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四十七章 踏春行有惊无险 指明路弃黑洗白

第四十七章 踏春行有惊无险 指明路弃黑洗白

(1)

常年四月,台北和香港的气温相差无几,香港稍热一点罢了。可今天,这块英人统治下的殖民地却热得出奇。坐在出租车里的邱秉义不停地擦汗,汗水还是不停地往下滴。

途经九龙旺角的繁华地段,行人纷杂,交通拥堵,车走走停停。透过半开的车窗,迎面扑来一条巨幅标语:“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奋勇前进”。火红的标语从数十米高的楼顶垂下,一贯到底。裙楼上矗立着一个广告似的大红标牌,形如迎风招展的旗帜,衬托出金黄色的毛泽东的头像。霓虹灯闪闪烁烁,不再是往日的美人大腿、花红酒绿,而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看来,不仅是天气的异常闷热,还有一种热,一种咄咄逼人的政治狂热,令邱秉义汗流浃背。“文化大革命”,难怪人们谈虎色变。就连香港都变成了这般模样,大陆岂不更加恐怖。他不由自主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坐在前排驾驶副座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听到邱秉义叹息,他转过头,很关切地问道:“董事长,身体不适吗?”
“没有,我没事。”
“下面我们去哪里?”
“去深水埗,这是地址。。”
“是。”那人接过邱秉义递上的信封,转回身,看了一眼,向身旁的司机嘀咕了几句粤语。

邱秉义嘴上说没事,可出租车时行时顿,再加上闷热,脑袋着实有些犯晕。窗外那些频频入目的“伟大”、“万岁”,更让他感到恶心。他索性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双眼。

算上今天,邱秉义已经是到香港的第三天了。陪他一起来的,也就是坐在前排驾驶副座的男人,应该算他的老相识,原国民党驻港特派员办事处的王协理。当年为了甄别身份的事,这个年轻人差点挨了邱秉义一顿老拳。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十来年过去了,没承想他们两个竟成了搭档,一同被派往香港,主持新开业的美华书局,一个当老板,一个当经理。说起来相识多年,可过去邱秉义只知道他姓王,直到最近,才了解到他的名字和家世。小伙子名叫王孝全,是个烈士遗孤。他的父亲曾在军统任职,大陆沦陷后受命潜伏,没多久就被共党抓住枪毙了。国民政府为了照顾孤儿寡母的生计,招他当了政府部门的办事员,此后一直跟着魏主任。经过多年的历练,小伙子成熟了。加上他说得一口流利的粤语,魏主任举荐他再度赴港,协助邱秉义完成蒋部长托付的重任。

马达嗡嗡作响,引人昏昏欲睡。迷迷糊糊的,邱秉义好像又坐上国防部派来的吉普,沿着蜿蜒的砂石路,上了林木茂密的角板山。他曾经听幕僚们说过,校长有几处行宫,其中一处坐落在桃园角板山。校长的一位奉化老乡还说,蒋公之所以看上这片荒山,缘由此处形似溪口老家,青溪环绕,群岭不绝,兼之环境清幽,是台北周边难得的避暑胜地。可当吉普开进戒备森严的大门,邱秉义却没看到豪华的宫殿,只有两排乳白色的平房,呈曲尺状,坐落在杂树参差的岭头。

跟随戴着白手套的宪兵,他来到一间挂满地图的房屋。一进门,就看到了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人,有的穿军装,有的穿便衣,围在一个中年男人身边。虽说是初次谋面,可在报纸上见过此人的照片,邱秉义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圈子的中心,便是当今的太子爷,国防部长蒋经国,这次聚会的召集人。

果然如魏主任所说,这是一次非正式会议。甚至连非正式会议都谈不上,更像一帮相识多年的老友,坐在一起品茗喝茶,谈天说地。

“今天,总统偕夫人到后慈湖去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权且做一回这里的主人。”蒋经国自我调侃般的开场白,便令众人开颜解颐,也让邱秉义丢掉了初次见面的拘谨。

对这位太子爷,邱秉义了解得并不多。只听说他早年留学苏俄,加入过苏共,娶了个俄国太太,还曾和校长闹过一阵不愉快。在全国奋力抗战之际,他主政赣南,大刀阔斧地查禁烟赌娼,修明吏治,发展经济,兴办教育,且颇有成效。抗战胜利后,他作为上海督导区的督导员,组建“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反贪反腐,打老虎,除奸商,几乎把上海闹翻了天。尽管出于种种原因,他功败垂成,但他的想法与作为,让党国有识之士看到了一线希望,也为暮气沉沉的国民党注入了一些朝气。按照邱秉义的想象,蒋经国身为太子,应该是一个强势的人,一个容易冲动的人,也是一个有少爷脾气的人。可是,在这次不是会议的会议上,他的看法有所改变。在他面前,是一个聪明、随和、坦诚,而且毫无架子的普通人。与会者讲话时,蒋经国常常两手交握,很注意地倾听,很少打断发言,最多插一两句感叹和导引。当然,对颇为偏激的言论,他也会反驳,“我的看法不同”,然后很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更让邱秉义惊讶的是,他们畅谈的话题居然五花八门,有些问题相当犯忌。谈及三民主义,大家既为西方民主制度叫好,又为民主的限度争论不休。谈及党外运动及开放报禁,大家既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古训所折服,又为多党制和新闻自由危及党国的利益而担忧。不过,邱秉义能看得出,每当有人过于冲动、说出一些过头的话,蒋经国总能因势利导,把谈论拉回到研判大陆局势、协助国府制定复兴计划的中心议题上。

从众人的发言中,邱秉义头一次听到了业已流产的“国光计划”和正在筹备的“王师计划”。然而,对这些所谓的反攻大略,他打心底里不敢苟同。在他看来,这计划,那计划,无非纸上谈兵,甚至说得难听点,痴人说梦罢了。王师计划,名字起得倒不错。可真指望大陆百姓会“簞食壶浆以迎王师”么?哼,自欺欺人而已。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也不管他们是出于真心还是迫于压力,大陆的老百姓已经把毛泽东当作至高无上的神祗,诚惶诚恐,顶礼膜拜。正如那个号称“副统帅”的林彪所言,谁敢反对毛主席,则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无论大陆眼下乱成什么样,一旦有变,那些走火入魔的红卫兵们必定会集结在毛泽东的旗号下,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死而无怨。然而,当着众人的面,这些败兴的话他不会说,也不敢说。

当蒋经国看他沉默不语,主动问及他的看法时,他迟疑了片刻,艰难地吐出了十六个字:反躬自省,静观其变,发愤自强,不欲其乱!

