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情懵懂乐湄赠鞋 意虚乱乐天救美
(1)
今儿是腊月二十八。按照老百姓过大年的习俗,二十八,把面发,家家户户贴窗花。
眼看春节快到了,老天爷也跟着凑趣,忙不迭地送来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轻轻盈盈的白色精灵们,飘落在墙头屋檐,好似一坨坨蓬松柔软的面团;凝抱在枝头树稍,好似一帧帧晶萤剔透的窗花。
可惜的是,今年不同往年,老百姓们枉自辜负了老天爷的好意,没心思过春节了。这也怪不得他们,并非他们不想阖家团圆地图个喜庆,而是国务院发出紧急通知:当前正处在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展开全面夺权的关键时刻。根据广大革命群众的要求,破除封建旧风俗,今年春节不放假!
城里人没辙,不上班拿不到薪水,只得依从上面的指示,破旧俗、立新风、抓革命、促生产,过个革命化的春节。而乡下人却没有这份觉悟和负担,谁当权也得过日子不是,辛苦了一个春夏秋冬,大人孩子们都盼着欢欢喜喜过大年呢。正是这个缘由,陈寄秋受了奶奶和小姑的指派,进城送年礼,置年货。于是,他起了个大早,搭头班长途汽车来到明都。
鹅毛般的雪花还在漫天飞舞,可寄秋并不觉得冷。从汽车站一路过来,肩头两袋沉甸甸的山芋居然让他出了一身汗。此刻,他站在明都军区家属区大门旁,静静地看着执勤哨兵在岗亭里拨电话。
“喂,常副参谋长家吗?…噢,我是南门警卫室。有人要找参谋长的女儿,说是她的同学。”
哨兵停顿了几秒,掉头朝外问道:“哎,小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寄秋。”
“喂,他说他叫陈寄秋。”
“好,好。”哨兵放下电话,走出岗亭:“小同学,你往边上站站。稍等一会儿,有人来接你。”
“谢谢你,解放军同志。”
“不用谢,这是我们的工作。”
几分钟后,大门口跑来一个小姑娘。一件臃肿的草绿色军大衣,也掩不住她苗条的身量。
“陈寄秋,陈寄秋。”
“哎,我在这儿。”
跑来的小姑娘是常乐湄,她跑得急,连嘘带喘,脸色也有点潮红:“你,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吗?”
“瞎说。谁不欢迎啦?我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乐湄不知如何解释心里的惊讶,一时语塞。
“呵呵,不逗你啦。”寄秋微微一笑:“是小姑让我来的。”
“小芹阿姨?”
“是啊。快过年了,她让我来给你家送一袋山芋。”
“山芋?太好了。”乐湄拍起了小手:“你等等啊。”
她转身跟执勤哨兵说了几句话,回到寄秋身旁:“走,跟我回家。我来帮你拿。”随即弯下腰,试图拎起一只口袋:“哎哟,好重啊。”
“行啦,小姐。还是我来吧。”寄秋拉开乐湄的手,俯身抄起两只扎在一道的口袋,一前一后地负在肩头,看上去毫不费力:“走吧。前面带路。”
乐湄羞答答地缩回手,脸色愈发红艳。她瞟了寄秋一眼,欲语还休,转身引路。从北京串联回来后,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男孩。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那条裤衩,穿过之后,连个‘谢’字都没说,自己悄悄地洗干净,收在衣柜里,也没还给人家。可怎么谢呢?怎么还呢?羞也羞死了。她越想越感到难为情,下意识地捂住发烫的脸,竟然一路无语。
终于到了家门口,乐湄推开门,娇声喊道:“妈,小芹阿姨让人送山芋来了。”
“外边冷,快进来吧。”
透过半开的房门,寄秋看见乐湄的妈妈在屋里招手。他把肩上的口袋撂在门口,解开上面的绳疙瘩,脱掉鞋,拎了一只鼓囊囊的口袋走进屋里,轻轻地放在乐湄妈妈面前,很有礼貌地问候道:“伯母好。钟老师和叶老师要我代他们向你们全家拜个早年。叶老师让我带来一袋山芋,说请你们过年时尝尝乡下的土产。叶老师还说,今年要过革命化的春节,就不登门拜年了。”
“呦,小芹这丫头,亏了她,年年都记得我们呢。回去告诉你们叶老师,她齐大姐也给他们拜年了。瞧瞧,这一身的雪。大老远的,还叫你跑一趟,谢谢你了。”齐霏霏连声感谢,伸手掸了掸寄秋肩头的雪,疑惑地问道:“哎,我好像见过你吧?”
