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四十八章 批刘邓暴徒誓师 保军区屁匪应战

第四十八章 批刘邓暴徒誓师 保军区屁匪应战

(1)
明都的春天一向很短,四月方尽,便入夏了。
然而,五月虽号称孟夏,却显得温文尔雅,既没有春日偶尔的料峭轻寒,也没有伏天持续的炎炎酷热,可谓江南四季里最惬意、最舒坦的日子。只是今个儿有失偏颇,蜻蜓结队,燕子低徊,令人感到胸口些许烦闷。

早间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有雷阵雨。但伟大领袖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一点雷阵雨算什么,焉能抵挡毛泽东思想武装的革命群众在斗中找乐子。上午九时左右,三江大学体育场上人山人海,旗旆成阴。高音喇叭里播放着革命歌曲,亢奋嘹亮。主席台上方悬挂一条巨大横幅,“彻底砸烂刘、邓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誓师大会”。

根据中共中央刚刚颁发的红头文件,排练了数月的文革重头大戏,“打倒刘少奇”,终于鸣锣开场了。

主席台当间,立着一只麦克风,右边戗着一溜小黑板。每块小黑板上写有人名,打着血红色的叉叉。省委书记、副书记、省长、人大主任、市委书记、市长等一应昔日明都的头面人物均列榜上。毋庸置疑,他们是刘少奇、邓小平在明都地区的代理人,黑主子倒台了,奴才们理应陪葬。可怪异的是,每块小黑板后面空空如也,只见其名,不见其人。

主席台左右两侧,建有阶梯式小观礼台。左边一侧的阶梯看不见了,变成一座丈把高的大批判专栏。偌大的芦席版面上,只有一幅巨型漫画。当间画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像一个老道,头顶黑纱,蒜鼻马面,手持木槌,敲打着总书记邓小平的木鱼脑袋。二人身边白幡两面,上书“三自一包”,“三和一少”,横批“封资修”。右边一侧的观礼台,也就是紧挨那一溜小黑板旁的台阶上,高高矮矮地站了上百号人。这些人不是应邀来宾,而是三江大学的“牛鬼蛇神”,一向用来在各种批判大会上陪绑的。其中有走资派,原党委书记兼校长严明、副书记李铁山;右派分子,原副校长黄培德、保卫部长朱军;反动学术权威,历史系主任董瘦竹、数学系主任汪子涵;特务分子,数学系教授龚逸凡;里通外国分子,外语系教授许韵来;保皇派坏头头,中文系学生李景田,以及冠以形形色色反动头衔的男女们。今天造反派们还算客气,没让他们“坐喷气式”,没朝他们泼墨汁,也没有给他们戴高帽子,只在每人胸前挂了一块标明其反动身份的马粪纸牌牌。

在这一帮灰头鼠脸的人群中,还夹杂着一个娇美可人的小姑娘,龚家幺女,龚雪素。学校停课后,她没处去,也没小朋友找她玩,便听了妈妈的话,跟在外公董瘦竹身边习文学字。这一老一小,整日粘在一起,忘年忘形,就像甘妈说的那样,老的老小孩,小的小大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今天造反派责令外公和爸爸参加批判大会,雪素知道外公腿脚不好,便自告奋勇,给外公当小拐杖来了。

