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 孽缘债建国遭咒 狗血剧汉斯认亲
(1)
“江头疏雨轻烟,寒食落花天。翻红坠素,残霞暗锦,一段凄然。惆怅东君堪恨处,也不念、冷落尊前。那堪更看,漫空相趁,柳絮榆钱。”
陆放翁 一首小令,寥寥数语,不仅道出了江南暮春的凄然景色,而且入妙传神。原来古人也知晓,寒食时节,最可恶的,并非桃英李蕊之翻红坠素,而是那漫空相趁的絮花,犹如鹅毛飞雪,濛濛乱扑行人面,粘在发梢,钻进衣领,侵入鼻喉,却又不似雪花那般晶莹、那般滋润,令人过敏瘙痒,不敢呼吸,端的苦不堪言。
迎着纷纷扬扬的柳絮、梧桐絮,龚雪素牵着一个四、五岁光景的小男孩,走进三江大学南园校门。小男孩头颅很大,似乎与他细小的身子不太般配。他一边扭来扭去踢着路边的絮团,一边摇晃着硕大的脑袋,小嘴里咿呀咿呀,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辛儿,你哼哼什么呢?”
“我唱歌呢。”男孩扬起小脸,一双骨碌碌的眼珠漆黑发亮。
“喔呦,今天学新歌啦?”
“嗯。”
“大点声,唱给小姨听听,好不好。”
“好!”男孩用力点点头,放开了稚嫩的嗓音:“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嘴上讲仁义,肚里藏鬼计。鼓吹克…,噗,噗,咳咳…。”
不着调的儿歌,惹得漫天飞舞的絮花也来凑趣,把孩子一张小脸呛得像只红艳艳的大苹果。
“辛儿,不要唱了,都怪小姨不好。”雪素急忙蹲下,轻轻拍打着男孩的后背:“别咽下去,把口水吐出来。”
“咳咳…。” 男孩伸出食指,在嘴巴里掏了两下,吐出一口口水,接着抬起手背,抹去咳出来的眼泪,肉乎乎的小脸蛋上留下几道浅浅的污迹。
“吐干净啦?”
“嗯。”
“喔呦,瞧瞧你的脸,像只小花猫。快,拿手绢擦擦。”
“手绢,手绢包东西了。”
“你这孩子,给你手绢让你讲卫生,怎么乱包东西呀。”
男孩从衣兜里掏出一小团物件:“小姨,幼儿园老师发的。”
雪素打开一看,小手绢里包着几片云片糕:“你干嘛不吃了?”
“小姨,我带回家,给太婆婆吃。”
听到孩子的话,雪素不禁为之一愣,紧接着喉头发酸,眼眶发热。她紧紧搂住孩子娇小的身体:“好辛儿,好孩子,太婆婆没白疼你。”
雪素噙着泪花,掏出自己的手帕,在孩子腮边擦了两下,然后轻轻送上一吻。
辛儿懂事了,知道孝敬老人了。当然啦,辛儿能有今天,也的确该感谢他的太婆婆。当初能把这孩子留下来,不正是奶奶抱着他不肯放手,才帮助自己下定决心的吗。只可惜,奶奶已经无法领会到辛儿的这份孝心,她失去了记忆,谁都不认识了。只有看到辛儿,老人干涸的眼窝里还会偶尔闪现出一丝亮光。学校医院的医生说过,老太太得了老年痴呆症,属于晚期,记忆几乎空白,最多只留下一星半点的过去。医生的话,雪素当然相信,因为奶奶的变化,她一直看在眼里。前几年,奶奶还能帮着操持家务。她把辛儿当作心肝宝贝,给辛儿喂饭,为辛儿洗澡,哄辛儿睡觉,却是懵懵懂懂,不晓得辛儿是大姐的儿子,也没有把辛儿当作重外孙。在奶奶的眼里,这个小娃娃是几十年前的爸爸,那个在她怀里喝奶的大少爷。如今的奶奶,整日坐在床上,木木呆呆地看着门口,一坐就是一天,怕是连那点残存的念想都被时间榨干了。唉,雪素心里感叹,这些年多亏了奶奶,要没有奶奶的帮忙,自己还真不知道怎样把一个婴儿养大呢。可眼瞅着辛儿一天天长高,一天天好玩,一天天懂事,奶奶却变成了痴呆,太可怜了。
雪素强忍住心头的酸楚,把手帕叠成一块三角巾,两头打结,像带口罩一样,护住孩子的小脸。随即牵起孩子的小手,向七舍走去。
刚转过路头报廊,一位杵着拐杖的老人缓缓而来,和雪素打了个照面。
“汪爷爷好。”雪素停住脚步,颔首致意。爸爸系里的老主任汪子涵先生,她当然认得。
“哎,好。”老人觑起眼神:“你是…,龚教授的小女儿?”
