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红五纵力保省委 八一八一石三鸟
(1)
“红卫兵小将们,快,快进来。”
省委大院西北角,有座偏门,平时用来运送垃圾粪便和机关食堂采买的鸡鸭鱼肉、米面蔬菜。这地方早晚忙,车进车出的,白日里却冷清得很。可今个儿大不一样,青天朗日的,偏门外拥挤着上百号佩戴“红卫兵纠察队”袖章的年轻人。他们个个精神抖擞,摩拳擦掌,青春洋溢的面孔上,似乎还有些初临战场的兴奋与紧张。
“秦秘书,你好。情况怎么样?”彭晓光一付首长派头,握住前来迎接他们的中年男人的手。
“晓光,你们可算来了。我们办公厅和保卫处已经快撑不住了。”
“造反派有多少人?”
“说不准,黑压压的一大片,后面还源源不断地来呢。”
“我爸他们呢?”
“书记们正在开会,到底该怎么办,他们也吃不准,听说要打电话向中央请示。”
“顾建军,你过来。”彭晓光转身朝后喊道。
“来啦。”顾建军急步赶到。
“你带纠察队去保卫省委大门,一定要守住。我跟秦秘书去打一个电话,让乐天赶快派第二梯队来。”
“中!”
“那位同学,你等一等。”被彭晓光称作秦秘书的中年男人喊住了顾建军:“晓光,彭书记交待,无论对方采取什么激烈手段,你们都不要上当,不要冲动,千万不能出现流血事件。”
“我知道。建军,你也听到了。告诉战友们,咱们要向解放军学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大家手挽手,用人墙保护大门。”
“中!。”顾建军拔腿便走,刚迈出两步,猛然停下来,掉转头憨憨地问道:“咦,俺还知不道咧,到省委大门,咋走?”
秦秘书笑了:“你顺着这条路,走到那座大楼。”他伸手指过去:“看见没有,那座五层楼,然后向右转,朝前几十米就是省委大门。”
“得咧。战友们,听俺的命令,跑步走。”顾建军一挥手,像个勇敢的战地指战员,率先冲了出去。
从北京回来后的这些日子,建军一直没着家,白天黑夜地呆在纠察大队的队部里。明都市教育局旁,有一所局属招待所,除了接待往来的客人外,还常常用来举办各种名目的中小学教师培训班,大大小小的也有几十间房屋。红卫兵纠察大队成立后,便相中了这块地盘。一方面这里有宿舍、有食堂,是个队伍集结的好地方。另一方面,各单位送来一些“牛鬼蛇神”,没处关押,便在院子背阴处划出几间空屋,扔进一些干稻草,用三合板钉死窗户,当作临时牢房。还有,抄家抄来的东西,就存放在隔壁的教育局办公大楼,纠察队进驻后,可以就近保护这些“破四旧”的胜利成果。
前段时间,顾建军的主要任务是带着他的小队看管“牛鬼蛇神”。虽然建军的学习不咋的,但在对工作的责任感上,却和他爹一样,非常忠于职守。更重要的是,这里的饭菜比家里的好,而且可以放开肚皮吃,用不着看爹娘的脸色,他自然就不想回家了。纠察队刚成立时,彭晓光兼任大队长。中学红卫兵改编成红总五纵后,彭晓光当了司令,总部说要加强对纠察大队的领导,便派来一个戴眼镜的大学生,接任了大队长的职务。原本顾建军和彭晓光有点不对付,在北京串联时,还差点为了几个馒头打一架,可比起这个戴眼镜的新大队长,顾建军觉得,彭晓光要好多了。
新大队长才来没几天,大家就偷偷给他起了个外号,唤作“四眼狗”。因为他根本不像个红卫兵,倒真像只狗,一天到晚,觑着个咪咪眼,搐着个蒜头鼻,到处东瞧西嗅的。
四眼狗喜欢瞧的地方是关押女牛鬼蛇神的牢房,还动不动地让顾建军拎出个女犯人,到大队长办公室里过私堂。那个女犯人来的时候,脖子上挂着两只破鞋,披头散发的,像个吊死鬼。可破衣烂衫遮掩不住女人的白嫩俊俏,再加上她走起路来,屁股奶子一颠一颤,很让建军心猿意马。虽然建军怀疑四眼狗居心不良,但他内心里,还是希望大队长多给这个小娘们儿过过堂,因为押送女人这件美差,他挺乐意干的。
四眼狗喜欢嗅的地方是存放“四旧”的库房,常常带着给纠察队作饭的胖师傅,两人鬼鬼祟祟地钻进库房里,翻箱倒柜,半天不出来,不知道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堂。然而,真正让建军不满的,是四眼狗搞特殊化。狗日的不肯和纠察队的战友们一起开伙,而是让胖师傅单独为他开小灶。队长办公室里传出来的肉香味,馋得建军咽口水。这些倒也都罢了,谁让人家是大队长呢。
