“比三七开好”,便应付了记者尖锐的提问,端的是柔中有刚,绵里藏针,既能攻敌,亦能自保,果然老道。
对于中国未来政局的走向,钟昆看不准,但有一点他心里清楚。十年浩劫后中国,道德沦丧,经济崩溃,社会冷漠,积怨成灾。整个国家犹如一个垂危的病人,沉疴难起,气血两亏,来不得大手术,经不起虎狼药,只能边调养,边治疗。眼下的中国,没有其它政治力量能取代当政者,人们只能从庙堂中选择相对开明的领袖。邓小平身为红朝元老,有理政治国的丰富经验,且几经磨难,三起三落。自然而然地,百姓们把希望放在饱受文革之苦的邓小平身上,希望他是一位革故鼎新的医国高手。
今晚西单民主墙前的万众狂欢,则展现了这种民心所向,显然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可从目前的势头来看,民主墙的抨击矛头直指独裁专制,口气越来越尖锐,禁忌也越来越少。官方和民间的两股“反思”潮流貌似神离,短暂的蜜月期后,终将分道扬镳。故而,激动之余,钟昆不无隐忧。一旦民主墙冲破堤坝,势必变成老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乃至视为洪水猛兽。到了那一天,老人们“宽容”的面孔就会变了,搞不好又要上演一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历史悲剧。
再想想刚才那个外国记者转述邓小平的话,“中国领导人永远不会干赫鲁晓夫干过的事”,隐忧之余,他又感到悲观。如果连邓小平都怕当赫鲁晓夫,那道“封印”的阴影岂不永远罩在国人头上了吗?
(3)
“喂,钟昆,钟昆。”
远处传来的呼唤,惊扰了冥思中的钟昆。他顺着喊声方向看去,数米外的人群中挤过来一个身穿旧军大衣的年轻人。凝神细瞧,原来是他的老同学,一起闹事、一起坐牢的老朋友,政治系工农兵学员哈大虎。
天安门事件一平反,哈大虎和钟昆他们几个“反革命”的“反”字便被抹掉了。为了彰显丙辰清明前后老百姓奋起反对“四人帮”的壮举,那些曾经在全国各地爆发的“反革命事件”有了一个统一的响亮名称,“四五运动”。由于明都事件是天安门事件的前导,《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以及《明都日报》接连发文,刊载了哈大虎、钟昆以及明都百姓在“四五运动”中的斗争事迹。省公安局也紧跟形势,修改了“释放证”,换作红艳艳的“平反决定书”。三江大学还特地召开表彰大会,授予他们“四五运动英勇战士”的特殊称号。哈大虎早钟昆一年毕业,留校当上了校团委副书记,还在最近召开的团中央代表大会上当选为团中央委员。学校的表彰大会上,他俩曾携手登台受奖,而大会之后,他们各奔东西,有些日子没见过面了。钟昆怎么也想不到,今天竟会在北京西单民主墙下碰到老朋友。
“嘿,哈胡子。”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乐事。钟昆撇下三个同伴,快步迎了过去,冲着哈大虎胸口就是一拳:“我说刚才耳朵根儿发热呢,原来是你小子。”
哈大虎开怀大笑,随手也回了一拳:“你小子操蛋,蔫不悄儿跑到北京,也不跟老朋友打个招呼。”
“对不住了,走得急,来不及通知你。”钟昆暗自惭愧,这一阵忙着帮爸爸搬家,忙着领证办喜事,忙着和小媳妇亲热,哪儿还顾得上老朋友。可他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便岔开道:“怎么,你小子来北京出差啦?”
“算是吧。团中央组织了一个四五运动报告团,把我也招了来,跟北京的哥们儿一道,到全国各地巡回讲演。”
“好啊。四五运动可是老百姓自发的运动,该好好宣传宣传。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这几天集中学习,准备材料,下星期先在北京作报告,然后分头到各地去。”
“要跑全国各地,你们报告团人不少吧?”
