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长征路半途而废 暴动队单方夺权
(1)
在举国一派“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声浪中,元旦过去了,1967年降临到这块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土地上。
而在远离尘嚣的皖南大山里,却有一处小小村落,依然故我,如同往日一般宁静。晨曦微露,一只漂亮的大公鸡跳上墙头,抖抖红羽,揸揸翅膀,伸直脖颈,引亢高啼。随即,山村里的雄鸡们都兴奋了起来,“咯个咯”的啼声此起彼伏。
酣睡中的常乐天身子一激,猛地睁开双眼。然而,并非鸡叫声惊醒了他,却是梦里尿急,到处找厕所,脚下踏空,惊出了一脑门子虚汗。他懒懒地翻了个身,头疼得要命,胳膊腿儿发软,不想动弹。可膀胱胀得实在难忍,他不得不掀开暖和的被窝,盘腿坐了起来。
这是哪儿呀?昨晚喝多了山里人酿的苞谷酒,迷迷糊糊地被人扶到这里,连衣服都没脱,倒头就睡。一觉醒来,竟不知身在何处。他扶墙站起,脚下淅淅索索,身上沾满凌乱的稻草。不行,憋不住了。他捂住小腹,夹紧大腿,急慌慌地推开门,胡乱找了一处草丛,哗啦啦地浇了上去。
啊呀,真他妈的痛快。
热量散去,乐天抖了一个激灵。回转身,方看清他站在一个杂木桩子围就的小院里。当间一盘大石磨,磨旁一挂板车,沿墙置放了几架犁、耙一类的农具。院里只有一间茅草屋,木板门上有几个模糊的黑字。他趋前细看,乌龙小队仓库。他想起来了,昨天傍晚进山前,路边砍柴的老大爷说过,穿过这架乌龙山,就进入江西地界了。闹了半天,这个躲在大山入口的小村落就叫乌龙。
奶奶的,乐天暗骂,走了一个来月,还没到江西,离第一站远着呢。照这样走法,哪天才是个头啊。
记得从明都出发时,小兄弟十几个,像战士拉练一样,背着行囊,打着绑腿,高举“紧跟毛主席长征队”的战旗,个个英姿飒爽,豪情满怀。队员们都是红总五纵的铁哥们儿,为了远离得势的造反派而组建了长征队。他们拟定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第一站先到红都瑞金,然后以瑞金为始点,沿当年主力红军长征的路线,渡乌江、逼贵阳、爬雪山、过草地,最后抵达革命圣地延安。令常乐天沮丧的是,第一站还没到,正式的长征还没开始,队伍就散了架。
可这能怪谁呢?怪只怪形势变化的太快了。短短三十来天,上海一月风暴震惊全国,北京出现“打倒刘少奇、邓小平”的标语,《人民日报》社论宣称保皇与造反是两条路线的斗争,中央又发出“打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的指示,…。这一路上听到的、看到的,没一件是好消息,搅得长征队人心涣散,情绪低迷。没过多久,有的队员宣布退出长征队,还有的干脆不告而别。到如今,长征队只剩下三个人,他、彭晓光和顾建军。
茅屋里传出断断续续的鼾声,乐天推门进去,建军和晓光还埋在稻草堆里。他左右瞧瞧,屋角摆放着一摞笆斗、几口大缸、几只土瓮,石灰墙上贴着一排彩色肖像,“毛刘周朱陈林邓”。时日久了,领袖们脸上灰尘道道,蛛丝缕缕,显得非常怪异。看着看着,乐天眼睛发花、脑袋犯晕。这些人,当年不都是长征路上你牵着我、我拉着你,一同吃草根、煮皮带的老战友吗?怎么像小孩过家家似的,说翻脸就翻脸。文革闹到今天,咋就那么别扭呢,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真他妈的叫人难以理解。
“咩咩咩”,门外传来声声羊叫。乐天猛一回神,哎呀,天亮了,该上路了。
他走进稻草堆,朝着建军和晓光的屁股各踢一脚:“懒虫,起来,快起来。”
“置啥嘛。”建军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拉起被子蒙住头。
彭晓光被踢醒了。他慢悠悠地坐起来,把棉被披在身上:“你起得这么早啊。”
“还早哪,天都大亮了。不抓紧时间,咱们今天出不了大山。”
“乐天。”彭晓光抬起头,目光有些躲闪:“我说,咱们,咱们不走了吧。”
“不走,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怎么着,昨晚的野猪肉没吃够,你还想在这里多住一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咱们还是回家吧。”
听晓光说要回家,乐天顿时皱起眉头。妈的,上次在省委你小子临阵脱逃,看在哥儿们的份上原谅了你,今天又想溜号,门儿也没有。
于是他狠声道:“怎么着,你又想当逃兵?”
“别说得那么难听,谁想当逃兵啦?”
“那你是什么意思?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哪怕就剩咱们三个人,也一定要坚持到底。”
彭晓光急忙辩解:“昨晚你喝醉了,根本不了解情况。我听老乡说,大山里有野猪、狗熊、豹子,还有红尾巴狼。光咱们三个,一没山里的经验,二没武器防身,别想活着走出去。”
“胆小鬼!老乡吓唬人,你也信。”乐天不以为然。
彭晓光不甘示弱,提高了嗓门:“人家吃饱了撑的,吓唬你干嘛?昨晚你又不是没看见,那头大野猪,多怕人哪。”
建军被吵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张口便问:“啥,野猪?哪儿有野猪?”