开会的时间还没到,大操场上红旗翻卷,大喇叭里歌声震天。

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董瘦竹觑着老眼,朝操场看了一阵,弯腰对身边的雪素轻声道:“小素儿。帮外公看看,那些旗子上都写得什么?”
“什么旗子啊?”
“呶,就是操场上那些人打的旗子。”
“哦。”雪素踮起脚尖,睁大眼睛瞅了瞅:“外公,都是红暴的人。哇,好多是农民暴动队的。红卫公社、前进公社、朝阳公社、小营公社、大垛公社…。”雪素一面一面的旗子数将过来:“哎,还有寄秋哥哥的马镖公社呢。”
“好,好。”董瘦竹手拈八字胡,眯着老眼,曲不成调地哼唧起来:“一杆杆的那个红旗呦,一杆杆的枪,咱们的队伍啊势力壮…。”
“耶,难听死了。”雪素伸出小手,假模假样地捂住耳朵。
“呵呵。”董瘦竹压着嗓音笑了笑:“小丫头,嫌外公唱得不好,你给外公唱一个。”
“哼,我才不唱呢。” 雪素皱起小鼻头。
“要不然,你给外公背首诗吧。”
雪素甜甜一笑:“哪首?”
“上个月教你的,翁续古 的《乡村四月》。还记得吗?”
“当然了。”雪素颇为自得,小嘴一抿,露出两个浅浅的梨窝,娇声吟道:“绿遍山野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好。” 雪素娇声刚落,便有人叫好。叫好的不是董瘦竹,而是站在一旁挂着“反动学术权威”牌子的数学系主任汪子涵。这位老夫子一向不苟言笑,却对雪素喜爱得紧:“小丫头,懂得什么意思吗?”
“嗯。”雪素点点头:“山坡田野草木葱葱,细雨如烟杜鹃声声,乡村四月人人忙碌,养蚕插秧分秒必争。”
“哦呦,董老,你这个小外孙女可了不得,出口成章嘛。”
“汪爷爷,这不是我的话,是和平哥哥教我的。”
“嗯,还懂得谦虚,真是好孩子。”汪子涵赞不绝口。
董瘦竹得意地拈了拈八字胡,呵呵笑道:“子涵老弟,羡慕了吧。”
“岂止羡慕,还嫉妒呢。唉,这么好的苗子,只怕是…。”
董瘦竹眯起眼,看了看欲说又止的汪子涵,压低了声音:“只怕是恰如今日,三夏时节忙批判,丢了蚕桑又荒田。”
汪子涵点头苦笑,却也不作声了。

这时,大喇叭里响起《大海航行靠舵手》,誓师大会开始了。

一如既往,工、农、兵、学、商,各界造反派代表纷纷登台,声嘶力竭,慷慨激昂。发言的内容也颇为雷同,无非是狠批刘贼的“黑修养”,深揭刘、邓的黑面目。总而言之,水有源,树有根。谁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总根子?谁是反对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总头目?这就是刘少奇和邓小平,两个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们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制定者,是镇压文化大革命的罪魁祸首,是中国的赫鲁晓夫,是全国各地走资派的黑后台。他们披着马列主义的外衣,混迹在革命队伍里,打着红旗反红旗,犯下了种种滔天罪行。如果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历史的列车就要倒退,烈士的鲜血就要白流,革命的胜利成果就会得而复失,人民大众就要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然而,对这些触目惊心的指控、疾声厉色的批判,观礼台上的“牛鬼蛇神”们似乎无动于衷。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随着忽起忽落口号声,有气无力地跟着举手。一年多来狂风暴雨的洗礼,让他们习惯了这种语气和口吻,习惯了这些谩骂与诅咒。他们从当初的惶恐变得麻木了,从当初的胆怯变得皮实了,学会了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人群中,大概只有董瘦竹还竖着耳朵,因为他感到好奇,主席台那一溜小黑板的后面,为什么都空着?

发言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操场上骤然响起热烈的掌声与欢呼。一个佩戴“红色暴动队”袖章的年轻人,神采奕奕地走到主席台麦克风前。他就是明都响当当的革命左派,红色暴动队的总司令,孟庆元。

“同志们,战友们。”孟庆元拉着长长的嗓音,调门颇似林副统帅:“今天,我们遵照毛主席、党中央的最新指示,召开誓师大会,向刘少奇、邓小平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宣战,向刘、邓在各地的代理人、黑爪牙宣战。刚才几位革命战友的发言非常好。同志们怀着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比忠心,对资产阶级反动分子的无比仇恨,站在阶级斗争的高度,剥开了刘少奇、邓小平的画皮,揭发了他们在明都地区代理人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但是,我想请同志们看一看,在我旁边,有一排黑板,上面写着明都地区走资派的名字。同志们可能感到奇怪,名字背后的人呢?他们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接受批判?”