这十六个字,并非邱秉义信口而出,而是基于他多年来对国共两党的研判,对以往教训的反思,以及对未来发展的预测。没承想,这区区十六个字,竟然和太子爷的想法不谋而合。从那天起,邱秉义的工作变了。他不再是神仙会里无可事事的委员,而是改头换面,摇身变成一位热衷于中华文化事业的“海外侨胞”。经过简短的培训之后,他取道美国,然后直飞香港,前来开办一个非牛非马的“美华书局”。之所以说这个书局非牛非马,盖因它既不是纯粹的文化商业机构,也不是伪装的特务情报机构,而是一个介于两者之间、类如美国兰德公司那样的战略分析机构。当然了,跟兰德公司相比,邱秉义的美华书局不过是蚂蚁比大象,太微不足道了。更何况书局还处于草创阶段,短期内不会见到具体成效。不过,邱秉义知道该从何入手,该做些什么。按照蒋部长的指示,眼下工作的重点是收集大陆的文革资料,进行分析、综合、归纳,从中获取大陆的民情动态,同时广交朋友,从中挑选和培养有价值的对象。这些对象不是情报人员,而是能够影响港澳地区的文化、经济、金融乃至宗教的头面人物。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此乃邱秉义一贯秉承的信条。更何况这里面多了一层惺惺相惜的味道,使得邱秉义平添了几许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为了党国复兴大业,他再一次离开家,重新走上了战场,一个没有炮火硝烟的战场。他心里当然清楚,在海峡两岸博弈的大棋盘上,他依旧是一枚棋子。只不过,他不再是弃子,而是一步闲棋,看似无用,却道“天机深处人难辨,冷子拙棋藏妙着”。

“董事长,我们到了。”

一声呼唤,唤醒了昏昏如也的邱秉义。他缓缓地睁开眼,朝车窗外看去。

一座森森庭院,四面高墙壁垒。台阶上站立两个大汉,身着对襟青衫,腰缠镶边黑带,显得孔武彪悍。黑漆大门洞开,楣悬朱红匾额,上书斗大金字:敖龙。

逸尘贤侄,你邱叔又来了。邱秉义缓缓推开车门。

上一次来,还是民国四十五年。那时,他尚蜗居在大澳渔村的窝棚里,枕着涛声,顶着烈日,没日没夜地为疍家佬做苦力。在二少爷“欢天喜地庆双十”的堂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躺在这个院子里昏睡了两天两夜。

恍惚间,邱秉义觉得自己刚刚从宿醉中醒来,这一觉,竟然睡了十年有余…。

(2)

涓山四月,薰风微微,莺飞草长,春光明媚。

温温流淌的溪水旁,传来一阵阵少男少女的欢声笑语。

受陈寄秋之邀,乐湄和文漪来涓山春游了。春游的队伍中,除了他们仨,还多了两个大孩子,畹香与和平。文漪说,本来雪素也想来,可妈妈不让,就连她和乐湄来,爸爸妈妈都不放心,派姐姐跟着,看住她们。寄秋听了暗笑,这个孙猴子转世的小表妹,也只有畹香,才能镇得住她的精灵古怪。

“畹香姐,好不好看?”

乐湄蹦蹦跳跳地跑到畹香面前,手里举着一把野花,有白,有黄,还有几朵紫瑛瑛的。天暖,她把白衬衣束在草绿色的军裤里,细腰盈盈一握,椒乳微微凸起,袖口半卷,露出一截玉色小臂,看上去清爽亮丽。

“嗯,花好看,人更好看。”畹香的大眼睛里露出浓浓的笑意。
“畹香姐,”乐湄害羞,把花送到畹香面前:“你说好看,喏,给你。”
“耶,臭美。小资情调。”文漪手持一根柳条,抽打着路边的野草。
“谢谢。”畹香含笑接过花,突然惊讶道:“呀,乐湄,你手腕上有个虫子。”
乐湄不好意思地把手藏到背后:“不是的,长了个瘊子。”
“瘊子?我怎么没看到?”文漪顿生好奇,围着乐湄打转儿:“给我看看。”
“哎呀,有什么好看的。”乐湄扭着腰肢躲闪:“我妈说,过几天带我到军区总院开刀,把它割掉。”
“要我说,还是不动刀子吧,当心留下疤。”跟在她们身后的寄秋插了一句嘴。
“干你什么事。”文漪小嘴一撇:“不开刀,你会治啊?”
“这有何难,小菜一碟。”
“真的?你懵人吧。”
“信不信由你。乐湄,来,给我看看。”

寄秋的话,乐湄倒是挺相信。她稍稍忸怩了一下,红着脸伸出手臂。

“哟,都开花了。还是个母瘊子。”
“可不嘛,我妈也这么说。你看,这儿又生出个小的呢。”乐湄翘起兰花指,小指关节处,也有一个芝麻粒大小的瘊子。
“你治啊,你有本事治啊。”文漪似乎比乐湄还急,丢掉手中的柳条,推搡着表哥的胳膊,一个劲地催促。

