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六十章 闻父亡建军发狂 万念灰畹香投江

第六十章 闻父亡建军发狂 万念灰畹香投江

(1)

“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

如歌般的呼唤,在圩头五队的猪场响起。

龚畹香从木桶中舀出猪食,小心翼翼地倒进食槽。隔着一堵齐腰的土坯墙,猪儿们挤作一团,长长的嘴巴吧唧吧唧,争抢那一瓢瓢酸馊的汁水,搅腾起一阵阵熏人的臭气。硕大的木桶旁,有一只扁口竹篮,里面躺着她出生不久的儿子。孩子睡得很香,粉嘟嘟的小嘴时不时地抿动。每抿一下,胖乎乎的脸蛋上就露出一抹甜甜的笑意。

讨厌!看到几只绿头苍蝇围着竹篮飞来飞去,畹香急忙放下手中的猪食瓢,挥手赶开苍蝇,轻轻地把孩子抱进怀里。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女孩,花儿未曾绽放,便告别了姹紫嫣红的春天,告别了含苞吐蕊的花季。虽然怀里的小生命带着耻辱的印记,可当她凝视着那张纯净无暇的小脸,烦恼,没有了,羞辱,忘却了,时间,静止了。她的双眸,像清澈透明的湖水,荡漾起一道道母爱的涟漪。

“畹香,畹香。”
听到那清脆悦耳的呼叫,畹香就知道是姚桂芝来了。她恋恋不舍地收回凝在儿子身上的目光,轻声回应道:“桂芝姐,我在后院。”
姚桂芝飞奔而至:“哎,畹香,喂猪哪。”
“嘘,你小声点,别吵醒了孩子。”
“哦。”姚桂枝压低嗓门:“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我爹妈呢?”
“青饲料没了,大爷大娘上圩子打猪草去了。”
“噢,不管他们了。你马上跟我走,我叔有事找你。”
“等一下好啊,我猪还没喂完呢。”
“哎呀,有你这么磨蹭的吗?”姚桂芝走上前,拎起木桶,“哗啦”一下,把大半桶汁水倾倒在拥来挤去的猪头上:“好啦,走吧。”
“喔呦,有你这么喂猪的吗。”畹香莞尔:“桂芝姐,姚支书找我什么事啊?”
“叔没跟我说,看着挺急的。”
“那好吧,我把宝儿放回屋里。”孩子还没有正式的名字,接生那天,桂芝妈妈把哇哇啼哭的婴儿捧在手心,轻轻唤了一声宝儿宝儿乖,孩子便安静了。畹香觉得神奇,也就随着大娘,把儿子唤作了宝儿。
“把宝儿一个人丢在家,你放心吗?”
“我刚奶过。”畹香挂着一脸小母亲的幸福:“宝儿吃饱了,有的睡呢。大爷大娘一会儿就回来,没关系的。”

放下孩子,掩好房门,两人出了猪场。姚桂芝一马当先,健步如飞。

“桂芝姐,你走慢点。”畹香连追带赶,气喘吁吁。
“哟,瞧我这记性,忘了你刚出月子。”
“那倒没事,大娘把我调理得好着呢。不过,你干嘛这么急啊?”
“不是我急,是我叔急。我叔说,河工结束了,男知青今天回村,顾建军那小子也回来。他家从明都来了人,有要紧事说。”
听到“顾建军”这三个字,畹香止住脚步,迟疑道:“那…,我就不去了。”
桂芝转身拉住她的手:“不行,我叔说,你一定要去,这事跟你也有关系。”

畹香一愣,什么事,那么要紧,还跟自己有关系?