“是的,汪爷爷,我是雪素,您还记得哦?”
“记得记得,爷爷听你背过诗。那个…,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爷爷说的对不对?”
“对,爷爷记性真好。”
“呵呵,几年没见,小丫头长大啦。”
“嘿嘿。” 雪素羞羞抿嘴一笑:“人家都十九啦,还小丫头哪。”
老人上下打量着雪素:“怎么,参加工作啦?”
雪素扯了扯显得过于肥大的回纺布工作服,应道:“嗯呐,在五一食品厂工作,还不到一年呢。”接着,她拉过身旁的小男孩:“辛儿,叫…,叫太爷爷。”
“太爷爷好。”
“哎,好。这孩子是…?”
“汪爷爷,辛儿是我大姐的儿子,我是他小姨。”
“哦。”汪子涵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里露出一丝怜悯,叹息道:“唉,这些年,你们活得真不易啊。”
汪爷爷的叹息,令雪素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咳,过去的事不提啦。爷爷刚才去了你家,没看到你爸爸。雪素,你爸爸近来还好吗?”
“爸爸每天都去图书馆,身体还行,就是不愿说话。”
“噢,不愿说话。不说话也好,沉默是金吗。”
雪素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汪爷爷,您找我爸有事吗?”
“有件大事,还蛮急的。这样吧,我去图书馆找他。”
“大事?汪爷爷,我爸爸他…”雪素顿时神情紧张。
老人看出女孩眼中的忧虑,慈爱地笑道:“小丫头,爷爷找你爸爸是好事,你不用担心。”
“哦。”雪素松了一口气:“汪爷爷,您知道我爸爸在哪儿吗?”
“在哪儿?”
“在图书馆地下室,和黄培德爷爷一起整理图书。快下班了,该轮到他们扫地了。”
汪子涵苦笑着摇摇头:“唉,爷爷知道了,走啦。”
“汪爷爷再见。”
待老先生的身影消失在报廊拐角,雪素手牵辛儿,举步回家。
就在转身的那一刻,她猛然察觉到一束目光,贼兮兮地盯在她和辛儿身上。她顺着目光的方向凝神看去,大批判专栏前站着一群工农兵大学生,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正忙着张贴大字报,一时又找不到那双眼睛。
从小到大,她常常被人盯着看。从那些目光里,她可以分辨出喜爱、欣赏、热辣,还有的流里流气。见多了,她也就习以为常,大大方方地坦然以待。只是,今天的感觉不一样,那双躲闪的眼睛,鬼鬼祟祟,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雪素陡然觉得心跳的厉害,下意识地攥紧孩子的小手,匆匆离去。
(2)
“建国,浆糊。”
一个年轻女兵站在凳子上,把手中的浆糊刷子伸向背后。过了一会儿,没见动静,女兵转过身,高声喊道:“建国,你干什么呢?顾建国!”
尖锐的喊声,惊醒了正在发呆的顾建国,他急忙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低声应道:“别喊,别喊,我听到了。”说罢,他接过女兵手中的刷子,在浆糊桶里沾了两下。
女兵狐疑地瞪了他一眼,抬头向远处望去:“你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
“胡说,你明明朝着那边发呆。”
“我…,我好像看见一个熟人。”
“熟人?我怎么没看见?”
