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孟庆元造反得势 陈碧如绝望自杀
(1)
冬天到了。
和阴霭密布的老天一样,三大附中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指挥部里也显得格外阴冷。偌大的一间会议室死气沉沉,只有常乐天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背朝大门,斜坐在窗前,两只脚翘在窗台上,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核桃树发呆。
这些日子,他烦死了,打小到大,从来就没这么烦过。因为保卫省委那件事,他憋了一肚子委屈,也窝了一肚子火。
想想也来气,八一八大喇叭里播出最后通牒的那天晚上,红卫兵还没说要撤,省委倒他奶奶的先缴械了。他们派人接待了造反派代表,无条件地接受了造反派提出的要求,声称造反派冲击省委是革命行动,还说彭博同志领导的三江大学工作队犯了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省委责成他在批判大会上作触及灵魂的深刻检查。妈的,我们拼死拼活地保他们,可他们倒好,说投降就投降,白白把我们给坑了。如果说造反派冲击省委是革命行动,那我们呢?我们保卫省委的岂不成了反革命吗?更让常乐天恼怒的是,一见大势不妙,彭晓光和那个秦秘书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在造反派的奚落嘲弄声中,他不得不带领着垂头丧气的小兄弟们,灰溜溜地撤离省委大院。看到钟明和“丛中笑”那帮丫头片子得意洋洋地样子,他心里别提有多窝囊,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几天后,满腹的怒气还在发酵,王向荣又跑来招惹他。王向荣说,根据当前迅猛发展的革命形势,红总调整了战略部署。首先,为了摆脱“保皇派”的形象,红总将在近期召开万人大会,揭发批判省市一级的走资派。此外,鉴于彭博是挑动群众斗群众的幕后黑手,红总决定,撤销彭晓光的五纵司令,由他来顶替这个职务。乐天听了火冒三丈,一口回绝。不管怎么样,彭晓光是哥们儿,咱不能做对不起哥们儿的事。再说啦,前些日子你们还一口一个彭书记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不带这样的玩的。王向荣毕竟是当政委的,有涵养,碰了钉子,倒没生气,只是尴尬地笑笑,同时劝乐天好好想想,认清局势,吸取教训,以利再战。
扯淡,什么吸取教训,什么以利再战。还想拿老子当枪使?老子他妈的不干了。
可上哪儿去呢?回家,听妈妈唠叨,烦人。上街,看造反派的大字报,无聊。突然,窗外核桃树上落下两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枝头蹦来蹦去。常乐天顿时有了主意,他咧嘴一笑,妈的,找建军他们,上山,打鸟。
“砰”地一声响,会议室的门被撞开了。常乐天扭头一看,嘿,想到曹操,曹操就到。顾建军、顾建国哥儿俩一前一后地闯了进来。
“叔,你躲在这儿,俺到处找你咧。”
“找我干嘛?”
“俺不想在纠察队干了。”
“为什么?”
“队长要俺们交钱交粮票,要么就没饭吃咧。”
听到建军的抱怨,乐天皱起了眉头。这个破事儿,他两天前就知道了。纠察队成立后,彭晓光借着他爸爸和保卫省市机关的名头,让明都市政府为纠察队拨钱拨粮,偷偷把帐挂在接待红卫兵大串联的开销上。可眼下造反派得势,他爸爸成了省委抛出来的替罪羊,市里就怂了,生怕这件事被造反派发现,背上个走资派豢养保皇派的罪名。纠察队断了给养,要队员们自己掏钱掏粮票,别说建军,换谁谁也不干,哪儿有自己个儿出血替别人卖命的。但是,纠察队肩负着看管牛鬼蛇神、保护“破四旧”成果的重任,总不能说散就散吧。乐天想,虽然自己也发牢骚不干了,但毕竟还是五纵参谋长,不能在关键时刻撂挑子。
于是,他暂且放弃了上山打鸟的念头,一本正经道:“建军,说什么呢?没饭吃你就不革命了?乱弹琴。”
“人都饿死了,还咋革命?”建军不服。
“你先给我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这件事我找王老师汇报一下,商量一个解决办法。”
“回去就回去。”顾建军绷着脸嘟囔道:“反正要钱俺没有,要命有一条。”
“得啦,啥要命不要命的,你也干不了几天了。”站在建军身后的建国急不可耐地插嘴道:“乐天,你看到今天的《八一八战报》了吗?”
