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四十九章 夺枪炮文攻武卫 置地产改弦易张

第四十九章 夺枪炮文攻武卫 置地产改弦易张

(1)

“乐天,别过去了吧,前面危险。”彭晓光停下脚步,伸手拽住走在前头的常乐天。
“咳,怕什么。”常乐天扭过头,满不在乎地说:“就那些土八路造的炮,能打多远?”
“还是小心点好。土八路的炮,可没准头。保不定打歪了,落在咱头上。”
“那…。”乐天迟疑了一下:“好吧。前面有个鬼子的破碉堡,咱们躲进去,肯定安全。”

两个大男孩趋前几步,压低身子,钻进一座塌了半边、散发着尿骚味的水泥碉堡。

“耶,臭死了。”常乐天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抻了抻被汗水湿透的背心。
彭晓光也捂住鼻子,左右看了看:“哎,这儿有个瞭望孔。”

常乐天凑过去,长满青苔的水泥洞口吹来一股热风。两个男孩头靠头,透过喇叭似的瞭望孔,朝山下观望。

梅岭脚下,锣鼓喧天,红旗招展。数百门大炮排作一溜,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粗细不一,奇形怪状。炮身有铁铸的、钢管的、汽油桶的,还有看不出名堂的,活像一群怪兽,脖子上系着红绸带,张着大嘴,盛气凌人。黑黝黝的炮口指向一片缓缓上升的开阔地,百米开外摆放了一圈靶子。靶子也是各种各样,方的,圆的,三角的。每块靶子上都画着扭曲的人形,牛头马面的。有的靶子上还写了两个血淋淋的大字,“暴徒”。开阔地四周,隔十来米插一面醒目的小红旗。不消说,这是在警告人们,里面危险,擅自闯入者,死了活该。

彭晓光看了一阵,有点失望地说:“唉,我还以为有多厉害,小儿科。”

小儿科?乐天觉得奇怪,八一八摆的阵势还不够大么?

虽然乐天称自己为“观潮派”,没卷入两派之争,但内心里,他淡化了过去对所有造反派的憎恨,转而倾向八一八。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他对八一八的好感与日俱增。不仅因为八一八里有他不少的老朋友,还有两件事,令他对八一八刮目相看。其一,妹妹乐湄被暴徒劫持,八一八出手相救;其二,军区大院被暴徒围攻,八一八逼贼退兵。

一晃快三个月了,可红暴围攻军区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眼前。那是个雷雨交加的日子,乐天守在爸爸的病房里,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的一阵阵噪音。竖起耳朵细听,轰隆隆的雷声中混杂着高音喇叭声和有节奏的呐喊声。他忍耐不住,借口上厕所,悄悄溜出军区总院。顶着瓢泼大雨,他爬到司令部警卫营营房的楼顶上,亲眼目睹了那紧张而又精彩的一幕。

军区大门前,警卫营战士和机关干部们手挽手地筑成几道人墙。面对成千上万暴徒的凶猛冲撞,军人们忍气吞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高音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军区司令部声明,同意红暴的要求,归还羁押在军区的地方走资派,并责成王副司令代表军区作检查。同时,声明中还告诫围攻的人们,这里是重要的军事机关,担负着保卫国家安全的重任,希望革命群众能够顾全大局,立刻解散,返回各单位闹革命。军区的态度如此诚恳,守门的官兵如此忍让,可暴徒们还是不依不饶。他们手持棍棒扁担,高呼“打到带枪的刘邓路线”,一番又一番地冲击军区大门。几轮猛攻下来,赤手空拳的解放军官兵被打得鼻青脸肿,被撞得节节后退。

眼瞅着人墙倒塌,大门即将失守,岂料风云突变,暴徒们乱了阵脚。半空中莫名其妙地降下一阵石雨,石块核桃大小,乒乒乓乓,砸得暴徒们头破血流。更可怕的是落石中还有一些玻璃瓶子,里面似乎装满液体,落在地面炸开,冒出一股股白烟,随即飘起一阵阵刺鼻的酸臭味。乐天明白了,这肯定是建军说过的特殊武器,发烟硫酸。化学课上老师讲过,硫酸具有很强的腐蚀性,能抽走木材、布料、皮肤里的水分,使之变成黑炭。这东西溅到衣服上都会烧个洞,更不说溅到赤裸的腿上、脚上了。果不其然,特殊武器就是比石块厉害。白烟起处,暴徒们纷纷逃避,连蹦带跳,哭天喊地,乱成一锅粥。只见石块和硫酸瓶一会儿来自东边,一会儿来自西边,时紧时慢,时密时疏,逼得暴徒们自相拥挤踩踏,人仰马翻。终于,暴徒们支撑不住,上万人马卷旗息鼓,丢盔卸甲,仓皇退却。