“嗯呐,四十来号人,团中央书记处书记胡启立 当团长。”
“不错,这件事团中央干得漂亮。”钟昆竖起了大拇哥。
“团中央没这么大的胆子,听说是老书记胡耀邦 授意的。”
“噢,怪不得,合着你们背后有人撑腰呢。”
“嘿嘿。哎,对了,钟昆,你小子口才好。你要有空儿,也来给哥儿们帮个场,作几场报告,好不好。”
“不行,不行。”钟昆连连摆手:“我到北京没几天,有一大摊子事儿要做呢。”
“那…,要么这样吧,这个周末,有帮哥们儿想聚聚,一起唠唠嗑。你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我,到时候我通知你,你也来听听。”
“哥们儿?都是什么人哪?”
“还能是谁,难兄难弟呗。有几个是报纸上点过名的,你应该听说过。”
“哪几个?”
“小平头,你肯定知道吧。”
“那当然,天安门事件的头号通缉犯,如雷贯耳。哎,小平头的真名叫什么?”
“刘迪 。文刀刘,启迪后人的迪。”
“刘迪。”钟昆默默复诵了一遍,然后道:“还有呢?”
“还有天安门广场上带头冲人民大会堂的,纪念碑前咬破手指头写血书的,清华大学送小白花的,还有那个贴出‘扬眉剑出鞘’的,我叫不全他们的名字,反正是一帮有尿性的爷们儿。”
“呵呵,你们这帮小子凑在一起,不会只是唠嗑那么简单吧?”
“嘿嘿,那是我们那疙瘩的土话,说顺嘴了。实际上,大家想坐下来开个研讨会,捋捋局势,谈谈想法,看看能不能成立一个体制外的民间社团,整一个弘扬四五运动精神的草根刊物,给民主墙再添一把火。怎么着,你能来吗?”
“没问题,我一定去。”钟昆毫不犹豫,立马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虽然他并没有参与民间结社的心理准备,但他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与会者都是当年患难与共的战友,惺惺相惜,他很想结识一番。而且在这个研讨会上,大家必然敢想敢说,百无禁忌,这对他正在进行的文革史研究大有裨益。他从衣兜里掏出记事本,刷刷几笔,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撕下来递给了哈大虎:“给你,我的联系方式,记得提前通知我。”
“成,就这么说定了。那边还有朋友等我,咱们过几天见。”
“好嘞,过几天见。”
见钟昆面带笑容走了回来,汉斯招呼道:“怎么着,遇到老朋友啦?”
“嗯,我的老同学,当年一起蹲过号子。有阵子没见,就多聊了几句。不好意思啊,让你们等了。”
“没事儿,我们在这儿聊的也蛮开心。”
“昆昆大哥,你看。”雪素伸出小手,指向涌动的人群:“他们要到天安门游行了。我们去不去?”
钟昆把询问的目光转向大舅哥:“汉斯,你说呢?”
