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了尘缘畹香剃度 蹲禁闭乐天复员
(1)
龚家坳哨所半山腰,坐落着一间孤零零的的夯土房。土房离营地有一段距离,看上去破败不堪,柴门紧闭,四面无窗。此刻天已向晚,暮秋残阳,透过土墙裂缝,无精打采地洒在凌乱枯黄的草屑上。
土房一角,常乐天眯缝着眼,屁股底下垫着半捆茅草,盘腿打坐,好似老僧入定。可趋近再看,他又像个老兵痞子,歪戴军帽,嘴角叼着半截烟卷,鼻孔里冒出缕缕白絮,一点红光在阴暗中时隐时亮。
这间远离营地的破土屋,是哨所炊事班的柴房。然而,柴房里的常乐天,并不是为炊事班帮厨取柴火,而是被关了禁闭。关禁闭的原因很简单,他和副班长打架,一拳下去,副班长的大扁脸变成了红红紫紫的染坊。
妈妈的,活他的该,谁叫狗日的欺负到老子头上了。
“噗”,常乐天吐掉烧到唇边的烟屁股,站起身,揉了揉麻木的双腿,抬脚在烟蒂余烬上狠狠地碾了两下。不过,他骂副班长狗日的,也就是阿Q一把,嘴头上发发狠,心里却没多少底气。他知道,如果上级领导较真的话,他犯的事儿可就麻烦大啦。
今天,轮到乐天他们班搞后勤,到哨所菜地里除草浇粪。兴许是午饭前忘了洗手,下午才抬了两桶粪,乐天就感到肚子不对劲儿,肠胃绞痛,腹胀如鼓。强忍了半天,实在憋不住,他急忙钻进野草窝,撸下裤子,连稀带屁,喷薄而出。泻完之后,肚子还一阵阵疼痛,便向班长告假,找卫生员要几片黄连素。班长人心好,说瞧完病就回班里休息,不要再来菜地了。乐天返回营房,拿到药,捂着肚子走回宿舍。透过半掩的房门,他看到了副班长。那小子本应留在宿舍整理内务,可他却背对着门,坐在乐天的床铺旁,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乐天侧身进了屋,蹑手蹑脚地走到副班长身边。咳,你在干什么?
副班长吓了一大跳,抬头看到乐天,急忙把手藏到背后。没…,没什么。
乐天眼尖,一眼瞥到枕边的信封,上面是彭晓光的狗爬字。妈的,你小子偷看老子的信?
看就看了,怎么啦。副班长故作镇定。
你凭什么偷看我的信?乐天质问。
我负责班里的政治学习,要掌握战士的活思想。副班长振振有词。
乐天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揪住副班长的衣领。放你娘的狗臭屁,偷看私人信件是犯法,给老子交出来。
不交!副班长英勇不屈。
你交不交?乐天手头上狠狠地加了一把劲,勒得副班长直翻白眼。
副班长气急败坏,脖子一梗。就不交!你信里有严重的政治问题,我要向上级汇报。
严重的政治问题?一顶大帽子扣到头上,立马让乐天乱了阵脚。坏啦,副班长刚才偷看的是彭晓光的来信。奶奶的,彭晓光个王八蛋,信里写什么不好,非他妈的自作聪明,拿着毛主席的话发牢骚。
彭晓光在信中写到,他插队的村子有一位姓古的老大爷,是个地地道道的老贫农,解放前给地主家当长工。每次公社小学中学开忆苦大会,都会请在旧社会里饥寒交迫苦大仇深的古大爷作报告。古大爷没文化,还时常犯糊涂。忆起苦来,忆着忆着,就忆到三年自然灾害去了。不过村里人都同情古大爷,他婆娘就是在三面红旗下活活饿死的。古大爷家里穷得叮当响,衣服上补丁摞补丁。土改那年分浮财,分到地主老财的一条裤子,一穿穿了二十年,裤腿上到处都是洞。然而,听惯了“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知青们深深知道,如今盛行的口号是“越破越革命,越穷越光荣”,古大爷继承发扬了贫下中农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可没想到,秋收打场时,队里一个小孩悄悄告诉知青们一个大秘密,把古大爷在知青心目中的光辉形象彻底颠覆了。却原来,古大爷裤子破洞里有机关,每天打场回家,脱下裤子,倒过来猛抖几下,可以抖落出斤把稻谷。除此之外,古大爷还有一个好贪公家便宜的小毛病。打场时,信手抓一把稻谷,嗑瓜子一样,边干活边嗑,中饭晚饭都省了。