“我的熟人,你又不认识。”
“哪儿呢?”
“走远了,看不见了。”
“男的女的?” 女兵刨根问底。
“你管呢。”顾建国心神不定,显得很不耐烦。
女兵来了气,双手叉腰,蛾眉倒蹙:“我当然要管。”
“你管得太宽了吧。”顾建国露出不满。
“怎么,嫌我管的宽?你不敢说,是不是心里有鬼?”
“别瞎说,哪儿来的鬼。”顾建国耷拉下眼皮,不敢直视女兵严厉的目光。
“那你说啊,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女兵不依不饶。
顾建国被逼无奈,只得胡乱找个人凑数,硬起头皮一口气道:“男的,叫常乐天,比咱们早一年入学,物理系72级的。怎么样,你不认识吧?”
“嘿嘿。”女兵的脸色转阴为晴,咯咯地笑了:“常乐天,谁说我不认识,不就是那个一天到晚没正形的小警察吗。”
“你认识他?”顾建国一脸惊讶。
“当然。哎,不对呀,他们不是出去开门办学了吗?”
“噢…,刚才那边有个人看着像他,不知道是不是回来了。也许,是我看花眼了。”
“哼,看你老实交待的份儿上,饶你一次。”
顾建国没吭声,尴尬地笑笑。
女兵瞟了他一眼,调侃道:“哎,顾建国,我可听说,那个小警察是你叔叔呢。”
顾建国脸红了:“朱抗美,你别乱说,好不好。”
“我乱说?你老实交待,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我们两家是一个村的老乡,沾点亲戚关系,早出了五服,平时没啥走动。”这后一句话,建国说的倒是实情。自从爹死后,常家、于家和他们顾家再也没一块堆儿聚过,除了在校园里碰到乐天打个招呼,几乎断了来往。他怕朱抗美缠着不放,便反问道:“哎,你怎么认识常乐天的?”
“废话,他妹妹乐湄和我一起当兵。小警察常来军区总院,我还能不认识。”
“那…,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他?”
“我跟你说他干什么?吃饱了撑的啊。”
“喂,你俩别忙着扯犊子。”另一张板凳站着个膀大腰圆、下巴上长满胡茬的男生,扯着一口东北腔打断了他们:“赶紧着,再迟捞不到晚饭啦。顾建国,下一张。”
顾建国不好意思地笑笑,从地上拿起一张写满大字的纸:“哈胡子,接着。”
位于南园报廊一侧的大批判专栏,整日人来人往,位置显要,故而时常更新。这一期专栏,轮到政治系工农兵学员主办。正在忙碌着的,都是系团总支和学生会的干部们。业已贴好的通栏大标题非常醒目,“教育革命展新貌,批林批孔战犹酣”。
虽说芦席上糊的还是大字报,内容还是大批判,却有别于文革初期那种信马由缰的大鸣大放,专栏的稿件由系学生会组织编撰,专栏的版面也有了点五颜六色的艺术感。唯一瞅着不和谐的,是芦席后面那棵被大火焚烧过的马尾松。炭化的树干上伸出两根乌突突的树杈,远远看去,像一具魔鬼附身的黑色十字架。
一晃林彪死了快三年,可“批林”的势头依旧方兴未艾,如火如荼。从刚开始的批“极左”,到批“形左实右”,到批“极右”,又到了今天大张旗鼓的“批林批孔”,批判的口径变来变去,罗织的罪名花样百出。不过,“如火如荼”只是表象,时间一久,人们也就不那么当回事了。上面叫怎么批就怎么批,上面叫批什么就批什么,其中的猫腻,谁都搞不清楚,也懒得搞清楚。虽说有人在批判中怀疑,有人在批判中反思,有人在批判中醒悟,但大多数的人习惯了当应声虫。上面一声令下,他们便不分青红皂白,嘁哩喀喳,把现代的林秃子和两千年前的孔老二钉在同一根“历史的耻辱柱”上,把“阴谋复辟”和“克己复礼”挂上了钩。