看到建军懵里失懂的傻样,乐天和晓光都忍不住笑了。
昨晚进村时,正巧村里几个猎人打到一只野猪。那畜牲生得尖嘴獠牙,粗鬃厚皮,看上去有两三百斤。山里人纯朴、好客。听说他们是毛主席派来的红卫兵,又见他们送给孩子们几个红彤彤的像章、给婆娘们送了几本皱巴巴的“老三篇”,便如同见到了远来的亲人。老乡们在场子上燃起篝火,架上野猪,搬来几坛苞谷酒,全村人围作一圈,把他们请到上座。尽管山里人的话不大听得懂,可那刺啦啦滴油冒香的烤肉令人垂涎,那一张张端着竹筒酒杯的笑脸令人亲近。乐天逞能,来者不拒,几杯下肚,便一个劲地嘿嘿傻笑。记不得灌了多少辛辣的苞谷酒,直喝到天晕地转,迷糊了过去。
方才,乐天挖苦晓光是胆小鬼,只不过嘴巴上逞逞能、过过瘾。他心里明白,如果真像老乡们说的那样,山里有大野兽,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赤手空拳地闯进去,搞不好白白送了性命。然而,自打离开明都到今天,餐风饮露的,好歹也走了上千里路,脚板底的血泡也结成了老茧,就这样前功尽弃,他于心不甘。
于是,他转向建军问道:“建军,你先别惦记着吃。晓光说山里有狗熊、豹子什么的,没猎枪过不去,要打道回府,你说怎么办?”
“咋办?你问俺,俺也知不道。”建军抹了抹眼屎:“要俺说,那野猪吃着行,要打,俺可打不过。你瞅昨晚那个大畜牲,獠牙半尺长,一头撞上来,还不得捅两大血窟窿。咦呀。”建军的话把自己都吓住了,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那,咱们能不能绕道过去?”常乐天还是不甘心。
彭晓光插嘴道:“我看算了吧。要绕,又得多走两三百里。”
“那怎么啦,只要想走,多点路有什么了不起。”
彭晓光摇头:“乐天,就算咱们继续往前走,还能走多远?中央发出通知,全国大串联结束了。再走下去,没人接待,吃饭住宿都成问题。”
“那可是,没吃的,没住的,叫俺咋办?俺兜里可没钱。”建军应声附和。
“出来这么多天,跟家里没联系,也不知道我爸爸他们怎么样了。”
“可不咋的,俺也想俺娘了。”
看到晓光、建军一唱一和,乐天没了主意。他一屁股坐在他俩中间,赌气地说:“妈的,回就回。回到家,大不了老子躲在军区大院里不出门。可你们呢?回去以后,你俩怎么办?”
乐天的话戳到了晓光和建军的痛处,他俩为之一震,面面相觑。
是啊,回去了,造反派能放过自己吗?
(2)
明都的冬天,上空似乎总罩着一层薄云。十点钟过了,日头还躲在云层背后,像一团蒙蒙白翳。
天虽然阴冷,可八一八兵团指挥部的大会议室里却热闹得紧,日光灯嗡嗡作响,和人们的嬉笑声、议论声混杂在一起。从衣着上看去,会议室里有工人,有农民,有大学生,有中学生,有机关干部,还有两个佩戴领章帽徽的解放军。
会议室正面的黑板上,写了一排笔锋刚健的粉笔字:明都地区革命造反派联席会议。八一八总指挥马本清坐在主席台中间,左边坐着党委书记于海,右手挨着一位身形消瘦的军人。
“啪啪啪”,马本清用力拍拍巴掌:“请同志们静一静,啊,静一静。我再问一遍,红暴的代表来了吗?”
与会者们停止交头接耳,有的前后张望,有的左顾右盼,却无人回应。
马本清等了片刻,把头转向于海,悄声问道:“于书记,都过了十分钟了,咱们还等吗?”
于海环顾了一下会场,轻声说:“我看他们不会派人来了。你征求一下梁主任的意见,如果他同意,咱们就开始吧。”
坐在马本清右边那位身形消瘦的军人便是于海提及的梁主任,省军区政治部主任梁适华。文革伊始,他曾受上级委派,和省委副书记彭博搭班子,当过三江大学工作队的副队长。前些日子,明都召开全省范围的“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进攻”誓师大会,他又依照上级指示,上台揭发了走资派彭博的反动言行,从而被人们视为军队里的革命造反派。按照以往的规定,现役军人不容许涉足地方事务。今天,他之所以能堂而皇之地坐在这个造反派云集的会场上,还是部队领导委派的光荣任务。根据毛主席、党中央、中央军委下达的最新文件精神,人民解放军要坚决支持革命左派!
大家坐位靠得近,马本清和于海的对话梁适华听得清清楚楚。说实话,当年在三江大学,他对红暴就没什么好印象,对孟庆元更是打心眼里讨厌。一个嘴上毛没长全的小子,今天炮轰这个,明天火烧那个,好像只有他革命,别人都是修正主义。尤其当工作队倒霉时,孟庆元得势便猖狂,揪住工作队不放,大会小会地批斗,恨不得置所有工作队员于死地而后快。哼,他不来正好,省得看到那张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小人嘴脸。
由于心怀成见,不待马本清发问,梁适华先表了态:“红暴的架子也太大了吧,还有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我的意见是不等了,咱们开会!”