如果彭晓光在信里只讲这些破事儿,乐天也就呵呵一笑,用不着慌神了。可他小子偏偏要逞能,卖弄学问,借题发挥了一通。他在信中接着写到,马列主义一向认为,在共产主义运动中,只有工人阶级才是大公无私的领导阶级,而农民具有私有性、保守性,目光狭隘,缺乏明确的政治主张。毛主席也曾说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可如今,老人家又让我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难道就接受古大爷这样的“再教育”吗?对照领袖们说过的话,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想到彭晓光信中的狂言妄语,乐天紧张得要命,无论如何,这封信也不能落到副班长手里。质疑伟大领袖,那可是铁板钉钉的反动罪证啊。换做别人,乐天也许没这么害怕,可副班长的臭德行,他太清楚了。这家伙好贪小便宜,好打小报告,还爱摆出一张臭脸教训人,动不动就指着乐天的鼻子说,这儿是老子的一亩三分地,是龙你给我卧着,是虎你给我趴着,有尾巴,你给老子夹着。去年乐天申请入党,哨所党支部指定副班长一对一的“传帮带”。这家伙倒也负责,没少找乐天谈心,谈一次,“借”一次钱。一个小当兵的每月才几块钱津贴,全他妈的肉包子打狗啦。组织问题解决后,乐天就没那么好摆布了。副班长碰了几次软钉子,肯定恼羞成怒,找机会打击报复。乐天想,张叔叔死了,阮叔叔关了,背后两座靠山都倒了,如今谁还把自己当根葱。这封信一旦交上去,他和彭晓光都他娘的吃不了兜着走。
当断不断,必得其乱,这是爸爸多年搞参谋工作的经验之谈。于是乎,乐天狠下心,一记右勾拳,打翻了副班长,夺回他手中的信。趁着副班长哭天喊地跑出去找排长,乐天把信烧成了灰。
奶奶的,无凭无据,看你狗日的还有什么招。
唯一没想到的是,那一拳打得有点太重了,害得自己蹲了禁闭。
(2)
“当当当”,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钟声,哨所开晚饭了。
中午吃的那点东西都屙得精光,肚子早就饿得咕噜叫。妈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来送饭。乐天慢吞吞地走到门口,透过缝隙向外偷看。柴门没上锁,也没人站岗。这个鬼地方,除非想叛国,否则逃都没地儿逃,根本不用派人看着。可就算能逃走,乐天也没那个胆子,而且也犯不着,因为他已经向上级打了报告,服役期满,申请复员,想来这鬼地方也呆不了几天了。
自从张、阮二位叔叔出事后,乐天就踅摸着离开部队了。他并非不想当兵提干,而是不愿再呆在这个倒霉的地方。想想也令人寒心,张叔叔带兵剿灭了土匪,解放了龚家坳,明明是个英雄,可他的死讯传到坳子里,乡民们竟像办喜事似的,放了一夜的鞭炮。乐天心里明白,要想换个地方继续当兵,根本没门儿,军分区里无人替他说话,爸爸也不会开这个口。再说啦,这种整日里除了学毛选、种地、站岗的大头兵他也当腻了,很是怀念过去那种丰富多彩的城市生活。不久前,妈妈来信,问他今后的打算,说如果你不想干了,干脆回来,妈妈帮你在明都找个好点的工作。当然,妈妈在信中还再三叮嘱,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你爸爸,考虑好了,先斩后奏。想到这里,乐天苦笑,就这么灰溜溜地把军装脱了,挨爸爸一顿臭骂是少不了的。
一阵晚风吹过,柴门吱扭吱扭地晃动起来。透过随风忽悠的门缝,乐天看到不远处一座青砖小院,墙上葛藤交织,屋顶白烟缭绕。他知道,尼姑庵里的老尼姑在烧晚饭了。虽说老尼姑平日里深居简出,当兵两年来,乐天也曾不远不近地见过她几次。老尼姑像个老巫婆,又矮又瘦,拄着一根瘤头拐杖,穿着一身灰布长袍,干巴巴的脸上沟沟坎坎,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一阵风都能吹倒。哨所营房挨着尼姑庵,说起来不伦不类,可官兵们早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当过兵的都知道这么一句话,兵营呆三年,母猪赛貂蝉。兵营里都是二十啷当的年轻小伙子,一个个血气方刚,精力旺盛,找不到发泄的地方,自然裤裆里憋得冒火。只不过,他们炮弹再足,火力再猛,靶子也不会是那个干瘪的老尼姑。然而,这些日子出了一件新鲜事,平静的哨所变得亢奋起来。战士们三五扎堆,私下里叽叽咕咕,说老尼姑救了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小阿妹,最近又给她剃了光头,收她当了小尼姑。小阿妹生得那叫一个俊,让人没法说,电影里的七仙女怕都比不过。不仅目击者们流着口水信誓旦旦,营区里也出现了大量佐证,竹竿上的被子床单骤然增多,上面的“作战地图”也格外醒目。