这三年,顾建国也没闲着。厂里吐故纳新时,他作为“新鲜血液”入了党。批林整风时,他作为“培养对象”进了市工会理论小组。听闻常乐天、彭晓光他们忙乎着上大学,他心里也急得直抓痒。尽管他在工厂里混得有模有样,可内心深处,他从来不想只当个小小的工人,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他知道,从工农兵里招大学生,是毛主席亲自倡导的文化大革命新生事物。古人说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工农兵大学生”这块金字招牌,无论今后干什么,都是一种拿得上台盘、值得炫耀的政治资本。然而,仔细研究了招生文件后,他还是耐心等了一年,因为文件上说,5年工龄以上者,可以带工资上大学。就这样,一年之后,他怀揣二级工的工资,头顶共产党员和烈士子女的光环,昂首阔步地走进三江大学。
这一路行来,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扎扎实实,可谓春风得意,顺风顺水。哪知道,才进大学课堂,他就碰上了坎。两位大胡子革命导师冲他迎头一棒,砸得他头昏眼花,金星乱晃。
早先在市工会理论小组里,他也曾写过不少紧跟形势的应景文章,洋洋洒洒,又是弘扬马列主义唯物论,又是批判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世界观。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写的文章纯属胡扯蛋,那些吓唬人的词藻,都是剽自两报一刊,人云亦云而已。如今坐在课堂里,众目睽睽之下,文抄公不敢当了。老师摇晃着恩格斯 的《反杜林论》说,这是毛主席要求我们必学的30本马列著作之一,是一部马克思主义的百科全书。这部划时代的著作,句句经典,字字珠玑,既有历史意义,又有现实意义,是共产主义运动发展史上一座不朽的丰碑。作为政治系的学生,你们一定要把这本书读懂读透。只有读懂了,才能从根本上掌握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只有读透了,才能成为通晓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论工作者。
尽管老师把手上的书夸得天花乱坠,可在建国眼里,它就像逃荒路上娘讨来的那一碗黑乎乎的烂糊糊,麸子野菜,树皮草根,乌七八糟地搅和在一道,又苦又涩,难以下咽。书中提到的什么微积分、能量守恒、质量互变、天体演化,什么重力、浮力、电触力,什么光素、热素、电素等等,统统都是生面孔,他压根儿就没见过。再加上那种绕口令似的文字,读起来味同嚼蜡,看上去恍若天书。
头一次,顾建国产生了畏难情绪,感觉到自己的无知与浅薄。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大学还读的下去么?正值沮丧之际,朱抗美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立马让他展颜开怀,如释重负。
她说,这本书,别说咱们,毛主席他老人家也看不懂。
这句“皇帝没穿衣服”的大实话,不仅使顾建国恢复了自信,也让他对口无遮拦的朱抗美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亲近感。若非女孩看重他,相信他,又岂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朱抗美投之以李,顾建国报之以桃。自此后,两人互帮互学,眉来眼去,成了同学眼里关系暧昧的男女朋友。当然,建国不小了,该交女朋友了。虽说入学时有规定,工农兵学员在校期间不准谈恋爱,更不准结婚,但具体执行起来,学校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工农兵学员来自三大革命第一线,年龄参差不齐,有不少三十大几的,尚是孤男寡女,总不能让人家单身一辈子吧。故而对男女之间的事,领导一般装聋作哑,只要不把肚子搞大就行了。