寄秋低下头,向山路左右看看,叹了口气。

“哈哈,牛皮吹破了吧。”文漪看出了表哥的无奈。
寄秋不以为然地笑笑,慢条斯理道:“我有一个偏方,可惜现在还用不上。”他指了指脚下一丛野草:“这是狗尾巴草,到处都有。治疗方法也很简单,你采集一些狗尾巴草带毛的嫩茎,用指甲挤出水,沿着瘊子涂几圈。涂上几天,不出两周,瘊子就没了,而且一点疤痕都不留。可现在不是时候,狗尾巴草还没开花结挺,你得等上半个月了。”
“好啊,好啊。”乐湄面露喜色:“只要不开刀,等得再长也没关系。”
“我才不信呢。”文漪眼珠一转,跳到溪水旁,信手掐了一支绿油油的草叶,叶镞顶着嫩黄色的花蕾:“他能治,我也能治。乐湄,我用这个给你去瘊子。”
“慢。”寄秋一把抢过文漪手中的野草,扔到溪水里:“这个有毒。”

文漪吓了一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掐草叶的时候,手背被锯齿状叶缘划了几道,露出一丝丝浅红色的印子。

“啊呀,痒。”文漪伸手要挠。
“别乱挠,越挠越痒。”寄秋斜眼笑看着她,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畹香慌了,一把拉住妹妹的手,急切地问道:“寄秋,这草,真有毒啊?”
“真的。”寄秋点头:“这是山茄子,有个好听的学名,叫曼陀罗。名字虽然好听,可浑身上下全是毒,碰到人的皮肤,就会引起过敏瘙痒。”
“不好,文漪就是过敏性皮肤。你看,都有点肿了呢。”听了寄秋的解释,畹香分外惊慌。
“你不要担心,我有办法。”寄秋向前几步,从一株苍绿色的植物上采下几片圆卵形叶子,团在手心,狠狠地碾了两下,转身道:“文漪,过来。”
“干嘛?”
“给你去毒。”
“我不要。”
“那好啊。那你就挠吧。挠破了化脓,再结几道疤,也蛮好看的。”
“文漪,你别闹了。听寄秋哥的。”畹香把文漪推了过来。

尽管不情愿,可文漪痒得难受,更怕化脓结疤,只得把划伤的小手伸到寄秋眼前。

“哎,乖。”寄秋忍住笑,托住文漪的小手,把手心的草浆涂在她的手背上:“好了。从现在起,你开始数数,数到一千,就可以洗手了。”

文漪嘟着嘴瞪了表哥一眼,感到手背上一阵清凉,便把想反击的话咽了回去,心里默默地数将起来。

眼前的一幕,令乐湄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好像这个大男孩在托着自己的手,轻轻地抚摸,浑身上下麻酥酥的。她晓得寄秋在捉弄文漪,便顽皮地凑趣道:“文漪,慢慢数啊,别数错了。”看到寄秋会心地向她眨眨眼,乐湄脸一红,信口问道:“寄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呀?”
寄秋冁然:“这有什么。我天天在山上玩,什么草有毒,什么草没毒,早就知道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我和妈妈把能吃的野菜都尝了个遍。像什么灰灰菜、马齿菜、蒲公英、马兰头、苦苦菜、车前草、鸭脚菜,数都数不清。在乡下,你随便找个老人问问,知道的比我还多呢。”
“有道理,很有道理。毛主席早就说过,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吗。”一直没有说话的董和平开了口:“哎,寄秋,你用来解毒是什么植物?”
“野苎麻。”
“野苎麻?是那种可以用来织布的苎麻吗?”
“是啊。野苎麻有两种,一种叫紫苎,叶子的颜色发紫。我摘的是白苎,它的叶面青绿,背面是白的。《本草》上说,野苎麻性寒味甘,止血解毒。它的嫩叶可以食用,可以代替桑叶养蚕。麻杆长成后,还可以用它的纤维纺织夏布,夏天穿着才凉快呢。”
“噢,这就是白苎呀。”董和平一声轻呼,似有所悟。他走到那丛植物前,摘了一片青绿的叶子,仔细地观看了一阵,正如寄秋所说,叶子阴面布满雪白的绒毛。他由衷地感叹道:“果然实践出真知。爷爷让我背过一首诗,里面提到白苎,我只会死记硬背,却一直不知道白苎是什么样子。”
“和平,什么诗啊?背给我们听听。”文漪的手不痒了,听两个大哥哥说得好玩,便把数数的事丢在了脑后。
“算了吧,那是四旧。”和平略显迟疑。
“哎呀,什么四旧不四旧的,就我们几个人,你怕什么。”
“我有什么好怕的。”和平脸色微微泛红。
“哦,我晓得了,你该不是忘了吧?”文漪故意激将。
“瞎说,我才没忘呢。这首诗叫《江南曲》,是唐朝诗人李咸用 写的。”
“那,你就背给我们听听呗。”
“背就背,反正你也听不懂。”和平揶揄道。
“小瞧人,你试试。”
“好,你听着。”和平稍稍想了一下,缓缓吟诵道:“江南四月薰风低,江南女儿芳步齐。晚云接水共渺弥,远沙叠草空萋萋。白苎不堪论古意,数花犹可醉前溪。孤舟有客归未得,乡梦欲成山鸟啼。”

和平吟罢,抱拢双手,笑眯眯地看着文漪。

文漪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完啦?”
“完啦。”
“噢。”
“懂吗?”
“不懂!”文漪咧嘴一笑,憨萌可爱。

在众人的笑声中,文漪欢呼:“好喽,到一千了,我洗手去了。”

看着妹妹在溪水边灵动的身影,畹香微笑道:“还是文漪爽快,不懂就是不懂。小时候,外公也让我背过这首诗。可我比不上和平,一大半都还给外公了。小时候背诗,应付差事,也不管懂不懂。现在想想,如果说诗中的白苎,就是这种植物,那‘白苎不堪论古意’,该怎么理解呢?”