过去,战士们不大愿意到岗楼上执勤,风吹日晒,霜打雨浇,只能干挨着,躲都没处躲。现在不一样了,岗楼出哨,大家伙你争我抢,一个比一个来得积极。乐天听说,小尼姑从来不出门,只躲在尼姑庵里念经。而岗楼是哨所的制高点,端起望远镜,可以把尼姑庵看得一清二楚。虽说乐天表面上装作不以为然,却挡不住三人成虎,听得多了,他的好奇心也就越来越压不住。上午抬粪时,跟班长转弯抹角地提了一嘴。班长暧昧地笑了笑,好,明天安排你上岗楼。
看着暮色里的尼姑庵,莫名其妙的,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曾经令他心虚意乱的女孩。妈的,小尼姑有多俊,还能比得上龚畹香吗?
“啊哈”,乐天打了个大呵欠,烟瘾又犯了。当兵这两年,好的没学会,倒和那些老兵油子一样,把个烟抽得不离手。他从裤兜里摸出烟盒,轻轻一捏,操,抽光了。他默默地把烟盒拆开,展平在地上,捡起零落的烟头,把烟蒂里残存的烟丝收拢到一起,卷了一支“炮筒子”。
刚吐出一串上下翻滚的烟圈,柴门外传来一声吆喝:“常乐天,出来!”
他推门一看,是排长,便倚在门旁嘻嘻笑道:“呦,排长大驾光临。怎么着,给我送病号饭来啦?”
“常乐天同志。”
“到!”看到排长一脸严肃,乐天赶忙扔掉烟卷,立正敬礼,收起了嬉皮笑脸。
“接到上级命令,你的复员申请已经批准了。你马上准备行装,明天早上和后勤马队一起去分区,办理复员手续。”
“是!”乐天压抑住心头的激动,故作镇静道:“排长,我还蹲禁闭呢。”
“拉倒吧。人要走了,还蹲什么禁闭。”
“那我没事啦?”乐天心头一阵轻松。
“算你小子走运。要不是看你复员了,还真不好说。打伤了人,记你个大过算轻的。老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你以后要吸取教训,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留的不要留,省得让人抓到小辫子。”
“是。排长,我保证,一定认真吸取教训。”
排长走上前,拉住乐天的手,颇动感情地说:“乐天,这两年,你为哨所做了不少好事。你这一走,俺还怪舍不得的。俺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这地方留不住你。以后有机会,回来看看吧。”
“排长,我也舍不得战友们。排长以后有机会到明都,来找我,我请你喝酒。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中。你这句话,俺记下了。”
跟在排长身后,乐天走回营房。回头看了看笼罩在暮霭中的尼姑庵,他油然冒出一丝遗憾。
奶奶的,那个小尼姑,怕是见不到了。
(3)
清冷的佛堂,弥漫着一股柔和甘甜的檀香。摇曳的青灯,映照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娘娘。
七宝莲台下,一妙龄女尼,身着缁衣,盘膝打坐。她一掌单立,一手持槌,绛唇微启,眼帘低垂,缓缓吟哦着佛门心髓,去痴灭苦、观空正见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木鱼声,间歇有致。诵经声,委婉如歌。她身心湛然,仿佛被一朵朵白云托起,没有了形态,没有了重量,只剩下清如朝露的魂灵,轻盈地在昊天之巅荡漾。
曾几何时,她尚深陷业障。她的身心,在孽海中沉沦。她的魂灵,在地狱边徘徊。
站在高高的圩头,面对汹涌的波涛,她丢下身边的婴儿,纵身而下,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一丝留恋。生命的耻辱,肉体的肮脏,亲人的噩耗,令她神智崩溃,令她彻底绝望。她只求一死,只想离开这个悲惨世界,一了百了。
可是,她忘了,她会游泳。春江宛转,冰凉刺骨。冷水的刺激,求生的本能,居然让她屏气敛息,随波逐流,被滔滔江水送到一湾草甸沙汀。
无计,无奈,无力,无助。荒草萋萋,她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热泪长流。她恨自己怯懦,失去了重蹈江水的勇气。她更恨老天爷残忍,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茫然四顾,想找到一条出路,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冥冥之中,她似乎听到一声声的呼唤,龚家坳,龚家坳,…,仿若穿透时空的魔音,云踪莫定,不绝如缕。这个地名,妈妈提到过,奶奶提到过,顾建军扔给她的那张纸上也提到过。莫非,那个陌生的地方,隐藏着自己身世的秘密?那个遥远的地方,才是自己生命的归宿?