“什么破烂玩意儿,不想看。”提到八一八,乐天就气不打一处来。
顾建国晃了晃卷在手中的报纸:“今天的,你一定想看。上面有钟明和于海爷的消息呢。”
钟明?于海叔叔?建国的话勾起了乐天的好奇心,他一把抢过建国手中的报纸,摊在会议室的桌子上。
《八一八战报》头版刊登了一篇报道,通栏套红标题:“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猛烈开火”。文中写到:
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声中,来自五湖四海的造反派代表们聚集北京,在首都工人体育馆召开誓师大会,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猛烈开火。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文化革命的旗手江青 同志,以及其他中央领导和中央文革小组的首长们亲临会场,与首都和全国各地的造反派战友们欢聚一堂。
明都地区参加大会的代表有三江大学“红色暴动队”司令孟庆元同志,江南电讯工程学院“八一八兵团”总指挥马本清同志,革命干部代表、江南电讯工程学院党委书记于海同志,还有著名的革命小将、三大附中“丛中笑战斗队”的钟明同志。
大会开始,我们敬爱的周总理亲自指挥,全场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在热烈的掌声中,钟明同志首先上台发言。她结合自己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切身经历,讲述了革命大字报《致父母的一封公开信》的来龙去脉,并表示坚决同父母的错误立场划清界限,坚决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造反有理,誓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血战到底!(钟明同志的讲话全文见本报第二版)。
钟明同志讲话后,周恩来总理亲切地与她握手,兴奋地说:“好!很有希望。”周总理还握起拳头鼓励她:“勇敢些,战斗!”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走下座位,挽起钟明的手,从主席台一端走到另一端,并亲自带领大家高呼口号:“向革命小将学习,向革命小将致敬。”
紧接着,三江大学孟庆元同志代表“红色暴动队”上台发言。他控诉了省委和三江大学工作队压制群众运动的种种罪行,并指出从中央到地方存在一条又粗又长的修正主义黑线,我们一定要在中央文革小组的领导下,把这条黑线的总根子彻底挖出来,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周恩来总理在孟庆元同志发言后明确表示:“我们早就宣布过,任何学校的工作组,本身犯的错误,在学校犯的错误,应该随叫随到。如果他们的上级应该负的责任,那么上级就应该到学校检讨。”
明都地区最后一位发言的是革命干部代表、江南电讯工程学院党委书记于海同志。他在讲话里高度赞扬了革命小将的“五不怕”造反精神,决心端正态度、放下架子、丢掉包袱,向革命小将学习,虚心作革命小将的小学生,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紧跟中央文革小组,在文化大革命中再立新功。于海同志发言后,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 同志高兴地赞扬道:“好,说的好。老干部不能吃老本,要立新功。”
…
看到这里,常乐天看不下去了,因为他已经懵菜了。
“乐天,我们是不是保错了?”建国心虚地问道。
“叔,俺咋也觉得不对劲呢。”建军应声附和。
常乐天听若未闻,脑子里一团乱麻,一坨浆糊…。
(2)
此刻,红暴指挥部的办公桌上,也摊着一张同样的报纸,《八一八战报》。上面的报道,孟庆元已经读了两遍了。
在冲击省委的那天晚上,贺延生传达了中央文革小组首长的电话指示,要孟庆元、钟明、马本清赴京开会,汇报明都地区的斗争情况。贺延生特别交待,中央文革小组的首长们已经看到了钟明写的《致父母的一封公开信》,非常感动,一再强调要把这位革命小将请到北京来。贺延生还说,他多推荐了一个人,革命干部于海。中央首长对于海的表现很感兴趣,认为干部带头起来造反,是文化大革命发展的新动向、好势头。
孟庆元没有料到,八一八来得如此之快,代表们刚从北京开会归来,他们的报道就出笼了。而且,比起红暴那份钢板刻的油印小报,白纸铅字的《八一八战报》要气派得多。孟庆元默默感叹,唉,又让别人领先一筹。不过,平心而论,虽然报纸是八一八办的,可这篇报道还算客观,因为他的名字毕竟排在了前头。