台下七嘴八舌。

孟庆元停顿了片刻,抬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道:“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蓬勃发展的今天,竟然会出现这种状况,岂非咄咄怪事。同志们,大家感到奇怪吗?”

台下应声附和。

孟庆元面皮抽搐了一下,高声说:“我说不奇怪,因为答案很简单,有人把这些走资派抢走了,藏起来了,保护起来了。也许有同志会问,是谁这么胆大,这么猖狂,竟敢包庇走资派?我来告诉同志们,这个‘谁’,就是隐藏在明都军区里一小撮拿枪的坏蛋。”

台下喧哗一片。

孟庆元凑近话筒,进一步提高了嗓音:“同志们,战友们。早在今年年初,《解放军报》社论就曾经警示过我们,在我们军队里,确实有那么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极少数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顽固分子,他们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两面三刀,欺上瞒下,玩弄资产阶级政客的卑劣手法,抗拒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如今,明都军区里的一小撮拿枪的走资派们撕破了伪装,明目张胆地跳出来,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挑战,对革命造反派反攻倒算。他们唆使利用‘屁匪’,攻打明都公社,抢走关押在三江大学的走资派,还扬言要解散红色暴动队。但是,他们看错了对象,打错了算盘。我们是无限忠于毛主席的红色战士,是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革命小将。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神不怕、鬼不怕,不管他们有多老的资格,多大的官,只要他们反党、反毛主席,我们就与他们拼到底。红暴的战友们,关键的时刻到了,让我们团结起来,行动起来,与拿枪的刘邓路线决一死战。”

“死战,死战!死战,死战!”台下群情激奋,嗷嗷乱吼。

“好!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同志们,红暴总司令部决定,我们立刻投入战斗,到明都军区示威,要他们无条件地交出那些地方走资派,交出包庇走资派的军内黑后台。不达目的,决不收兵。下面,请红暴司令部作战部部长张向阳同志宣布我们的行动方案。”

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快步走到麦克风前,扯着大嗓门,三言两语地部署完毕,然后拳头一举,大吼一声:“同志们,出发。”

“外公,没咱们的事儿啦。回家吧。”雪素挽起外公的臂弯。
“好,好,回家。”瞟了一眼大操场上被忽悠得团团转的人们,董瘦竹忍不住摇摇头,轻轻嘟哝了一声:“唉,作吧,不作死就不会死。”
“外公,你说什么呢?什么死啊死的?”
“哈哈,外公说,自己是个老不死的,还有戏好看呢。”

就在红暴大部队高举红旗涌出体育场的当口儿,西面围墙边的大槐树上,出溜下两条人影。

“建军,我去通知于海爷。你去军区,告诉乐天,让他赶紧通知爷爷。”
“中。”

两条人影倏尔一合,随即分道扬镳。

(2)

顾建军一路飞奔,总算赶在红暴大部队之前,来到军区大院门口。本来他和建国要到八一八总部执勤,半道上发现暴徒们开大会,便心血来潮,悄悄爬到大树上,看个究竟。可遗憾的是,他们冒着风险打探来的情报白瞎了。大门执勤的解放军战士告诉他,常副参谋长家没人接电话。