走!别无选择了,这是唯一的路。她毅然决然,管它身无分文,管它山高路遥,就是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就是爬,也要爬到龚家坳。
扒车,乞讨,她含垢忍辱。殴打,谩骂,她心如槁木。经过百般磨难,历尽千辛万苦,她到了双江,走上通向龚家坳的砂石路。然而,此刻的她,病惫缠身,饥寒交迫。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路边,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昏睡了多少个日夜,记不清做了多少个噩梦。隐约间,有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环绕,单调,柔和,好像小时候妈妈唱的歌。
阿弥陀佛,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额…。
睁开眼,她看见一张苍老慈祥的面容,神情澹澹,她看见一个金光闪烁的轮廓,禅意重重。刹那间,她如沐春风,整个身心仿佛为之融化,整个世界仿佛为之清明。
孩子,你醒啦。
这是什么地方?
清净之地。
我怎么会在这儿?
缘。
你是谁?
贫尼了缘。
缘?了缘?何为缘?何时了?她迷离惘顾,默默无语。
日复一日,晨钟暮鼓,花开叶落,从春到秋。
她,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在佛像前冥思,在经声中参悟。
…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可感之事,实为非事。物事皆空,实为心瘴,俗人之心,处处皆狱,惟有化世,堪为无我。
杀嗔心安稳。杀嗔心不悔。嗔为毒之根。嗔灭一切善。
万物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不执著于生灭,心便能寂,得永恒之乐。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和风细雨,润物无声。潜移默化,醍醐灌顶。生离死别,恍若隔世。爱恨情仇,四大皆空。
终于,她心底的莲花开了,亭亭净植,一尘不染。
她满怀喜悦,跪拜在老尼姑膝下。
了缘师太缓缓道,孩子,看你的眉眼,像极故人。老尼便猜得,你是梦兰的女儿。可你不说,老尼不问。偈云,迷人渐修,悟人顿契。我佛如来,菩提以待。
师太,你认得我妈妈?
正是。当年,你母亲求老尼为她剃度,老尼未曾答允,盖因老尼看出她六根未除,尘缘未尽。而你不同,你有善缘,有慧根。开始不收你,亦因你五蕴未空,心中还有挂碍,还有嗔恨。这些日子下来,你的心清净了,安寂了,圆融了,了结了,为你剃度的时辰到了。
师太,谢谢。她饱含热泪,谢谢你救我脱离苦海。
孩子,要谢,当谢佛祖。阿弥陀佛,大慈大悲。你能看破红尘,投身空门,乃是你与生俱来的宿世善根。有缘分、有智慧者方才有此福报。然你须牢记,出家为尼,非求安适,非求温饱,非求名利,但为脱生老病死,为断嗔怨烦恼,为续佛法慧命。老尼出家数十载,日日诵经,证得菩提,修诸功德,发大宏愿,为出三界度一方众生,以求消弭仇恨,超度冤魂亡灵,得脱离六道轮回之苦。老尼问你,为师之衣钵,你可愿为继否?
徒儿愿意!