搬到圩头的那一天,桂芝姐就告诉过她,叔想撮合她和顾建军,还说只有这样,才是对大家都好的结局。当时的她,只想哭,只会哭,只能用泪水洗刷心头无尽的委屈。惨遭污辱,又怀身孕,这接连的打击,令她六神无主,几欲崩溃。钟明让她上告,柳絮劝她打胎,支书要她认命,未经世事的她,茫然无助的她,真不知道该听谁的。怕家人蒙羞,怕爸爸妈妈担心,她也不敢写信告诉家里。走投无路,她只能逃避,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所有的屈辱与羞耻扛在自己身上,把所有的怨恨和痛苦埋在自己心里。在猪场的日子里,她就像一个哑巴,默默地帮大爷大娘干活,静静地看着肚子越变越大。突然有一天,队里的老母猪下崽了。看到那一头头可爱的小猪娃在母亲身边拱来拱去,她也感到一个小东西在腹中蠢蠢欲动,竟让她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与惊喜。也就在那一刻,她做出了决定,无论今后有多苦、有多难,也要把孩子生出来。如果顾建军向她赔礼道歉,认这个孩子,她就同意姚支书的建议,接受那个“对大家都好的结局”。虽然这种结局令她心头滴血,但至少有一点,聊以安抚她那颗破碎的心。顾建军出身好,有他当父亲,自己的孩子不会被人叫做“狗崽子”。

可是,听桂芝姐语焉不详,畹香心里犯起了嘀咕。冷不丁的,顾家为什么要来人?姚支书为何要把她和顾建军招到一起?莫非,姚支书把事情挑明了,顾家来人,要见她和孩子,要偿还顾建军欠她的这笔孽债?

想及此,畹香神情尴尬:“桂芝姐,顾…,明都来的人,你见到了?”
“见到了。”
“男的女的?”畹香揣测,来人究竟是顾建军的父亲,还是他的母亲。
“男的。”
“长什么样?”
“我没来得及细看,就让叔打发来了。不过远瞅着,岁数不大。”
“会是他弟弟顾建国吗?”
“应该不是吧。你们不是说过,顾家哥儿俩长得像一个人吗。我看明都来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像,瘦的像猴子。”
“瘦的像猴子,那会是谁呢?”畹香喃喃自语。

姚桂芝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从畹香迷茫的大眼睛里,她看出了明显的变化,从起初的疑惑变作不安。其实,她也和畹香一样,一路上都把心吊在了嗓子眼,因为她从未见过叔叔刚才那种惊惶失措的神情、那张愁云密布的苦脸。

她担忧,明都来的瘦猴子,怕是夜猫子进宅,没安好心。

(2)

果然不出姚桂芝所料,那个明都来的瘦猴子,还真是夜猫子进宅。只不过,他也是受人之托,充当了一个不祥的信使而已。

当他看到匆匆闯入大队部的顾建军,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胆怯地招呼道:“建、建军,你…,你回来了。”
“噫呀,齐文革,你咋来啦?”顾建军喘着粗气。
“建、建国叫我来的。给、给你带信。”
“信寄来不就得了。啥事啊,还劳驾你专门跑一趟。”建军咧嘴傻笑。
“大、大事。”
“信呢?”
齐文革指着墙角说:“在、在支书手里。”

顾建军这才注意到,大队部的角落里,窝着一团浊烟。姚支书蹲在地上,手握烟袋,弯腰驼背,正在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

他走到烟雾前,把手一伸:“姚支书,俺的信咧?”

姚支书缓缓地抬起头,递给顾建军一张纸,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没发声,又把头埋在裤裆里。

作为大队支书,队里知青的家中出了大事,他本应说上两句话,至少也该安慰一下。可他没开口,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更不敢乱说什么。明都带来的信,他看过了,是那个名叫齐文革的男孩主动给他看的。几行读下来,姚支书有点犯迷糊,纸上写的,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份手抄的大字报。虽然里面有几个字连蒙带猜,但大致内容姚支书看懂了,也惊呆了。旱地拔雷似的,炸得他两眼发直,头皮发麻。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都死了。男人是个英雄,为了革命事业而牺牲,重于泰山。女人是个土匪婆,为了阶级报复而行凶,轻如鸿毛。可信上没说明白,泰山和鸿毛为何死在了一道。信里有四个字,“鲜廉寡耻”,姚支书知道,这是形容那个女人不要脸,因为她淫乱家门,先嫁老土匪,又嫁龟儿子,还给老的小的生了一窝孽种。最让姚支书震惊的是,死掉的两个人里,男人居然是顾建军的爸爸,女人居然是龚畹香的妈妈。奶奶的,这种烂事,摊在谁头上不好,怎么就偏偏落在他俩身上。原来他俩就有一笔没算清的冤孽债,如今又新添了不共戴天的阶级仇。见鬼去吧!姚支书心头暗道,旧恨新仇的,还给他俩撮合个啥,不闹出人命就烧高香了。