嗬,到底是当兵的,钢钎打眼,直来直去。于海暗自高兴,孟庆元这家伙,不晓得天高地厚,也该有人治治他了。
说起来,于海认识孟庆元的时间并不长,接触的机会也有限。可几件事一出,让于海对孟庆元有了看法,也产生了警觉。譬如,在前几天召开的造反派大联合筹备会上,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孟庆元就抛出一份筹委会领导小组名单,把他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一位。又如,为了从李铁山手上夺权,他竟然不择手段,利用人家男女间的私事,无限上纲,害得老李妻亡子散。李铁山也是从部队转业到地方院校的干部,过去在一起开过会、喝过酒,念及此,于海总有点物伤其类的感叹。然而,最让于海耿耿于怀的还是顾建国那档子事。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于海没想到,自己亲自出马找到孟庆元,那小子居然不讲情面,一定要他出具一份担保书,证明建国不是凶手,否则红暴就不放人。那天晚上从红暴私设的牢房里接建国时,于海看着都心酸,孩子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血污,不成人样了。
今天的会议,于海料定孟庆元不会来。上次的造反派大联合筹备会上,为了领导成员的座次和名额,几家造反派争得脸红脖子粗,也没争出个子丑寅卯,最终落得个不欢而散。然而,眼下全国的造反派们都在盯着各级权力,个个跃跃欲试,势在必得,可谓形势逼人,时不我待。在于海的建议下,八一八发出紧急通知,召开第二次联席会议。与前次会议不同的是,今天的主角不是红暴,而是八一八造反兵团。济济一堂的与会者们,一大半是八一八下属兵团的负责人,剩下的也都是自愿与八一八联合的造反派首领们。果然不出于海所料,都过了预定时间十来分钟了,红暴还是没见影子。
听到梁主任的话,马本清点头微笑:“好。梁主任,那我们就不等了。”他手按桌子站起来,清清喉咙,朗声道:“同志们,战友们,我们现在开会。今天的会议有三项内容,第一,请八一八兵团顾问、革命干部于海同志讲一下当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第二,请省军区政治部主任梁适华同志转达人民解放军对革命左派的大力支持。最后,请同志们讨论一下刚才发下去的文件草案,进行民主表决,形成本次大会决议。首先,让我们欢迎于书记发言。”
掌声中,于海缓缓起身。他微笑着摆摆手,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同志们,这是一份两天前的《八一八战报》,可能不少同志已经看过。上面转载了一篇文章,作者是老红军战士周赤萍 同志,文章的题目叫做《东北解放战争时期的林彪同志》。这篇文章很精彩,我建议没看过的同志们好好看一下。这里,我给大家念其中的几句话。”
于海稍稍停顿了一下,照着报纸念道:“1945年,日本投降前后,党从延安、华东、华北派遣两万干部、十万军队进入东北。由于我们进行了艰苦的斗争,所以在日本投降后不久,就建立了广大的解放区。到1948年秋天,东北人民解放军已拥有十二个纵队,共一百余万人。正如林总所说的:我们的力量越来越大了。”
于海放下报纸,微笑道:“同志们或许感到奇怪,我为什么要念这段话呢?大家不妨回忆一下。去年,我们八一八兵团还是一个局限于江南电讯工程学院的造反组织,只有上千名兵团战士。而在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指引下,我们揪出了走资派,打垮了保皇派,八一八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一个多月来,明都地区的厂矿、学校,乃至全省范围内的大部分县市,都纷纷成立八一八下属兵团,还有许多造反组织与我们联合,自愿加入我们的队伍。根据兵团组织部的统计,到昨天为止,仅明都地区,我们八一八兵团的总人数已经达到百万之众。同志们,是不是正如林总所说的:我们的力量越来越大了。”
于海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看着台下人们激动的神色,于海心头颇为自得。八一八之所以形成今日之规模,完全是靠了自己的谋划与策动。在他的引导下,顾浩田、顾建国父子率先在5311厂和三大附中成立了八一八分团。正值保皇派垮台、人们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一见有了榜样,各行各业的保皇组织纷纷改旗易帜,大大小小的八一八分团雪崩一般地涌向总部注册。看到这种状况,马本清和几个老兵团的头头还有点犹豫,不敢照单全收,生怕有人指责他们为了扩充实力而招降纳叛。他们找于海谈及此事,于海哈哈一笑,给他们讲了一件事,立马打消了他们的顾虑。于海说,当年八路十万入关,东野百万出关,从十万到百万,仅花了三年时间。多出来兵哪儿来的?告诉你们,有一半是收编的伪军、土匪、国民党起义官兵和俘虏,甚至还有投降的日本人。林总敢用敌人的兵,而保皇派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我们有什么好怕的?就这样,短短的时间里,八一八兵团急速膨胀,一举成为明都地区最大的造反组织。面对如此辉煌的成就,于海能不感到骄傲、感到自豪吗?