建军急得跳脚,却也没辙。他哪里知道,此时此刻,他要找的乐天,正和妈妈、妹妹一道,耷拉着脸,守在军区总院三病区的干部病房里呢。

病房里只有一张床,上面躺着从急诊室转来的常元凯。

“怎么啦,一个个哭丧着脸。”
“爸,你刚吐了血,晕过去了。”乐湄几欲哭出声。
“大惊小怪。”面色苍白的常元凯皱了皱眉头:“不就吐了一口血吗。”
“医生让你静养,你别说话啦。”齐霏霏婉言相劝。
“什么静养,乱弹琴。王副司令要找我谈工作呢。”常元凯伸手掀被单。
“别动!你输着液呢。”齐霏霏用力按住丈夫的手:“工作,工作,就知道工作。告诉你,刚才孙主任说,你吐血,就是工作累出来的。”
“他还说了什么?”常元凯知道,孙主任是军区总院胃肠科主任,给他看过病,开过药,对他的病情非常了解。
“孙主任说,根据初步诊断,你的病叫个什么…,什么性溃疡。”
“应激性溃疡。”乐天看妈妈说不出来,便代答了一句。
“对,应激性溃疡。孙主任说,不好好吃饭、精神紧张,还有工作过度劳累的人容易得这种病。你瞧瞧,这几条,你都占全了。孙主任还说,你的病灶到底在胃里还是十二指肠,有多严重,他们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我让小刘给你办住院手续去了。”
“胡闹,住什么院。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谁自作主张啦?让你住院检查,是孙主任说的。”
“那也不行,我不同意。”常元凯用埋怨的口吻继续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司令、政委都不在家,整个军区只剩下王副司令一个人顶着。我也泡病号,你让王副司令怎么办?”
“我不管。你真有病,又不是泡病号。都累得吐血,你还要不要命啦?我给王副司令打电话去。”
“你敢。”
“爸,你就听妈一回吧。”看到爸爸固执,乐湄挨到病床前,拉起爸爸的手,撒娇般地央告:“爸,听话,好不好嘛。”

常元凯虽然平日里娇惯女儿,可涉及到工作上的事,却不讲情面。他板起脸,想骂女儿“乱弹琴”,话未出口,门口传来敲门声。

“报告。”警卫员小刘在门外喊道:“报告首长,王副司令派人来了。”
“请他进来。”常元凯瞪了女儿一眼,撑着坐起来,感到腹部一阵烧灼般的疼痛,不禁发出一声呻吟。

乐湄心疼,连忙扶住爸爸,在他背后加塞了一个枕头。

门开了,来人是王副司令身边负责机要工作的胡参谋。他向常元凯行了一个军礼:“常副参谋长,首长要我来转达他的问候,说得空儿就过来探望参谋长。王副司令说,参谋长必须听医生的话,配合检查,安心养病。首长特别强调,不管外面出什么事,哪怕天塌下来,参谋长都不得擅自出院,这是命令!”

听到最后的“这是命令”四个字,常元凯心头一紧,接着喉咙发酸。他合上双眼,静了一阵儿,抬手揉揉眼角,哽咽道:“胡参谋,你替我转告王副司令,谢谢首长的关心。我…,我服从命令。”
看到爸爸激动的样子,乐天和乐湄有点不知所措。爸爸怎么啦?哭鼻子么?从小到大,没见过爸爸掉眼泪呀。也许,所有在场的人里,只有齐霏霏,才能体会到常元凯此刻的复杂心情,才能品味出王副司令的话意味着什么。
半年前,当齐霏霏看到丈夫偷偷焚烧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思想上还有些抵触。尤其元凯吼她的那句话,“你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把她气得直抹眼泪。可到了今天,她服了,服得死心塌地。这几日,机关里组织学习戚本禹的《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学《人民日报》、《红旗》编辑部的《“修养”的要害是背叛无产阶级专政》,她实打实地惊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元凯三番五次地警告她、约束她,凭她信口开河的性格,真不知道出什么纰漏呢。本来她应该感到庆幸,可眼下的局势,令她愈发忧心仲仲。这一次,她不是担心自己,而是为元凯的处境发愁。