后来建军告诉他,这都是于海爷的高招。八一八兵分三路,一路围魏救赵,一路釜底抽薪,一路声东击西,吓得暴徒屁滚尿流。建军得意洋洋地说,他和建国带领大刀队,把红暴的食堂砸了个稀巴烂,还顺手牵羊,抢了红暴的粮食。那些农民暴动队的土老冒们听说馍也没得吃,米也没得发,谁也不肯饿着肚皮为孟庆元卖命了。建军咬牙切齿道,叔,俺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事没完,八一八正在准备一个大战役,按于海爷的口号,扫清暴徒,还我明都。

建军说的果然没错。前几天,《八一八战报》上登出一篇火药味十足的檄文。文中声称,坚决响应江青同志“文攻武卫”的英明指示,武装起来,向反革命暴徒宣战。紧接着,八一八又发出《紧急号外》,告知明都人民,今天在梅岭举行“文攻武卫”誓师大会,同时进行自制火炮的打靶试验。正巧彭晓光从上海回来了,乐天便拽上他,一同上了梅岭后山。

听到彭晓光说八一八“小儿科”,乐天心中颇为不服,回嘴道:“这还小儿科?你小子也太牛了吧。”
“不是我牛。比起上海的武斗,明都吗…” 彭晓光竖起一根小指头:“顶多算这个。”

乐天愣了愣神,他知道,何止是明都,北京、上海、武汉、重庆,乃至全国各地,如今都在上演着生龙活虎的武打戏。而不久前上海工总司和上柴联司之间的那场血腥大战,似乎更加邪乎。他从传单里看到过这个消息,却不明详情,故而好奇地问道:“怎么着,你看到那场武斗啦?”
“可以说看到,也可以说没看到。”
“什么意思吗?”
“场面太大,我看不过来。”彭晓光扬了扬眉毛,颇有点装腔作势:“八•四武斗那天,工总司出动了十万人马,封锁了几十条街道,来往运兵的渡船把黄浦江都塞满了。他们还调动了上百辆铲车、履带车、救火车,团团围住上柴联司的大本营,撞围墙,喷高压水炮。遇到拼命抵抗的工事,他们就派出敢死队,短兵相接,冲上去肉搏,把他妈的长矛、大刀、钢钎、板斧、燃烧瓶都用上了。打得那叫个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听说死伤了上千人呢。”

常乐天听得出,彭晓光的描述有夸张的成分。并非夸大了武斗的场面,而是他并未亲临其境,也就是道听途说,然后添油加醋。不过,无论如何,十万人的武斗场面也确实震撼,都快赶上解放战争时的三大战役了。

彭晓光意犹未尽,接着说:“那场仗打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才结束战斗。上柴联司的人顽固得很,宁死不屈。被抓了俘虏,还高呼毛主席万岁,高唱《国际歌》呢。”

听到这里,乐天突然想起了王向荣老师问他的那句话,“那你说说看,谁是你真正的敌人?”

时至今日,他都无法回答这个“革命的首要问题”,故而恨声道:“妈的,什么这个司、那个司,不都是工人阶级吗?干嘛非要打得你死我活的。”
“你不知道了吧?”彭晓光面露讥讽:“工总司有大后台。人家的总司令王洪文 是中央文革小组支持的革命左派。再说啦,即便两派都是工人,也不能一概而论。毛主席说过,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我姑父说,就连他们东海舰队都接到上级命令,必须配合工总司的行动,派巡逻艇封锁黄浦江,防止浦东的农民过江来支援上柴联司。”彭晓光停顿了一下,又悄声补充道:“我还听我姑父说,武斗那天,主席就在上海。空军派出两架直升飞机,现场拍摄武斗实况。主席他老人家亲自观看电视直播,还表扬了王洪文呢。”

这下乐天吃闷了。敢跟毛主席支持的人作对,那还不是找死吗?前些日子,军区大院的干部子弟中流传“二月逆流”的小道消息,说“三老四帅大闹怀仁堂”,否定文化大革命,大骂中央文革小组,把主席惹火了,扬言要带着林彪重上井冈山。此话一出,那些功勋盖世的老帅们立马蔫了,被打成“反动逆流”,押上了批斗会。“革命的首要问题”,答案不是明摆着?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他老人家动动手指头,要谁活,谁活,要谁死,谁死。想到这里,乐天猛地一激灵。不好,万一孟庆元和红暴是中央文革小组支持的的左派,那于海叔叔和八一八不就歇菜了吗?