待掌声平息,于海又从桌上拿起另一份报纸,表情也变得格外凝重:“同志们,不久前,上海发生了一场震惊全国的革命风暴,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发出贺电,高度赞扬这一伟大的革命创举。《人民日报》转载了上海造反派的《告上海全市人民书》,并发表了《编者按》。《编者按》明确地指出,造反派夺权,是我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史上的一件大事。几天前,《人民日报》再次发表社论。”
于海扬了扬手中的报纸:“社论上说,上海‘一月风暴’是今年展开全国全面阶级斗争的一个伟大开端,号召全国造反派从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顽固分子手里,自下而上地夺权。目前,就我们明都地区而言,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可是,同志们也都清楚,随着走资派的下台,各地、各单位的领导机构基本陷入瘫痪,形成了一种全省范围内的权力真空局面。这种局面既不利于一斗、二批、三改,也不利于抓革命、促生产。自下而上地从走资派手中夺权,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的最新战斗号令。我们一定要坚决紧跟党中央、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把夺权作为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马本清同志刚才提到的文件草案,就是我们明都地区造反派的夺权宣言。同志们回去后,要立刻行动起来,成立各个厂矿、学校、机关的临时夺权委员会,把人民的权力牢牢地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派手中。我们也将在解放军的协助下,组建省一级的夺权筹备委员会。为此,军区首长特委派省军区政治部主任梁适华同志出席我们的会议,并指导我们的工作。下面,请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梁主任讲话。”
热烈的掌声中,梁适华起立:“同志们,我代表明都地区人民解放军指战员,向革命造反派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他挺直腰杆,端端正正地行过一个军礼,接着说:“刚才,于海同志的发言非常好,提纲挈领,简单扼要,阐明了当前的形势和任务。这里,我要告诉同志们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发出《关于人民解放军坚决支持革命左派群众的决定》。”
“毛主席万岁!”
“解放军万岁!”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口号声。
待会场安静下来,梁适华继续道:“对于人民解放军是否应该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这件事,部队里一直存在着两条路线的斗争。在近期召开的一次军委碰头会上,毛主席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不是介入不介入的问题,而是站在哪一边的问题,是支持革命派还是支持保守派甚至右派的问题。昨天,《解放军报》发表社论,明确指出人民解放军应该鲜明地、积极地支持无产阶级革命左派,不能犹豫,不能调和,不能中立…”
正当梁适华慷慨激昂之时,会场里闯进来一个年轻人。他头戴掩耳棉帽,脸上捂着大口罩,一路紧跑,直奔主席台。
马本清刚要站起来阻拦闯入者,于海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小马,好像是找我的。可能有紧急情况。”
果然,来人跑到于海身边,气喘吁吁地说:“于海爷,不,不好了。”
“建国,别急,慢慢说,什么事?”
“红暴占领了省委。他们,他们宣布夺权了。”
顾建国的话,不仅于海听见了,马本清、梁适华还有坐在前排的人都听见了。
几经交头接耳,会场变得骚乱不安,继而群情激愤,骂声一片…。
(3)
此刻,省委四楼小会议室里,孟庆元正翘着二郎腿斜靠在沙发上,和红暴的几个负责人开碰头会。
“孟老师,我们把省委的大印都拿来了。”那个经常跟在孟庆元身边的二道毛子女生兴冲冲地闯进来,在她身后,尾随着省委办公厅的秦秘书。
听到女孩的话,孟庆元连声喊道:“太好了。小王,快拿过来,我们看看。”
二道毛子女生连跨几步,解下肩上的黄书包,“哗啦”一声,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孟庆元收起二郎腿,俯身看着茶几上滚来滚去的公章,两眼炯炯发光,也有点不知所措。
夺权?这就算是夺权了么?
去年年底,红暴挟万钧之力,摧枯拉朽,捣毁了红总总部和五纵纠察队。保皇派风声鹤唳,一朝倾覆,造反派所向披靡,一路飙歌。中央文革小组首长更是青眼有加,特意发来电报,表示支持与祝贺。也许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孟庆元居然忽略了八一八的存在,更没有想到他们会趁机招兵买马,实力突飞猛进。眼看着八一八坐大,一举成为明都地区独占鳌头的群众组织,他再一次懊恼不已,没有抓住机会扩充队伍,白白让别人捡了便宜。
人的一生中,充满了挑战和机遇。有的人,在挑战前退却,有的人,在机遇前彷徨。而孟庆元不是这样的人,这一次,终于让他抢得了先机。当他得到八一八酝酿夺权的情报后,没有与任何其它派别商议,甚至瞒着贺延生和钟明,当机立断,率领红暴一举占领了省委,同时派出若干小分队,控制了省、市机关的重要部门。当然,孟庆元不是想独揽大权,而是要造成既定事实,在以后的权力分配中,他和红暴才有足够的本钱。随着文革的深入,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孟庆元的心也越来越大。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这颗日益膨胀的心究竟是雄心还是野心。
“孟司令。”那位曾经在省委门口和顾建军打过架的高个大学生亦是红暴的头头之一,名叫张向阳,由于他块头大,人们都叫他大张。他坐在孟庆元斜对面,看着满茶几滚来滚去的公章,不以为然地说:“按刚才商议的,咱们要以巴黎公社为榜样,新政权的名字叫‘明都公社’,那这些破烂东西还有什么用?”