可今天,建军居然发现,四眼狗的胆子小,比兔子的胆儿还小。刚才彭晓光来传达红总命令,要四眼狗集合队伍,火速奔往省委大院,担负起保卫省委大门、阻止造反派冲击党政机关的光荣任务。谁知四眼狗腿一软,蹲在地上,说昨晚吃坏了,捂着肚子叫疼。建军看得出,狗日的几分钟前还好好的呢,咋地说疼就疼,十有八九是装的。但四眼狗赖在地上不动窝,彭晓光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亲自带队来到战场。
眼下,建军没心思贬损那只四眼狗了,因为彭晓光刚才的话,让他喜昏了头。他没有想到,彭晓光居然不记前嫌,委他以重任,让他带领纠察队,前去保卫省委大门。这一刻,建军心里充满了被领导信任的幸福感,浑身上下精力外溢,热血奔流。娘的,又到了老子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狗日的造反派们,你们等着,小爷来了。
(2)
江南电讯工程学院“反修”楼二楼东侧,有一编号为201的大教室,曾是学校里最大、最先进、装备最齐全的载波机教学实验室。然而,如今的201已经面目全非,屋里看不到任何仪器设备,反倒像一间作战指挥部,中央几张桌子拼在一起,摆放着一个沙盘,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明都市郊地图。
于海站在地图前,手里转动一根铅笔,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于书记。”一个矮壮的年轻人疾步走到于海身边,神色焦急地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于海转过身:“噢,小马。”
“于书记,红暴又打电话来催了。”
“电话里还说了什么?”
“他们说,保皇派来了好几百名中学红卫兵和纠察队,在省委大门前组成人墙。他们冲了几次,冲不进去,还有人受伤了。”
“呵呵,挺热闹的嘛。小马,你过来。” 于海不慌不忙地引导着年轻人,一同走到沙盘旁:“你看,这是我让后勤刚做好省委周边地形沙盘。你说说,如果我们现在出发,该选择哪里为突破口呢?”
年轻人摸了摸头,尴尬地咧嘴一笑:“于书记,这个…,我不知道。”
“小马,你是兵团的总指挥,说不知道可不行哦。”
“于书记,你是老革命,上过战场,经验丰富,还是你来当指挥吧。”年轻人的语气里流露出尊敬与诚意。
于海欣慰地笑了。不过短短的两天,凭着自己的资历和谋略,已然赢得了八一八的信任,如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小伙子名叫马本清,无线电系雷达专业四年级学生。他来自河北一个贫农家庭,还是个烈士遗孤。他的父亲曾跟着抗日英雄马本斋打鬼子,在著名的回民支队里当小队长,44年牺牲在冀北战场。今年八月十八日,也就是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那天,他把学院里观点相近的造反团体召集到一起,联合组成“八一八造反兵团”,并被选为兵团的总指挥。两天前的那个晚上,当于海步入八一八造反兵团总部时,马本清还是满脸的狐疑与排斥,差点让人把他撵了出去。可于海几句话一说,总部里的年轻人们都安静了下来,像过去听政治报告一样,聚精会神地聆听他对文革意义的阐述、对主席战略意图的判断,以及对当前形势的分析。当于海提出要紧跟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并希望和八一八的革命小将们并肩战斗的时候,在场的年轻人们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马本清激动地迎上前,握住他的手说,于书记,造反无论早晚,革命不分先后,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你是当之无愧的革命干部,你还是我们的好书记!于海当然知道,作为一个新来者,一个昔日的“当权派”,绝不能喧宾夺主,在革命小将面前一定要放低身段,便谦虚地回应道,我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一定要向革命小将们好好学习。
因而,对马本清要他担当指挥的请求,他微笑着摇摇头,回答道:“小马,你是大家选出来的总指挥,同志们信任你,你必须担负起总指挥的职责。不过,以前我在部队里当过参谋长,如何打好这一仗,我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马本清又摸了摸头,憨厚地笑道:“好吧,于书记。你说,我们该怎么做?”