出人命?陡然间,姚支书冒出一身冷汗,心里头后悔不迭。日妈的,纰漏啦!这大把年纪,都他妈活到狗身上去了,怎么就昏了头,让侄女去喊龚畹香了呢。这种场合,该让畹香那丫头躲得远远的呀。不行,得赶快迎出去,拦住桂芝她们,绝不能让那一对生死冤家见面。

“爹呀…。”

一声凄厉的哀嚎,惊天动地,震耳欲聋。姚支书抬起头,看见顾建军跌坐在地上,撕扯着汗衫,捶打着地面,号啕大哭,像一头受了伤的野狼。

此刻的姚支书,根本无暇顾及顾建军。他站起身,刚要迈脚,猛地看到大队部门口涌来一帮人。跑在前面的是两个男知青,董和平和薛涛,后面跟着钟明、柳絮,门外还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老人和孩子。姚支书知道,眼下春耕大忙,河工暂停,知青们都回来了。他也听侄女说过,董和平一直偷偷地喜欢龚畹香。看到董和平满脸的煞气,姚支书暗道,情况不妙,要出大事了。他赶忙走上去,想拦住闯入的人群,可还是慢了一拍。只见董和平一个箭步,窜进大门,直奔顾建军身后,抬腿就是狠狠地一脚,把顾建军踹了个嘴啃泥。

“顾建军,你他妈的混蛋,臭流氓。”董和平脸色煞白,一反平日里的文质彬彬,双手叉在腰际,气急败坏,破口大骂。

这也难怪,出河工的日子里,他给畹香写过几封信,却一直没有回音,隐约中觉得哪里不对劲。方才回到知青点,刚放下行李,柳絮她们就来了。得知顾建军强奸畹香一事,董和平顿时气血上涌,怒火攻心,根本顾不得听柳絮多做解释,拔腿就跑,找顾建军算账来了。

顾建军正在悲痛万分,哭得死去活来,陡然挨了一脚,搞不清发生了什么,扭过头呜呜囔囔地骂道:“浑球,你置啥?”
董和平气得浑身发抖:“你是臭流氓。”
“啥流氓?俺咋惹你啦。”
薛涛也跑到董和平旁边,一脸愤慨地呵斥道:“顾建军,你他妈的装什么糊涂。你侮辱了畹香,不是流氓是什么?”
顾建军愈发不解:“你说啥,啥叫侮辱?谁是流氓?”
钟明从两个男孩身后挤了出来,手指顾建军厉声道:“你是流氓!说你侮辱是对你客气,你那叫强奸女知青!”
“啥幌子?强奸?俺强奸谁啦?”
钟明怒目相向:“你强奸了龚畹香!”
顾建军一个骨碌爬起来,手指钟明的鼻子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俺一直在河工,啥时候强奸啦?”

这当口,人群里挤进来姚桂芝,她和畹香刚刚赶到。在门外听到顾建军矢口抵赖,她拉扯着畹香走进大队部,劈头盖脸道:“顾建军,你个无赖。畹香把你的孩子都生出来了,你还不认。”

听到侄女的话,看到脸色苍白的龚畹香,姚支书心头一沉,完啦,完啦,要出大事啦。

顾建军脸上白一道黑一道,嘴角抽搐,活像个冤死鬼。他抹去鼻涕泪水,惨笑道:“今个这是咋啦?一会儿说俺强奸,一会儿又蹦出个孩子。怎么着,你们是不是还要赖俺杀了人?”
“无耻!无赖!”姚桂芝气愤已极,想也不想,一把将畹香推到众人面前:“畹香,告诉大家,谁强奸了你,谁是孩子他爹?”