“嗯,是没什么用处了。”孟庆元点点头:“但是,大张,主席说过,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只有收缴了这些旧公章,我们的新公章才能生效,才有权威,你们说对不对。”
“对,说的对。”
“夺权吗,就得把旧省委的大印夺过来。”
“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哈哈哈。”围坐在孟庆元身旁的一干人纷纷附和。
“你是省委的秦秘书吧?”孟庆元把目光转向小王身边那个中年男人。
“是,是。孟司令,我现在也是造反派了,在省直机关造反兵团当勤务员。咱们都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我痴长几岁,您若不嫌弃,就叫我老秦吧。”
“嗯,好。老秦,我问你,省委里有安全的地方吗?”
“孟司令,您指的是…?”
“我想知道,有没有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可以暂时存放这些公章?”
“噢,有,有。我们办公厅机要室有保险箱。”
“很好。小王,你跟老秦同志去,把这些公章封存在保险箱里。记得,一定要把保险箱的钥匙带回来。”
“好嘞。”
“还有,小王,从今天起,你就是明都公社的办公室主任。我们的大印可都要你来管喽。”
女孩兴奋得一脸通红,颤抖的手扶住厚厚的眼镜,又像敬礼,又像鞠躬,连声道:“孟老师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好,你去吧。”
看着小王和秦秘书离去,孟庆元收回目光,扭头招呼其他人:“来,来,同志们,咱们继续开会。”他拿起茶几上的几页纸:“我看,这份《告明都人民书》改得差不多了。大张,你辛苦一趟,马上到学校印刷厂排版,印发出去。”
“好的。印多少份?”
“要发到全省,少了不行。先印两万份吧。”
“没问题,我现在就去。”张向阳从孟庆元手中接过稿子,起身走出会议室。
“庆元哪,我还有一个问题。”说话的是一位略显富态的中年女人。
“欧大姐,什么问题?”
“刚才你念的那份公社执行委员会名单里,我们红暴的委员是不是太多了。主席教导过我们,要搞五湖四海吗。”
“欧大姐,那只不过是一份临时名单。”
孟庆元口中的欧大姐名叫欧娴,是三江大学党委宣传部副部长,解放前曾担任过三江大学地下党支部书记。孟庆元对这位老大姐颇为尊重,不仅因为她是第一个加入红暴的中层干部,也因为她拥有广泛的人脉和丰富的工作经验。欧娴的话提醒了他,光凭红暴一己之力,是不可能执掌全省党政大权的,也容易给反对者落下话柄。不错,到底还是姜老的辣。
于是,他连忙补充道:“当然了,欧大姐说的对,我们一定要搞五湖四海。但是,搞五湖四海,也要争得人家同意才行。这样好不好,请欧大姐找钟明谈一下,如果她愿意,我们可以让她担任执委会的副主任委员。至于八一八的马本清,我也给他留了个副主任委员的位置,我会找个机会跟他谈谈。”
“这就对了。钟明和马本清都是响当当的造反派,威信很高。执委会里没有他们,说不过去。我一会儿就去找钟明谈谈,她一定会同意的。”
孟庆元笑道:“那就麻烦欧大姐了。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马上做。为了大造声势,我们要拟几条醒目的标语口号,尽快地张贴出去。我想好了几条,譬如,热烈庆祝明都公社成立,一切权力归明都公社,红暴夺权好得很…”
“报告。”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个红暴队员,打断了孟庆元的话。
“什么事?”
“报告孟司令,大门口来了两卡车解放军,要进省委,说有重要任务。我们不知道怎么办,请指示。”
听到这个消息,孟庆元略显吃惊,但他马上镇定下来:“走,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淮海路大门前,解放军战士们已经从卡车上下来。大约四十来号人,没带武器,整整齐齐地列了三排。一位干部模样的军人站在队伍前列,远看去,那人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虽然脸上有点沧桑,但年龄不会太大,估摸着,充其量也就是个营级干部。
孟庆元径直走到那位带队军人跟前,张口问道:“解放军同志,你们有什么事吗?”
军人闻言,“啪”地一个立正、敬礼,扯着喉咙应道:“我部奉上级命令,前来查封省委机要室和档案室,并接管省委办公区域的保卫工作。请造反派的同志们予以协助。”
“噢,查封?接管?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说的上级是谁?你们是那个部队的?”
“对不起,我部奉命行事,其它的无可奉告。”
孟庆元脸色微变,皱起眉头。
他身边的一个红暴战士说:“孟司令,你看车牌,他们是明都军区的。”
孟庆元扫了军车一眼,依旧向对面的军人问道:“无可奉告?那好,请问,你们有公文吗?”
“没有。我们执行上级首长的电话命令。”
“很遗憾,光凭你口头的话,我们无法证实你们的身份。对不起了,我们不能让你们进去。”
“吆喝,人不大,口气不小。你是谁?你有这个权力吗?”
孟庆元来火了:“当然有!回去告诉你的上级,我们造反派已经夺了省委的大权,全盘接管了这里。”他扬起一只手,领袖般地用力一挥:“从今天起,一切权力归明都公社。”说罢,不待对方反应,转身就走。
“明都公社?”军人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奇怪的名号,看着离去的背影,大声追问道:“你们是哪个单位的?你叫什么名字?”