“小马,这次,我们要和三江大学的红色暴动队联合作战,你对这个红暴了解多少?”
“嗯,不能说很了解。在讨论造反派大联合的时候,我跟红暴的负责人孟庆元接触过几次。总的感觉吗,这个人很有思想,很爽快,很机智,但是…。”
“但是什么?”
“咝…。”马本清抽了口气:“怎么说呢?孟庆元好像比较固执己见,喜欢发号施令,让别人都听他的。”
“噢。年轻人嘛,不能求全。敢于造反,自然有些脾气。这个孟庆元我也听说过,三江大学的走资派严明就是被他拉下马的。嗯,是个人物。”于海沉吟了一刻,继续道:“好,说完同盟军,咱们再说说敌人。你认为省委里哪些人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呢?”
“这个…,我也说不准。首都三司驻明都联络站的红卫兵代表告诉过我,他们和中央文革小组有‘热线’联系…”
“噢,有热线?这个代表叫什么名字?”于海插问了一句。
“他叫贺延生,是清华井冈山的。”
“哦,贺延生。好,你接着说。”
“昨天,贺延生告诉我,中央文革的一位首长来电话说,明都地区的文化大革命还是死水一潭,局面没有打开,走资派暗中为保皇派撑腰,保皇派还在保护走资派掌权。这次我们联合向省委示威,就是要省委交出工作队,召开批判大会,并作出深刻的检查。”
“不错,示威的目的很明确,诉求也很理智。小马,在没有确认谁是走资派的情况下,我们不能把省委领导一揽子打倒,要留有转圜的余地。况且,省委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我听说,省委里已经出现了‘机关干部造反兵团’。你能不能和他们取得联系,以便掌握走资派的第一手资料。”
“这个…。”马本清略微思索了一下:“应该没问题。我们兵团宣传部的小秦有个堂哥在省委当秘书,我让她打电话探探消息。”
“好。我还有一个想法,不太成熟,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于书记,你说吧。”
“这次和红暴联合行动,是革命斗争的需要,也是形势发展的必然。但我个人认为,八一八兵团一定要坚持党的原则,保持组织上的独立性,不能跟着别人的指挥棒乱转,以免以后他们出问题,我们跟着背黑锅。”
马本清沉思了几秒,抬头仰慕地看着于海说:“于书记,你想得深、看得远。我们毕竟太年轻了,只凭着一股革命热情造反。八一八兵团有你掌舵,才不会偏离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航向。”
“小马,你言重了。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我也是个新兵。我们会面临许多新事物、新问题,需要大家群策群力,一起探索,一起解决。好了,这些话留待以后再说。现在咱们言归正传,来谈谈今天的战斗部署。”
“好,于书记,你说,我来记。”马本清掏出一个小笔记本。
“首先,我们的这次行动,要有严格的纪律。你告诉兵团战士们,不准动拳头,不准翻墙闯入,不准蓄意破坏,因为省委毕竟是全省的权力中心,没有得到党中央的许可,我们不能乱来,必须采用合法的手段。”
“合法的手段?”马本清狐疑地反问了一句。心中暗想,合法?那还叫造反吗?