畹香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低头不语。

“说呀,你说呀。”
被逼不过,畹香轻声吐出三个字:“顾建军。”

虽然她的话音不高,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愤怒、鄙夷的目光一齐射向顾建军。

“婊子养的。”顾建军恼羞成怒,冲到畹香面前,抬手就是凌厉的一巴掌,将女孩打翻在地:“孽种,跟你那个娘一样犯贱!”
“顾建军,你凭什么打人?你干的事你不认,还是不是个男人?”姚桂芝义愤填膺。
“你让她自己看看,她娘是不是个婊子,她是不是个孽种。”说罢,顾建军把手中的信纸扔到畹香面前。
董和平急红了眼,趁其不备,冲到顾建军面前,朝他脸上就是一拳:“臭流氓,干了坏事,还敢打人。”
顾建军疯了一般,歇斯底里地大叫道:“妈了个逼,就算是老子干的,你们敢咋样?日奶奶的,你个小白脸,也敢跟老子动手,皮痒痒啦。”吼罢,他左右开弓,朝着董和平的脸上就是两记老拳,接着扭住董和平的胳膊,一个大背挎,把董和平狠狠地掼倒在地。

在一片惊呼和叱责声中,董和平翻身爬起。他抹了抹嘴边的鲜血,两眼冒火,拎起身旁的板凳,又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躲在一旁的齐文革见事不妙,生怕建军被砸,一把抱住了董和平的后腰。

“住手!”姚支书大喊一声。
“别打啦!”薛涛也冲了上去,看似劝架,却牢牢地抓住顾建军的一条胳臂。

刹那间,大队部里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没有人注意到,在几个男孩大打出手的时候,畹香捡起落在地上的那张纸。看了一会儿,她猛然捂住嘴,大滴大滴的泪珠落下,浸透了纸面。

她默默地将纸撕得粉碎,形同槁木,状若死灰,如尘如埃,悄然离去…。

(3)

一连数日,阴雨绵绵,天公惨淡。

蒙蒙细雨中,一辆挂着明都军区车牌的北京吉普缓缓开出5311厂大门。

常元凯坐在驾驶员身旁,双目紧闭,眉心深锁。在他的脑海里,还在回放着刚刚结束的追悼会,还在拼凑着死者留下的支离破碎。

“沉痛悼念顾浩田同志”的黑色挽帐下,堆满了雪白的花圈。雪白的花丛里,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娇小的女人,白衣如雪,长发低垂。遥远模糊的记忆中,他似乎又捕捉到那种难以形容的美,那种让人心疼,让人怜惜,让人看了又想看,却又舍不得摸、舍不得碰的美。可朦胧的幻觉转瞬即逝,女人不见了,记忆消失了。那种难以形容的美,化作一地鲜红的血水…。

当年在双江发生的事,常元凯记得,于海也记得。在追悼会上,他俩只是对望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们心照不宣,此时此刻,一切的话都是多余。无论那个男人是什么东西,无论那天在五楼上发生了什么状况,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姑且不论顾浩田是他们的老部下、老战友,他们也必须站稳立场,维护一个老战士、老工人、劳动模范、革命造反派,以及一名共产党员的声誉。代表省革委会致悼词的于海神情凝重,以阶级斗争为纲,把一切的罪名统统加在那个女人身上,把英雄、烈士的称号送给了那个男人。