说到诗,乐湄和文漪一样,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她把期待的眼光投向寄秋,寄秋微微摇头。

实际上,当董和平背诗时,寄秋就努力在脑海里搜寻了。在他的记忆中,这首诗名列三百之外,好像在翻阅钟老师的《全唐诗》时见到过,还有一点印象。他觉得,这首诗非常美,尤其头两句,“江南四月薰风低,江南女儿芳步齐”,跟今天的意境非常贴切。只不过他和畹香一样,对诗中的“白苎”一联不甚明白。

畹香的疑问,寄秋的摇头,令董和平白皙俊俏的脸上露出几分得色。他含蓄一笑,答道:“畹香,你问的恰在妙处。诗中的白苎,的确和这种植物有关。可是,它指的不是这种植物,而是一种古代的舞蹈,叫‘白苎舞’,是纺织苎麻的女孩们跳的歌舞。我问过爷爷,爷爷说,白苎舞出自两千多年前的吴国,就是咱们明都一带,先流传于民间,南北朝时盛行于宫廷。跳舞的时候,女孩们身穿白纻舞衣。舞衣质地轻软,袖子很长。动作舒缓时,长袂飘飘。节奏加快后,雪花翻飞。很像我们唱的一句歌词,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可见白苎舞有多美。另外,诗中‘数花犹可醉前溪’的前溪,也不是指溪水,而是另一种古代歌舞,叫‘前溪舞’。这个舞蹈号称江南软舞,舞女身姿柔软,像春风吹拂的杨柳。爷爷说,两晋南北朝数百年间,前溪舞和白苎舞双姝争艳,并盛一时,可惜现在都失传了。在李咸用的这首《江南曲》里,他不过是借用白纻舞和前溪舞,发思古之幽情罢了。”

听着和平的解释,畹香呆呆地看着远处,目光迷离朦胧。她并非沉醉于和平滔滔不绝的口灿莲花,而是在幻想着那美丽绝伦的古代舞蹈。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和古时的女孩们水乳交融,在轻风中翩翩起舞。

云破月来,临溪照影,长发及腰,白纻飘飘,行云流水,凌波渺渺。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轻,轻柔的舞衣,轻盈的足尖,轻舒的长袖,轻快的飞旋…。

“姐,姐。”文漪伸手在她眼前晃动:“你着魔啦?姐。”
畹香缓缓合上闪着泪花的双眸,幽幽地叹了口气:“唉,真好。”
看到姐姐魔怔的样子,文漪想也不想,张口便道:“好什么好?破诗,四旧,好个屁!”

文漪话音刚落,树丛中陡然冒出一个恶狠狠的男人声音。

“谁说好个屁呢?”

(3)

没待寄秋一行反应过来,树丛里跳出几个青年人,手持棍棒,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

“潘石头。”寄秋看清楚了。这几个都是镇里“农民红色暴动队”的成员,为首的是贫协主任的儿子潘石头,旁边跟着民兵队长齐老三的儿子狗剩儿。看到他们嬉皮笑脸、不怀好意的样子,他高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小狗崽子,还敢问我?你说,他们是什么人?”
“是我的同学。”
“放狗屁!你的同学老子都认得。”潘石头拎起棍子威吓道:“说,他们是不是屁匪派来的探子?”

此话一出,畹香、和平、文漪和乐湄都愣住了,也都明白了。围住他们的,是一伙可怕的“暴徒”。

自从红暴狼狈不堪地逃离省委大院、明都公社无疾而终之后,红暴司令孟庆元痛定思痛,改变了以往那种横冲直撞、唯我独尊的造反策略。他终于领悟到,尽管真理常常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但少数人无法将真理付诸现实。八一八持仗人多势众,可以把他们蚂蚁般地踩在脚下,肆意践踏。要想重振旗鼓,与八一八抗衡,就必须大力扩充红暴的队伍。可是,明都市已然成为八一八的天下,很难有所作为。他前思后想,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策,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实践,走“农村包围城市”的发展道路。这些日子,红暴派出几十支“扩红”小分队,深入明都周边的郊区公社,敲锣打鼓,招兵买马。在大学生们如簧巧舌的鼓动下,马镖镇也竖起红暴的旗帜,成立了“农民红色暴动队”,潘石头当上副队长,狗剩儿跟在后面摇旗。

晌午,潘石头瞧见陈家来了几个学生模样的陌生人,心思一动,便起了歪念头。这向时,他一直想找茬整一整陈家,因为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从小到大,他常常闻到后面小院飘来的肉香,每每馋得吞口水。面对反动地主向贫下中农的挑衅,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嘴巴馋,却没胆子闯进去。上次,他借“忆苦思甜”的机会,带领镇里红卫兵抓陈抱一和他老婆、刨狗坟、游街,本以为他的革命行动能得到众人的喝彩,没想回家后挨了爹娘一顿臭骂,村里的乡亲也变得生分了,对他冷嘲热讽,带搭不理。今天正巧,机会又来了。红暴总部发出通知,要求各级红暴组织加强防范意识,警惕屁匪派出的探子。于是,他纠集了狗剩儿几个愣头青,悄悄尾随着陈家小子上了涓山。偷听了半天,只听到他们谈什么诗啊舞的,搞不清是个啥意思。而最后一个小丫头说的话,终于让他抓到把柄,那就是,“好个屁!”