阿弥陀佛。了缘师太拿起了剃刀,口占一偈。尘世如云,聚了散了。人生如烟,来了去了。了犹未了,何不了了。清心落发,一了百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当她满头的青丝一缕缕地飘落到地面,当她光洁的头皮感受到一阵阵的清凉,她领悟到,那具名叫龚畹香的臭皮囊已然化作尘埃,随风而去,她重生为比丘尼,皈依三宝,以释为姓,法号清心。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她,女尼清心,终于在龚家祖先的佛堂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4)
“呜−”,汽笛长鸣,火车到站。随着拥挤的人流,常乐天走出站台。
宽阔的车站广场上,寒流袭来,阴风刺骨。
奶奶的,明都比云南冷多了,乐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而,天再冷,也盖不过回家的喜悦,他揉了揉眼角的眵目糊,张开双臂,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带着一脸痞笑大声喊道:“自由属于人民。乌拉,老子自由啦。”
从火车站到军区大院有十几站路,可他不想乘公交车,而要迈开两条腿,好好看看久违的明都。对乐天来说,这点路,实在算不得什么。哨所巡逻,一走就是几十里,他早就走惯了。况且,他身上轻松,只背了一个挎包,别的啥都没有。按规定,老兵退伍,可以带走自己用过的被褥床单、鞋袜衣裤,捆巴捆巴,怎么也一大包。但乐天看不上,也不缺这些破东西,便左一件右一件的送给了战友。就连鼻孔里塞着棉花球的副班长,他也扔过去一双臭不拉几的解放鞋。副班长瞪了他一眼,却没吭声,趁人不注意,把鞋悄悄地放到床肚底下了。
今儿个是星期天,街面上行人不少。乐天迈开大步,在人流里穿来穿去,边走边瞧。阔别两年多,明都似乎依然故我,看不到什么大的变化。只不过,入伍前那种夸张炫目的“红海洋”不见了,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也少了许多。百货大楼前,又可以看到干净明亮的橱窗,里面的展品琳琅满目。走到一家副食品商店,乐天眼睛一亮,橱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糕点、糖果、香烟和美酒,玻璃上还贴了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发展经济,保障供给。
妈的,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给爸爸妈妈和乐湄带点礼物。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家,实在不好意思。他摸了摸衣兜,里面还有二十来块钱。得勒,管它是不是云南土产,好孬买上几样,也可以表表心意不是。
主意拿定,乐天走进店门。他左左右右地看了一通,心里纳闷,怎么回事,货架子上空空如也,只有柜台玻璃橱下摆了几盒旅行饼干,几条劣等香烟,几瓶瓜干烧酒。
柜台里面,坐着一个女售货员,正在埋头打毛衣,对转来转去的乐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同志。”乐天走到柜台前。
女售货员没理他,依旧打毛衣。
“同志!”乐天大喊。
“叫什么叫?”女售货员抬起头,人长得挺清秀,却挂着一脸的不耐烦。
“我要买东西。”
“买什么?说。”
乐天指了指门口:“我要买橱窗里的那种点心。”
女售货员斜眼看着他,像被戏弄了似的,没好气道:“你神经病啊。”
乐天一愣:“说谁神经病呢?你什么态度!”
“你认字吗?出去好好看看,土老帽。”
乐天心中来火,却也懂得男不跟女斗这个道理,尤其眼前这个女孩的泼辣样,斗也斗不出个好结果。他轻轻咕噜了一声“泼妇”,掉头走出了食品店。出了门,他下意识地瞟了橱窗一眼。这一眼,让他明白了。原来人家女售货员没错,是自己出了洋相。橱窗角落里还有一行小字:陈列样品,概不出售。
妈的,上面是“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下面是“陈列样品,概不出售”。这不明摆着糊弄人吗?何苦来的呢?没有就是没有,非要打肿脸充胖子,扯淡!
乐天败了兴,没心情买礼物了。刚要转身离去,看到橱窗玻璃映出一个人影,歪戴军帽,身上衣服皱皱巴巴,脸色黑不溜秋,活像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他做了个怪相,玻璃上那张脸也跟着挤鼻子弄眼。怪不得那个小娘们骂他土老帽,自己这副模样,怕是妈妈、乐湄见了,也要吓一跳。得勒,就这嘴脸,赶紧回家整整,别在大街上丢人现眼了。
一路疾行暴走,乐天到了家,敲响了房门。不一会儿,门口出现一个眉清目秀、身腰苗条的小女兵。
“乐湄?”