她有罪吗?常元凯在双江审问过那个女人,自然了解她的身世,知道她是土匪头子的小老婆。仅凭这一点,断她有罪,也未尝不可。只不过,在常元凯的内心深处,隐隐存在着几多疑问。事发第三天,案情还没调查结束,三江大学里就出现一份大字报。大字报写得非常煽情,字字血,声声泪,揭发了涉案女人的真实面目,指出顾浩田之身亡,绝非流言中所谓的调戏妇女、失足坠楼,而是一场蓄意谋杀,一场血淋淋的阶级报复,一场时跨二十年,从龚家坳剿匪到明都清查五一六的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生死大搏斗。大字报署名烈士家属,常元凯心知肚明,念春没这个能耐,此文必定出自于顾家老二顾建国之手。可他纳闷,大字报里提及的人和事,龚三爷、小老婆、龟儿子、乱伦、孽种…,有些自己都不了解,他一个孩子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这么详细?况且,顾建国不像在胡编乱造,因为大字报的揭发有理有据,时间人物地点处处吻和。看来,肯定是顾浩田事先摸清了这些原委,当作闲谈的笑料,抖露给他的儿子。把所有的碎片连在一起,常元凯拼凑出一个较为完整的画面。在“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今天,无论顾浩田说了什么、干了什么,那个背负“土匪婆”、“乱伦”等滔天罪名的女人,除了一死,断然无路可走了。

“首长,到家了。”

常元凯睁开眼睛,吉普已经平稳地停在家门口。

查缴完那批武器后,他的军宣队工作终于画了一个句号。王副司令把他调回司令部,还额外开恩,批给了他一周的假。前些日子忙碌不休,他感到胃疼加剧,体力不支。今天若不是去参加顾浩田的追悼会,他肯定呆在家里,狠狠地睡上两天两夜。

客厅里亮着灯,常元凯走到客厅门口,看到齐霏霏和乐湄都在。奇怪的是,女儿没像往常一样扑过来,却一动不动地坐着,挂着一脸的泪水。再看看妻子,她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似乎也是心神不安。常元凯疑惑,一向不识愁滋味的小丫头,今天受什么委屈啦?

听到动静,齐霏霏转过头:“呦,你回来了。”
“嗯。”常元凯走进客厅,摘下军帽,挂在门旁的衣架上。
“追悼会开得怎么样?念春还撑得住吧?”

按理说,齐霏霏也是顾浩田的老战友,还沾了一层亲戚关系,本该去参加他的追悼会。可教育局突然召开揭批五一六大会,不准任何人以任何理由缺席。无奈之下,她只得托元凯给念春带个话,表达自己的歉意与哀悼。

“还行吧。就是…”常元凯皱起眉头,欲说又止。
“怎么啦,出事了?”
“没出事,是念春胡来。开完追悼会,她趴在棺材上又哭又闹,不让送火葬场。”
“为什么?”
“建国说,他娘要求厂领导照顾烈士子女,把建军调回来,顶替浩田。”
“那结果呢?”
“还能有什么结果,于海做了工作,厂领导同意了。”
“这个念春,还真会…”

“臭不要脸!” 一直默默流泪的乐湄突然打断了妈妈的话,尖声喊道:“顾建军算什么烈士子女。他是个大坏蛋、臭流氓!”

女儿突如其来的咒骂,震惊了齐霏霏。乐湄刚从学校回来,进门就是一副苦相,泪眼汪汪,问她什么都不说。可为何一提到顾建军,她就变得如此冲动,恶语相向。齐霏霏方要发问,常元凯先开了口:“乐湄,你怎么回事,无缘无故地骂人。乱弹琴!”
“我就骂他,他就该骂!”乐湄嘴唇颤抖,怒容满面。
“你这孩子,怎么跟爸爸说话呢?一个姑娘家,张口就骂,人家建军招你惹你啦。”齐霏霏也流露出不满。
“爸、妈,你们知道跟顾建军他爸一起跳楼的女人是谁吗?”
“不是说…”齐霏霏抬眼看了看常元凯。