说起来,找媳妇这事,娘比儿子还着急,求爷爷拜奶奶,为建国张罗了不少次相亲。可娘看上的,都是圆脸粗腰大屁股的姑娘,瞅一眼就把他吓跑了。朱抗美小他两岁,除了皮肤黑一点,身材和相貌都说得过去。她生性直率,主动奔放,还有点傻乎乎的。建国知道,这样的女孩没有太多的心机,用不着防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丫头的控制欲太强,处处都要管着他。不过,建国也明白,朱抗美的强势来自于家庭的骄纵。她的父亲朱启明文革前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去年刚从“五七干校 ”解放出来,调到明都担任市委第二把手。朱抗美是家里的独生女,打小被父母视作掌上明珠,自然落下点小姐脾气。俗话说得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能和朱抗美处朋友,他已经是高攀了。女孩家使点小性子,就当她撒娇,该让就让了吧。故而在朱抗美面前,他一向俯首帖耳,百依百顺,一句重话也没说过。
可是刚才,顾建国居然一反常态,差点当着外人的面,和朱抗美呛呛起来。这其中的原因,谁都不知道,只有他心里最清楚。就在刚才,他看到了一个可怕的人,那个摇晃着大脑袋的小男孩,他听到了一句可怕的话,辛儿是我大姐的儿子。那个男孩,那句话,让他涌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感。他的耳边似乎又一次响起顾建军咬牙切齿的魔咒:“她还留下个儿子。等那个小孽种长大了,俺倒要看看,他长得像谁?!”
像吗?
只可惜,他没来得及看清孩子的五官,视线里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背影了…。
(3)
天阴了两天,终于下起了断断续续的小雨。
絮花们失去了往日的嚣张,鼻涕虫似的,软塌塌地趴在泥泞的路面上。
七舍103室,窗户半开,不时从屋内飘出缕缕烟絮。窗前站了两个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瘦者是龚逸凡,嘴角叼着香烟,矮胖者是董瘦竹,手中握着烟斗。窗外不远处,是他们被扫地出门的故居,那三栋连排的小楼。原来龚家小楼的铁栅栏门前,停靠着一辆大卡车。在一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指挥下,四个后勤工人从车上卸下一张双人沙发,正在七手八脚地往小楼里搬。沙发造型典雅,桃木螺足,描金扶手,紫红绒面,提花纱罩,看上去奢侈豪华。卡车旁围了几个看热闹的男女,神情显得颇为古怪。他们一边指指戳戳,一边交头接耳。兴许他们搞不明白,这种散发着资产阶级臭气的玩意儿,只在“破四旧”的展览会上见到过,今天为何被搬进这栋小楼?
“董老,您看,像不像一场滑稽戏?” 朝着小楼方向,龚逸凡弹出了烟屁股。
“呵呵,像是像,却叫人哭笑不得。”董瘦竹手捻八字胡,眯眼道:“不过,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一段古人的趣话。”
“您说说。”龚逸凡转过脸。
“当年王安石 变法失败,心灰意冷,告老还乡。一日家中宴客,这位失意的阁老对客人发了一句牢骚,老欲依僧。客人机敏,对曰,急则抱佛。王安石笑道,老夫取自古诗,投老欲依僧。客人答曰,在下取自俗语,急则抱佛脚。阁老掐头,在下去脚,岂不正成佳对。哈哈哈。”
这段趣话,龚逸凡听说过,但他不甚明白,董老为何借来暗喻“此情此景”,便问道:“董老,您的意思是…?”