寄秋笑笑,刚要回话,乐湄抢白道:“妈,瞧你的记性,你当然见过的。他叫陈寄秋,是小芹阿姨的侄子。小芹阿姨的婚礼上,就是他把我们带进去的。”
“哦,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小芹还提到过,她侄子特别聪明,才上初中,就把高中的数学学完了,说的就是你吧?”
寄秋腼腆地低下头:“伯母,你不要信小姑说的。我只不过闲得没事,多看了几本书。”
“乐湄,你看看人家寄秋同学,不但学习好,还知道谦虚。你呀,整天就知道玩了。”
“妈。”乐湄撒娇般地腻了一声妈,不服气地嘟囔道:“谁一天到晚的玩了,人家不是也看书吗。”
“哼,看书?看的什么书啊?我问你,你枕头底下那本《红楼梦》哪儿来的?”
乐湄顿时神情紧张,抗议道:“妈,你怎么乱翻人家的东西。”
“什么乱翻,我要给你洗床单,无意中看到的。你说,哪儿来的?”
乐湄垂眉敛目,低声道:“从同学那儿借的。”
“你给我马上还回去。都什么时候了,还看这种书。封建糟粕,毒害青少年。你再敢看,我给你烧了。”
看到乐湄一脸委屈,眼泪都快汪出来了,寄秋连忙说:“伯母,你错怪乐湄了。《红楼梦》不是封建糟粕。毛主席说过,不看完《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三部小说,不能算中国人。毛主席还说,《红楼梦》是一本难得的好书。”
齐霏霏愣住了,吃惊地问道:“毛主席说过这样的话?怎么可能?”
“是真的。我在北京串联时,看到一份红卫兵的大字报,批判反动学术权威俞平伯 ,上面引用了毛主席的话,大致上就是这么说的。”
“噢,真有这回事?”齐霏霏将信将疑,皱了皱眉头:“不过,就算不是坏书,你们也太小,不该看这样的书。”
乐湄感激地看了看寄秋,又瞪了妈妈一眼,嘟着嘴说:“老封建。不看就不看,我还给同学就是了。”
看到乐湄娘儿俩风平浪静了,寄秋微笑道:“伯母,我该走了。”
“哎,你忙什么,歇一会儿,吃过午饭再走吧。”
“不了。我还要到大舅家送山芋呢。”
“那你等一等。”齐霏霏抽身走进厨房,捧来一个纸包:“这是山东大红枣,老家乡亲前几天送来的。你带点回去给小芹。让她有空来看看大姐。”
“好的。我替小姑谢谢伯母了。”
“这孩子,真懂礼貌。乐湄,去,送送寄秋。以后常来玩啊。”
“哎。伯母再见。”
外面,雪还在下。雪花似乎小了一些,却变得密密麻麻。路上行人多了,脚印深浅纷杂,积雪半融,又粘又滑。
乐湄走在寄秋身旁,心头婉转,神情竟似极了林妹妹,颦眉楚楚,娇羞默默。刚才,要不是他帮着解围,真不知道如何对付妈妈呢。《红楼梦》是好书?毛主席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在北京串联的日子里,和他一起玩得多开心哪。他比哥哥小,可怎么那么聪明,知道的比哥哥还多呢?乐湄边走边想,一个不留神,脚下打出溜,差点滑倒。寄秋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她的腰。乐湄站稳了身子,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正想说声谢谢,突然发现寄秋穿着布单鞋,鞋帮鞋面都湿透了。