“是的,合法的手段。”于海听得出马本清的猜疑,便加重语气道:“但是,合法并不意味着无所作为,手段得当,则大有可为。小马,你来看。”于海用手中的铅笔指点着沙盘:“省委大院有三个出入口,这个南门是位于淮海路上的正门,东门是省委车队进出的通道,西北角的那扇偏门是后勤通道。现在,红暴和其它学校的造反派们围住了南门。他们那里的人手已经够多了,我们用不着去凑热闹,而应该派人包围另外两座大门。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在这三个路口设置封锁线,禁准任何人员车辆进出。名义上,我们是向省委请愿示威,而实际上。我们要切断进出省委的交通要道。你想想看,保皇派有好几百人在守大门,他们总要吃饭吧。把他们路封了,你说,他们能怎么办?”
“哈。要我说,他们只能投降。没吃没喝的,保皇派们撑不过明天。”
“不错,饥兵必败么。另外,我已经给学院食堂打过电话,让他们准备足够上千人吃的包子、馒头和绿豆汤,下午用车送到省委大院南门门口。红暴他们战斗了大半天,也该饿坏了。我们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长战友的威风,灭敌人的志气。当然罗,这次行动的开销,走资派们必须如数还回来。”
“对,应该把帐算在走资派头上。”赞同之余,马本清突然领悟到这样做的奥妙。长战友的威风,灭敌人的志气,出八一八的风头,让走资派付账。兵不刃血,一箭四雕。高,高,实在是高。
“还有,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我让学院广播站和车队准备好一台宣传车,安上几个高音喇叭。你找一下兵团宣传部的同志,让他们马上起草两篇广播稿。一篇给省委领导,勒令他们走出省委大院,无条件地接受革命群众的合理要求。另一篇给保皇派,呼吁他们不要受骗上当,不要充当走资派的牺牲品。同时,让《八一八战报》的记者、编辑们走上第一线,一旦有重大新闻,马上印传单、发‘号外’。这次的联合作战,红暴先声夺人,而我们八一八后发制人,以势取胜。因此,我们一定要把声势造大,越大越好。”
马本清边听边记,频频点头。
“好啦,我就先说这些。”于海把铅笔往沙盘上一扔:“小马,你看看,还有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吗?”
“没了,没了。” 马本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除了佩服还是佩服,简直服得五体投地…。
(3)
省委大门前,两军对峙,呈现出胶着状态。
如同天边那轮无精打采的秋末斜阳,双方的人马都已经显得精疲力尽,除了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手,谁都没有再采取新的行动。
保皇派一边,纠察队刚刚撤了下来,又一次换上了常乐天带来的第二梯队。然而,保卫省委的战斗并未结束,纠察队员们聚集在离大门不远的草坪上,三三两两,或坐或卧,休息待命。
顾建军大仰八叉地平躺着,正在闭目养神。他的鼻孔里塞了两个棉花球,毛茸茸的嘴角还留着几丝干巴巴的血迹。一只苍蝇飞来,落在他脸上,爬来爬去,痒酥酥的,令他难以忍受。娘的,找死。建军猛击一掌,苍蝇拍死了,也在自己脸上留下五条红印子。他想找东西擦掉脸上的污渍,摸摸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正要擦脸,他突然感到犹豫,有点舍不得浪费掉这张纸,因为这张纸颇有纪念意义。它是一份讲演稿,秦秘书早上偷偷交给他的。众目睽睽之下,建军手举铁皮话筒,气贯丹田,声若洪钟,在省委大门前出足了风头。