“去!有热闹看,干嘛不去。”
“那好,大家跟紧点,别走丢了。”
于是,四人肩并肩,手挽手,笑逐颜开,昂首阔步,融入嘶吼着《国际歌》的滚滚人流。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夜幕低垂,灰不秃噜的天安门城楼像一个勘破红尘的老人,默默注视着脚下激动狂欢的人群,目光里半是悲悯,半是嘲笑…。
(4)
这一晚,明都军区家属大院里的常家也很热闹。只不过,常家的热闹不似天安门广场那般喜庆,反倒充斥着一股火药的味道。
“乱弹琴!胡闹!” 常元凯铁青着脸,将手中一沓子纸狠狠地掷在茶几上。
客厅里,除了气得浑身发抖的常元凯,还有他的妻子齐霏霏和他们的一儿一女。可妻儿们都老实巴交地坐着,一个个垂眉敛目,谁也不敢吱声。
平日里,常元凯极少对家人发火,即便儿子小时候常常给他惹祸,骂上几句,打两下屁股,气也就消了。可这一次,他真发火了,而且火中带怒。他的怒火,不是发向老婆,也不是发向儿子,却是发向了他最疼爱、最放心的女儿。他难以想象,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居然背着父母,向军区总院领导提交了“转业申请报告”。常元凯身为军人,戎马一生,自然希望儿女能像他一样,把一辈子交给部队。当年儿子瞒着他偷偷跑回家,他也曾大发雷霆。但想到老张、老阮两位老战友在双江的悲惨遭遇和儿子在那里的处境,再加上齐霏霏不停的絮叨,说什么当警察跟当兵差不了多少,他也只能听之任之了。没想到乐湄居然跟她哥哥一样,好的不学,也要偷偷摸摸地离开部队。要不是她妈妈发现的早,当父母的就让她蒙在鼓里了。乐湄入伍后,一直在军区总院工作,在那里入了党,提了干,不仅待遇好,而且离家近。常元凯无法理解,这么好的工作,别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她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仅此一件事,已经让他难以容忍,更可恶的是,这丫头竟然不顾自己的政治前途,和一个反动家庭出身的男孩好上了。妈了个巴子的,受党的教育这么多年,她的阶级觉悟都跑哪儿去了。常元凯狠狠瞪着垂头不语的女儿,越想越来气,越想越上火!
散落在茶几上的那几张纸,便是令常元凯怒火中烧的“罪证”,一张是乐湄写的“转业申请报告”草稿,其余的是那个男孩写给乐湄的信。
这些“罪证”,是齐霏霏收拾乐湄房间时“碰巧”发现的。其实,当妈妈的早就存了个心眼儿,想看看女儿书桌的抽屉里究竟锁着什么。女儿小的时候,什么话都跟妈妈说,长大了,不但话少了,连抽屉都上了锁。这两年,乐湄的身边看不到一个男孩子,彭晓光也不似以前那般殷勤了。文漪那丫头和乐湄同一天出生,人家已经结婚了,可乐湄却没一点动静。女儿越是平静,当妈妈的越是担心,越是想知道她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要说“碰巧”,不过巧在乐湄昨天把钥匙落在家里了。看着手中的白纸黑字,齐霏霏当时就懵了。她没料到女儿竟要瞒着父母脱掉军装,更想不到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个名叫陈寄秋的小郎中,一直是齐霏霏的心病。几年前,她就悄悄调查过他的家庭背景,了解到他的爷爷、爸爸、妈妈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而且她也早就在心里认定,这种反动家庭出身的孩子,说破大天,也不能进常家门。可她没敢跟丈夫提过,因为她只是猜疑,没有证据。生怕万一猜错了,冤枉了女儿不说,别又把元凯给气病了。但眼下事实俱在,她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她知道女儿会怨她,甚至会恨她。哪怕一辈子不再跟她说话,也得把事情合盘托出,这可是关系到女儿的政治前途,关系到女儿的终生大事啊。
客厅里沉闷僵持的气氛,令齐霏霏忐忑不安。她悄悄抬起头,看了看呼呼喘着粗气的丈夫,再看看低头不语的一双儿女,终于隐忍不住,轻声道:“乐湄,你去给爸爸倒杯水,他该吃药了。”
她话音刚落,“啪”,常元凯一巴掌狠狠地拍在茶几上,震得茶杯、烟缸乒乓作响:“吃什么药,老子死不了!”