“啪啪啪”,三声枪响。湛蓝的天空上升起三颗红艳艳的信号弹,八一八的炮群就要发威了。

两个大男孩顾不得再说话,眼睛直愣愣地注视着山下。

喧天的锣鼓都静了下来,围观的人们也都退得远远的。炮群中,率先出场的是十几门黑黝黝的铸铁炮。数十个身穿黄衫,头包红巾,腰系红带的炮手们列队成行,浑似电影里义和团、小刀会的赳赳武夫,个个精神抖擞,英姿飒爽。为首一人手执黄缎三角旗,挥动三下,炮手们抱起脚下的木桶,手拎黑布缠裹的木头棍子,一拥而上,围着大炮转来转去,上下捣鼓。

“天哪,这年头还用前填火药的滑膛炮,真他妈够土的。”刚才晓光说八一八“小儿科”,乐天还不服气,可看到这些老掉牙的爷爷炮,他也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
“哈哈,怎么样,我说的吧。这些破烂玩艺儿,城头上搬来的老古董吧。”
“你先别得意,后面还有厉害的呢。”
“那好,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厉害的。”

两个男孩正斗着嘴,“轰、轰、轰”,炮声响了。虽说是一群老土炮,轰出来的声音依然惊天动地。紧接着,抗日战场上用过的铁管弹丸炮、淮海战场上用过的油桶飞雷炮,以及各大厂家仿制的山炮、迫击炮纷纷登场亮相。开阔地被炸成一片火海,靶子们在硝烟中分崩离析、东倒西歪。

一颗炮弹呼啸而来,落在碉堡不远处,“轰”地一声,瞭望孔外黄土飞扬。

彭晓光慌忙蹲下,捂着脑袋惊呼道:“不好,打过来了。”
乐天笑了:“没事儿,离得远着呢。”
“奶奶的,想不到,他们真有几门好炮。”
“这算什么。顾建军告诉过我,他爸爸厂里还造出坦克和装甲车呢。”
彭晓光面色惨淡:“乐天,八一八和红暴打起来,真敢用这些致命武器吗?”
“不知道。反正我爸说过,战场上一旦打红了眼,就他奶奶的什么都不顾了。”
“唉,幸亏咱们一派不派,犯不着白白去送死。”

看着烽火连天的靶场,乐天没有回话。此刻,他心中非常迷茫。他是军人的后代,打小在部队环境里熏陶,生来只有一个梦想,继承父业,长大当兵,此乃天经地义。他羡慕父辈们金戈铁马的战斗生涯,崇拜战场上那些顶天立地的虎胆英雄,期盼自己也能像爸爸一样,经历一番血与火的洗礼,做一名真正的军人。可是,如果让他上两派武斗的战场,哪怕打着保卫毛主席的旗号,他愿意吗?

乐天心中暗道,扯淡,连他妈的“谁是敌人”都搞不清,打什么打?爱谁谁,反正老子不当冤大头!

(2)

然而,并非所有的人和常乐天、彭晓光的想法一样。

这是个充满激情的年代,这是个崇尚信仰的年代。同时,这也是个衍生出畸形与变态的年代。在一个神圣的魔咒下,人们的思维,为狂热的激情和荒诞的理想所引导;人们的灵魂,为盲目的信仰和愚昧的忠贞所奴役。在这个不安分的年代里,许多原本平常的人,变成了魔鬼附身的怪胎。

隆隆炮声,震得三江大学红暴司令部的玻璃窗索索发抖。玻璃窗后有一张因为愤怒而抽搐的面孔,面孔上有一双因为仇恨而充血的眼睛。一次又一次被对手击倒的孟庆元,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复仇!他不能让革命果实落入他人之手,不能让红暴战友的鲜血白流。为了对抗日益强大的八一八,为了击败武装到牙齿的屁匪,更为了夺回“得而复失”的权力,他也做出了一个针锋相对的决定,抓枪杆子,抢军火库!

此刻,面对屁匪近在咫尺的武力炫耀,他心急如焚,焦虑不安,正在等待着战友们的消息。

“孟老师,孟老师。”司令部机要主任小王一路小跑,边跑边叫:“张向阳来电话了。”如今,只有这个二道毛子女生,还把孟庆元称作老师。

孟庆元猛地急转身,和小王撞了个面对面:“怎么说?”
小王扶住差点被撞掉的眼镜,兴奋地说:“得手啦!”
“得手啦?”
“是的,我们成功啦。大张说,他们排着队往里冲,守仓库的解放军没敢开枪。”
“哼,我谅他们也不敢。”孟庆元露出一副料事在先的得意神情,而内里才把悬在半空的心放回原处。
“大张还说,军火仓库的东西太多,请司令再派些人手过去。”
“好极了。”孟庆元双掌一击:“这样,你马上通知钟明,让她带队,率领中学红暴突击队,迅速赶到七里店。告诉她,把能拿武器、弹药都拿回来,一件也不留。”
“遵命。”小王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随着小王的身影消失,一位身形富态的中年女人走进司令部大门。她也是孟庆元迫切希望见到的人,原三江大学宣传部副部长,如今红暴的头号笔杆子,欧娴。

“庆元,你要的专刊大样出来了。”
“欧大姐,快,快给我看看。”

接过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红色暴动》报大样,入眼通栏套红标题:《放开我,妈妈!》。

哦,一首自由诗,署名“红暴战士”。孟庆元心头一动,情不自禁地高声朗读起来:

放开我,妈妈!
请你放开抓紧我的双手,
别为孩儿担惊受怕。
我不愿做绕梁呢喃的乳燕,
终日徘徊在屋檐下。
我要到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学游泳,
我要到文化革命的暴风骤雨中去冲刷!
最高统帅一声号令,
红暴战士整装出发。
干革命靠的是满腔热血,
敌人的大刀、枪炮算得了啥?
不把屁匪消灭干净,
儿誓做千秋雄鬼永不还家!