哎呀,这么冷的天,穿一双湿布鞋,不要生冻疮吗。乐湄心生怜惜,眼珠一转,冒出个念头:“陈寄秋,你等会儿,我马上回来。”说完,不待寄秋回答,转身朝家里跑去。
寄秋不明就里,只得呆在原地等候。
不一刻儿,乐湄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双八成新的解放鞋。她把鞋放在寄秋脚下:“快,换上这双鞋。”
一股暖流涌上寄秋心头,嘴上却客气道:“不用,我不冷。”
“啰嗦什么,叫你换你就换。”乐湄一声娇斥。
看到女孩杏眼含威的一付军人风范,寄秋笑笑,只得依从。他蹲下身,换上了解放鞋,站起来跳了跳。虽然鞋有点大,可系紧鞋带还算跟脚。
“行吗?”乐湄问。
“没问题。”寄秋原地转了一圈:“哎,乐湄,这双鞋是你哥的吧?”
“嘻嘻,是他的臭鞋。”乐湄莞尔。
“你给我了,他怎么办?”
“没关系,他臭鞋多着呢。”
“刚才没看见他,不在家吗?”
“他刚刚长征回来,在家里呆不住,到学校去了。就我可怜,整天呆在家里,无聊死了。”
“你不会去找文漪玩吗?”
“妈妈说外边乱,不让我出去。”
“那倒是,外边够乱的。这样,等过几天暖和了,你叫上文漪,出来春游,到我们涓山来。我们那儿有山有水,风景可好呢。”
“好啊,好啊。我一定去。”乐湄击掌欢呼。
两人相视一笑,触及对方欢喜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心中荡漾着一丝丝懵懂的羞涩…。
(2)
顶着纷飞的大雪,常乐天低着头,脚步急促地走进三大附中校门。
校门已经无人看管,可他还是怕被人认出,没敢穿军装、戴军帽,而是套了一件不扎眼的旧棉猴,脑袋缩在帽子里,带了一个大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警觉地瞟着左右。
长征回来快一周了。为了尽快结束全国范围的大串联,中央下令,只要红卫兵们返回原地闹革命,可提供一切交通便利。于是,那上千里的路,一步一步,他们走了一个多月,而回来,车轮滚滚,只花了不到两天的功夫。在火车站和彭晓光、顾建军分手后,乐天自己回到军区大院,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前天,彭晓光打来长途电话,说爸爸妈妈都被抓走了,家也被封了。他进不了家门,也不敢打听父母的下落,便孤身去了上海,投奔姑姑家。姑姑、姑父都在东海舰队工作,目前还算安全。晓光带着哭腔说,如今他像个孤儿,无依无靠,更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不知何去何从,只能在上海住上一段日子,以后看形势再说。昨晚,建军也有了消息。他把乐天叫到军区大院门口,很得意地说,他已经反戈一击,弃暗投明,加入了八一八。于海爷让他给总指挥当警卫员,如今住在总部,吃得好、睡得香,待遇比五纵纠察队好多了。
一阵疾风吹来,旋起一团雪雾,上下翻滚,四面迷朦。乐天的思绪也像这团雪雾一样,原地兜着圈子,浑浑谔谔。回家后的一周里,他和爸爸没说过几句话,只有一句他听得真真的,你给老子在家老实呆着,过阵子消停了,送你去当兵。乐天当然想去当兵,这是他打小的梦想。可是,哪天部队才招兵呢?成天困在家里傻等,像坐牢一样,还不要腻死个人。听大院里的小哥们儿说,眼下明都的造反派闹分裂,自个窝里斗还忙不过来呢,早就把你们保皇派丢到九霄云外了。他终于按捺不住,趁爸爸不在家,跑到学校来探探消息,看个究竟。