孟庆元头也不回:“红暴孟庆元。叫你们的上级来找我吧。”
(4)
天已经黑了。
常元凯家的客厅里,于海手托腮帮,合着双眼,默默地斜靠在沙发上,看上去像是在打瞌睡。可实际上,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一天下来了,他的脑袋里还想着红暴夺权的事,剪不断,理还乱,如一团乱麻。
上午会议结束时,尽管他压住了众人的不满情绪,要他们依旧按照兵团的部署,回到各单位自下而上地夺权,但红暴的单方面行动还是令他感到极为愤慨,也感到深深的不安。孟庆元不按常理出牌,贸然占领了省委,彻底打破了他为八一八制定的作战方案。于海似乎察觉到一种危险的征兆,造反派要分裂了,红暴可能会成为未来最有威胁的对手。看得出,梁适华对孟庆元的行为也很生气,但作为解放军代表,他没有当场表态,只说马上向上级首长汇报。
文革搞到今天,于海看得清清楚楚,眼下当权派都靠边站了,刘少奇、邓小平及其在各地的代理人行将就木。毛主席命令解放军“支左”,是为了稳住全国大局,也是借助军队的力量帮造反派实现权力过渡。顾名思义,支左支左,谁能得到解放军的支持,谁就是左派,就能掌握新政权。反之,没有解放军的支持,即便夺了权,也是白忙活。于海很想摸摸底,解放军到底支持哪一派。可遗憾的是,他的级别不够高,和军区首长搭不上话。于是,吃罢晚饭,他来到常元凯家,想找老首长打探打探消息,即便拿不到第一手情报,至少也可以从侧面了解一下部队的态度。
“姐姐,你追呀,你追呀。嘻嘻。”
寂静的客厅里突然响起一阵嬉笑声,于海睁开眼,看到儿子跑进来,围着沙发转,乐湄跟在后面追,两人玩得很开心。前段时间太忙,除了通过几次电话,许久没到参谋长家了。于海怕齐大姐责怪,便摆出一付走亲戚的样子,特意带上爱人苏小伊和儿子于飞。于飞是他们夫妻俩收养的孩子,今年七岁了。小家伙挺聪明,只可惜刚上了一年小学,便赶上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了。于海心想,也不知道这场大革命还要搞多久,孩子们就这样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岂不要荒废了吗。
“于海,来,给你泡茶。”
随着一声招呼,齐霏霏和苏小伊肩并肩地走进客厅。说实话,于海加入了八一八,成为造反派的红人,齐霏霏心里很是不满。一个参加革命这么多年的老同志,怎么和那些无法无天的年轻人搅和到了一起。尽管眼下造反派得势,齐霏霏在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故而,她把于海一个人晾在客厅里,拉着苏小伊进了厨房。她俩躲在厨房里说了一阵子悄悄话,直到水烧开了,才回到客厅来。齐霏霏的冷淡,于海心里有数,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他拉开衣袖,看了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九点。这么晚了,参谋长还没下班。
“谢谢大姐。”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于海沿边吹了吹,嘬了一小口,品了品味道,抬头说:“齐大姐,你这茶叶,放了有些日子了吧?”
把人家晾了半天,又胡乱找了点茶叶,齐霏霏也有点不好意思:“可不,我都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买的了。元凯的胃不好,不敢喝茶。我平时也不喝,放着放着就忘了。”
苏小伊一旁道:“齐大姐,你别理他。他这个人,吃喝讲究,才修正主义呢。”
“你看你看,我不过说这茶叶放的时间长一些,怎么就扣上修正主义的帽子了?”
“那你怎么知道茶叶的时间放长了?”
“这有什么难的,一品就品出来了。”
“这不就得啦,说明你嘴刁,喝好茶喝惯了。”苏小伊不依不饶。
“行啦,你俩也别斗嘴了。多大岁数啦,还像小孩似的。”齐霏霏笑着插进来:“我想起来了,这茶叶还是去年夏天你们来的时候买的呢。啊呀,是不是发霉啦?”
“还行,还行。”于海连忙打圆场:“下次我来,给参谋长带点正宗的祁门红茶。我认识一个老中医,对养生之道很在行。他说,胃不好可以喝红茶,红茶性温,养胃呢。”
“唉,算了吧,带了也没用,他记不得喝。这不,就连每天吃药,都得我给他想着呢。”
于海叹了口气:“参谋长啊,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习惯成自然了。”
齐霏霏苦笑:“还是你了解他。你瞅瞅,这都几点啦,还不见人影。平时也没见他回来这么晚过,让你等急了吧。”
“不急不急。哎,齐大姐,乐天呢?还在外边野哪?” 其实,乐天他们出去长征,顾建国早就告诉过于海。他明知故问,不过等得无聊,没话找话罢了。
“他呀,出去长征了。臭小子,一个多月也没个信儿,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呸呸呸。齐大姐,哪儿有你这样说儿子的。”苏小伊嗔笑道:“我听说大串联结束了,没准儿过不了两天,乐天就回来了。”
三人闲聊的当口,走廊那头传来轻微的响动。乐湄耳朵尖,拔腿朝客厅外跑去,边跑边喊:“爸爸回来喽。”
于海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紧跟着乐湄迎到门口。看见常元凯满脸疲惫,不禁关切地说:“参谋长,才下班啊。你也太辛苦了。”
“哦,于海,你来了。等了好久吧。”
“没关系,有些日子没来家,想参谋长和齐大姐了。”
“来,来,里面坐。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呢。”常元凯拉着于海的手,一同走回客厅。
常元凯之所以回来的这么晚,并不是工作忙,而是在等王副司令。傍晚时分,军区突然召开紧急党委会。常元凯不是党委委员,没资格参加会议。可王副司令让他留在办公室,说会议结束后可能有任务交代。果不其然,新任务来了。出乎常元凯的预料,这个任务居然和于海有关。同样也出乎他的预料,许久未见的于海居然主动找上了门。
走进客厅,常元凯跟女人孩子们寒暄了几句,便下了逐客令:“我和于海要谈谈工作上的事,你们都出去吧。”
齐霏霏一脸不高兴:“工作,工作,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除了工作,你还知道干什么?”