再见吧,妈妈!
请你收起离别的泪水,
等待我们胜利的捷报吧!
阶级斗争的疆场任我驰骋,
门庭梨院怎能横枪跃马?
看吧,我们的战旗红似火,
听吧,我们的战歌传天下。
为了全人类的解放事业,
红暴战士敢于踏平海角天涯。
让我们高举文攻武卫的大旗,
手握钢枪刺刀见红把敌杀。
让我们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
用青春的热血浇开胜利花。

哇,太棒了。孟庆元读罢,浑身颤抖,激动不已。他深深地知道,光凭抢来的那些枪炮,红暴还不足以与百万屁匪抗衡。他需要一种政治上的凝聚力、感召力、渲染力、鼓动力。在这些力的激发下,裂变出“精神原子弹”,才能使红暴的普通一兵变成铁血战士,变成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那样的千秋雄鬼。林副统帅说过,战争的胜利还是靠人,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活的思想第一。正因为如此,他授意欧娴编纂一期专刊,发聋振聩,籍以鼓舞红暴战士的战斗意志,激发红暴战士对屁匪的无比仇恨。没想到,他看到了一首诗,诗中火辣的文字,使他心潮汹涌,热泪盈眶。不愧是有名的笔杆子,比起《八一八战报》上那篇干巴巴的檄文,欧大姐这首诗要生动得多、煽情得多啦。

“欧大姐,太好了。谢谢,谢谢,这首诗写得太好了。”

面对孟庆元的连连赞叹,欧娴脸庞发热,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其实,这首诗并不是她写的,也不是出自于某个红暴战士之手,而是她从一张来自武汉的红卫兵小报上抄来的。当然,为了迎合明都地区的具体情况,她做了适当的改动,把什么“红暴”啊、“屁匪”呀都揣进去了。她想,这不算剽窃吧?“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唱雄鸡天下白”,主席他老人家不是也从古人那儿偷几句吗。管它哪儿来的呢,手段并不重要,达到目的就行。想及此,她心里也就坦然了。

“庆元,如果你觉得好,我就通知印刷厂开机了。”
“好,好,非常好。欧大姐,辛苦你了。”
“没什么。哦,对了。刚才收发室送来一封急件,是贺延生从北京寄来的。你快看看,中央是不是有什么新精神?”

孟庆元接过厚厚的牛皮纸袋子,撕开一端,把一沓子材料抖落在办公桌上。粗粗翻了翻,大都是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最近下发的文件,诸如批转山东省军区《关于向革命群众公开检查支左工作中的错误的情况报告》,《关于甘肃问题座谈纪要》,《给武汉市革命群众和广大指战员的一封信》,《关于处理江西问题的若干决定》,《中共中央关于禁止挑动农民进城武斗的通知》等等。还有几份油印件,均是中央文革首长在各种会议上的讲话。

材料的最后,有一封贺延生的亲笔信。信中写道,回京后,他把明都地区两派的情况向中央文革首长做了汇报。首长表扬了红暴的革命精神和夺权行动,同时希望孟庆元同志能胸怀大局,搞好两派大联合,继续革命,再立新功。接着,贺延生提供了一条重要消息,要孟庆元悉心领会,洞察其中的玄机。信中说,8月份以来,中央文革连续两天召集北京各造反派组织开会,明确指出“抓军内一小撮”的提法是完全错误的,并在会议上提出“打倒五•一六”的口号。中央文革首长在讲话中强调,目前造反派内部出现了一股异己力量,自行其是,不听招呼。这些人以极“左”的面目出现,在彻底砸烂国家机器的幌子下,否定文化大革命,提出要“抓军队,抓枪杆子”,把军内两条路线斗争进行到底。他们背后有一个名叫“五•一六”的秘密组织,是个阴谋集团,表面上矛头对着周总理,实际对着党中央。他们的所作所为,严重妨碍了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战略部署,干扰了文革的大方向。中央首长号召,革命造反派要团结起来,联合起来,共同打垮反革命阴谋集团“五•一六”。

看罢贺延生的信,孟庆元有点犯糊涂了。就在上个月底,中央旗帜鲜明地表态,坚决支持造反派打倒武汉军区司令陈再道 。《人民日报》社论《向武汉的广大革命群众致敬!》中声称,武汉地区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反击了武汉地区党内、军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猖狂进攻。同日,《解放军报》社论《革命的新生力量所向无敌》中也指出,武汉地区党内、军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罪魁祸首。社论号召革命群众掀起一个向党内、军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进行大批判的新高潮。《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是党的喉舌,是中央文革小组的传声筒。两报社论中的“军内一小撮”,白纸黑字,历历在目,铁板钉钉。何以过了区区数日,“抓军内一小撮”的提法就错了呢?再者,那个 “五•一六” 集团,又是何方神圣呢?