埋头疾行,走到大礼堂半月形花坛前,乐天突然止住脚步。在鲁迅铜像一侧,他看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那人手持大笤箒,左一下,右一下,正在吃力地扫雪。白雪的映衬下,他的一身红装格外耀眼醒目。那人似乎不愿被人盯着看,拖着大笤箒便走,隐到花岗岩基座背面。乐天顿生好奇,紧跟了过去。
红衣人无处可躲,转过身。皑皑白雪的反光投射到他的脸上,像《夜半歌声》里的幽灵,鼻梁青紫,两腮红肿,左眼还蒙了一块血迹斑斑的纱布。
“王老师?!”乐天一把扯下口罩,发出一声惊呼。
这个面容可怖的幽灵的确是乐天的熟人,当年的校团委书记,后来红极一时的保皇派红总政委王向荣。乐天细细看去,王老师身上套着面口袋一样的红衣红裤,居然是附中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袖章拼缀而成。虽然衣裤缝得嘎七马八、粗针大线的,可看得出,造反派们还挺费心思,把袖章上的“毛泽东思想”都挖掉了。
“噢,常乐天。你回来了。”王向荣的嗓音有些嘶哑。
“王老师,你,你怎么啦?”
“这还看不出吗?”王向荣努力挤出一个苦笑:“造反派说我是跳梁小丑。我也变成了牛鬼蛇神,正在接受劳动改造。”
“那,你的眼睛…?”
“瞎了。”
“怎么弄的?”
“丛中笑那帮女孩子们打的。”
“妈的。”乐天愤声骂道:“一帮女生,下手这么狠?”
“唉…。”王向荣长叹一声:“这怪不得她们,是我们这些当老师的,言传身教,把她们培养成这个样子。”
“这怎么能怪你呢?”
“我不是常把雷锋的话挂在嘴边,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吗。”
“可那是,那是指真正的敌人哪。”
“哦,那你说说看,谁是你真正的敌人?”
乐天一下子被问住了。毛主席说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可谁是我们真正的敌人呢?美帝,苏修、蒋匪帮?他们离得太远,面儿都见不着。文革至今,我们像乌眼鸡似的,整天斗来斗去,不都是把自己身边的人当靶子吗?但是,昨天的老师,昨天的同学,怎么可能一下子变成敌人了呢?油然间,乐天感到气馁。革命,革命,连革命的“首要问题”都没搞清楚,革得他妈的哪家子命么。
于是,他像一个回答不出老师提问的小学生,耷拉下脑袋,嘴里嘟囔道:“我,我说不清。”
“呵呵。”王向荣哑哑地笑了一声:“说不清就对了,你要问我,我也说不清。不过有一点我才搞清楚,老话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仇恨,得到的必将是仇恨。于我而言,也算是报应吧。”
“报应?”一向满口革命大道理的王老师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啦?乐天不解地皱起眉头:“王老师,你还信这个?”
“怎么说呢?放在过去,我一点也不信,可现在,不得不信。”王向荣停顿了一下,左右瞧瞧,看到四下无人,问道:“乐天,你还记得毗卢寺吗?”