元凯跟她说过,那个跳楼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在龚家坳抓到的那个女土匪。在深挖五一六运动中,浩田发现了她,找她调查情况,她拒不合作,负隅顽抗,才发生了坠楼的惨剧。不过,齐霏霏记得清清楚楚,浩田在那个女人身上犯过错误,故而对阶级报复这种说法,她将信将疑。

常元凯避过妻子询问的眼光,冲着乐湄脸一板:“乱弹琴!你管她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她是文漪的妈妈。”
“你说什么?”齐霏霏万分惊愕:“那个女人是文漪的妈妈,小虞?”
看到妻子女儿的神色,常元凯感到非常意外:“怎么回事,你们都认识她?”
“天哪,想不到,太让人想不到了。”齐霏霏感叹道:“我们早就认识了。小虞、龚教授、甘妈,还有三个丫头,多好的一家人呐。乐湄的名字,还是龚教授起的呢。小虞那么年轻,说她是土匪婆,怎么可能?乐湄,你没搞错吧?”
“妈,你说什么呀。文漪亲口告诉我的,她眼睛都快哭瞎了。”
“唉,可惜,太可惜了。”齐霏霏连连叹息。

想来也对,小虞长得那么美,肯定是浩田口中的那个仙女。朦胧中,齐霏霏好像又回到了仁德医院的产房,又看到了那一幅细腻模糊的剪影,美丽动人,恬淡娴静,手里的竹针上穿下挑,为乐湄编织着粉红色的小毛衣…。忆及往事,悲从中来,她的眼眶里涌出点点泪花。

“乱弹琴!”看到妻子女儿的哀痛样子,常元凯心里来气:“你们是怎么回事?啊?立场站到哪儿去啦?乐湄,你给我说清楚,就算死的是你同学的妈妈,那也是大人的事,跟顾建军有什么关系?”
爸爸的呵斥,令乐湄格外委屈。她没理睬爸爸,扑向妈妈的肩头,泪珠儿断了线似地冒了出来:“妈,畹香姐也死了。”
“你说什么?畹香也死了?”齐霏霏惊讶不已,扳起女儿的小脸追问道:“她怎么死的?”
“畹香姐跳江自杀了。”
“跳江?为什么?为了她妈妈?”
“不是,是让顾建军逼死的。顾建军强奸了畹香姐,还有了孩子。可他不承认,骂畹香姐是孽种,打了畹香姐。畹香姐就跳江自杀了。”
虽然女儿边说边哭,泣不成声,齐霏霏还是听明白了。天哪,真是祸不单行。畹香,多好的一个女孩,怎么说没就没了。她再也忍不住,高声骂道:“这个建军,怎么和他爹一个臭德行。元凯,他是你们常家人,你就不管一管?”
听到女儿的哭诉、妻子的责问,常元凯似乎也有所触动,但他还是理不清这里面的关系,问道:“你们说的那个畹香,是龚家的长女吗?”
齐霏霏含泪点头:“是啊,她还到咱家来过呢,你见过的。”
常元凯来不及回忆是否见过那个女孩,继续问道:“建军骂她孽种,你们知不知道,她究竟是谁的女儿?”
乐湄吃惊地睁大泪眼:“爸,你什么意思?畹香姐当然是龚叔叔和阿姨的女儿了。”
“你闭嘴。”常元凯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本来我不想说,可不说清楚,你们不了解事件真相,还跟在里面瞎掺和。根据省公安局的调查报告,那个姓虞的女人曾经是大土匪龚敖天的小老婆,云南剿匪时被我军抓获。在押送回原籍的途中,龚敖天的二儿子伙同另外的土匪把她劫走,还打伤了我军的押送人员,放火烧毁了我军设在龚家坳的哨所。后来不知何因,她潜逃到明都,又嫁给了龚敖天的大儿子,也就是那个从国外回来的龚教授。从出生年月上推测,他家的长女,就是你们说的那个畹香,是那个女人和老土匪的孩子。建军骂她一声孽种,也不算冤枉她。”

这下轮到齐霏霏吃惊了,说小虞当过土匪的小老婆,她相信,因为双江发生的事,她也记得。可后来的这些事,简直是天方夜谭。她承认,如果元凯说的是真的,那小虞就不是好女人了。妈呀,畹香是小虞和老土匪的女儿,文漪和雪素是小虞和土匪儿子的孩子,这不是乱伦又是什么?!