看到几个学生伢子傻愣愣地发呆,潘石头把棍子压到陈寄秋的肩膀上:“妈的,说不说?”
文漪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挡在寄秋前面:“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屁匪的探子?”
“凭什么?臭丫头,凭你说好个屁。”
乐湄也站到文漪身旁,双手叉腰质问道:“说好个屁怎么啦?犯法吗?”
文漪紧接道:“你管天管地,还管得着人家拉屎放屁。”
乐湄又接了一句:“就是,就是。我刚才还听到有人‘放狗屁’呢。”
“好臭,好臭。”文漪夸张地捂住鼻子。

两个小姑娘伶牙俐齿的一通抢白,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

只有潘石头笑不出来,两个小女孩的奚落,令他颜面扫地。妈的,敢说老子放狗屁,反了你啦。他恼羞成怒,二话不说,举起棍子,朝着乐湄就打。寄秋眼疾,连忙用胳膊抵挡。可潘石头下手重,不仅寄秋挨了狠狠的一棍,棍头也打在乐湄肩上。看到小姐妹被欺负,文漪火了,冲上去抬脚就踢。可文漪毕竟体轻力薄,潘石头伸手一搡,把她推倒到草丛中。这一切来得太快,等畹香、和平想冲上来,已经晚了,那几个农暴队员用棍棒拦着了他们。

“来人哪,流氓欺负女人啦。呜呜呜…。”文漪仰面朝天,手舞足蹈,大哭大叫。

乐湄以为文漪摔伤了,顾不得自己肩头疼痛,一个箭步扑到文漪身边,搂住泪水哗哗的小姐妹。突然,她感到文漪掐了她一下,还向她挤鼻子弄眼,立马晓得了这个小精灵的意思,跟着放声大呼:“救命啊,有人耍流氓啦,快救命啊…。”

畹香看到了妹妹的小动作,轻轻拽了拽和平的衣襟,也一同呼喊起来:“来人哪,救命啊。来人哪…。”

尖锐的哭声、叫声,把几个农暴队员镇住了,呆呆看着潘石头,不知所措。涓山梯田里人影绰綽,似乎有不少双眼睛朝着这个方向张望。

“石头哥。”狗剩儿走到潘石头身边,压低声音说:“我看他们不像是探子,放了吧。”
“不行!”虽然潘石头也没想好如何收场,可心里还憋着气,非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可,总不成白忙活半天。
“那你咋办?”
“把他们押回队部,让队长审问。”潘石头棍子一挥,高声喊道:“走,都给老子带走。”

“文漪,乐湄,你们怎么样?有没有伤着?”寄秋没理睬潘石头,走向文漪和乐湄。
“妈的,让你走,听见没有。”潘石头朝着寄秋踹了一脚。
怕表哥再被这些坏蛋欺负,文漪一骨碌爬了起来:“走就走,谁怕你。”随手拉起乐湄:“乐湄,走。看他们敢把咱们怎么样。”

畹香、和平也被那几个农暴的人推搡过来。一行人在棍棒的押解下,向山下走去。

走了没多远,狗剩儿突然叫唤起来:“哎呦,哎呦,肚子疼。”随即蹲在地上不动窝了。
潘石头瞪了狗剩儿一眼,愤愤地骂了一声:“怂!”回身道:“不理他,我们走。”

潘石头骂得没错,狗剩儿是有点怂了。他假装肚子疼,就是想开溜。

照理说,狗剩儿和他爹齐老三一样,原本是块浑不吝的滚刀肉,犯起劲来,天老爷都要让他三分。可那次偷了爹的枪,开枪打死了陈家的老狗,他差点被爹打折了腿。爹还强按他的头,逼他给陈大姑下跪赔罪。等到夜深人静,黑灯瞎火,齐老三才哑着嗓说,儿啊,你不要怪爹,陈家有恶鬼罩着,千万千万惹不得。你爹这两条腿,就是叫那恶鬼拧断的。那恶鬼像一阵阴风,在爹身边飞来飞去,可长得什么样,你爹都没看清楚。那恶鬼还丢下话,咱一家人的命都在他手心里攥着,要是再敢欺负陈家,他咔嚓咔嚓咔嚓,把你爹、你娘,还有你,把咱一家三口的脖子都拧断了。狗剩儿问,那恶鬼为什么弄断爹的两条腿,爹哼哧了两声,没言语了。不过,自打听了爹的话,狗剩儿便多生了一个心眼,他敢对别人犯浑,却怕自己的脖子被咔嚓,不敢招惹陈家了。

(4)

而就在此时,千里之外的高墙大院里,那个曾经令齐老三魂飞魄散的“恶鬼”正手捧酒杯,向坐在红木圆桌对面的人敬酒。

“邱将军,在下敬你一杯。”
“铁头,喝这杯酒之前,你得先答应我两件事。”
“邱将军,你尽管说。”铁头拍拍胸脯。
“一,不要称自己在下。二,不要叫我将军。学你们二少爷,叫声叔。”
铁头稍稍一愣,随即爽快地大笑道:“好。邱叔,铁头敬你一杯。”
邱秉义一仰而尽,亮杯笑道:“痛快,铁头兄弟。”
“邱叔,你大人大量,不责怪咱弟兄们。可二少爷派给我的差事没干好,我心里不好受。”
“铁头,你二次进大陆的事,逸尘写信告诉我了,这怪不得你。不过,逸尘在信上只提到几句,你能不能给我讲详细一些。”

铁头看了看坐在邱秉义身边的二少爷,二少爷也是一脸愧色。他知道,二少爷曾在将军面前许过诺,短则半载,长则一年,一定要把夫人和小少爷救出来。可一晃六、七年过去了,铁头两次进大陆,第一次陪二少爷,第二次他单枪匹马,都是无功而返。虽然邱叔说不怪他,但他和二少爷一样,总觉得许下的诺言没兑现,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他腾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坛:“邱叔,这一坛酒,铁头先自罚。”

众目睽睽下,铁头咕噜咕噜地将坛中酒灌进嘴里。借着酒劲,铁头抹抹嘴,讲述了他第二次潜入大陆的经过。

那是五年前,铁头奉二少爷之命,再一次来到明都。这一次,他没有联系大少爷,而是直接上了涓山。他想看看夫人和小少爷究竟过得什么日子,打听一下陈副官哪天才能被“特赦”。临行前,二少爷发了话,如果陈副官家没事了,你一定要想方设法,把阿梅姐和小少爷带出来。