“当然记得,是我们破四旧,一把火烧掉的。”
“你知道吗,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烈火熊熊,那个白眉老和尚坐在火光里,对着我伸出一根手指头,大喝一声,醒!我当时就被吓醒了,睁开眼,觉得左眼生疼。”
“王老师,你不会连梦都信了吧?”乐天虽然同情王向荣,却对他的话感到好笑,就算真做了那个梦,也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哼。”王向荣的鼻腔里冒出一声讥讽:“你还没听完,听完了,你也会信。”
怕王老师生气,乐天赶忙说:“王老师,你接着讲。我听,我听。”
王向荣把大笤箒杵在胸前,一只独眼茫然地看着远处,缓缓道:“第二天,我的眼睛一直不舒服。想起那个梦,心里不踏实,到了傍晚,我偷偷一个人,又去了一趟毗卢寺。咱们一把大火,把毗卢寺烧得精光,和尚们也都散了。可是,当我走到藏经楼,看到一个瘦干干的和尚在废墟旁打坐。他看见我就说,施主终于来了。我不解其意,问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他自称是老和尚的徒弟,在此为师父诵经超度。我大吃一惊,难道老和尚死了吗?瘦和尚说,昨天你们离去后,师父当晚圆寂,临终前留言,明日有客来访,汝可将此偈语赠予来人。说完,瘦和尚给了我一张黄纸,转身走了。”
听到这里,常乐天不觉得好笑了,浑身上下竟暴出了鸡皮疙瘩。
他颤声道:“天哪,那个老和尚死了。可他,他怎么知道你会去?”
王向荣抬头望天,天上还在飘着雪花。他没有回答乐天的问题,脸上流露出敬畏与肃穆,口中喃喃吟道:“劫从念起,报由因生。曰非曰是,万般皆空。当处灭尽,当处出生。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乐天听得懵里懵懂,忙问道:“王老师,你说什么?”
“黄纸上的话。”
“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懂的。当时我看了,我也不懂。直到批斗会上,我的学生们打瞎了我的左眼,我才知道,这是我的劫,我的报。这黄纸上的话,也许是老和尚为我指点迷津。可是,我还没完全参透。等我明了之后,再…。”
“王向荣,你他妈的不好好扫雪,在干什么?”
数米之外,猛然传来一声喝斥,斩断了王向荣的话。常乐天扭头一看,路边走来一帮佩戴“丛中笑”袖章的男女学生。
“乐天,快走,别让他们认出你。”王向荣低声叮嘱了一句,立马转身迎过去,嘴里呜呜咽咽地唱起了《牛鬼蛇神歌》:“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一定向人民低头认罪,低头认罪…。”
对方人多,乐天不敢吱声,裹紧大衣,缩起脖子,快步朝大礼堂走去。
没走多远,有人突然喊道:“哎,那个家伙,是不是保皇派那个姓常的?”
不好!被他妈的认出来了。乐天心头一哆嗦,三步并作两步,推开礼堂大门,撒丫子就跑。
(3)
听到背后一阵急促杂乱的追逐声,乐天慌不择路,顺着大礼堂一侧的走廊飞奔。眼见到了走廊尽头,无路可走,突然发现右手有一扇门。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踹开,闯了进去。猛然收住脚步,他匆匆一瞥,里面还有两扇门,门上贴着男、女化妆室的标记,再往前,便是垂着几重侧幕的大舞台。乐天知道,躲进化妆室,必将死路一条。他急中生智,一个冲刺,跑到舞台另一端,隐身藏进紫红天鹅绒的大幕帷中。
乐天喘息未定,就听到追逐的脚步踢踏而来,夹杂着乱哄哄的叫骂声。
“哎,人呢?”
“狗日的藏哪儿啦?”
“你们几个,到这两间屋里搜搜。其他人,分头找找。”
乐天摒住呼吸,不敢动弹。转眼间,耳边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乐天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嘭嘭”的心跳。他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准备殊死一搏。缓缓地,幕布被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秀美的面容。
龚畹香?乐天不由自主地松开拳头。妈的,死就死吧,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出手打一个女孩子。
龚畹香也看见了躲在幕布里的乐天,大眼睛里露出一丝惊讶,接着顽皮地一笑。她伸出纤纤食指,立在红润的唇边,轻轻“嘘”了一声,随即松开幕布,转身离去。
“那里有人吗?”
“没有。”
清脆简洁的“没有”,犹如一声纶音,让乐天长长地舒了口气。
“喂,你们干嘛呢?”