“同志们,过去,日本鬼子炮轰过我们,蒋介石反动派炮轰过我们,美帝国主义炮轰过我们。今天,在鲜血染红的国旗下,竟然有人胆敢炮轰省委。我们不禁要问,炮轰省委的是些什么人?答案很清楚,只有阶级敌人才这样干!只有反动派才这样干!毫无疑问,炮轰省委是阶级敌人的阴谋,是彻头彻尾的反动口号。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们对党有深厚的感情,对于任何反党反革命的行径,我们坚决不答应。…”
建军感到奇怪,这一次演说,自己的普通话居然非常标准,没把“我们”念成“俺们”。可惜的是,造反派们对建军的慷慨陈词毫不买帐。一个上午,他们成群结队,三番五次地冲向省委大门。建军不惧危险,勇敢地站在人墙的第一排,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着排山倒海般的冲撞。在最后一次肢体冲突中,双方都急红了眼,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都丢到了脑后,一个个怒气冲冲,拳打脚踢,你来我往,混战一团。淆乱中,一个高个子大学生朝着建军的脸杵了一拳,正中他的鼻梁,顿时满脸开花,血流如注。而那个大学生也没得了好去,连吃了建军两记拼尽全力的黑虎掏心。虽然建军的拳头出低了,只掏到肚皮,却也让对方疼得蹲在地下,哎呦哎呦地叫唤。中午时分,乐天带人替换下纠察队。那个秦秘书前后张罗,带着机关食堂的师傅们,抬来十几只冒着热气的大木桶,桶里装满煮得烂糊糊的肉丝面。建军一口气干了四大碗,打了几个饱嗝后,不顾乐天的劝阻,高喊着“轻伤不下火线”,又冲向省委大门。令建军遗憾的是,接下来的时间有点无聊,造反派们怂了,光站在马路对面喊口号,不敢再冲过来。一转眼到了后半晌,建军的肚子又打鼓了。
建军摸了摸肚皮,把那张皱巴巴的讲演稿揣回裤兜,用衣袖擦了擦脸,又闭上了眼睛。一如既往,只要肚子饿,合上眼,他就会浮想联翩,黄灿灿的对半子煎饼,咬一口流油的羊肉包子…。他咂咂嘴,奶奶的,省委这帮老爷们也太小气,晚上总不会还给俺们吃烂面条吧。
“同志们,你们辛苦了。”
猛然,耳边传来彭晓光咋咋呼呼的声音。娘的,这小子还真把自己当首长了。建军懒懒地睁开眼,看到彭晓光、乐天来到纠察队面前,后面还跟着那个秦秘书。他一个骨碌爬起身,高声喊道:“秦秘书,啥时候送饭来?俺都饿死了。”
秦秘书吃了一惊,聚神一看,喊他的是那个带队到省委大门的愣头青,连忙微笑着答道:“噢。快了,快了。再耐心等一等。”
“咋的啦?日头都快落山了,为啥还要等?”
“这个…,我听司务长说,中午那一顿饭,把食堂吃空了。他已经派人出去采购,估计马上就回来。”
“晚上吃嘛?”
“你说什么?”
“俺问你,晚上吃什么东西?”顾建军努力把话说得清楚一些。
“噢,你问晚上吃什么。我们办公厅的秘书长说,今天红卫兵小将们辛苦啦,一定要好好犒劳大家,晚上让食堂给同学们做大米饭,红烧肉。”
顾建军高兴得一蹦老高:“娘来,可好。俺最爱吃红烧肉啦。”
看到顾建军那一付下三滥样子,彭晓光皱皱眉,撇着嘴嘲弄道:“建军,你中午吃了四大碗面,这么快就饿了。你属猪的?”
“俺不属猪,俺属牛。咋的,牛就不饿啦?牛的肚子,比猪还大咧。”
建军的回答把周边的人逗得乐不可支,哄笑声四起。
常乐天怕建军难堪,别几句话不对付,又跟彭晓光起冲突,赶忙一旁把话岔开:“我说同志哥唉,你再饿,好歹中午还饱餐过一顿。对面那帮造反派们更惨,从早上到现在粒米未沾。刚才前线传回消息说,那边有个女生饿昏了。我们正要过去看笑话呢。”
听到有女生饿昏了,建军顿时来了精神:“走,俺也去搂一眼。”
(4)
省委大门对面,飘扬着一面面火红的战旗。在“丛中笑战斗队”旗帜下,钟明脸色苍白,斜倚在龚畹香的怀里。
她睫毛微颤,缓缓地睁开眼,有气无力问道:“我怎么啦?”
“哎呀,你醒啦。”龚畹香惊呼:“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我睡着了吗?”
“什么睡着了,你刚才昏倒了。”
“昏倒了,我怎么会昏倒呢?”