这一声暴喝,吓得刚要起身倒水的乐湄又一屁股坐回到沙发上。
看到丈夫暴怒的样子,齐霏霏有点后悔,早晓得他会气成这样,就不该把那些东西拿出来了。可不拿出来,事情就能瞒得过去吗?问题就能解决了吗?她知道丈夫向来娇惯女儿,从小到大,莫说发火,对女儿连句重话都没说过。今天他大动肝火,无非应了那句老话,爱之深,责之切。但是,他也太冲动了,万一气吐了血,气坏了身子,常家的天可就塌啦。
自从常元凯临危受命,协助中央工作组接管上海,一去就是一年多。这段时间里,齐霏霏最担心的不是他的工作,而是他的身体。她知道,尽管上海是“四人帮”的老巢,号称拥有几十万武装基干民兵,但那些乌合之众掀不起什么大浪,解放军一亮剑,民兵们就怂了。可元凯身边没人照顾,凭他工作起来废寝忘食的那股劲儿,他的老毛病怕是要复发了。果不其然,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怕什么,来什么。元凯从上海回来后,在军区总院做了一次全面体检。胃肠科孙主任告诉齐霏霏,首长的胃部又出现黏膜充血和水肿,溃疡复发,有胃出血的前兆。孙主任叮嘱道,一定要首长按时吃药,安心静养,工作上不能过度疲劳,情绪上也不能过于紧张。可瞧瞧他现在的样子,何止是紧张,简直是暴怒啊。
齐霏霏看了看身边的女儿,女儿眼泪汪汪,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又看了看对面的儿子,儿子低着头,玩弄着手上的香烟和打火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唉,一边是女儿,一边是丈夫,就这么针尖对麦芒地僵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妈的,大不了受夹板气,老娘豁出去了。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元凯,女儿不懂事,你可以批评她,教育她。光发火,也解决不了问题呀。你看,是不是让乐湄先说说她的想法?”
等了小片刻儿,见丈夫没吭声,齐霏霏知道他默许了自己的建议,便神色严肃地对女儿说:“乐湄,你也不小了,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看把你爸爸气成什么样子了。你说说,你在总院工作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转业,不想在部队干了?”
乐湄好像受到极大的委屈,掩面抽泣,却不吭声。
看到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女儿指缝中滴落,齐霏霏吃惊道:“乐湄,你怎么啦?是不是单位里有人欺负你啦?”
“你别打掩护,让她自己说。”常元凯依旧怒不可遏。
“爸,妈,你们就别逼乐湄了。”一直默不作声的乐天突然开了口,而且显得特别仗义:“她的事,我都知道。你们就问我吧。”
“你知道?”齐霏霏又是诧异又是恼怒:“你说你,啊,乐湄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转业这么大的事,你不劝阻她,也不告诉我们,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
“妈,你又不了解情况,凭什么说我们不懂事啊。”
“好,好!”常元凯一下子把满腹的怒气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嘴唇颤抖,厉声说道:“你…,你懂事。那你给老子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爸,你先别生气。”乐天苦笑道:“这件事还真怪不得乐湄,她是被人逼的。再说,打转业报告的不光她一个,朱抗美和韩菡也打了。”
听到儿子的话,常元凯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当然知道朱抗美和韩菡这两个丫头,一个是省委组织部长的千金,一个是已故军区政治部主任的掌珠。她俩都和乐湄一个单位,也是女儿的好朋友。俗话说得好,爱屋及乌。常元凯疼爱女儿,自然也就关心上了女儿的朋友。尤其对韩菡那个丫头,得知她是政治部老主任韩诚的闺女后,除了关心,他更是多出一份深深的内疚。诚然,当年他的初衷并不是想害人,只不过为了自保,为了躲掉那颗可怕的“定时炸弹”。可若非他向王副司令建议,把那批上海红卫兵抄来的材料一脚踢到政治部,一个堂堂开国中将怎会丢掉了性命。他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做的不够光彩,甚至有点缺德,便任其烂在在肚子里,竟是连妻子也没说过。自打齐霏霏告诉他,咱家儿子跟韩家丫头谈恋爱了,他才感到欣慰,更感到释然。老子无法弥补的过错,儿子替他抹平了。可乐天刚才的话,令他吃惊不已,也因此产生了狐疑。“被人逼的”?看来,问题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三个姑娘都要离开部队,必有她们的苦衷。常元凯压抑住心中的怒气,深深皱起了眉头。
齐霏霏没有丈夫想的那么多,听到未来的儿媳妇也打了转业报告,不禁急道:“老天,这几个丫头简直疯了。元凯,这事你得管管,可不能由着她们胡来。”
常元凯此刻却冷静了下来,他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地问儿子:“乐天,你说清楚,她们为什么要转业?”