前些天,军区大院里冒出一张大字报,点了王副司令和元凯的名,说王、常二人狼狈为奸,包庇地方走资派,挑动群众斗群众,大字报的落款是“明都军区红色暴动联络站”。据司令部得到的可靠消息,这个联络站囊括了军事学院、海军学院、军外院、马镖炮校的一些师生,还有军区政治部、文艺团体和体工队的一些造反组织。他们之所以敢点名道姓,因为他们握有证据,大字报里明确地指出走资派们“关押”的地点,军区第二招待所。更为甚之,他们有恃无恐,林副主席最近发出重要指示,“军队不能成为地方走资派的庇护所”。
大字报出来后,齐霏霏明显察觉到丈夫的变化。除了整日愁眉不展,他居然一反常态,悄悄告诉她许多原本属于机密的事。得知这些事情的原委,齐霏霏欲哭无泪,欲恨无由。合着这一枚枚的定时炸弹,都是王副司令揣到元凯手里的。首长下达的命令,元凯敢不执行吗?最让她揪心的是,昨晚元凯带回来一个可怕的消息,军区政治部主任韩诚那个倔老头死了。一个堂堂的开国将军,没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却为了一批莫名其妙的“黑材料”,倒在自己人的审讯室里。
造反派能放过元凯吗?一想到这儿,齐霏霏就想骂人,骂王副司令,也骂于海。要不是老王头拉着元凯干这干那,元凯一个军事干部,怎能搅进这些政治是非的漩涡。还有于海,让你交出走资派,你悄悄交了就得了。干嘛派人劫了红暴的牢房,大张旗鼓地把走资派们送过来,还带着八一八的头头到军区邀功。元凯说得没错,于海这小子太精、太鬼。他就是想造成一个既定事实,把八一八和军区绑在一条船上。结果呢,白白给了红暴以口实,“包庇地方走资派”,人家可以用林副主席的话当尚方宝剑,光明正大地兴师问罪了。
但是,刚才胡参谋转述王副司令的话,不仅感动了常元凯,也震撼了齐霏霏。
“不管外面出什么事,哪怕天塌下来,参谋长都不得擅自出院,这是命令!”
王副司令是什么意思?齐霏霏暗自思忖,莫非,老王头要保护元凯,单枪匹马地对付那帮造反派?若真是这样,自己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在这样的首长手下工作,受点委屈也值了!

陡然间,窗口掠过一道闪电。几秒钟后,一声霹雳,震得大地颤抖。

暴风雨来了。

(3)

站在党委会议室窗前,看着柏油路面上密密麻麻飞溅的水泡,于海的心情一下子好多了。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心情焦躁,不停地打电话,到处找参谋长呢。

真是及时雨啊,于海暗自高兴。下吧,下它个天昏地暗、七荤八素。我倒要看看,那帮乌合之众能坚持多久。刷拉拉,又是一道眩目欲盲的闪电。轰隆隆,又是一串震耳欲聋的炸雷。于海抬头仰望,头顶黑云翻滚,而远处天际,却泛起一条灰白相间的亮带。这是雷阵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看来,雨长不了,还是要有所准备,不能掉以轻心啊。

综合各方面传来的消息,特别是顾建国带来的第一手情报,于海了解到红暴此次行动的意图,以及他们的进攻路线和参战人数。不用说他也心知肚明,孟庆元胆敢向明都军区叫板,肯定得到了上面什么人的暗示与支持,可谓有恃无恐。

自从中央军委命令解放军介入文化大革命以来,全国局势并未得到稳定,反倒出现了新的乱象。“支左”工作中的偏向性,不仅加剧了造反派之间的分裂,也使得某些造反派和解放军之间发生了尖锐的矛盾。许多省市出现了造反派冲击部队机关、抢夺枪支弹药,以及部队抓捕、镇压,乃至枪杀造反派的现象。不久前,《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名曰《正确对待革命小将》。社论声称,如果否定革命小将,便是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果打击革命小将,便是打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紧接着,中央军委又颁布了《军委十条命令》,意在纠正“三支两军”中出现的问题。军委命令中特别强调,“要防止赵永夫 式的的反革命分子或思想很右的人主持支左工作。”如此一来,反军派们兴奋了,以为毛主席、党中央为他们撑腰,致使“揪军内一小撮”的口号甚嚣尘上。孟庆元和他的红暴便是抓住这个机会,兴风作浪,利用手中的把柄,无限上纲,锋芒直指军区首长。