上了涓山,铁头隐身在郁郁葱葱的竹林里,等候夜暮降临。他知道,在村民眼中,他是个陌生人,大白天贸然进村,怕给夫人和陈副官家惹来麻烦。待到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中,他突然发现一个男人身影,背负一条长枪,鬼鬼祟祟地向山路张望。顺着那人眺望的方向,远远地,走来一个单薄消瘦的女人。凭着一双多年江湖历练出的眼力,铁头立马认出远处的女人是阿梅。可奇怪的是,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一头钻进了竹林。直觉告诉铁头,此人存心不良,意欲图谋不轨。果然,当阿梅从阴森森的竹林旁经过,那个男人悄悄地尾随出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当那个男人扑向阿梅,铁头闪身跟上,托腰锁喉,反擒住那个男人。步履悄然无声,动作干净利落,走在前面的阿梅居然毫无察觉。

竹林深处,铁头松开了肘弯。两眼翻白的男人喘了几口粗气,拔腿就跑。铁头像戏弄老鼠的猫,左一个绊子,右一个背飞,把那人摔得个七荤八素。终于,那个男人趴在满地零落的竹叶上,动弹不得了。在铁头分筋错骨的严刑逼问下,那人连声乞饶,有问必答。据此人交待,他姓齐名有才,因排行老三,人们都叫他齐老三,是村里的民兵队长。他早就垂涎阿梅的姿色,一直伺机下手。可过去阿梅外出,身边总跟着一条大狗,令他不敢轻举妄动。这些日子,齐老三偶然发现,阿梅每月外出探望她坐牢的男人,改乘长途汽车,不带狗了。他觉得时机到了,便想趁阿梅探监归来、孤身一人之际,把她拖进竹林里…。

“邱叔,当时我想除掉那个狗日的。可再一想,留下他一条狗命,也许对夫人和陈副官家有好处。陈副官还在坐牢,夫人还在遭罪。铁头知道,即便见到了夫人,夫人也不会跟铁头走。留下那龟儿子的狗命,只要他老老实实,旁人也不敢乱动。至于他犯的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捏碎了他的两条腿骨,丢给他一句话,若再敢对陈家不敬,老子把他满门都咔嚓了。铁头不知做得对也不对,只知道二少爷交办的事没做利索,铁头向邱叔赔罪了。”说罢,铁头又斟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听着铁头讲述如何惩治那个恶棍,邱秉义想到一句古话,作恶无需天来报,恶人自有恶人磨。可看到铁头饮酒自罚,邱秉义心中又充满了感动。人家铁头和你无亲无故,为了一个江湖“义”字,涉险犯难,不仅毫无怨言,反倒自惭自愧,这份襟怀与担当,又岂是恶人所有。念及此,他双手端起酒杯,站起身:“逸尘,徐先生,铁头兄弟,为了阿梅的事,你们费尽心思,也费尽气力。我无言可谢,一切心意,都在这杯酒里了。”
“邱老板。”内堂总管徐掌柜已经知道了邱秉义的新身份,便不再称将军,改口称老板了:“尊夫人的事,就是敖龙帮的事。过去是,今后还是。这杯酒,我们一起干啦!”

几轮你来我往的开怀畅饮之后,邱秉义放下酒杯:“逸尘,近来生意如何?”他之所以转移话题,关心起敖龙帮的生意,因为他此次前来,另有一番目的。
龚逸尘皱起双眉:“邱叔,不瞒你,如今生意不好做。”
“为什么?”
“咳,怎么说呢。黑道上相互斗斗倒也罢了,可港府警方也向我们狮子大开口,比他奶奶的黑道还黑。不知邱叔听说过没有,花腰里有四大华人探长,黑白通吃。他们个个贪得无厌,心狠手辣,14K、新义安都不敢不给面子。香港小报上说,过去警匪一家,现在警匪一衙,警察管黑道,黑道当警察。那几个华人探长只知道伸手要钱,什么事都不管。想抓谁,给黑道捎个口信,自然就有人帮他们办了。妈的,我们拎着脑袋做买卖,转手一半的血汗钱就让他们榨走啦。本以为大陆内乱,我们可以趁机浑水摸鱼,多走一些货,填补一下亏空。可没想到大陆的民兵也不好惹,前两天在深圳干了一仗,丢了一大单货,还折了两个弟兄。”
“咳咳。”徐掌柜手握水烟袋,咳嗽了两声:“邱老板,我们家里这些丑事,让你见笑了。”
邱秉义微微一笑:“二位当家的,我知道,哪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过,既然生意不好做,你们是否想过,换条路走走。”
龚逸尘眼睛一亮,急切地问道:“邱叔,我知道你见识广,主意多,能否为小侄和弟兄们指一条明道?”

徐掌柜和敖龙帮的一干头领们也把殷切的目光聚在邱秉义身上。

“逸尘哪,你邱叔也是个粗人,过去只知道行军打仗,对经营之道知之甚少。不过,这些年来,我看了一些书,比较了一些与敖龙帮相似的团体,产生了一些想法。我想,如果我把敖龙帮称作黑社会,你们不会介意吧。”
“邱叔,我们原本就是在黑道上混的,叫个黑社会,算抬举我们啦。”

“哈哈哈…。”二少爷的自我调侃,引得哄堂大笑。

“好。既然知道自己是黑社会,见不得阳光,为什么不把自己洗白了呢?”邱秉义单刀直入。

邱秉义的问话,使得在座的敖龙帮头领们面面相觑,继而议论纷纷。从众人的只言片语中,邱秉义听得出,这些江湖好汉们虽然武艺高强、浑身是胆,却知识狭隘、目光短浅,对如今的世界了解甚微。于是,他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和实例,为这些江湖好汉们做了一番启蒙。