“好吧,我说。说不清楚,乐湄同志补充。”说罢,乐天一甩打火机,借着火苗点着了手中的香烟。
半天没抽烟了,这要放在平时,乐天肯定会狠吸一口,吐两个烟圈,翘起二郎腿,享受那种飘飘欲仙的滋味。但今天他不敢,傻子都看得出,为了乐湄的事,老爷子动真格的了。看到爸爸紧锁的眉头和厌恶的眼神,他赶忙掐灭香烟,坐直腰杆,打起精神,一五一十,添油加醋,把一句“毛主席不是神”所引发的故事述说了一遍。
“乱弹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早说?”听罢儿子的讲述,常元凯语气凶狠,似乎又要发作。
“爸,出事时你还在上海,又不让我们打电话找你,我们怎么跟你说啊。”乐天立马回敬了爸爸一句,接着看了妈妈一眼:“妈妈身体不好,神经衰弱。告诉她,怕她瞎操心,睡不好觉。再说啦,报纸上只把乐湄她们的事当作典型,赞扬总院几个小女兵思想解放,敢于坚持真理,也没点名道姓,不过就事论事,顺带着,批评了一下那些左得离奇的人。”
齐霏霏顾不得埋怨儿子,急切地追问道:“后来呢?总院领导是什么态度?”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没有处理那个党支部书记,也没有再让乐湄她们写检查,把这事儿闷下去了。”
乐天的回答,并未完全解除常元凯心头的狐疑。他接着儿子的话茬问道:“按你的说法,事情不是过去了吗,和乐湄她们申请转业有什么关系?”
“这个嘛,还是让乐湄自己说吧。”
“我…,我们想上大学。”抽泣了半天的乐湄终于开了口。
“上大学?”常元凯和齐霏霏异口同声。
齐霏霏紧接着道:“这怎么说的,没有规定现役军人不准考大学呀。”
常元凯也跟着质问:“乱弹琴。部队里有的是大学,为什么一定要脱军装。”
看到妹妹眼中的泪珠又在打转,乐天急忙为她开脱道:“爸、妈。你们以为乐湄她们想转业啊?她们是被逼上梁山。自从那件事上了报纸,她们单位的党支部书记就怀恨在心,三天两头找岔子,处处给她们小鞋穿。别的委屈就不提了,这不,乐湄和韩菡申请报考军医大,那个老女人当着她们的面,把她们的申请一撕两半,扔进了字纸篓。”
“妈的。这也太欺负人啦!”齐霏霏顿时来了气:“那你们不找总院领导告她?”
“找啦,没用。院长和政委都打官腔,说作为院领导,不好直接插手科室的具体安排。还说下面有困难,人手不够,让乐湄她们发扬雷锋精神,安心做好本职工作。”
“这我就想不通啦,一个党支部书记,连院长和政委都为她说话。她什么人呐,敢那么横?”齐霏霏愤愤不平。
“哼哼。”乐天冷笑道:“她倒没什么,可她家老头子是老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时,给毛主席抬过担架呢。”
“哦,是她呀。”齐霏霏顿时气馁。她记得好像听谁说过,总院有一只母老虎,仗着丈夫给主席抬过担架,到处撒泼耍赖,谁都敢咬。这样的货色,别说总院领导,军区司令怕是也不敢惹。唉,乐湄她们几个小姑娘犯在她手上,肯定没好果子吃了。无奈之下,她话题一转:“抗美是怎么回事儿?她不是上过大学了吗,还跟着凑什么热闹。”
“妈,这还用问。要是乐湄和韩菡都走了,抗美一个人留在那儿干受气啊。”