回想起自己在那次大会上的表现,孟庆元颇为自得。他的发言获得了周总理的认可,从而确定了他在明都地区造反派中的地位,成为人们心目中响当当的革命左派。唯一有点遗憾是钟明的风头盖过了他。这个小丫头,居然得到了江青同志的青睐,搂着她在主席台上绕圈子,这是多么大的荣耀。会后,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发表声明,聘请钟明当了三司的名誉司令,更让他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孟庆元拿起桌上的《八一八战报》,小心翼翼地将它折好,放进抽屉里。接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掀开两页,摊放在眼前。他没有时间回味已经发生过的事儿,因为他有更多的大事要做,一件比一件紧迫,一件比一件重要。
第一件大事是扳倒代理党委书记李铁山,把三江大学的权力夺过来。这件事,早在他赴京开会之前,就已经着手进行了。
冲击省委那天,八一八后来居上,出尽风头,令孟庆元一直耿耿于怀,有一点桃子被别人抢走的感觉。他从中得到了一个惨痛的教训,没有权,名气再大也不顶用,俗话说得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痛定思痛,他把夺权的事列入了首要日程,而这个首要日程里的首要任务,便是彻底整垮那个还在掌权的李铁山。孟庆元知道,李铁山就是钟明公开信里面的那个继父,眼下钟明红得发紫,不能轻易得罪,要整就必须整得证据确凿、铁案如山。再者,李铁山不像走资派严明,不那么好对付,因为在政治问题和历史问题上抓不到他的小辫子。这个老家伙十五岁参加红军,戎马半生,屡立战功。从野战部队转业到三江大学后,他又是有名的黑脸书记。反右斗争中,他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对待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态度上,他横眉怒目、冷酷无情。唯一可以作文章的,是把李铁山和陈碧如绑到一起,在男女关系和阶级出身上寻找突破口。于是,孟庆元临赴北京开会前,借用红卫兵大串联的名义,派出了两支外调人马。一队到李铁山原来的部队,调查他转业到地方的原因和以前的婚姻状况。另一队到陈碧如工作过的昆明,调查她的反动家庭背景。
没承想,调查结果出乎他的想象,犹如两枚重磅炸弹,其威力之大,可以把李铁山、陈碧如这一对狗男女炸得粉身碎骨。
调查李铁山的小队带回来一份揭发材料,居然是他的前妻亲笔写的。他的前妻是一个抗战干部,当过晋察冀边区的妇女支前队长,在反扫荡中救过李铁山的命。她在揭发材料中写道,全国解放后,李铁山贪图享乐,相中了师里新来的女学生,便当了陈世美,忘恩负义,逼迫她离婚。谁知那个女学生另有所爱,不肯从他,他兽性大发,强奸了人家。女学生不甘受辱,悬梁自尽。为了维护部队的颜面,上级领导隐瞒了事件真相,让他转业到了地方。从揭发材料上看得出,李铁山前妻的文化水平不高,语句不通,错白字连篇。但她的心肠够狠,一再要革命小将们把李铁山这个道德败坏人面兽心的家伙揪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相比之下,陈碧如的材料就更加惊心动魄了。她不仅出生于资产阶级家庭,她的父亲居然还是上了战犯名单的国民党将军。更有甚者,她本人就是个罪大恶极的叛徒!在一次“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学生运动中,她和几位地下党负责干部被国民党特务逮捕。数日之后,只有她一个人活着走出监狱,其余同志都惨遭军统特务秘密杀害。镇反时,有人怀疑她叛党,写了检举信。为此,她被拘留审查了几个月。可不知何因,镇反小组只给了一个“没有确凿证据”的结论,让她侥幸逃过了一关。然而,傻子也看得出,陈碧如肯定背叛了党、出卖了同志,否则别人都牺牲了,她怎能毫发未损地逃出特务的毒手。如果说她不是叛徒,那只剩下一种可能,出自于她的阶级本性,她原本就是打入地下党内部的国民党特务。
看着笔记本上“李铁山、陈碧如”两人的名字,孟庆元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拿起钢笔,重重地在名字上打了两个叉叉。今天早上,大字报已经贴满校园,他们已经是两只臭不可闻的死老虎了。油然间,孟庆元冒出一个奇妙的念头,如果钟明看到那份“彻底揭穿李铁山、陈碧如的黑面目”的大字报,看到“打倒淫贼李铁山”、“打倒叛徒陈碧如”的大标语,脸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
两个黑叉叉下面,写着学校几个重要单位的名称,财务处、后勤处、车队、印刷厂,…。有的单位后面添加了人名,有的还空着。人手不够啊,孟庆元感到头疼。夺权不难,掌控权力却不容易。那些单位里的老油条们会乖乖地听话吗?而且,就算李铁山垮了台,学校里大多数干部群众可能依旧东张西望,因为在三江大学,还有一个势力庞大的群众组织,那就是保皇派“赤卫队”,以及他们称作“红总”的联合指挥部。
该动手了!