常元凯也显得有点不耐烦:“乱弹琴。不工作,你让我干什么?”
“干什么?”齐霏霏瞪了他一眼,看到丈夫脸上情绪不对,知道他又遇上烦心事,便放软了口气:“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和王副司令一起吃的。”
“哼,啃了一肚子凉馒头吧。乐湄,去,给爸爸倒一杯热水,把碗橱里的药也带来。小伊,小飞,咱们走。不碍他们的眼,让他们谈工作去。”
(5)
转瞬间,客厅里静了下来,只剩下两个男人。
“坐,于海。”
听参谋长说要和他谈工作,于海不禁感到纳闷儿,自己身处地方院校,参谋长在军区机关,可谓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工作”好谈了呢?他一时想不出来,只好一言不发,静坐在沙发上,等待着参谋长开口。
无独有偶,此刻,常元凯也在犯难,嘿然不语。
找于海谈话,是王副司令代表军区首长下达的任务。可他没料到于海就在家里等他,尚未来得及做好准备。他之所以感到为难,是因为这个话不好谈,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还有一些话,得转弯抹角地说。他斟酌来,斟酌去,一下子不知从何说起。
诚然,毛主席、党中央发出命令,要人民解放军介入文化大革命,支持左派,看似简单明了。然而,军队究竟站在哪一边,支持谁,抵制谁,镇压谁,却是个极难判断的问题。时下群众组织众多、山头林立,有的激进,有的温和,有的骑墙,可个个都打着“革命造反”的旗号,人人都标榜自己为“无产阶级革命左派”。这就使军区首长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不“支左”不行,这是中央军委的命令,可一旦“支左”支错了,那就不是小问题,而是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再者,造反派的头头们多少都有点背景,有的甚至手眼通天,万一得罪了哪个,人家向中央文革小组参上一本,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常元凯如此小心谨慎并非庸人自扰,而是有前车之鉴。昨天上午发生的那一幕,令他到现在还心惊胆颤。事情的起因,源于几个月前那批上海红卫兵查抄的黑材料。这件事,可以说与他有关,也可以说与他无关。说与他有关,因为他为军区首长拟定了处理方案。说与他无关,因为他把球踢到了政治部一边。本以为那件事就这么悄然无声地过去了,直到昨天,中央军委办事处来了几个人,手持军委密令,一副手铐铐走了中将军衔的政治部主任韩诚。军区保卫处的一个老战友私下里告诉他,那个倔老头触犯了天条,居然把一批涉及某位中央领导的黑材料隐匿在办公室里,被底下人写了检举信,东窗事发,命运堪忧。常元凯听闻,惊出了一身冷汗。惊恐之余,他暗自庆幸,那颗定时炸弹,终究让他躲过去了。而庆幸之余,他心里也闪过一丝负罪感,是自己把那颗定时炸弹传到了别人手里。
这一次呢,常元凯忧心忡忡,王副司令是不是又揣给他一枚定时炸弹?
“于海,有烟吗。”沉默了许久,常元凯终于开了口。
“噢,有,有。”于海从衣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参谋长不是戒了吗?”
“唉,有时候累了,还想抽一口。”
一番吞云吐雾过后,常元凯理顺了思路,直奔主题:“于海,有两件事,军区首长要我找你谈一谈,并希望通过你的协助,和八一八造反兵团沟通一下。”
于海窃喜,原来参谋长找自己,是奉了军区首长的命令,看来有戏啊。可他在常元凯面前不敢忘形,便故作谦虚道:“参谋长,我是你的兵,直接下命令吧。”
“乱弹琴。”常元凯似笑非笑:“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弟你如今手握百万雄兵,可比我威风多了。”
“参谋长开玩笑了。不管怎么说,过去我是你的兵,永远都是你的兵。”
常元凯点头道:“于海啊,正是考虑到这一点,首长才让我找你。当兵出身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养育自己的部队,忘不了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
于海听了,热血上涌,“腾”地站了起来,坚定地说:“参谋长,请指示,我保证完成任务。”
“坐下,坐下。”常元凯流露出赞许的神色:“好,那我们就先谈谈第一件事。”
于海坐回沙发:“参谋长,你说吧。”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红暴和八一八抓了不少省里、市里的当权派,关押在私设的牢房里。当然了,革命群众这样做也有道理,一来防止走资派私下串供,二来方便召开批斗大会。可是,考虑到他们当中不少人岁数不小了,身体也不好,弄不好就会出事。近来,明都地区的一些县市已经出了十几起人命案件。在关押期间,有的干部自杀,也有的干部被活活打死。军区首长认为,既然中央要求部队介入文化大革命,就应该把这件事管起来。具体的做法是,在军区设立一个临时看守所,把这些人集中起来,施行统一监管。你看,八一八能否带一个头,把关押的人都交出来。”
常元凯一边说着,于海的脑子一边飞快地转着。参谋长话音刚落,于海立马作出了决定,放人。这个决定来得如此果断,因为他早就把那些人当作烫手的山芋。他心里清楚,八一八的牢房里只关押了为数不多的省级干部,而且都是什么副书记、副省长、经委主任、计委主任、统战部长一类的人。这些老家伙都是些二流货色,拉出来斗斗也就罢了,不见得都会被打成走资派。俗语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搞不好哪一天革命需要,他们又回到工作岗位上,到那时再放人,就显得尴尬难堪,搞不好留下后患。如今,军区主动提出接收他们,岂不正好顺水推舟,甩掉这些烫手的山芋。再者,军区首长为什么这样做,于海也是心知肚明。这些地方老干部或多或少都跟部队首长们有些渊源,有的是一同出来闹革命的老乡,有的是多年老战友,有的是儿女亲家。军区把他们弄去,说起来统一监管,实际上是提供变相保护。于海是聪明人,这一层窗户纸,他不想捅破罢了。另一方面,红暴倒是关押了不少重量级的人物,省委书记、常务副书记、省长都在他们手里。八一八带头交人,便把难题留给了孟庆元。只要是给那小子出难题,于海求之不得呢。
于是,于海毫不迟疑,立刻作出了回答:“这个事啊,我和兵团的领导商议一下,应该没有问题。”
“有把握吗?”