“我们在抓保皇派的头头。”
“别抓了,赶紧集合,到校门口去。”
“干什么?”
“八一八和我们的人打起来了。全都跟我走,快。”
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呼叫声,且行且远,渐弱渐息。
大礼堂里安静下来,可常乐天不敢马上出去。他耐心等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正想掀开幕布,又听到舞台上传来一串急促细碎的脚步声。来人似乎很有目的性,径直走到他藏身的大幕前,静悄悄地停住脚步。
“出来吧,没事了。”
乐天撩开幕布,看见龚畹香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大礼堂没开灯,光线有点幽暗。女孩袅袅婷婷,唇边弯出月牙一般的笑,大眼睛里闪着星星一样的光。
过去,乐天没少见过这个女孩,还曾跟着妹妹乐湄到过她家,为她过生日,一起捉迷藏,吃蛋糕,看电影。在乐天的心目中,她不过是个活泼伶俐、能歌善舞的小姑娘,当然了,长得很好看。可今天,今天的感觉有点不一样。突然之间,小姑娘长大了,他也长大了。异性的吸引,青春的气息,荷尔蒙的骚动,令乐天紧张,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往日里那股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头不见了,他居然变得心虚意乱,神情拘谨。
尴尬之下,乐天生硬地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畹香双眸含笑,星波流动:“不用谢。”
乐天一时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又蹦出三个干巴巴的字:“我走了。”
“你别走。”
“干嘛?”
“外边正打架呢,你出去危险。”
刚才躲在大幕里,乐天听到有人招呼大伙儿去打架,可不知打架的缘由,便好奇地问道:“他们为什么打起来了?”
“我们贴的大标语被八一八篡改了。我们的人不干,就和他们吵,吵着吵着就动手了。”
“你说什么?八一八篡改你们的标语?”乐天觉得格外有趣,这倒是奇闻一件,只见过贴标语的,还没听说过改标语的呢,连忙问到:“他们怎么改的?”
“我们贴的标语是‘红暴夺权好得很’,他们把‘好得很’给改了,改成…改成…”畹香突然脸色绯红,话也变得吞吞吐吐。
“说呀,改成什么啦?”
畹香咬了咬红润的嘴唇,嗫嗫道:“改成‘好个屁’。”
尽管畹香最后那个“屁”字的发音又轻又细,乐天还是听清楚了,他情不自禁地开怀大笑:“哈哈哈,改得好,改得妙,改得呱呱叫。红暴夺权就是好个屁。”
“瞧你,轻一点,也不怕别人听见。”
看到眼前女孩娇羞而略带嗔怨的可怜样,乐天心里一动,连个‘屁’字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她怎么会参加造反派呢?顿时,他想到王老师被一帮丛中笑的女生打成那种惨样,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不敢相信,像畹香这样的女孩,能下得了那般狠手吗?
不知不觉,他又变回以前的他,用一种嘲弄般的语气问道:“哎,你怎么开小差啦?”
畹香瞟了乐天一眼,不解地问道:“什么开小差?”
“你不去帮丛中笑的战友们打架,怎么自己跑回来啦?”
畹香睫眉低敛,小声答道:“我怕。”
“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看见同学打架,头破血流的,吓死人了。”
“你们造反派不是号称五不怕吗。你既然怕,那干嘛要参加造反派?”
“又不是我要参加的。”
“难不成,是被他们强迫的?”
“也不是。”畹香抬起头,细长的睫眉忽闪了两下:“要怪,就怪你们。”
“咦,怎么怪到我们头上了?”