孟庆元咬了咬牙,把手中的钢笔一丢,朝门外喊道:“小王。”
留着二道毛子的女生跑进来:“孟老师,你叫我?”
“你骑我的车子去,通知各单位的红暴负责人和联络站的贺延生同志,今天晚上6点在大队部召开紧急会议。”
女孩摘下厚厚的眼镜,撩起衣襟擦了擦,问道:“那?会议的内容呢?”
孟庆元手一挥:“暂时保密。”
(3)
离下班的时间还早着呢,齐霏霏却已经回到了家门口。
她每天去教育局上班,只不过出自于多年的习惯。其实,如今连卯都不必应,机关陷入瘫痪,没人管事了。局长、书记们三天两头地被拉出去批斗,下面的小干部们无所事从,除了交换一点流言蜚语,便是心不在焉地看报纸、装模作样地学毛著。按照惯例,今天下午本该过组织生活,可党小组长都不见影子,齐霏霏也见样学样,脚踩西瓜皮,开溜了。
打开家门,猛然间,一股呛人的烟味闯入鼻孔。天哪,哪儿着火了?
她连鞋都来不及换,循着烟味跑上楼梯。卧室门关着,门缝下冉冉冒出一缕白烟。齐霏霏惊慌失措,一脚踢开房门。弥漫的烟雾中,她看见常元凯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破书,面前放着一只脸盆,盆里火苗突突。
“哎呀妈呀,你这是在干什么?”齐霏霏大呼小叫。
常元凯抬起头看看她,不动声色地说:“喊什么喊,把门关上。”
齐霏霏没好气地追问道:“你干嘛呢?”
“没什么,处理一些旧书。”
“什么旧书?扔了就得了呗,干嘛要在家里烧?”齐霏霏一边关门一边唠叨:“你瞧你,弄得一屋子烟味,还让不让人住啦。”
常元凯没吭声,目光盯在手中的书上。书的纸质已经发黄,正要撕下的那一页,有几行褪了色的蓝杠杠。
“这种人根本不懂马克思列宁主义,而只是胡诌一些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术语,自以为是‘中国的马克思、列宁’,装作马克思、列宁的姿态在党内出现,并且毫不知耻地要求我们的党员像尊重马克思、列宁那样去尊重他,拥护他为领袖,报答他以衷心和热情。他也可以不待别人推举,径自封为‘领袖’,自己爬到负责的位置上,家长式地在党内发号施令,企图教训我们党,责骂党内的一切,任意打击、处罚和摆布我们的党员。”
常元凯神经一紧,这段话,今天读来,怎么和以前的理解大相径庭呢?