儿子把话说到这份上,一向颇为自信的常元凯居然也有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无奈感。可无论怎样无奈,他怒气难平,孩子们平白无故地受人欺负,总不能就这么夹着尾巴认怂吧。不行,先让乐湄她们把转业申请撤回来,然后再想办法把她们调到别的科室去。惹不起,躲得起。避敌锋芒,迂回作战,不也是我军常用的一种战术吗。他暗自叹了口气,刚要开口说话,突然间,客厅里电话铃响了。
电话机就在乐天身边的架子上,他顺手拿起电话,“啊、啊”地惊诧了一阵,然后撂下话筒,“腾”地起身,神情凝重地说:“爸,妈,出事了。总院值班室来电话,长江化工厂发生大爆炸,死伤人数不明。上级命令,所有医院立刻做好急救准备,所有医生护士立即上岗待命。”说罢,他拔腿便走:“我也要回局里了。”
乐湄紧跟着站起来:“爸,妈。我去了。”
事发突然,事态严重。常元凯和齐霏霏对视了一眼,目光复杂,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女匆匆离去,一时哑然无语。
过了好一阵儿,齐霏霏才回过神,轻轻说了句:“元凯,你该吃药了。”
(5)
轻轻推开房门,一股冷风贴着门缝钻进来,季雪梅不由得身上一凛。朝外望去,周遭黯黑,连院里那棵老榆树都瞅不真,只听到枝头残叶飒飒作响。
她紧了紧衣襟下摆,喃喃自语道:“这都多晚了,秋儿咋还不回来。”
“阿梅,风大,别受凉,把门关上吧。”陈抱一放下手中的半张旧报纸,关切地劝慰道:“你呀,急也没用。秋儿又不知道咱们会过来,搞不好在哪家吃上了呢。”
“唉。”季雪梅朝外张望了两眼,关上房门,回转身,看了看桌上的饭盒:“菜都凉了,我拿灶上热热吧。”
“也不知秋儿啥时候回来,热了还得凉,干脆等他回来再热吧。”
“唉。”季雪梅又是一声长叹:“这孩子,又要出去给人看病,又要啃那些天书,有一顿没一顿的,身子骨怎么吃得消啊。”
“呵呵,我看你也是乱操心。秋儿是医生,自己的身子他能不在意吗。你要真放心不下,咱以后每天都给孩子送饭就是了。”
“是呢。以前秋儿忙饿了,还可以到他小姑那儿找补一顿。现在钟大哥一家搬走了,他连个去处也没了。唉…”
听着阿梅连连叹气,陈抱一也不知如何才好,附和也不是,劝慰也不是,索性闭住嘴巴,不吭声了。
人们常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妈妈的心疼儿子,他这个当爸爸的,又何尝不是把自己的一颗心全放在了秋儿身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似乎早就忘掉了秋儿本不姓“陈”,早就将秋儿视作自己的亲儿子。每每听到乡邻们对秋儿交口赞誉,他的心就像掉进了蜜罐,要多甜有多甜,要多美有多美。只不过当爸爸的,不似当妈妈的那般絮叨罢了。
闹饥荒那几年,乡里许多女人饿得骨瘦如柴,断了癸水,早早地进入了更年期。和阿梅成亲那晚,陈抱一便从女人的哭泣中得知,他俩不会有孩子了。虽说陈抱一并不像乡下人那般守旧,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依然令他有所忌惮。清明扫墓,中元祀鬼,冬至祭祖,倘若无人烧纸上香,拔草培土,陈家的坟头岂不“荒冢一堆草没了”。阿梅知晓他的心思,打小儿让秋儿一口一个爸爸的叫着,从没在孩子面前提过参座一个字。老母亲出殡时,阿梅让秋儿披麻戴孝顶瓦盆,当着亲朋好友和众乡亲的面,尽足了亲孙子的孝道。本以为秋儿就这样永远姓“陈”了,没想到香港来的一封信,又把他带回到二十六年前。虽然信上没明说,但他读得出信里的话中话,参座还活着,还等待着与阿梅母子团聚!