可不知为何,一道灵光从脑海里闪过,她禁不住脱口问道:“出生年月?元凯,你们怎么推测的?”
“根据户口登记,龚家长女出生于52年6月。按这个时间推算,在我们攻打龚家坳之前,那个女人已经有了身孕。”
齐霏霏皱起眉头,略作思索,继而连声惊呼道:“哎呀,错了,错了,大错特错了。畹香不是6月1日出生,她的生日是我让小虞改的。”
齐霏霏的话,让常元凯和乐湄一起愣住了。乐湄摇着齐霏霏的手;“妈,怎么回事,你快说,你快说吗!”
齐霏霏定了定神,回忆道:“那年,小虞带着畹香报名上小学,学校说孩子年龄小,没同意。正巧路上遇到我,我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把孩子的年龄改大,结果就报上名了。让我想想,我想想…。对了,小虞好像说过,畹香是12月生日。天哪,你们也不调查调查,可冤枉死人了。”

齐霏霏的话,好似一个启示,居然令常元凯从模糊的记忆中回想起当年审讯材料上的另一个细节。据龚家的老佣人交待,在龚三爷强娶小太太的婚礼上,小太太拒死不从,拿剪刀自杀,被一个老尼姑救活了。后来小太太跟了老尼姑,带发修行,一直住在龚家佛堂里。如此说来,什么“土匪婆”、“乱伦”等罪名统统子虚乌有,那个女人可能真是被冤枉了。前两天交接工作时,听军宣队的同志说,那个女人跳楼的当天,她的丈夫就被抓进专案组,已经被整得神经失常了。而且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三江大学有一千多人上了五一六的黑名单,三百多人关进了专案组,十几个“五一六分子”自杀身亡。冤枉,冤枉的又何止是她一个!文革搞到今天,多少人死于非命?天底下的冤魂还少吗?

想到这里,常元凯突然感到胃子里一阵痉挛:“唉。我累了。”

说罢,他丢下泪眼汪汪茫然相顾的妻子女儿,转身出了客厅,走上楼梯。

(4)

“爸爸,回家吧。”

北大楼前,龚逸凡仰卧在杂乱湮芜的草窠中,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僵尸,一动不动,无神的眼珠呆呆地望着暮霭茫茫的天空。

雪素蹲在爸爸身边,清纯的双眸饱含着泪水,秀美的面容布满了哀伤。

“五一六”专案组的人说,爸爸神经失常了。因为他不吃不喝,不哭不闹,整日里叽咕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疯言疯语,听着令人发瘆,呆滞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每一个审讯他的人脸上,看着叫人心慌。关押审讯了一周,专案组一无所获,怕再惹出人命,便把浑身屎尿奄奄一息的爸爸拖出牢房,扔到七舍门口。从那天起,爸爸就像个无法自理的孩子,全靠奶奶和雪素照料。可他又像一个固持己见的老人,每天都来到妈妈死去的地方,痴痴呆呆,一躺就是一整天。人人都说他是个疯子,只有雪素相信,爸爸没疯。就像外公说的那样,爸爸得了病,一种自我封闭症。他逃离了这个悲惨的世界,把自己的魂灵封闭在只有他和妈妈的黑洞里。