他手中的破书,和那本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一样,也是他曾经当作宝贝一般的东西,延安出版的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二十多年来,他记不清读过多少遍,书里划满了红杠杠、蓝杠杠。62年,《修养》出了新版,可常元凯舍不得丢掉这本陪伴他多年的老友,一直珍藏在身边。他记得,红杠杠上的文字代表着做一个合格共产党员的修养与准则,而蓝杠杠上的文字则是需要警惕的党内错误倾向。他下意识地朝后翻了几页,又看到几行蓝杠杠标记的文字:
“他‘好名’的孽根未除,他企图在共产主义事业中把自己打扮成为‘伟大人物’和‘英雄’,甚至为了满足他的这种欲望而不择手段。
… 按照这些似乎疯癫的人看来,任何党内和平,即使是在原则路线上完全一致的党内和平,也是要不得的。他们在党内并没有原则分歧的时候也硬要去‘搜索’斗争对象,把某些同志当作‘机会主义者’,作为党内斗争中射击的‘草人’。他们认为,党的发展,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胜利,只有依靠这种错误的斗争,依靠这种射击‘草人’的火力,才能得到灵验如神的开展。他们认为只有这样‘平地起风波’,故意制造党内斗争,才算是‘布尔什维克’。当然,这并不是什么真正要郑重其事地进行党内斗争,而是对党开玩笑,把极严肃性质的党内斗争当作儿戏来进行。主张这样做的人,并不是什么‘布尔什维克’,而是近乎不可救药的人,或者是以‘布尔什维克’名义来投机的人。”
看到这些针针见血的话,常元凯冒出一身鸡皮疙瘩。尽管他知道,刘少奇写这本书的初衷并非把矛头指向毛主席,但字里行间的,怎么就那么神似,像是在含沙射影呢。怪不得老人家要搞文化大革命,光凭书中这些话,就足以把他当作党内斗争中射击的‘草人’了。
克劳塞维茨说过,战争是一场赌博。那么,党内斗争呢?莫不也是一场赌博?前些日子,儿子告诉他,于海叔叔站在了八一八一边,帮助造反派冲击省委。尽管儿子信誓旦旦,说是亲眼所见,常元凯却不敢全然相信。于海这位老战友,会耍点小聪明,但在事关个人政治生命的问题上,该不会如此轻率吧。正想找个机会和于海好好聊聊,于海先打来了电话。他兴致勃勃地讲诉了北京造反派大会的盛况,提到了中央文革小组首长对老干部的期许,也表达了他紧跟毛主席炮打司令部的明确态度。一通电话,令常元凯不得不信,也不得不服。这一次路线斗争,至少目前来看,于海把赌注押在赢面上了。
然而,于海还是低估了常元凯。他在军区大院不假,可军区里也并非是风平浪静的世外桃源。八届十一中全会结束不久,常元凯就看到了那份《炮打司令部》的抄件。中央十月工作会议后,王副司令悄悄给他透过风,主席的那张大字报,就是炮轰刘少奇和邓小平 两人的司令部。在常元凯的内心里,他崇拜毛主席,没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英明领导,就没有今天的新中国。而另一方面,他也敬仰刘少奇、邓小平这些老革命,没有他们的全力辅佐,光凭主席一个人,也不可能取得今天的胜利。他想不通的是,当年同生共死的革命战友,怎么突然变得势同水火?他们之间当真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吗?要说刘、邓想复辟资本主义,打死他也不敢相信。过去的中国,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根本没有经历过资本主义,复辟之说从何谈起?然而,事实毕竟如此,炮打司令部,平地起风波。眼下的局势,表面上箭拔弩张,暗地里云谲波诡。
按照常元凯的分析,刘、邓是一棵大树,树高叶茂,盘根错节,不可能一下子砍倒。如今造反派们在各地冲击党政机关,肯定有人授意,有人支持,其目的是先砍去大树的枝枝丫丫,然后将树连根刨掉。可是,常元凯还有些吃不准,党、政、军里那么多刘、邓的老战友、老部下,他们能想得通、跟着干吗?再说啦,朱老总、周总理他们就会任由造反派胡作非为,自己躲在一旁袖手旁观吗?常元凯认为,于海押宝,操之过急,只是基于对主席意图的揣摩,而战争中是不会缺少偶然性的。当然,这些话容易授人以柄,他没敢跟于海明说。在常元凯的潜意识里,这次党内斗争将是一场充满变数的危险赌博,他不想赌,也不敢赌。但他懂得自保,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烧书,烧掉这本可能会带来隐患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
“啊呀,你烧这本书,为什么?”齐霏霏也认出了元凯手中的书。
常元凯连着撕下几页,丢进脸盆,火苗又熊熊燃起。他刚要张嘴,呛了口烟,忍不住“咳咳”几声。齐霏霏赶忙走到他身边,轻轻地在他背上拍打。
“行了,没事。”常元凯道:“军区政治部下了文件,要领导干部带头上缴封资修的东西。这上面有我的字迹,还是烧了好。”
“元凯,他的问题有那么严重吗?”齐霏霏当然也知道刘少奇犯了错。
“可能…,超乎我们的想象。”
“我就不信。那么多老同志,革命一辈子,怎么一下子都变成了走资派。我看是右派想翻天了。”
常元凯厉声喝道:“你又胡说!”