他告诉他们,不管什么年代、什么社会制度,都有黑社会。香港有,英国有,日本有,意大利有,美国也有。可是,现代社会里,黑社会的性质慢慢起了变化。在初始阶段,黑社会基本是通过经营非法的暴利行业,像什么开赌场、办妓院、卖毒品、放高利贷之类,快速积累资本。可是,当资本积累到一定程度后,许多有头脑的黑社会头领便开始转型,走阳光道路,进入合法的、非暴利行业。譬如说,美国著名的凯伊食品连锁超市,就是由黑手党甘比诺家族经营的。再有,纽约有一个黑帮头领,名叫瑞吉伍德,他的帮会掌控纽约街头的热狗餐车。你们可别小看这种街头小卖,据说,他们在这些餐车上赚的份子钱,比放高利贷多得多。还有几家源自意大利的黑手党控制物流行业、码头运输,乃至产业工会。他们以工人的代言人自居,名义上为劳苦大众谋福利,却可以在谈判桌上用罢工作筹码,从大资本家手里榨取金钱。你们都知道,西方国家奉行法治,法律条款严谨,执法力度严格。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黑社会能够维持至今,跟他们洗白自身,转而投资合法的行业有很大关系。因而,敖龙帮要想生存下去,必须放弃过去那种靠打打杀杀谋生的手段,走正统道路,走阳光道路。有一个日本人,叫池田大作 。你们应该了解一下他的创价学会,看看他写的书,或许能学到一些东西。眼下大陆文革内乱,香港也是岌岌可危。对你们来说,目前正是火中取栗,借势转型的好时机。如果自己不懂,可以聘请投资顾问、财务顾问和法律顾问,把敖龙帮打造成一个公司、一个企业。这样,你们才能在日趋严峻的社会变革中,把自己做大、做强、做久,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邱秉义的一席话,令在座的人耳目一新,也让他们陷入沉思。过了好一阵,龚逸尘一拍桌子:“邱叔,你说的有道理。我听你的。”
徐掌柜清咳一声:“邱老板,这是件大事,还容得我们细细商议。我想请教,要走阳光道路,这头三板斧,我们该怎么砍出去?”
邱秉义自是有备而来,成竹在胸。听到徐掌柜的问话,他坦然一笑,吐出六个字:“正名,揽才,置地。”
龚逸尘道:“邱叔,能否说得明白一些。”
“好。夫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所以,这第一板斧就是‘正名’。你们必须把带有黑道色彩的帮会名字丢掉,改成公司、合作社一类的名称,并在官府注册。其二,要学会合法经营,你们必须放下身段,礼贤下士,招揽一批财务、投资以及法律方面的人才。第三,大陆文革的乱象,很快就要波及香港。不少富人怕受到殃及,势必弃家外逃,贱卖土地。在香港这块弹丸之地,土地是长远投资的最佳选择。因此,你们要借此天赐良机,吃进一本万利的地皮。”

“妙及!”徐掌柜站起身,向邱秉义抱拳作揖:“先生大才,果然孔明再世!二少爷,众兄弟,来,咱们一起举杯,谢先生指点迷津。”

“干,干。”

碰杯声中,一帮江湖好汉酒酣耳热,豪气勃发,却又疑窦重重。

走阳光道路,我们行吗?

(5)

天已向晚。落日余晖,洒向马镖镇官道旁一大群人。

马镖中学,这个昔日的张家祠堂,如今又一次更换了主人。大门口贴了一副对联:“屁匪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横批“红色暴动”。熟悉毛主席诗词的人都知道,这幅对联取自老人家《西江月•秋收起义》的后半阙:“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秋收时节暮云愁,霹雳一声暴动。”只不过文革中的农民与时俱进,把“地主”换成“屁匪”了。

陈叶氏、陈抱一和季雪梅都守在马镖中学门口,苦苦哀求看守大门的农暴队员,求他们放了寄秋和他的同学们。可人家分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拢在一堆嘻嘻哈哈、漫天胡扯,任凭陈家男人说哑了嗓子、陈家婆媳哭干了泪水。

老银杏树后面,躲着涓山村民兵队长齐老三。照理说,齐老三瘸了腿,废物一个,当民兵都不够资格,更不用说担任队长了。但公社人武部都叫造反派卸了牌子,谁还顾得上什么民兵,因而他还担着队长这个名头。听狗剩儿说,潘石头抓了陈大姑家孙子,他杵着双拐,拽着儿子,也悄悄来到镇子里。这些年,齐老三一直想搞清一件事,那个来去如风的恶鬼究竟还在不在。如今潘石头仗着农暴的名头欺负陈家,那恶鬼有胆子现身吗?

人群里还有潘石头的爹娘,是陈大姑抹着老脸请来的。陈叶氏一生性傲,从来不肯低三下四地求别人。今天为了宝贝孙子和那几个花骨朵般的小女娃,老太太不得不低下了头。可潘石头躲在祠堂大院里不露面,潘家两口子也递不上话,只得呆在人堆里,老实巴交地干等着。纷纷攘攘的人头中,更多是马镖镇的乡民,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听说农暴的人抓到屁匪的探子,撂下饭碗,跑来扎堆看热闹。

数丈开外,老镇委会大门前,叶小芹挺着大肚子,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两个男人打转。

“小芹,你回屋歇会儿吧,人来了我们喊你。”
“老钟,你说,齐大姐怎么搞得?还不派人来,真急死人了。”
“急也没用。抱一家、咱家,都带着帽子。惹恼了那帮造反派,反倒添乱。”
“那可怎么办呢?畹香、乐湄、文漪可都是女孩子啊。万一…”
“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光天化日的,我断定他们还没那个胆子。昆昆,你再说一遍,电话里是怎么说的?”钟永康转脸问儿子。
“爸,再说几遍也是一样。”钟昆心里焦燥,也有些不耐烦:“电话是常乐天接的。我讲完情况,他就说了两个字,妈的。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昆昆,你跟乐天说清楚了吗?”小芹追问。
“我又不是小孩了,讲得一清二楚。小姑,你放心。要是他们光抓了畹香他们,咱们得另想办法。可里面有常乐湄,军区参谋长的宝贝闺女,常家岂能坐视不管。”
“小芹,你先不要急。昆昆的话有道理。咱们再耐心等等吧。”