孟庆元阴下脸,默默地把手中的信递给欧娴:“欧大姐,你先看看这封信。顺便告诉小王,让她通知下去,今晚,我们开一个碰头会,梳理一下形势。”

欧娴接过信,一言不发地点点头。从孟庆元阴晴不定的脸色上,她猜得到,北京怕是又出什么蹊跷了。

(3)

七里店,离明都城西太平门仅七里之遥,说来不远,却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地方,且周边荒无人烟。

满清时,这儿是来往官员、解差落脚的驿站,十天半月的有客光顾一下。只不过,来投宿的都是些押解犯人的小兵拉子,官大点的看不上这破地方,宁愿多走几步,进城找乐子了。到了民国年间,军阀混战,驿站荒废,人做鸟兽散,只剩下一个身穿破马褂、留着花白小辫的看门老头。抗战八年,这里被日本人占据,充作军营、牢房兼仓库。小鬼子拓宽了院墙,加盖了许多房子,还在大院里竖起两丈高的炮楼,老远看见人影就开枪,荒草丛中平添了不少冤死鬼。解放后,军队接管了这片破砖乱瓦,发现鬼子们把里面整得合规合矩,很适于存放武器弹药。于是乎,这里变成七里店军火仓库,隶属明都军区,存放了一大批野战部队淘汰的轻重武器。院落里房子套房子,方方扁扁的木头箱子堆得老高,覆盖着草绿色的帆布。大院围墙上到处涂着“军事重地”、“禁止入内”、“严禁烟火”的石灰字,墙头还拉着一圈圈的铁丝网。平日里,大铁门紧闭,除了炮楼顶上两个木桩似的哨兵,看不到别的人影。

今天不一样了,这块偏僻的禁地突然变得热闹非凡。上千的学生娃娃从那条唯一的黄土路涌来,大摇大摆地走进军火库大门。他们就像前些日子抄家那样,毫无顾忌地砸锁破门,翻箱倒柜,络绎不绝地往外搬东西。大门外停了几辆卡车,还有几十挂板车。在一个高个年轻人和一个纤瘦小姑娘的指挥下,学生娃娃们把一箱箱武器弹药抬出来,高低不齐地码放在车上。有几个男孩子似乎不那么听话,嘻嘻哈哈,大呼小叫,门里门外地窜来窜去。他们有的扛着三八大盖,有的端着歪把子机枪,有的拎着卡宾枪,肩膀上还挂着子弹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生最神气,一左一右挎了两只短枪,左边德国二十响,右边日本王八盒子,手上还挥舞着一柄尺把长的中正剑,烈日下闪着蓝光。

离大院数十米开外,有两排简易平房,是驻扎军火仓库守备连的营地。守备连连长双手叉腰,板着一张铁青的脸,脑门冒汗,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那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娃娃们。在他身后,远远站着一群徒手的士兵。士兵们都知道,连长心里窝火。仓库丢了不说,全连官兵都被学生娃娃缴了械,连长能不来火吗?还是躲得远点好,省得连长有气没处撒,拿着小当兵的当出气筒。

然而,弃守军火库,怨不得守备连连长。他就是有十条命,也承担不起这个天大的责任。按照武器弹药保卫条例,他有权命令士兵开枪,击毙任何敢于擅自闯入军火库的人。可是,就在子弹上膛的千钧一发间,指导员按住了连长的手。指导员毕竟是政工干部,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旦伤了革命小将,那就不是责任问题,而上升到政治高度了。责任问题是人民内部矛盾,政治问题是敌我矛盾。青海赵永夫,武汉陈再道,人家将军司令的都玩不过革命小将。自己一个小小的连队干部,不就是一捏就瘪的小臭虫吗?责任事故,再大也是责任,总好过自己给自己戴上一顶“反革命”的帽子吧。于是,指导员命令战士们严阵以待,同时向造反派喊话,说要向上级请示,请造反派耐心等上半个小时。电话一层层地打上去,就在最后一分钟,指导员得到军区首长简单明确的电话指示,“不准开枪,让他们拿吧。”

弃守军火库,是上级的命令,连长解脱了,指导员安心了,守备连也没事了。而发出这个命令的人却惹火上身,内心惶惶。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早已焦头烂额的军区副参谋长常元凯。此刻,他和王副司令面对面地坐在军区作战指挥室里,谁也不吭声,闷着头吞云吐雾。