看罢那封信,陈抱一顿时变得神志萎靡。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龚家坳,又穿上那身共军的黄军装,又搀扶着阿梅钻进黑黝黝的龙洞,又拿着三爷给的两根金条换来一张伪造的介绍信…。这一幕幕旧日的场景,让他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参座的副官,是参座信赖的兄弟。保护好阿梅母子,把阿梅母子安全地送回参座身边,方是他应尽的职责。
到底该怎么办?他百遍千遍地问自己。这几日,他吃不香,睡不安,翻来覆去,也寻不到个章法,只得听天由命,等着阿梅开口了。可令他感到纳闷的是,阿梅好像没把那封信当回事,还是和往常一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既然阿梅不开口,陈抱一也不想把话点破。得过且过吧。有一天,算一天,秋儿还是他的儿子,多一天,赚一天,阿梅还是他的老婆。
陈抱一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报纸,眼角的余光却没离开阿梅。见她把脸转向门口,担心她又跑去开门,他只得无话找话,转移她的注意力:“阿梅,小芹她老舅介绍的那个姑娘,你跟秋儿说了吗?”
阿梅把目光转了回来,眸中带着苦笑:“说啦。和以前一样,说也白说。”
“呵呵,我估摸着也是这结果。”
“是啊,秋儿心里怕是早有了人呢。”
“哦,是不是文漪的小姐妹,那个叫乐湄的丫头?”
“嗯,你早就看出来了吧。”
“看是看出来了,可我觉得没戏。她家啥人,咱家啥人,两股道上跑的车,根本不是一路吗。”
“可不吗,我都快愁死了。瞅瞅别人家,前院老潘家的孙子满地跑了,齐老三家狗剩儿的媳妇大肚子了,大哥家文漪也和昆昆成亲了。就咱家秋儿,纹丝不动的。给他介绍了多少好姑娘,他竟是一个都看不上。要说乐湄那闺女,好是好。生的有模有样,在咱们面前倒也知礼。听文漪说,那闺女也喜欢咱秋儿。可是…,她那个家,唉,愁死人了。”
“好啦,咱们愁死了也没用。你还不了解秋儿吗,他向来有他自己的主意。再说啦,秋儿现在一门心思要跟他大舅读研究生,也不能马上娶媳妇。你且把心放宽吧,大学里女孩儿多,保不定秋儿会碰上一个又好又般配的姑娘呢。”
“那敢情好。我就盼着…”话没说完,季雪梅好像听到院门有响动,欣喜道:“哎,秋儿回来了。”
门推开了,灯光映照出一个人影,果然是身背药箱、一脸倦色的陈寄秋。
看见父母坐在诊桌旁,陈寄秋诧异道:“我说屋里亮灯呢。爸,妈,你们怎么过来啦?”
陈抱一急忙起身,接过儿子肩上的药箱:“累了吧,快坐下歇歇。你妈怕你吃不好,给你做了冬笋烧肉。”
“凉了,妈给你热热去。”季雪梅端起饭盒往屋外走。
“妈,用不着去厨房。”陈寄秋拦住母亲:“小姑搬家时,给我留下一个煤油炉,火来得快呢。”
看着儿子忙活,当父母的也插不上手。不一会儿,煤油炉火苗突突四起,架在炉盘上的钢种饭盒滋滋作响。
“哎,这小火炉还真不错。这么好的东西,小芹就不要了。”
“妈,小姑可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喽。”陈寄秋一边跟妈妈调侃,一边揭开饭盒盖,夹起一块红亮亮的大肥肉,整块塞进嘴里,口中唔唔囔囔:“嗯,好吃。”
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馋相,季雪梅心疼:“秋儿,还没热透呢。哎呀,你慢点,别噎着。”
“秋儿说的对呢,小芹那丫头是不一样了。”陈抱一接着儿子的话笑道:“镇里人都说,还是小芹有眼光,敢在钟老师落难的时候嫁给他。如今钟老师东山再起,小芹也跟着一步登天,麻雀变凤凰,坐汽车,住洋房,当上了官太太。”
季雪梅含笑嗔道:“那些人的嚼蛆你也听。什么叫有眼光啊,那是小芹心好,好人有好报。”然后她略带伤感地叹了口气:“唉,就是以后想见面,没那么方便了。”
“这有何难,明都离咱这儿又不远,你想她,打张车票就去啦,花不了几个钱。”
“哎,爸。”听爸爸口气大,陈寄秋突然觉察到什么,疑惑地问道:“这些日子,你们又是进城给我配新眼镜,又是给我买新衣服,还给我做了这么多好吃的,怎么,你们发财啦?”