“还说呢,你早上就没吃饭,一直坚持到现在,肯定是饿晕了。多亏了柳絮,她口袋里还有一颗大白兔,给你吃了。她说你血糖低,补点糖份会好的。”
钟明舔了舔微微发甜的嘴唇:“谢谢你们。柳絮呢?”
“她找红暴的大学生去了,说你饿坏了,让他们给你搞点开水和吃的呢。”
“你去,把她叫回来。”钟明挣扎地坐直了身,神情严肃地说:“战友们都没吃没喝地战斗了一天,我不能搞特殊化。”
畹香怜惜地把她搂在怀里,委婉地劝慰道:“喔呦,你就别太固执了。人是铁,饭是钢。你想战斗,也得有个好身体呀。”
两个女孩正说着话,孟庆元和那个戴着“首都井冈山红卫兵”袖章的高个子青年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看到苏醒过来的钟明,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钟明,你好了。”
“没事,我好多了。谢谢你们,贺延生同志,孟庆元同志。”
孟庆元趋前一步,蹲在钟明面前,摸了摸她的额头,手上一抹冰凉凉的汗:“这样不行,钟明,你还在出虚汗。马上回学校,到医务室检查一下。”
钟明摇摇头,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不回。”
“要不然,到路边找家饭店,吃点东西,休息休息。”
“我不去。走资派不投降,我就坚决不下火线。”
孟庆元竖起大拇指:“好样的,不愧为顶呱呱的造反派。”他转过脸,对畹香说:“这位小同学,麻烦你跑一趟,给钟明买点吃的来。”
“嗯…。”畹香轻轻应了一声,却没动弹。
“你磨蹭什么?快去呀。”孟庆元催促道。
畹香的大眼睛陡然间布满了泪水,一脸窘迫地喃喃道:“我没钱。我们都没钱了。钟明连早饭都没吃呢。”
畹香说的是大实话,她们身上都没钱了。几天前,钟明回家取生活费,没承想和父母干了一架,不仅一分钱没拿到,还被继父拿着棍子打出家门。而畹香也好不到哪儿去,爸爸的工资没了,三江大学只按人头发放基本生活费,她不好意思跟父母多张口。眼见月底了,人人囊中羞涩。“丛中笑”里几个要好的小姐妹把钱凑在一起,勉强对付了几日,终于山穷水尽。
“怎么会这样?”那个名叫贺延生的首都红卫兵眼里冒出了火:“难以想象,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闹革命,还会有这么大的阻力,还会受到这种非人的待遇。由此可见,旧势力太顽固了,走资派太可恶了!”
孟庆元猛然站起身,挥动着拳头,用沙哑的声音大声喊道:“同志们,造反派的战友们,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几句话。我请同志们看一看,这位坐在地上的女孩叫钟明。是她,写出了那份振聋发聩的大字报,致父母的一封公开信。钟明同志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毅然决然地和坚持反动立场的父母决裂。哪怕被赶出家门,哪怕身无分文,也要和走资派血战到底。钟明同志刚才饿得晕过去了,可她醒来后说,走资派不投降,我就坚决不下火线。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小姑娘为我们树立了好榜样,我们要学习她大无畏的革命精神。饿不饿,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头可断,血可流,革命理想不可丢!同志们,造反派战友们,毛主席他老人家在注视着我们,中央文革的首长们在支持着我们,让我们亮出造反有理的旗帜,炮轰省委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常乐天刚刚挤到大门口,就听到了孟庆元声嘶力竭的煽动演说,他扭头朝跟在身后几个同伴说:“嗨,哥儿几个,听到了吗?饿昏的是奶油冰棒。”
“咦,俺说是谁来。那妮子瘦的像麻杆,风吹就倒,哪抗得住饿咧。”顾建军傻呵呵地笑道。
“呸,活该倒霉,上天打雷。哼。”彭晓光一声冷笑,很为幸灾乐祸。
“乐天,常乐天。”后面有人高声呼唤。
乐天扭头,踮起足尖一看,顾家老二顾建国隔在人墙那一边,跳着脚向他招手。按照红总五纵的分工,常乐天负责组织调动第二梯队。可学校太多,地点又分散,乐天一个人忙不过来,便找到顾建国,委任他当了司令部的联络参谋。建国心里明白,联络参谋这个名头听着不错,而实际上,也就是个跑腿的通信员。但有个头衔毕竟比没有强,听上去,似乎比建军的小队长还高级些,建国便高高兴兴地应了差。由于造反派一大早的突然发难,好多五纵的红卫兵还赖在被窝里,上午只纠集到两百多人的第二梯队。乐天担心兵力不足,便让顾建国继续联络附近几所中学的红卫兵,把他们带到省委来。
看到建国来了,乐天很高兴,挥手喊道:“嗨,建国,我在这儿呢。”
“乐天,你快过来,有急事。”
乐天挤出人群:“什么事?你带人来了吗?”