“有!”
“好,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第一件事谈得顺利,常元凯很高兴。然而,第二件事却非同小可,只能暗示,不能明喻,否则可能引火烧身。他稍稍停顿了一刻儿,又续上一支烟,不紧不慢地说道:“下面,我们再谈谈第二件事。红暴占领省委的事你知道了吧?”
“嗯,听说了。”
“你们对这件事怎么看?”
“我们?”于海看得出,参谋长在玩太极推手。他犹豫了几秒,颇为谨慎地答道:“我个人认为,红暴的做法不妥。”
“怎么不妥?”
“他们单方面宣布夺权,直接占领省委,一没有征求部队首长的意见,二来置全省的造反派于不顾,三则违背了中央提出的‘自下而上’夺权的战略部署。”于海的回答看似平和,却一口气抛出了三顶大帽子,一顶重似一顶。
常元凯心中暗笑,果然和王副司令估计的一样,红暴把八一八得罪了。
他吸了一口烟,点头道:“不错,你的看法和军区首长的意见基本吻合。我回来前,军区领导刚刚开完紧急党委会,王副司令向我传达了部分会议精神。军区党委认为,第一,红暴夺权的动机是好的,但单方面宣布夺权的做法不可取。第二,夺权必须按照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部署,自下而上地逐级进行。尤其省一级的夺权,必须有解放军的介入,并得到党中央的批准。因此,军区党委责成省军区、各军分区及人武部派出专门工作组,与各地区各单位的革命左派联合,按部就班地夺权,确保各级领导权掌握在真正的革命者手里。”
常元凯的一番话令于海喜出望外,连忙问道:“参谋长,这么说,红暴的夺权不做数了。”
“根据我的理解,应该是这样的。”
“那么,军区首长需要我们做什么?”于海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因为他知道,下面的谈话该涉及到实质性问题了。
常元凯看了于海一眼,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便不再迂回:“中央军委发出文件,要求解放军在介入文化大革命的同时,担负起保护国家机密和保卫党政重要机关的责任。今天,军区派了一个排的警卫战士到省委,任务是查封省委机要部门和档案,并在省委内执行保卫工作。可是,我们的战士被挡在省委大门外。据带队的警卫营长汇报,红暴占领了省委,他们不仅不让战士们进去执勤,还口出狂言,态度非常不友好。”
这个情况,于海倒是刚刚听闻,不禁心中来火,怒骂道:“妈的,连解放军都敢拦,他们也太胆大妄为了。”
“是啊。这件事的影响很坏,军区首长很不满意。不过,你也知道,部队有部队的纪律,无论出现何种情况,都不准和群众组织发生正面冲突。我们希望这个时候有人能站出来,做做工作,协助人民解放军进入省委,担负起保卫国家机关的责任。”
于海的眼睛亮了,参谋长的暗示,无疑代表着军区首长对他的信任和期许。协助解放军进驻省委,岂不正是投桃报李的好时机。况且,借此机会一石二鸟,可以名正言顺地将红暴赶出省委。
他再一次“腾”地起立,坚定地说:“参谋长,这件事交给八一八好了。我保证完成任务。”
“好,我相信你能完成任务。”常元凯也站起身:“不过,还有两点注意事项,我要特别强调一下。第一,主席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在协助解放军进驻省委的过程中,你们务必谨慎从事,不可有过激行为。第二,军区首长希望知道这件事的人仅限于此,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矛盾。”
听到参谋长最后提出的两点注意事项,于海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粗话,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看来,参谋长交代的事,远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于海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参谋长,保守秘密没有问题。但八一八不是部队,是个较为松散的群众组织。我会按照部队的纪律,尽全力约束他们。不过,万一…”
“这个你放心,只要你们按照党的方针政策办事,人民解放军一定做你们的坚强后盾。”
常元凯伸出一只手,和于海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过去上战场之前,他们也曾这样握过手,手心里传递着信任、托付与祝愿。
而今天的握手,尽管温暖如故,似乎还参杂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