“咳,这还要我明说。”董瘦竹扬起手中的烟斗,在龚逸凡脑门上虚点了一下:“眼下,你是佛,他们呢,是急则抱佛脚。哈哈哈…。”
老人爽朗的笑声,感染了一头愁绪的龚逸凡,董老的幽默,令他不由得也跟着笑了。他自己都感到奇怪,这么多年,他好像从未笑过吧,怎么如此难听,像夜猫子在哭。
回想起自己成“佛”这一幕滑稽戏,还真让董老说中了,的确叫人哭笑不得。
两天前的那个傍晚,他和被打成右派的老校长黄培德手持笤帚拖把,正要上楼清扫,汪子涵先生把他们堵在图书馆地下室门口。
几句“今天天气哈哈哈”的寒暄之后,汪子涵唤了一声“逸凡”,脸上浮现出苦恼人的笑。
有件事,汪子涵道,校党委书记周峰同志找到我,要我和你谈谈。
你们谈,我拖地去了。黄培德起身回避。
黄老,请留步。汪子涵忙道,您有这方面的经验,也一起听听,帮着逸凡参详参详。
听到老主任是党委书记派来的,又看到先生如此慎重,龚逸凡不禁心生疑窦。汪先生口中的校党委书记周峰,才调到三江大学不久,自己连见都没见过,会有什么事呢?但龚逸凡没吭声,只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了汪子涵。
逸凡,你在德国留过学,应该知道马普学会吧。
知道,龚逸凡点头。马普学会的前身是威廉皇家学会,要说作用和地位吗,应该跟中国科学院差不多。
不错,受中国科学院的邀请,马普学会派出一个访华代表团,日前正在北京访问。我们之所以急着找你,有件事与这个代表团有关。
龚逸凡挠首,我跟马普学会毫无关系啊,你们找错人了吧。
这个吗,情况是这样的。代表团里有位重要成员,是马普学会数学所所长,也是波恩大学的数学教授,名叫罗尔夫•瓦格纳。他指名道姓,说是你的老同学,提出要来明都,拜会你这位老朋友。
罗尔夫?听到这个名字,龚逸凡眼前立马浮现出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当年那个阳光帅气的德国小伙子,他当然记得。罗尔夫晚他一届,两人师从同一导师,算得上同门师兄弟。读研时,罗尔夫经常拿着问题向自己请教,想不到,当年的小师弟如今当上马普学会数学所所长了。可是,虽然同窗数载,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平平,不疏不密,兼之二十多年没联系过,罗尔夫似乎犯不着“指名道姓”,专程来明都见自己吧。再者说,自己本来就一头的污水,又添上一项“里通外国”的罪名,岂不是自找麻烦。
但面对一向关照自己的老主任,龚逸凡不敢直抒胸臆,便委婉地回答道,汪先生,谢谢您告诉我这件事。我知道这个人,却没有任何联系。我个人认为,还是不见为好。
汪子涵皱起两道白眉,逸凡,不要回绝的这么快。见与不见,你还要仔细斟酌。
看到龚逸凡欲语还休的一脸苦相,黄培德解围道,汪老,党委书记请你出马,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出面,逸凡自然不好意思驳你这张老脸。换做别人,上来就谈僵了。要我说,你老弟也就别掖着藏着,上面是什么意思,你还是竹筒倒豆子,把话挑明了吧。
汪子涵苦笑道,黄老,说实话,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很清楚。周书记告诉我,科学院专门派人来,安排这次见面。听科学院同志的意思,好像瓦格纳教授以此为条件,只要能见到逸凡,他的数学所就可以为科学院提供两个访问学者的名额。科学院的同志还说,这次马普学会代表团来华访问,是文革以来我国科技界对外交往的一次重大突破,也是周总理顶着巨大压力批准的。
听了汪子涵的解释,黄培德若有所思,继而问道,关于这件事,校党委是什么态度?