小女兵愣了一愣,定神看了两秒:“哥?”随即冲出大门,扭头向屋里尖声叫道:“妈,我哥回来了。”
“你慢点。”乐天一把搂住扑过来的妹妹,顺手刮了她一个鼻子,开心地笑道:“小丫头片子,啥时候也当上兵啦?”
“嘻嘻,还没几天呢。”
“到哪个部队?”
“军区总院。”乐湄美滋滋地后退一步,挺胸立正,举手行了一个军礼,一本正经道:“报告常乐天同志,新战士常乐湄向你报到。”
“怯,新兵蛋子,你这叫敬礼吗?”乐天走上前,抬了抬乐湄的胳膊肘,老气横秋地给妹妹上起了课:“行军礼,身体要直,右手迅速抬起,五指并拢,自然伸直。不对,应该这样。中指与眉同高,手心朝下,微向外张。注意,手腕不得弯曲。把胳臂放平,再高一点,与两肩成一线。唉,笨丫头。”
乐湄把手一甩,撅起了小嘴:“呦,才当了几天兵,就学会教训人了。有本事,你给我做一个标准的。”
看到妹妹不买账,乐天“啪”一个立正,行了个像模像样的军礼:“怎么样,服不服?”
乐湄扬了扬细长的眉毛:“哼,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常乐湄小同志,虚心使人进步。”
乐湄扑哧笑了:“哥,你就别逗了。瞧你那邋遢样,先回家照照镜子去吧。”
“怎么着,还没进家门,你俩就斗上了。”齐霏霏走到门口,皱着眉头,却掩不住满目的笑意。
“妈,我回来了。”
“臭小子,回来也不先写封信。”
“写什么信呀,信还没我人快呢。”
“复员手续都办好了?”
“办好了。”
“怎么,哥,你不在部队干了?”
“不干了,回来当老百姓。”看来,自己复员的事,妈妈不仅没告诉爸爸,也对乐湄保了密。
“为什么?”乐湄追问。
没待乐天回答,当妈妈的为儿子解了围:“好啦,你们别在外边耗着啦,有话回屋里说。”
走进客厅,乐天解下挎包,有点心虚地问道:“妈,我爸在家吗?”
“你爸又住院了。”
“住院?什么病?”
“还不是老毛病。让他好好休息,他就不听。这不,胃里又出血了。”
“严重吗?”
“孙主任说,这次出血还是上次胃溃疡的复发。目前还在观察,进行保守治疗。如果效果不好,就要考虑动手术。”
“爸爸住哪个病区?我去看爸爸。”乐天转身要走。
“不行,现在不是探视时间。吃过午饭,你俩和妈妈一起去。”
“妈。”听到妈妈和哥哥谈论爸爸的病,乐湄忍不住插了进来:“要我说,最好不要动手术。还是找个中医试试吧。”
“中医?又不是没找过。针也扎了,药也喝了,没见有什么作用。”
“妈,你找的那些中医不行。我帮爸爸找一个,没准儿能行。”
“你找谁,哪个医院的?”
“哪个医院的都不是。” 乐湄含羞一笑,小脸泛起一层嫣红:“我要找的人你们都认识。”
“我们认识?”齐霏霏疑惑道。
“嗯,就是文漪的表哥,陈寄秋。”
“陈寄秋?他行吗?”齐霏霏记得,那孩子帮乐湄治过瘊子,还挺灵的。
“不行不行。”小芹阿姨的婚礼上,乐天也见过那个腼腆的小男生,在他眼里,不过一个小屁孩而已。乐湄要找他给爸治病,这个玩笑开大了吧!于是,乐天把头摇成了拨楞鼓:“乐湄,你有毛病啊。他一个乡下小孩,能懂什么。”
“哥,你别门缝里看人。我告诉你,寄秋的本事大得很呢。”
乐天诧异地看了妹妹一眼。什么情况?听乐湄的口气,她和那个男孩的关系可不一般吗。他刚想张口问个究竟,门口传来几记敲门声。
“哦,大概是后勤送东西来了。乐湄,你去接一下。”齐霏霏接着对儿子道:“乐天,赶紧的,上楼洗洗,换身衣服。瞧你,又脏又臭的,怎么见人。”
“我的旧衣服穿不上了吧?”