窗外依旧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于海的思绪也随着乌云翻卷不停。

从“包庇地方走资派”延伸到“拿枪的刘邓路线”,孟庆元这小子够毒、够狠。凭他这句话,便足以将王副司令和参谋长打入于万劫不复之地。然而,把王、常二人推到风口浪尖的,不正是他于海吗。上次攻打明都公社,他借机行事,让顾浩田派兵打劫红暴的牢房,把里面关押的走资派们弄出来,当“礼物”送给了军区。表面上看,八一八的举动符合军区首长的指示精神,而骨子里,于海自有他的小九九。他很清楚,军区里那帮老滑头生怕承担责任,逼迫他不得不使点阴着,转嫁责任,给他们上点眼药。当然,于海也清楚,自己的那点小聪明,参谋长不会看不出来。如果这次军区出事,王副司令和参谋长倒台,他和八一八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因而,得知红暴突然行动,他焦虑万分,急着找常元凯商议对策。可到处找不到参谋长,于海感到有些不妙,参谋长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想到此,于海暗下决心,一定要为军区首长们解围,否则会搞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不知这场暴雨还能持续多久,红暴的队伍会不会溃不成兵,但无论如何,也要准备出击,不能把希望全放在在老天爷身上。

大主意拿定,于海立刻转身,走向等在沙盘旁的八一八头头们。

“同志们,集中一下,听我说几句。”

沙盘旁嗡嗡嘈嘈的人们顿时静了下来,目光投向于海。

“同志们,毛主席、党中央命令解放军‘支左’,明都军区旗帜鲜明地支持我们八一八,和我们亲如一家。红暴为此恼羞成怒,诽谤军区首长,说什么解放军‘支左’支错了,污蔑军区首长执行带枪的刘、邓路线。眼下,红暴动用上万农民围攻军区,而军区首长却被《军委十条》所钳制,不能自卫,不敢抓人,甚至不准追究幕后挑动者,只能一味地被动挨打。解放军是我们的靠山,是我们的亲人。如今亲人有难,我们决不能袖手旁观。大家来议论一下,我们该怎样做,才能帮亲人解除危机。”
“同志们,我先表个态。” 马本清率先道:“我完全同意于书记的话。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解放军是我们八一八的亲人,我们绝不允许任何人反军乱军,决不能坐视暴徒的胡作非为。至于作战部署,于书记,你经验丰富,还是你来布置吧。”
“总指挥,这一次,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集思广益吗。”于海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遍:“田师傅,你先说说看。”
汽轮机厂的田师傅如今已经进入八一八兵团的领导层,听到于海点将,便扯着喉咙大声道:“妈的,上次就便宜了那帮王八羔子。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狗日的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老于,小马,你们发话吧。我们厂的机动大队已经集结待命,可以立刻出发。”
“老田。你有没有想过,今天的情况和上次不一样。红暴纠集了上万农民,虽说是一群乌合之众,却也不能小觑。一旦发生冲突,后果很难预料。”
“难道我们怕了不成?”田师傅很不服气。
“这不是怕的问题。如果暴徒们冲着我们来,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老子一点不含糊。”于海心里急,语言也变得粗鲁起来:“可是,孟庆元那个狗日的很狡猾,借口批判带枪的刘邓路线,挑动农民围攻军区。如果我们大打出手,惹出了人命,军区首长也脱不了干系。”
田师傅脖子一鲠:“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于海沉默了一刻,刚要开口,会议室大门“砰”地撞开了,顾建军像只落汤鸡,湿淋淋地闯了进来。

“于海爷,俺回来了。”
“建军,建国说你去了军区,有没有找到人?”于海发问。
“没有。叔家没人接电话。”

于海皱起眉头。和参谋长一直联系不上,一来无法了解军区的态度,二来无法做到里应外合,这是他迟迟不作决定的原因。看了看正撩起衣襟挤水的建军,于海又发一问:“建军,你看到红暴的队伍吗?”
“看到了。人多得海啦,乌秧乌秧的,占了好几条街。”
“这么大的雨,他们没撤?”
“没有。俺听几个农暴的说,这雨挺一挺就过去了。红暴的头头说啦,保证他们有吃有喝,只要他们坚持下去,每个人还发两斤米,当误工补助咧。”
“有吃有喝?还发大米?他们哪儿来的粮食?”
“啊呀,于书记,我还没来得及汇报。”八一八副总指挥徐海峰急忙道:“刚才兵团情报部得到消息,说红暴抢了下关码头粮库,劫走了二十吨大米白面。”