照我看,周书记的态度很明确。周书记说,这是一件关乎我国科学教育发展的大好事,在不违反外事纪律的原则下,不仅要安排见面,而且要尽量满足瓦格纳教授提出的要求。
什么,罗尔夫还有要求?龚逸凡感到奇怪,来就来呗,还提什么要求。
逸凡,你那位老同学的要求很简单,非官方,纯属私人拜访,到你家和你见面。
到我家?那怎么行?龚逸凡一脸窘迫,我可以不在乎,学校就不怕丢人现眼吗。
黄培德呵呵笑道,逸凡,你先别急,听汪老把话说完。
汪子涵也会意地笑了。周书记说,立刻派人把你原来住的小楼腾出来,让你搬回去。如果你还有困难,或有其它要求,也可以提出来,学校会酌情解决。另外,周书记委托我转告你两句话。第一,虽然这只是一次老同学之间的会面,但涉及到外宾,就不是你个人的事了。第二,周总理说过,外事无小事,希望你能主动配合,全力做好这次接待工作。
听汪先生接连提及周总理,龚逸凡感到压力倍增,一时无言以对,默默地低下头。
看得出龚逸凡还在犹豫不定,黄培德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逸凡,既然党委书记说得这么诚恳,这么慎重,套用一句眼下时髦的话,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我看你不答应也不行了。我记得你说过,你家里有个天大的困难。何不借此机会,把它一并解决了。
龚逸凡抬起头,感激地看了看神情悯然的老校长。他知道,见与不见,根本由不得自己,上面早把坑给他挖好了,不想跳也得跳。老校长的劝慰,无非帮他下台阶,找面子,出主意,不至于把问题搞僵了。
那好吧,我听老校长的。不过,龚逸凡转脸对汪子涵说,汪先生,我也想提个要求。
你说。
您大概听说过,我有一个苦命的小外孙,从出生到现在,没有户口,还是个小黑人。眼见他快该上小学了,没户口连名都报不成。我希望学校领导帮忙,把孩子的户口问题解决了。
哦,那孩子我刚才还见过,瞅着挺神气的。你家的情况我清楚,我会转告周书记,请学校出面帮助解决。
还有,龚逸凡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可以在原来的那座小楼和罗尔夫见面,但屋里的家具陈设,恕我无能为力,还要烦请校方筹措。当然,这种安排只是临时性的,见面之后,我还要住回七舍。
汪子涵同情地看了看愁眉苦脸的龚逸凡,你放心,这些接待上的具体工作,本该由学校负责。
就这样,在图书馆地下室门口,这一出滑稽戏敲响了开场锣。昨天,住在小楼里那个肥头大耳的后勤造反派头头被扫地出门。今个大早,校外办拉来一车散着霉味的老物件儿,当作道具搬上了戏台。
锣鼓声中,一切就绪,只等演员们粉墨登场了…。
(4)
午饭后,天边露出鱼肚白,小雨停了。
雪素把烧好的开水灌进暖水瓶,扭头对候在身边的老人说:“外公,我过去了。”
“好,好,去吧。”董瘦竹扬了扬手中的烟斗:“小素儿,告诉你爸爸,少啰嗦,早结束。”
“哎,外公的金玉良言,素儿一定带到。”雪素盈盈一笑,走到102室门前,“啪啪啪”,重重地拍了三下。
这间宿舍,原来住着外文系教授许韵来,雪素打小敬重的许伯伯。
莫说雪素想不到,换谁谁也想不到,许韵来,这个当年文质彬彬一副绅士派头的留英博士,居然会变成一个令人不齿的诬告者。他招供的那份数百名“五一六分子”的黑名单,犹如阎王殿上的生死簿,把三江大学变成了人间地狱。四年深挖,腥风血雨,全校自杀身亡二十余人,殴打致残上百人,卷入漩涡数千人。可结局呢,却令人瞋目结舌。殃及全国的“清查五一六”运动,到头来一风吹,竟然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荒诞闹剧,一场莫名其妙的旷世奇冤。运动斗然而来,戛然而止,死的白死了,残的白残了,无人承担责任,甚至连个说法都没有。然而,冤案的幸存者和死难者的家人们却无法释怀。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不敢向冤案的始作俑者发难,便把复仇的矛头对准了诬告者,恨不得剥其皮、啖其髓、食其肉。