“叮铃铃”,沉寂了一会儿的电话铃突然又响了。常元凯捏灭烟头,拿起了话筒。

“嗯,我是常元凯。好,把电话转过来。嗯,你慢慢说…。什么?八一八?你等等。”常元凯捂住话筒:“王副司令,小岗山来电话,他们被八一八包围了,也只给了半个小时。”
王副司令顿时怒火中烧,“啪”地一掌拍向桌面:“妈了个巴子,红暴刚抢完,八一八也来抢。这个于海,凑什么热闹?”
“要不要我马上跟于海通个电话?”
“算了吧。他个猴精,这个时候,你找不到他。”
“那,怎么办?”
“怎么办?”王副司令眉毛一扬,毫不犹豫地说:“一碗水端平。”
“这…?”常元凯神色不安:“王副司令,小岗山是军区的战备仓库。”
“我知道。那你说怎么办?下令开枪吗?”
“不,不。我的意义是…,要不要再向军委请示一下?”
“没那个必要了,按军委刚才的电话指示办。”
“是!”首长下了命令,常元凯不敢多加质疑。他放开捂在话筒上的手,清咳一声,一字一顿地说:“冯营长,你听着。不准开枪,这是中央军委的命令。你给我复述一遍。…,对。你让战士们放下武器,和造反派讲道理,尽量劝他们撤离。…嗯, …嗯。我知道。如果他们硬闯,你们就撤出。记住,他们走了之后,立刻清点仓库,写一个详细报告,马上派人送到司令部来。”

放下电话,常元凯脸色惨淡:“乱弹琴。这一次怕是麻烦大了。”
“由它吧。命令是军委下的,咱们还敢抗命不成?”
“可八一八抢的是战备仓库啊。”
“咳,你呀,书生之见。”王副司令苦笑着摇摇头:“老话说得好,死一次是死,死两次还是个死。都乱成这样了,上面不管,咱们还能干什么?妈了个巴子的,有人鼓吹文攻武卫,有人煽动反军乱军,那就由他们闹腾吧。表演得越充分,暴露得越彻底。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总有一天,必须有人对这一切负责的。”

有人负责?王副司令说得倒轻松。万一两派真枪实弹地打起来,死伤无数,谁能负得了这个责任?常元凯暗自嘀咕,一旦追究武器来源,就算军委认账,怕只怕自己和王副司令也脱不掉干系,成为祭台上的替罪羔羊。妈的,早知道又是一颗定时炸弹,干嘛急着出院吗。

“老常,我看你脸色不好,不行还是回医院吧。”王副司令似乎看穿了常元凯的心思。
“我没事。”常元凯连忙掩饰:“王副司令,我想,我还是找于海谈谈。亡羊补牢,未为迟也。只要八一八不打第一枪,红暴也不敢贸然挑衅。还有,我建议军区党委给中央和军委写一个报告,汇报一下军火仓库被抢的详情,请中央立刻发文件,全面收缴非军事单位的武器弹药,以免发生大规模的流血事件。”
“嗯。你这个建议不错。这样,你马上起草一个报告,我拿到党委去讨论。至于找于海谈话,你可以用老战友的身份劝劝他。不过,如今两派势同水火,不共戴天。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派性这个东西,害死人。有多少家庭,亲情都不顾了。夫妻两派,父子两派,兄弟两派,打得不可开交。我听说,‘扫清暴徒,还我明都’的口号就是于海提的。妈了个巴子的,这小子如今陷得太深,还会不会听你的,难说。”

听到王副司令最后那句“还会不会听你的,难说”,常元凯一脸苦笑。倒也是,自己眼下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指望别人听你的?但是,事关重大,不管于海听不听,作为多年的老战友,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啊。

(4)

“邱叔,我听你的。”

这段日子里,龚家二少爷倒是没有食言,他果真听取了邱秉义的建议,“正名、揽才、置地”,走阳光道路。今天是内堂总管徐掌柜挑选的黄道吉日,二少爷率领敖龙帮一干兄弟,大张旗鼓地挂牌开业,砍出了改弦易张的第一板斧。

灿烂的阳光下,九龙弥敦道一座写字楼前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邻近楼房的墙壁橱窗上都糊满了大字报、大标语,看上去破败不堪。唯有这座写字楼,显得鹤立鸡群,玻璃大门明净透亮,大理石墙光滑如洗。如同这楼面一样,龚逸尘和他的兄弟们也打扮得光鲜亮丽,一个个西装革履,神采奕奕。过去,这些江湖汉子们穿惯了对襟短打,动辄袒胸赤膊的,头次穿上雪白的衬衣,套上笔挺的西装,系上鲜艳的领带,多少有点别扭。然而,人靠衣装马靠鞍。在外人眼里,这帮衣冠楚楚的汉子们,不像是杀人越货的黑社会,而是做正经买卖的生意人。

写字楼前,龚逸尘笑容满面,指点着几个年轻兄弟,把一块披挂红花的招牌嵌入门旁的大理石壁。招牌金晃晃的,不很大,两尺见方,镌刻了两行字,上行中文,下行英文:敖龙地产。

龚逸尘身后,站着一群前来捧场贺喜的老少爷们。其中有昔日道上的老朋友,港府警局的华人长官,几家臭味相投的公司老板,还有美华书局的董事长邱秉义、经理王孝全。招牌挂定,二少爷身边的徐掌柜一挥手,二楼垂下八挂红彤彤的万头鞭。

霎那间,火光迸裂,纸屑翻飞,腾腾烟雾中,炮竹声噼啪作响,震耳欲聋。

中国人生性好凑热闹,港人同根同族,自然也不例外。听到惊天动地的鞭炮声,路人们纷纷涌来,探头探脑,想看个究竟。不多时,写字楼前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可是,当围观的人们看到“敖龙地产”四个簇新闪亮的大字,不禁冒出一个疑问,这年头,逃离香港还来不及呢,居然有人开公司,搞地产,是不是脑袋进水了?