“给你做了套新的,放在你衣橱里,我帮你拿去。”
“不用啦,我自己找。”说罢,乐天窜上楼梯。
(5)
齐霏霏刚要抬脚跟儿子上楼,门口传来女儿惊喜的喊声:“妈,不是后勤的,于海叔叔一家来了。”
听到于海一家来了,齐霏霏不由得一愣,他们可有一阵子没来过了。放在过去,隔上个把两个月,他们总会来家串串门。可自从于海当上省革会副主任后,人影就不见了。今天这是刮得那阵风,把他们一家都吹来啦?
齐霏霏顾不得给儿子找衣服,快步迎到门口:“呦,于副主任,稀客啊。欢迎,欢迎。小伊,快,快进来。”
“齐大姐,不好意思。就这么贸然来了,事先也没打个电话。”于海听得出齐霏霏口气里的怪味,却故作不知,脸上带笑,不卑不亢。
齐霏霏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口气有点过分,连忙道:“说什么呢?过去你们还不是说来就来,像到自己家一样,打什么电话吗。”
于海呵呵笑道:“大姐说得对,都是多年的老战友,讲客套就显得生分了。”
“齐大姐,我想死你了。小飞,问伯母好。”苏小伊拉过跟在身后的儿子于飞。
“伯母好。”
“哎,小飞好。瞧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有10岁了吧?”
“妈妈什么记性。”乐湄一旁揶揄道:“人家11岁啦,明年就上中学了。”
“唉,人老喽,连孩子的年龄都记不住了。” 齐霏霏自我解嘲。
“呸呸呸,大姐,瞎说什么,你才不老呢。”苏小伊笑眯眯地递上一只竹篮子:“喏,送给你的。多吃水果,可以滋润皮肤,让大姐青春永驻。”
看到满满一篮子苹果、橘子、石榴,齐霏霏嗔笑道:“呦,瞧瞧你们,还说不讲客套呢。来就来呗,买什么东西呀。”
“大姐,不是买的,是于海他们单位分的。我看着新鲜,带给大姐尝尝。”
“哦,我说的呢,这些水果在市面上也买不到吗。好吧,我们就跟着沾光了。”
走进门厅,于海问道:“大姐,参谋长在家吗?”
“唉,你来的不巧,元凯住院了。”
“啊?参谋长生病啦?”
“嗯,旧病复发。”
听到齐霏霏的回答,于海心头一缩,觉得挺不是个滋味。首长住院这么大的事,大姐都没告知他一声,看来,他们对自己有看法了。扪心自问,于海知道错在自己,却也感到委屈。这么长时间不来参谋长家,工作忙只不过是个借口,实际上,他有顾忌。他怕参谋长一本正经地喊他“于副主任”,让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在老首长面前抹不开脸。今天来之前,他本想打个电话。可刚拿起话筒,就被小伊按住了。小伊的话颇有道理,过去到大姐家串门,像走亲戚一样,说去就去,从来不打电话。你现在打电话,万一参谋长不在家,你去还是不去?是不是有点摆谱啊。就这样,他依从了小伊,撂下了电话。为了避嫌,省革委会配给他的小车都没敢开进军区大院,停在了大门外,怕的就是给人以“得志便猖狂”的坏印象。
当然了,于海今天之所以丢掉顾忌,带着一家来串门,实则有他的小九九。昨天晚上,贺延生从北京打来电话,说一个多月前在庐山结束的中央九届二中全会上出了一点风波,惹得主席他老人家很恼火,迁怒于几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搞得不好,会引发新一轮的政治地震。于海知道,贺延生如今分配在新华社工作,却依旧兼任着中央文革小组联络员一职。他的消息来自上层,绝非捕风捉影,可信度强,可靠性高。只可惜,贺延生在电话里语焉不详,除了让他密切关注形势、谨言慎行之外,并未指出那几个大人物地位多高、姓甚名谁,也没说明庐山会议到底出了什么妖蛾子。为了澄清满脑袋的雾水,于海想到了常元凯。诚然,参谋长的级别也不够,未必了解庐山会议的详情。但是,参谋长和王副司令的关系不一般。作为省委第一书记的王副司令参加了庐山会议,想必会给参谋长透露点内幕。