听到徐海峰的话,于海顿时眼睛一亮,对自己谋划的作战部署更加有了把握。他敛了敛头绪,缓声道:“好,同志们,我来说一下我的想法。今天红暴依仗人多势众,围攻军区,打出‘与拿枪的刘邓路线决一死战’的旗号,令我们投鼠忌器。因而,我们不能上当,一定要避其锋芒,逼其撤兵。”
田师傅性急,打断道:“老于,你就不要拽文,说咋办吧。”
于海知道田师傅的炮筒子脾气,对他的话不以为杵,依旧慢条斯理地说:“田师傅,你不要急,一会儿有你忙的呢。我认为,要逼迫红暴撤兵,我们必须兵分三路,每路兵马实施三十六计之一计。”
“哎呀呀。”听到三十六计,田师傅心里急得抓痒,他最喜欢听说书的讲古人用计的戏文了:“于书记,你快说吧,就别买关子了。”
“好。第一路,围魏救赵。海峰,浩田,你们带领各自的兵团,亮出旗号,攻打三江大学的红暴总部。同时散出消息,就说暴徒打伤了你们的人,你们要缉拿凶手。一旦红暴回防,立刻撤出战斗。”
“是。”徐海峰和顾浩田齐声领命。
“第二路,釜底抽薪。建军、建国,你俩带领八一八大刀队和附中猛虎连,快速出击,把三江大学的后勤食堂给我连锅端了。对了,再加一计,顺手牵羊。小马,你让兵团后勤部出几部卡车,配合建军他们,把红暴抢劫的粮食夺回来。”
“好!”马本清回应。
“中。”顾建军一蹦老高。
“第三路…。”于海拖着长音,似笑非笑地看着田师傅。

别人都领了任务,田师傅抓耳挠腮,急不可耐,瞪眼盯着于海。

“这个第三路吗,声东击西。由田师傅带领汽轮机厂机动大队实施。”
田师傅憨憨地笑了,脑袋里却有些犯迷糊:“声东击西?怎么打?”
“老田,声东击西的含义,是以假动作欺骗敌人。简单地说,欺骗敌人的方法有两种。第一,声言出东,其实击西。第二,忽东忽西,即打即离。你要采用的是第二种打法,任务是骚扰红暴围攻军区的大部队。我知道,你的机动大队号称机械化部队。听说卡车上装了大弹弓,可以远距离弹射石块和硫酸瓶。但是,你不要和暴徒正面冲突,也不要往死里整他们,而是制造攻击的假象,使敌方发生混乱。记住,不准靠军区太近,以免误伤到解放军战士。你给我远远地打,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打了就跑,不要恋战。”

听到于海的计谋,众人兴奋异常,蠢蠢欲动。只有田师傅垂下脑袋,看似心有不甘。

于海冷静而严肃地说:“同志们,我再重申一遍。今天兵分三路的目的,是逼迫红暴撤兵,而不是与其决战。由于此次战斗牵扯到解放军,我们不能为红暴留下任何口实,给军区首长添麻烦。田师傅,你放心。我们不怕红暴,更不会任由他们为非作歹。从今天起,八一八将全力以赴,准备下一个战役。”
田师傅抬起头:“什么战役?”
于海朗声道:“扫清暴徒,还我明都。”
田师傅为之一震,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于书记,高人!我老田服了。”

(4)

暴雨停了,天上乌云化鳞,地下浑水成涓。

气压低,呆在屋里闷得慌,董、龚两家老小都走出自家的房门,围坐在七舍门洞子里,边吃午饭,边乘风凉。

董瘦竹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个大白馒头,端详了一会,咬了一口,陡然哈哈大笑,笑得差点把嘴里的馒头喷了出来。