难怪人们会有疑问,逢此乱世之秋,“敖龙地产”横空出世,的确显得不合时宜。

眼下,大陆武斗成风、烽火连天,香港也乱成了一锅粥。不同之处在于,大陆之武斗乃派性作祟,两边各自标榜自己才是忠于毛主席的革命派,相互指责对方反动,恨不除之而后快;而香港之乱像乃源自民族和阶级仇视,在一伙左翼分子的煽动挑唆下,示威者手持红宝书,义愤填膺地走上街头,向港英当局和有产阶层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俗话说得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香港百姓对英人、警察和上流社会的反感乃日积月累,积重难返。这种反感不仅出自于二等公民的身份卑微,生活贫苦,也因为当政者贪污腐败,滥用权力,执法不公。故而,一般民众对港英当局普遍持不信任、不合作的态度。大陆文革开始后,香港左派们利用港人的不满情绪,趁机发难,并借鉴大陆红卫兵模式,成立了“香港各界同胞反英抗暴斗争委员会”,简称“斗委会”,号召港人罢工、罢市,上街游行示威。英国佬不甘示弱,派出大批警察弹压示威者,并施放催泪弹驱散游行队伍。

可是,几个月下来,“反英抗暴”的浪潮不仅没有被压下去,反而愈演愈烈。对峙双方数番较量,各有伤亡,谁也不肯让步,以致镇压升级,反抗升级。港警们开始动用武器,卡宾枪、臼炮、裝甲車,乃至直升飞机都上了阵。“斗委会”则以牙还牙,以暴易暴,开展游击战、地雷战,在港九繁华地段安置了上万枚的真假炸弹。更为甚之,大陆一方也来火上浇油。上个月,香港边境发生了震惊中外的沙头角枪战事件。300余大陆民兵越境进入港属禁区,包围了沙头角警察岗楼,高呼反英口号,投掷石块,发射鱼炮。警察们试图用催泪弹和木头子弹驱赶大陆民兵,不仅无效,反倒激怒了对方,致使冲突加剧。大陆民兵首先用真枪实弹发起进攻,港府警察被迫兵戈相见。待到驻港英军的装甲车赶到现场时,5名港府警务人员已经饮弹身亡,命归黄泉。自此后,港督宣布,香港边境全面封闭。

这一连串的暴力流血事件,搅得香港人心惶惶。“中共将用武力收复香港”的传言犹如台风过境,涤荡港九每一个角落。香港的富人们畏惧了,恐慌了。他们当中不少人来自大陆,对当年的内战、土改、镇反和三年自然灾害的恐怖画面记忆犹新,生怕噩梦重演。即便有的人土生土长,也从各种媒体的报道中闻到过内地“杀富济贫”的血腥。于是,有产者纷纷出逃,移民潮、物业抛售潮席卷港九,房地产行情一落千丈。因此上,在一般人眼里,眼下房地产是个大火坑,这个时候往坑里跳,不是傻瓜又是什么?

然而,一般人毕竟只是一般人,他们谨小慎微,安分守己,往往错失千载难逢的良机。邱秉义不是一般人,龚逸尘也不是一般人。他们是枭雄,敢于在乱世中铤而走险。他们是赌徒,敢于在不见赢面的牌桌上出手。千金一掷,是输是赢,牌掀开了才知道。地产抄底,有料无料,几年后便见分晓。

写字楼前烟雾弥漫,火花四溅。围观者们交头接耳,指指戳戳。二少爷龚逸尘面带笑容,泰然自若。待炮竹燃尽,他轻轻掸去落在身上的纸屑,投足举步,带领众兄弟和来宾们走进写字楼大厅。

大厅正前方,有一古色古香的花梨木香案,上面安放两座神龛,左手红脸关云长,右手白脸赵公明。两尊神祗面前,各设一鼎紫铜香炉,旁边摆满了大盘小盏,盛放着猪头、烧鸡、卤鹅、腊肉及各色干果。诸多供品的空隙间,还立着几瓶没开封的陈年老酒。