“人找到不少,可外面出事了,我们的人进不来。”
“出什么事儿?”
“八一八兵团把所有的路都封了,不准任何人员和车辆进出省委。”
乐天楞了楞神,张口骂道:“奶奶的,没想到他们来这一招,真他妈够损的。哎,你有没有试过西北角那个大门?”
“我去过了。离门几十米远,就是八一八的封锁线。我看到两辆卡车被拦在那里。开车的师傅说,车里装着机关食堂采购的食品。造反派不让过去,晚上里面的人没饭吃了。”
“糟啦。他们有多少人?”
“很多,每个路口都有上百人。”
“我们能不能派人冲出去,打破他们的封锁线?”
“我看难。人家都是大学生,我们打不过他们。”
“那,你怎么进来的?”
“我趁他们不注意,翻墙进来的。”
就在这个当口,人墙外传来一阵划时代强音,《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声激昂,震耳欲聋。乐天、建国相互望了一眼,顾不得说话,不约而同地掉过头,向马路上望去。
(5)
淮海路西头,驶过来一辆宣传车。车头披红挂绿,车顶装着四个高音喇叭,两侧竖着“八一八造反兵团”大旗。车速很快,大旗迎风起舞,猎猎作响。
“红暴的战友们,造反派的同志们,你们辛苦啦!”
音乐减弱,一个女孩的声音从高音喇叭里传出,听上去像中央广播电台里的播音员,字正腔圆,热情洋溢。
省委大门前两边人马的目光都投向了宣传车。更令他们惊愕的是,宣传车后面还跟着两辆草绿色遮篷大卡车,帆布篷两侧挂着红底黄字的巨幅标语:
“八一八兵团慰问革命战友!”
“八一八兵团向走资派宣战!”
车队接近大门,速度放缓。高音喇叭里继续传出女播音员高亢明亮的声音:“同志们,战友们,你们不怕艰苦,不屈不挠,与走资派、保皇派英勇奋战。你们有骨气,你们是好样的。我们八一八造反兵团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为了表示我们诚挚的敬意,我们为战友们准备了丰富的晚餐,请大家按单位排队领取。吃饱了,喝足了,我们要继续战斗,誓与走资派血战到底!同志们,战友们,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即在前头!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让我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团结起来,争取最后的胜利。”
一时间,造反派群情沸腾,保皇派垂头丧气。八一八成了造反派的光明使者,带来了温暖,带来了友情,带来了力量,带来了希望,令那些精疲力竭、饥肠辘辘的年轻人们百感交集,热泪盈眶。人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装满一筐筐包子馒头、一桶桶绿豆汤的大卡车,拼命地鼓掌,激动地高呼口号。
“向八一八学习!”
“向八一八致敬!”
“革命友谊万岁!”
“团结就是胜利!”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马本清从宣传车驾驶室里跳了出来,一眼就看到站在路边发懵的孟庆元。
“孟庆元同志,我们的大部队来了。”
孟庆元的神志似乎有点恍惚:“噢,你们来了。”
“是的,我们给你们送吃的来了。”
站在孟庆元身边的贺延生大步跨过去,紧紧握住马本清的手:“小马,太好了。你们立了大功,真可谓及时雨啊,谢谢,谢谢。”
马本清摸摸头,憨厚地笑道:“贺延生同志,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再说,要论起功劳,该算到我校的党委书记头上呢。”
贺延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说什么?你们的党委书记?他和你们站在一起啦?”