“外公。”雪素乖巧,急忙起身,转到董瘦竹背后,小粉拳轻轻捶打了两下,婉声娇笑道:“嘿嘿,外公,你又发疯啦。”
“雪素,没大没小的,怎么跟外公说话呢。”梦兰晓得这爷儿俩在一起没正形,可当妈妈的也不得不管教小女儿两句。
“梦兰,你莫管。这个老疯子一天到晚吹头怪脑的,难怪孩子笑他。”董师母嘴里笑骂着,手上却为老头子递去一碗汤:“喏,喝口汤,别呛着了。”
董瘦竹就着碗抿了一口:“好,好。还是老太婆心疼我。”
“耐格老东西,毋晓得今厢哪根筋搭错了,昏说乱话。”听到老伴的打趣,董师母脸都红了。

“外公,外公,你笑什么吗?”雪素摇晃着老人的肩头撒娇。她知道,只要外公大笑,肯定有什么好玩的事。
“呵呵,外公拼凑了一首打油诗,想想要笑。”
“打油诗?我知道,我知道。”坐在门口的文漪也来了兴趣,捅了捅身边的男孩:“哎,和平,你上次怎么说的来着,什么黑狗白、白狗肿的?”
和平翻了文漪一个白眼,挖苦道:“哼,就你这记性,还敢说‘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不就是说天上下大雪,落到狗身上,黑狗变白了,白狗变肿了吗。”

“哈哈哈。”门洞里众人个个前俯后仰,笑不可支。

畹香捂着肚子笑道:“要说疯,文漪才是疯丫头,古人她都放不过。人家明明是‘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到她嘴里,变成黑狗了。”
文漪眨眨眼,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那有什么关系,古人也不见得都对。凭什么只能黄狗身上白,黑狗也可以呀。”
“好,好,二丫头言之有理。哈哈哈。”董瘦竹抚掌大笑:“黄狗黑狗都是狗,就看落入谁的手,你说黄来我偏黑,文漪气死张打油 。”
“寄爹,你就跟着孩子们一起疯吧。”梦兰笑得岔气,也忘了“没大没小”的说教了。
董瘦竹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老泪,动情地说:“梦兰,逸凡啊,跟孩子们一起疯,老夫开心,可谓苦中作乐也。”

龚逸凡点头称是,心中暗道,老爷子岂止是在苦中作乐,一句“黄狗黑狗都是狗,就看落入谁的手”,便道出了今早大操场上“誓师大会”的真髓。昨日的“马列主义理论家”,今朝的“赫鲁晓夫”,昨日举国仰慕的国家主席,今朝人人喊打的落水狗。黄狗焉?黑狗焉?岂不正应了杜甫 的那句诗,“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唉,这场颠七倒八的文化大革命,到底哪天才是个头啊。

“外公,外公。”雪素好奇未泯,依旧缠着外公不放:“你还没说你的打油诗呢。”
董瘦竹又呵呵笑了起来:“好,好。小素儿,你坐回去,外公说给你听。”
“哎。”雪素乖乖地坐回自己的小板凳。
董瘦竹眯起眼,强忍住笑,晃了晃手中的白馒头,怪声怪气地吟道:“天上下雨地下流,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兄弟忙打架,几家白吃大馒头。”
老爷子话音方落,文漪放声大笑,拍着小手说:“我知道,我知道,外公说我呢。哈哈,笑死我了。”

刚才,她去饭堂买馒头,没想到食堂里空无一人,且一片狼藉。走进大厨房,橱柜东倒西歪,地面滑不溜叽,到处都是倾倒的饭菜、成堆的花卷馒头包子,还有被掀翻的案板和被砸破的大铁锅。既然没人,文漪也就毫无忌讳,把饭票揣回衣兜,拣干净的馒头往钢种锅里装。可锅太小,装不了多少。她灵机一动,铺开一块屉布,把大笼屉里残留的馒头、包子卷了一大堆,背了一座小山似的,一溜烟地跑回七舍。

众人开怀的笑声中,文漪更是乐得屁颠颠的。“几家白吃大馒头”,外公把她的光荣事迹编到打油诗里了。

大千世界,红尘百戏。台上台下皆入彀,几家欢乐几家愁。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男女老少当属欢乐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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