陈抱一看出了阿梅眼中的笑意,便随口应道:“嗯,发财了。”
“真的?”寄秋不敢置信:“天上掉下来的?”
“哈哈,差不多。你香港的二舅来信了,还给你妈妈寄来了一笔钱。”
“啥?我还有二舅?妈,他跟你和大舅是…?”寄秋猛然想起爸爸扔到月牙湖里的那半张照片,至今还藏在地窖的一个老笔记本里。莫非,那张照片上的人就是二舅?可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大舅啊。
见抱一主动提到了那封信,季雪梅堵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她感激地看了丈夫一眼,对着儿子委婉笑道:“秋儿,你有二舅,是你大舅的亲弟弟。过去没敢告诉你,更不敢和他联系,生怕扯上个海外关系。前些日子,你二舅和大舅联系上了,回头就给妈妈来一封信。他在信里…”
见阿梅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陈抱一知道她想说什么,便主动接过了她的话:“你二舅信里问,你想不想去香港上大学,他可以帮助你。”
“到香港上大学?”寄秋没做多想,立马摇摇头:“不,我不去。”
听到秋儿回答得斩钉截铁,陈抱一心花怒放,差点乐出了声。再看看阿梅,她的眼里浮起一层迷离的氤氲。是悲?是喜?亦或悲喜交加?油然间,他鄙视起自己。为了一己私心,居然为秋儿不去香港而感到如此高兴。参座的信任和托付呢?自己的良心和职责呢?阿梅是怎么想的呢?他一时蹀躞不下,竟说不出话来。
静了片刻,季雪梅双眸中氤氲渐渐散去,目光变得格外清亮。她饱含深情地看丈夫一眼,轻声向儿子问道:“秋儿,告诉妈,你为什么不去?”
“妈,这还用问。去香港,就算二舅可以帮忙,也只能读大学。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要靠自己的能力,直接考研究生。还有啊,妈,我留在你们身边不好吗?”
“好,好。儿子能守在妈妈身边,妈妈巴不得呢。”季雪梅满目慈爱,含笑的眼角里透出一丝少女的俏皮:“秋儿,你跟妈妈说句实话,是不是还为了乐湄?”
“妈。”寄秋的脸上现出红晕:“爸,妈。我和乐湄的事,你们早就猜到了吧。”
“嗯。”季雪梅和陈抱一含笑点头。
“我和乐湄的关系,本来想等一件事有了眉目,再告诉你们。既然妈妈问,我就直说了。你们都知道,乐湄是现役军人,部队对个人问题的政治审查很严。乐湄为了我俩的事,下决心摆脱军人身份的束缚。她已经申请转业,正等领导批准。我们俩约好,我报考三大研究生,她转业后报考明都医学院。学习期间,我们只谈恋爱,不急着结婚,一切等学业完成后再说。”
两个孩子如此相知相爱,又这么懂事明理,令季雪梅又惊又喜。可她还是放心不下,急急问道:“那她家呢,她父母能同意吗?”
“乐湄说,她父母的工作由她来做,不用我管。”
“这丫头,还真有点军人风范。”陈抱一由衷地称赞了一句,接着问道:“万一她父母的工作做不通,你们怎么办?”
“爸,妈。你们放心吧。乐湄说了,现在不是封建社会,恋爱自由,不会出现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悲剧了。”
季雪梅眼现泪光,展颜笑道:“秋儿,有这样的儿媳妇,妈妈太高兴了。”
阿梅和秋儿的话,让陈抱一如释重负。他再也用不着压抑自己,跟着阿梅娘儿俩一起开怀大笑。这一次,他笑的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