“是的。于书记不仅和我们站在一起,还为我们出谋划策,封锁了进出省委的所有通道。于书记说,让那些保皇派们没吃没喝,看他们还能蹦达多久。”
“太棒了,太棒了。”贺延生喜形于色:“中央文革的首长曾对我说过,在和党内走资派的斗争中,我们不仅要依靠革命小将,也要在老干部中发展同盟军,发挥他们的智慧和特长。尤其在目前这个阶段,各级组织的权力还掌握在他们手上。这一点,你们八一八做得对,做得太棒了。”
贺延生的话,令呆在一旁的孟庆元顿时清醒过来。八一八突如其来的声势,的确让他有些发懵。想想也窝囊,自己带领着红暴苦战了一天,没取得什么实质性战果,反倒累得疲惫不堪,饿得人仰马翻。八一八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局面立马改观。我方有吃有喝,勇气倍增,敌方四面楚歌,军心涣散。八一八不仅出尽了风头,而且赢得了人心。八一八的成功,归根结蒂,只有一个原因,他们有党委书记作靠山,而书记手上有权,要车有车,要钱有钱。围攻省委之前,孟庆元不是没想到这么多人的吃喝问题。他曾派人到三大后勤食堂,希望食堂送些馒头和菜汤过来。可派去的人灰溜溜的回来了,说没钱、没粮票,人家食堂理都不理。孟庆元心里明白,红暴虽然名声赫赫,但在三江大学,权力还控制在代理党委书记李铁山的手里。那个把握学校后勤的“红勤兵”是保皇派,背地里只听李铁山的。这一刻,他深深地体会到权力的重要性。暗暗下定决心,回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搞垮李铁山,把三江大学的权力攥到自己手中。
“小马,你们的党委书记也来了吗?”贺延生很有兴致地继续问道。
“应该吧。”马本清把手招在眼前,朝西面张望了一下:“呵,于书记来了。”
“庆元,走,让我们会一会这位敢于造反的革命干部。”
这时,宣传车的高音喇叭里又传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同志们,战友们,请大家注意,请大家注意,现在我们播放一条重大消息。据省委内部造反派揭发,这次挑动群众斗群众的罪魁祸首,是原三江大学工作队队长、省委副书记彭博。彭博的儿子彭晓光是保皇派第五纵队的伪司令。他们父子二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欺骗利用无知的中学生充当打手,在省委大门前制造了令人发指的流血事件。同志们,战友们,我们的鲜血不会白流,我们的旗帜将更加鲜红。在这里,我们向省委发出最后通牒:一,立刻遣散保皇派;二,无条件地接受我们提出的要求;三,严惩打人凶手,交出幕后黑手;四,彭博必须在全省革命群众面前低头认罪。与此同时,我们也正告保皇派们,走资派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你们必须立刻醒悟,不要继续充当走资派的打手。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听到这一通声严色厉的广播,轮到彭晓光的脸色发白了。几分钟前,他还在为钟明饿昏的事幸灾乐祸,没想到转瞬之间,风云突变,局势逆转。乐天刚刚把八一八兵团封锁省委的情况告诉了他,又听到对方高音喇叭里点了他和爸爸的名字,把他们爷儿俩打成挑动群众斗群众的罪魁祸首,一向趾高气扬的他顿时惊慌失措,心里乱作一团,颤声道:“乐天,我…,我们怎么办?”
常乐天也被八一八的气势震住了,苦着个脸,一时拿不出主意。怎么办?撤,还是不撤?正在犹豫不决间,顾建国拽了拽他的衣袖,悄声说:“乐天,你看。路边那辆小轿车,像不像于海爷的车?”
乐天顺着建国的目光看过去,西面路边停着一辆老式的黑色伏尔加。三个年轻人走到车旁,车门开了,下来一个身穿军便衣的男人。几个人相互握手,谈笑风生,像老朋友一般。
乐天心头一缩,天哪,真的是于海叔叔。奇怪,他怎么和造反派搅到一起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