邱秉义尾随众人走进大厅,看到逸尘和他的兄弟们人人手持三柱燃香,下跪叩首,一拜关帝爷,二拜财神爷,且口中念念有词,禁不住心中好笑。唉,这些汉子,即便换上了西装,还是改不掉江湖习气,让人觉得不伦不类。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邱秉义差点看爆了眼球。徐掌柜拍拍巴掌,大厅走廊闪出两行身穿旗袍的妙龄女郎,个个玉面红唇,花枝招展,凹凸有致,环肥燕瘦。姑娘们手上都捧着一瓶香槟,款款来到众人面前,玉指轻推,“砰砰砰”,木塞弹出,泡沫飞旋。白衣侍者们送上玻璃杯,推出五彩缤纷的餐桌。转眼间,大厅里酒杯叮咚,贺声四起,狂谑浪笑,莺啼燕语。

“邱叔,小侄给你敬酒了。”龚逸尘首先来到邱秉义面前。
“逸尘贤侄,开业大吉,恭喜恭喜。”邱秉义举起酒杯。
“同喜同喜。”

二人相视大笑,一饮而尽。

“邱叔,这个‘正名’的场面还过得去?”
“不错,有点意思。”邱秉义频频点头,带着调侃的语气道:“又是拜关公、拜财神,又是美女加香槟,可谓土洋结合,中西合璧。”
“哈哈哈。邱叔,让你见笑了。土的是徐叔的主意,洋的是小侄从电影里学来的。”
“呵呵,你如今当董事长了,是该学点新潮。逸尘,置地的事办得怎么样,还顺利吗?”
“还可以。只不过我们财力有限,有几块地皮要价高,正在谈呢。”

“二少爷,我回来了。”叔侄二人正说着话,天字堂堂主铁头兴冲冲地走到他们身旁,后面还跟着一位身穿灰布长衫,留着鼠须,尖嘴猴腮的中年人。

“呃,邱叔也在,铁头给邱叔请安了。”
“铁头兄弟客气了。”邱秉义双手抱拳,点头道谢。
龚逸尘二话不说,张口便问:“铁头,事情办妥啦?”
“搞掂!”铁头大拇指一竖,眉飞色舞。
“加了多少钱?”
“一文没加,还压了三成。”

铁头的回答,不仅让邱秉义目瞪口呆,也令龚逸尘吃惊不已。作为多年的兄弟、帮主,龚逸尘当然知道铁头有本事,可那是打打杀杀,论到讨价还价做生意,他不过是铁柄木脑壳,一根棒槌罢了。

于是,龚逸尘迫不及待地问道:“铁头,你玩的什么花样,快说来听听。”
“二少爷,小畸丝啦。”铁头憨憨一笑,摸摸脑袋:“不过吓唬了一下那只羊牯。”
龚逸尘眉尖锁起,一脸不快:“铁头,咱们可是说好的,正经做生意,愿买愿卖,两厢情愿,不准强迫。”
“二少爷误会了。”铁头身后的长衫人插话道:“铁堂主没动粗。所谓吓唬,不过借了别人的枪,弄点响声而已。后面的生意是小的出面谈的。”
“哦,快说,怎么回事?”
长衫人捻捻鼠须,从容不迫地说道:“二少爷,说来也简单。时下,‘斗委会’把港九闹腾得草木皆兵,乌烟瘴气。他们专和有钱人作对,到处安放炸弹,听说炸死了不少人。我们也照葫芦画瓢,在那家人的门前院后放了几颗炸弹。”看到二少爷瞪起眼珠,中年人忙道:“噢,二少爷,请稍安勿躁。我们放的炸弹都是假的,只冒烟,死不了人。可要弄出点动静,假戏也得真做。我们搞了一颗真炸弹,绑上油杂鬼,炸死了那家人护院的大狼狗。后面的事就容易了,那家人主动找上门,宁愿钱少点,急忙出手,逃命要紧。小的便见机行事,自作主张,把原来的出价压低了三成。请二少爷过目,小的把房契、地契都拿来了。”
“哈哈哈,干得漂亮。”龚逸尘捧腹大笑,笑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哎,你是哪个堂口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铁头连忙应道:“二少爷,这位先生是我揽进的人才。邱叔说过的,走阳光道路,第二板斧是‘揽才’。先生原来在湾仔天福当铺当朝奉,人称‘铁算盘’二叔公。听闻先生会做生意,我上门请来的。”
“好!铁算盘,好名头。铁头,今后就让二叔公跟着你了,做你的师爷。一个铁头,一个铁算盘,一武一文,哈哈,你们二人搭档,大可显一番身手喽。”
长衫人深深一楫:“多谢二少爷提携。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听着眼前三人的对话,邱秉义端是哭不得、笑不得。就这般巧取豪夺,就揽进这样的人才,哪里称得上“阳光道路”。玩来玩去,还不是黑道的伎俩,流氓的招数。不过,他也知道,要让这帮江湖好汉转变成遵纪守法的公民,变成正儿八经的商人,好比浪子回头,逆水行舟,绝非一蹴而就。

唉,无论如何,他们毕竟迈出了第一步。再者说,铁头胡来,终究还是把屎盆子扣在那些亲共分子的头上。想到这里,邱秉义开怀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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