齐霏霏耷拉下脸:“谁胡说了?你出去看看,除了军区大院,哪个单位的党委还在?党都不要了,不是右派翻天是什么?”
“乱弹琴!我说你这个同志,居然说这种蠢话。你每天都干什么?连报纸都不看吗?”常元凯很为恼火。
“谁说我不看了?”
“左右都分不清,看了也白看。我再说一遍,你给我牢牢记住那三条原则。否则…”
“否则怎么样?”
常元凯脸色冷酷,一字一顿:“否则,你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齐霏霏气鼓鼓地把书包往床上一扔,抬手抹着不知是烟熏还是气出来的泪水,头也不回地走出卧室,“砰”地关上房门。
常元凯叹了口气,唉,傻女人。看来,有些话,尽管有违往日的原则,也不能掖着藏着,该跟妻子讲讲清楚了。
(4)
天色暗了。
一个形影单薄的女人,目不斜视地走进省委大门。
“陈处长,这么晚了还去办公室?”老门卫认出了她,热心地问道。
女人没有理睬,两眼依旧直勾勾的,步履僵硬,像一个飘忽的鬼魅。
看着女人瘦骨伶仃的背影,老门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正前方,是省委办公大楼,黑乎乎的一片,只有门口的两盏路灯亮着。大门两侧的墙上、窗户上贴满大标语,“砸烂黑省委”、“打倒走资派”, …。阴冷的夜风中,路灯咿呀作响,标语悉索发抖。
惨淡的灯光照亮女人的脸,苍白、麻木,深邃的眼窝,如同两只无底的黑洞。
她缓缓地推开大门,静悄悄地向楼上走去。
三楼东面,是她的办公室。一块木头牌子,“理论教育处”,狗尾巴似的耷拉在门旁。一条大标语,封条一般斜贴在门上。光线虽暗,标语上的字迹尚依稀可见,“打倒叛徒陈碧如”。
女人面无表情,缓缓地走到门前,伸出两只纤细苍白的手,一片一片地把标语撕下来。她撕得很慢,很仔细,纸屑在走廊里无声飘泊。粘得太牢的地方,她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扣,渐渐地,指尖溢出丝丝血迹。
天,终于黑透了。标语,也终于撕干净了。女人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摸黑走到办公桌前。
她默默地坐在黑暗里,黑暗默默地吞噬着她。
“叛徒!你他妈的敢骗老子!”李铁山气急败坏的咒骂、凶狠凌厉的耳光,终于让她清醒,也让她彻底绝望。
叛徒?这个世上,除了老钟,没有人再会相信她了。
她拧亮台灯,双肘伏在书桌上。墨绿色的灯罩散发出诡异的光,光线洒向一张白纸,白纸上呈现出一个又一个娟秀的钢笔字。
好了。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关掉台灯,摸索着走出办公室。走廊里,楼梯上,响起“蠹蠹”脚步声,缓慢、清晰,黑暗中显得格外瘆人。
爬上五楼的胸墙,女人挺直腰肢,理了理夜风吹乱的发际。
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吗?
呼啸的戾风,魔鬼一般地狞笑。恍惚间,她看到许许多多可怕的眼睛,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仿若无数只飞蚊,在她眼前旋舞。李铁山咬牙切齿的怒目,儿子充满恨意的一瞥,女儿嫉恶如仇的眼神,还有,那一双双分不清是谁,却冷酷无情的鄙视…。
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女人垂下眼帘,眼眶里流出两行清泪,泪滴中闪烁着点点星光。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腿微屈,纵身一跃,影子在夜空中划过,衣裾飘飘,像一个御风而翔的女巫。
那张白纸,如一片轻柔的羽毛,缓缓地,缓缓地落在软绵绵的身体旁。
四周死一样的沉寂,惨淡的灯光,洒在白纸上。
“为了崇高的共产主义事业,我,背叛了父母,出卖了丈夫,抛弃了儿子,赶走了女儿,可你们,还是不相信我。我无言以对,只能用我的生命向党证明,我是一名忠诚的共产党员,我不是叛徒!
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碧如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