“我…,你们骂我是狗崽子,不让我当红卫兵呗。”
“那…。”乐天强词夺理:“就算我们不要你,你也可以当逍遥派吗。”
畹香目光迷蒙,喃喃道:“我不想当逍遥派,我想和同学们一样,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参加文化大革命。从小,我就喜欢跳舞,只要能跳舞,让我干什么都行。你们不要我,钟明不嫌弃我。钟明说,跟着她,我就可以留在宣传队,就可以继续跳舞。”
乐天哑口无言了。喜欢跳舞?就为了这么个破理由,傻不傻。
突然,大礼堂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和嬉笑声。
“哎呀,有人来了。我该走了。”乐天拔腿要走。
“不行,出去危险。你跟我来。”畹香拽住乐天的袖口,走向舞台侧面。来到一架直上直下的铁梯前,她停住了:“来人是我们宣传队的,马上我们要排练节目。你爬上去,顶上有一小块地方,还有一个小凳子,是给打追光灯的人用的。你藏在上面,谁也看不见你。等我们排练完了,我帮你出去看看,安全了再走。听见没有,快点,他们快进来了。”
看到畹香焦急的神色,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乐天来不及多想,手脚并用,顺着梯子“嗖嗖”地爬了上去。
(4)
“啪”,幕前灯亮了。舞台上一派光明。
过去,常乐天没少看过宣传队的演出。当年保皇派红总也有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学校、工厂、农村、部队的到处搭场子,名气还挺响。演员们抹着红脸蛋儿,穿着清一水儿的绿军装,腰扎武装带,手捧红宝书,跳起舞来,挥拳跺脚,昂首挺胸,活像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似的。可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演出,整个大礼堂就他一个观众,而且高高在上,俯视整个舞台,眼睛好像追光灯,定格在一个身影上。
脚下,八个女孩儿正在跳《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也怨不得乐天的注意力都放在一个人身上,八个女孩中,只有畹香,最为夺目,最吸眼球。由于是排练,女孩们都没有扮装,衣着随意,素面朝天。畹香脱掉了棉袄,露出米黄色的细绒毛衣。雪白的衬衣领翻在外,勾勒出一段天鹅般的修长脖颈。乌亮的辫子盘在脑后,衬托出一张凝脂般的秀美面容。毛衣有点瘦,紧紧裹住女孩的身腰,凹凸有致,令人感到一种无言的张扬与挑逗。随着轻盈的骑马步伐,她胸前曲线波动,像一团柔软的白云。随着欢快的音乐节奏,她脸上笑容荡漾,像一朵灿烂的鲜花。乐队演奏出一支又一支舞曲,《北京有个金太阳》,《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洗衣歌》…。她身合韵动,化成一条条阴柔的线条,化成一缕缕梦幻的轻雾,翩跹,起伏…。
看着看着,乐天眼前一阵迷糊。畹香说,她喜欢跳舞,她真的喜欢跳舞吗?为什么在自己眼里,她不是在跳舞,也不是在诠释这些歌曲里的政治含义,而更像是一种放纵,一种宣泄,一种自我陶醉。看着沉浸在音乐旋律中的畹香,他又想起了满脸伤痕的王向荣。畹香是狗崽子,王老师是跳梁小丑。那如今的自己呢?不也是个落荒而逃、无处栖身的可怜虫。畹香傻吗?她不傻,她在莫名其妙的舞蹈里找到了心灵的寄托。王老师可笑吗?不可笑,他从老和尚的胡说八道中找到了命运的归宿。头一次,乐天不乐天了,他为自己感到悲哀,感到失落。兴许,自己才傻,自己才可笑呢。因为他找不到路了,跟彭晓光一样,他也在荒野上徘徊,成了一只迷途的羔羊…。
“不好啦,八一八打过来了。”