看着爸爸空泛的目光,看着爸爸花白的乱发,雪素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妈妈死了,大姐死了,爸爸“疯”了。接二连三的灾难,恍如天崩地裂,一股脑地降临到这个小女孩身上。多少天啊,她在哭泣中入睡,又在噩梦中哭醒。醒来之后,她突然发现,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家了。没有了爸爸的呵护,没有了妈妈的疼爱,没有了欢声笑语,没有了无忧无虑,这个遍体鳞伤的家,已经变成一副千钧重担,狠狠地压向她稚嫩的肩头。奶奶年迈,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忘性越来越大了。外公外婆也老了,相帮着出出主意还成,别的都需要她来照顾。本指望二姐能当顶梁柱,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岂料得知大姐自杀身亡的第二天,她就不见了踪影。也就在那一夜,校门口的大批判专栏火光冲天,熊熊烈焰烧毁了那张污蔑妈妈、害死大姐的大字报。雪素猜得到,这把大火是二姐放的。二姐出了气,一拍屁股跑了,把家丢给了她。一个无法自理的爸爸,三个年迈体弱的老人,已然让雪素忙得焦头烂额,哪知雪上加霜,家里又多了一个人,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按二姐气头上的话,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孽种。

孩子是和平哥哥和柳絮姐送来的,大姐投江自尽的噩耗也是他们带来的。腮帮青紫的和平哥哥说,全怪我,只顾跟那个流氓打架了,没照看好畹香,怪我,全怪我,畹香,我对不起你…。话没说完,和平哥哥捂着脸,转身就跑了。满面泪水的柳絮姐说,当时乱作一团,谁也想不到畹香会寻短见,等大伙发现她不见了,觉得不对劲,赶到江边,圩头上只找到这孩子,你姐已经…。说到这里,柳絮泣不成声。队里派人派船,沿江寻了几十里,只找到岸边一只鞋。柳絮姐解开襁褓,从小薄被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你看,这个血淋淋的“恨”字,一定是你姐投江前,咬破手指写的。你要把这张报纸留好,等孩子长大,告诉他,照片上这个坏蛋,就是害死他妈妈的凶手!

当时的雪素,早就哭得昏天黑地,根本听不进去什么孩子、什么凶手。待外公外婆把她从昏沉中唤醒,她才彻底地明白过来,眼前这个哇哇大哭的小生命,是大姐的骨血,又是一个坏蛋的孽种。问外公,怎么办?外公说,这个孩子不能留。老人的道理很简单,这孩子是个“黑”人,上不了户口。没有户口,就没有粮票布票,无法养活。即便大人们省吃俭用,将他养大,以后也上不了学,找不到工作。退一步说,我们留下孩子,千辛万苦把他培养成人,万一有一日孩子的爸爸来要儿子,给还是不给?留下这孩子,迟早是个麻烦,是个惹事的根苗。小素儿,莫怪外公心狠,只有把孩子送到孤儿院,方能一了百了。可是,奶奶像是遇到了宝,把孩子抢了过去,一口米汤,一声“大少爷”,谁也不让碰,搂在怀里不肯放手。雪素知道,奶奶又在犯糊涂,把这个小娃娃当成小时候的爸爸,她自己回到了当奶妈的角色。雪素也知道,如果二姐在家,冲她那个疾恶如仇的脾气,早把这孩子扔出大门了。而自己呢?眼下龚家只有她一个能做主的人,她该怎么办?留还是不留?

当雪素犹豫不决时,一件神奇的事发生了。孩子伸出胖胖的小手,紧紧地攥住她的手指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对着她笑。看着孩子令人怜爱的笑脸,雪素的心化了。大姐把孩子留在岸边,不就是想让他活下去吗,他可是大姐留在世间的唯一骨血啊。对雪素来说,这是她头一次忤逆外公,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在她的央求下,外公无奈地苦笑,好,好,留下吧。老夫给这孩子起个名字,龚辛。辛者,大罪也。然极则必反,但愿这孩子能反其道。

天色暗了。爸爸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雪素抹去眼泪,把脸俯在爸爸眼前,勉强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逸凡,回家吧。”

雪素知道,只有当她假作妈妈的口吻,爸爸才会听话。

此时此刻,她,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女孩,已然领悟到那个悲剧作家说过的话,对勇气的考验不是去死,而是活着。她,一个在苦难中挣扎的小女孩,也深深地理解了外公说过的话,活着,大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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