自打得知寄秋他们被抓、钟昆到镇邮电所打电话到现在,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这还多亏叶小芹有齐大姐家的电话号码,要不然,马镖到明都那么远,他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眼瞅着天要黑了,齐大姐那边还没动静,叶小芹免不得心慌意乱。钟永康爷儿俩虽说故作镇定,内里也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陡然间,“叭叭叭”,一连串刺耳的喇叭声钻进人们的耳膜。紧接着,青条石官道上驰来一辆军绿色大卡车。卡车开得飞快,转眼冲到人群前,“嗞”地刹住,轮胎下冒出一股青烟。靠近路边的人们惶恐不迭,纷纷躲闪避让。待惊魂稍定,他们才看清,卡车车厢里站满了身穿草绿军衣的彪形大汉,人人头戴钢盔,肩背大刀。刀把上系着红绸,在血色夕阳中飘飘抖抖。

车方停稳,大汉们龙腾虎跃,纷纷跳下卡车。驾驶室右侧的车门“砰”地开了,一前一后冲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常乐天,另一个是顾建军。

“建军,快!”
“叔,你瞧好吧。”

自打接到钟昆的电话,常乐天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听到妹妹乐湄被抓、被打,他气血上涌,油浇火燎。妈的!他“啪”地撂下话筒,反了天啦,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然而,他的第一反应却是不能告诉爸爸妈妈。他知道,告诉他们也没用,他们没办法救乐湄,爸爸只会骂,妈妈只会哭。就算爸爸叫车去马镖,他们爷儿俩也打不过人家。如今红暴已经贴出“抓军内一小撮走资派”的大标语,军区大院里也出现大字报,点了王副司令和爸爸的名,说他们包庇地方走资派,挑动群众斗群众,是“屁匪”的黑后台。爸爸这样单枪匹马的送上门,岂不是自投罗网吗?情急之下,乐天想到了于海叔叔,想到了他的“侄子”顾建军。对,找八一八,只有他们,才能治得了乡下那帮红暴的土鳖孙。他一口气打了几通电话,却找不到人。无奈之下,乐天只得骑上自行车,马不停蹄地到处打听。跑了一处又一处,终于在明都电子管厂庆祝八一八夺权胜利的大会上,看到了主席台上的于海叔叔。听到农暴劫持乐湄的事,于海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命令顾建军立刻出发,带八一八“大刀队”前去营救。

“弟兄们,跟俺上!”顾建军大手一挥,率先冲向张家祠堂。

八一八的“大刀队”果然名不虚传,一个个队员训练有素,如狼似虎。三下五除二,就放倒了把守大门的农暴队员。紧接着,张家祠堂里传出一阵阵狼哭鬼嚎。两分钟不到,有人露面了。头一个是潘石头,接二连三,是他的农暴小兄弟们。可怜见的,他们不是两条腿走出来的,而是四脚朝天,被人从大门洞里扔出来的。随着一阵嘻嘻哈哈的喧闹声,文漪拉着乐湄跳出门槛,后面跟着畹香、和平、寄秋,以及红光满面、威风凛凛的顾建军。

看到站在大门外的哥哥,乐湄眼眶发热,一头扑到乐天怀里,委屈得直哭。

“乐湄,他们打你了?”
“嗯,呜呜呜…。”
“哪个狗娘养的打了俺姑?”顾建军大吼。
“是他!”文漪小手指向潘石头。

顾建军火冒三丈,冲上去拳打脚踢,打得潘石头翻来滚去,哭爹喊娘。人群中潘石头的爹娘这才醒悟过来,趴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扑通扑通,左一个磕给顾建军,右一个磕给陈大姑。只可惜,陈叶氏也是目瞪口呆,搞不清来人是哪家路数。

建军越打越来火,娘的,狗日的暴徒,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欺负俺姑。他上前一脚,踏住潘石头的右手,大声问道:“是不是这只狗爪子打的?”
“就是,就是。他拿棍子打的,还打了我表哥呢。”文漪唯恐天下不乱,拼命火上浇油。
“文漪,你就少说两句吧。”畹香扯了一下妹妹的衣襟,目光扫向建军和乐天,微微红肿的大眼睛里含满感激的泪花。

女孩梨花带雨,男儿热血沸腾。

建军“唰”地抽出插在后背的大刀:“娘的。你活腻了,老子先剁了你这只狗爪子。”
“建军!”眼见建军举起大刀,乐湄急忙唤住:“算啦,饶他一次,把这笔帐记着。以后他要再敢欺负人,再敢欺负寄…,文漪的表哥,你跟他一起算总账。”
对顾建军来说,他才不尿什么表哥不表哥,他只听姑的话:“娘的,算你狗日的走运。俺姑的话,你听清楚没有?” 说罢,他调转刀锋,手起刀落,狠狠地敲在潘石头手上。
虽然是刀背,这狠狠的一击,也敲折了潘石头两根手指头。十指连心,那噬骨钻心的滋味,疼得他满地打滚,连哭带叫:“不敢了,不敢了。哇…”

围观的乡民们何曾见过这种吓人的阵仗,一个个躲得老远,谁也不敢吱声。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大汉,那一把把寒光闪烁的大刀,似乎发出一种无声的警告,涓山陈家,不是好惹的!

对齐老三而言,这无声的警告更是变本加厉。他抖索索地躲在大银杏树后面,只觉得阴风四起,浑身寒毛直竖。

他把狗剩儿拽到身边,凑在他耳边悄悄说:“儿啊,信爹了吧?陈家有恶鬼罩着。你瞅瞅,可不只一个恶鬼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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