一声刺耳的尖叫,惊醒了胡思乱想的常乐天。他朝礼堂入口望去,几个人惊慌失措地跑进来,用身体反顶住礼堂大门。紧接着,大门外传来一阵阵猛烈的撞击声、挤压声。几番较力之下,里面的人支撑不住,丢盔卸甲,弃门而逃。礼堂门轰然大开,一群人“嗷嗷”地闯进来。一团团拳头大的雪球,像集群手榴弹一样,在人们头顶开花,在礼堂上空绽放。
看到台下一帮如狼似虎的八一八斗士,宣传队员们被吓坏了。女孩儿们围作一团,人人花容失色,索索发抖。乐队的伴奏也嘎然而止,队员们拎着乐器跑上舞台,个个面色苍白,惊恐万状。但是,怕归怕,男孩子们还有点骑士风度,把女生们围在了当间,充当起护花使者。
“弟兄们,上!打这些狗娘养的。”
一声令下,十几个年轻人跳上舞台,皮带、棍棒一起来,朝着站在外围的乐队队员身上招呼过去。
舞台上发生的事,常乐天看得清清楚楚。毕竟同学多年,打人的人和被打的人,他大都面熟。打人的一方,有不少是红总五纵的,有几个还是纠察队的铁哥们,如今都换上了八一八袖章。而被打的一方,基本上是丛中笑的宣传队队员,有不少挂着“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头衔。那个怀抱手风琴的男孩叫董和平,父母是右派;那个手握笛子叫薛涛,爷爷是个大资本家;那个拎着胡琴的瘦高挑儿是个高三生,过去是校榜样,听说要保送到清华,没想文革一来,大学关门了,他爸爸也从政协常委变成了国民党残渣余孽。
转眼间,舞台上乱作一锅粥,哭叫声、乞求声、怒骂声响成一片。
“都给我住手。”
半空中一声大喝,震惊了舞台上的少男少女。飞将军自天降,一个黑影顺着铁梯子快速下落,飞奔到众人面前。
“常乐天?”
“哎,你小子打哪儿冒出来的?”
“你他妈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告诉哥们儿一声。”
乐天嬉皮笑脸,拍拍这个,捶捶那个,大大咧咧地和往日的老朋友们打着招呼。人群中,他看到了他想找的人,顾家老二,顾建国。
“嘿,建国,长本事了啊,鸟枪换炮了吗。”乐天脸上挂着揶揄。
乐天口气里的嘲讽,建国岂能听不出来。当初反戈一击,事先也没跟乐天他们打一个招呼,建国心里终究有点愧疚。可在众人面前,他又不想低三下四,便讪讪笑道:“乐天,我没啥本事。于海爷说,只要方向对头,路线正确,要什么有什么。”
妈的,乐天暗骂,当了叛徒,还搬出于海叔叔当挡箭牌,这小子越来越猾头。可人家如今是附中八一八的头头,怎么也得给他留点面子。于是,乐天满不在乎地走到建国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建国,告诉你们的人,想打架找红暴去,那才是好汉。打这些人不算本事,差不多就行啦。”
其实,建国早就看到人堆里战战兢兢的龚畹香,也舍不得这小妮子受人欺负。让他想不到的是,乐天居然开口求他了。正好,借坡下驴。建国便点头应道:“中,听你的。”
建国扬起胳膊,清清喉咙,大声说:“战友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反复地教导我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实现这一场大革命,要用文斗,不用武斗。今天的事,是丛中笑挑起的,他们是罪魁祸首,我们迫不得已,只得自卫反击。现在,敌人逃跑了,投降了。我们要遵循毛主席的教导,要用文斗,优待俘虏。现在我宣布,丛中笑的人立刻滚出大礼堂。从今以后,大礼堂归八一八兵团所有。”
在一片“嗷嗷”的鬼吼鬼叫中,宣传队员们急急捡起散落的衣帽、乐器,一个个狼狈不堪,灰溜溜地走下舞台。
乐天依旧满不在乎地与昔日伙伴们称兄道弟,拉拉扯扯。但他的眼睛没闲着,余光射向那个刚刚救了他,又被他救了的女孩。
猛然间,畹香转过脸,四目相视,他看到了她唇边凄美的微笑,也看到了她眸中闪动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