打探情报,是于海多年做参谋工作养成的习惯,知微见著,是他在文革以来熏陶出的政治敏感。不久前,省里召开党代会,王副司令当选为第一书记,梁适华任常务书记。而他,一个堂堂的革命造反派,省革委会副主任,连个常委都没捞到,只挂了个省委委员的头衔。最让于海忿忿不平的是,那个走资派彭博居然也恢复了省委副书记的职务,排名还超过了文革以前。再有,清查五一六这件事,也令他惶惶不安。尽管他摸不清中央的真正意图,可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个运动已经变了味,被那些死灰复燃的老家伙们利用,当作秋后算账的利器。时至今日,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已经有不少造反派头头栽了进去。此刻的于海有点后悔,不该那么快地扳倒孟庆元。有孟庆元在,大家同为造反派,虽说观点不同,难求同气连枝、守望相助,但大难来时,可彼此呼应,互为犄角。这下可倒好,他自挖墙角。现如今,省里靠造反起家的领导干部只剩下他一个,让他有了一种四面楚歌的危机感。故而,他一定要找参谋长,一来打探消息,二来修复感情,这两件事都火烧眉毛。
“大姐,带我去看参谋长。” 于海面色焦虑。
“现在还早,午休后才允许探视病人。”
于海看了看手表:“也行,快到午饭的时间了。”
齐霏霏果断地说:“这样吧,小伊,于海,你们一家就不走了。一会儿咱们到机关食堂打饭。吃过饭,一起去总院。”
于海笑应道:“好,听大姐的,不走了。”
这当口,“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哎,于海叔叔,小伊阿姨。”
苏小伊眼神好,一眼认出了跑下楼梯的年轻人:“呀,乐天,啥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
于海迎了上去,上下打量着眼前肤色黝黑体魄健硕的小伙子,笑眯眯地朝他胸口杵了一拳:“呵,好小子,像个当兵的。怎么,回来探亲了?”
“于海叔叔,我复员了。”
“噢,复员啦。”于海愣了一下,马上转口道:“复员也好,省得你妈一天到晚的为你担心。”
苏小伊凑在于海耳边,悄悄叽咕了几句,转身对齐霏霏说:“大姐,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齐霏霏不解,话音撵在小伊身后:“一会儿就吃午饭了,你还乱跑什么?”
“大姐,让她去。”于海笑着解释道:“小伊说,乐天刚回来,我们要给他接风洗尘。她让司机回去一下,到省交际处宾馆订几个菜。”
齐霏霏皱眉:“咳,他一个小孩子,接什么风啊,不要那么麻烦了吧。”
“这有什么麻烦的,乐天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咱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
看到于海两口子这般热情,齐霏霏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得便罢。猛然间,她想起另一件事,一件不敢跟元凯张口的事。正好,于海在这儿,他门路多,何不请他帮个忙呢。
“于海,有件事,大姐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大姐你说。”
“乐天复员了,好孬的,总要找个工作吧。元凯生病住院,帮不上什么忙。我一个小科长,也没什么社会关系。你看…”
俗话说,听话听音,锣鼓听声。齐霏霏的意思,于海自然明白,因而不待她说完,便打断道:“大姐,乐天想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呢?”
“乐天。你自己说,想找个什么工作?”
乐天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随便啦,有口饭吃就行。”
“臭小子。”齐霏霏打了儿子一掌:“跟你说正经事呢,别这么嬉皮笑脸的。”
“真的随便。反正不管干什么,我都得从头学起。”
于海略作思索,说道:“照我看,乐天从部队回来,还是找个和军人身份相关的工作为好。乐天,叔叔问你,想不想搞公安工作?”
“好倒是好。”乐天挠了挠头:“就是别站马路牙子,别进派出所。”
“臭小子,于海叔叔帮你忙,你还挑肥拣瘦的。” 齐霏霏板起脸。
“没关系,想干就好。明都市公安局局长是我的朋友,让叔叔帮你说说。”
齐霏霏喜出望外:“乐天,还不赶紧谢谢你于海叔叔。”
“是!谢谢于海叔叔。”
于海哈哈一笑,心中暗道,前几天的饭局上,明都市公安局局长还说要吐故纳新,招收一些年轻干警呢。这不正好,又给参谋长和齐大姐送了一个顺水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