许韵来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但他心里的苦,遭过的罪,又有谁能体谅得到。他跳过楼,人没死成,把腿摔断了。他受过刑,那更是比死还难受。整整七天七夜,专案队的打手们轮番上阵,照强光,放噪音,抡皮带,灌辣椒水,不给他吃饭,不准他睡觉。酷刑之下,他终于神智崩溃,衍生出扭曲变态的报复心。别人诬陷我,我也诬陷别人,就是死,老子也要拉几个垫背的。他一口气写下了满满一页纸的名单,交上之后,自己都不记得到底揭发了多少人。当他从专案队解脱,夹着拐杖回到七舍,才从董老口中得知了龚家的事。待他亲如家人的梦兰,也因他诬告了龚逸凡,被他间接地送上黄泉路。他追悔莫及,他无地自容。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之后,他丢下房间钥匙,一瘸一拐地离开七舍,至今不知所踪。
雪素记得,许伯伯失踪之后,外公说过这样一句话,人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殊不知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102室的房门拉开一条缝,门缝里露出董和平警觉的眼睛。看清敲门的是雪素,他敞开房门,摘下耳机,不好意思地道:“雪素,是你呀,吓我一跳。”
“对不起,我怕你听不见,敲得太响了。”雪素妩媚一笑。
和平躲在屋里在干什么,雪素当然晓得。自从许伯伯失踪以后,这间宿舍就成了和平的暂栖之处。这一年来,和平常常回明都,回来就躲在屋里看书。最近,外公托人搞来一台上海牌录音机,还有几盘英语教学磁带。和平整日守在录音机前,捂着耳机一遍一遍地听。门不敲响一点,他根本听不到。
看到和平脸上的红晕未褪,雪素嘻嘻笑道:“喔呦,你胆儿也太小了吧。学英语又不犯法,有什么好怕的。”
“我有什么好怕的。”和平辩驳:“只是我一个知青,不在农村参加劳动,被人看见影响不好。哎,你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
“我请假回来的,陪爸爸接待他的老同学。”
“奇了怪啦,那个德国人你又不认识,干嘛要你陪?”
“唉,哪个想去吗。昨天下午,学校外办找爸爸交待外事纪律,说在家里接待外宾,不能太冷清,最好有子女陪伴,才有点家庭气氛。”雪素俏皮地眨眨眼:“你胆儿小,我爸的胆儿比你还小。人家说一,他不敢说二。我只好认倒霉,请半天假啦。”
“嘁,不上班,还叫倒霉啊。”
“当然啦。叫我去,还不是为他们端茶倒水,给他们当使唤丫头。要不,你去!”
看着雪素娇嗔可爱的样子,和平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紊乱,连忙把话岔开道:“你找我有事儿?”
“嗯,我怕万一时间晚了,来不及去幼儿园接辛儿。正好你在,看着点时间,四点半我没回来,你就去接孩子。”
“行,你放心去吧,辛儿我接。”
“还有,万一我五点多还没回来,你去食堂打饭。”雪素从衣兜里摸出一个花毛线织成的小荷包,塞到和平手里:“喏,这里面是饭菜票,问问外公外婆想吃什么。对了,记着打点稀饭,没有稀饭,烂面条也成。奶奶没牙,硬的吃不…”
“哎呀,你有完没完。”和平笑着打断了雪素:“那个德国老外也会饿,他呆不了那么久的。你快去吧,家里有我呢。”
“那行,你去学习吧,我走啦。”雪素帮着和平掩上门,拎起刚灌好的暖水瓶,轻盈地离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瞅着雪素的窈窕背影,一直站在走廊里的董瘦竹哼起了《红灯记》。
“唉,雪素这小囡,像梦兰。哪个娶了她,享福一辈子。”董师母不知何时站到了老伴身边。
董瘦竹打住了哼哼,笑道:“呵呵,不知咱家孙子有没有这份福气哦。”
(5)
生怕怠慢了远道而来客人,离预定时间还有十几分钟,龚逸凡就已经守候在小楼铁栅栏门前。
为了表示隆重,他特意穿上一套浅灰色的中山装。这套毛料子衣服还是当年为到莫斯科大学进修准备的,一晃十多年了,竟是头一次穿出来亮相。本来挺合身的一套衣服,如今穿在身上,居然显得空荡荡的。昨晚雪素从柜子底下翻出来,用装满开水的大茶缸当熨斗,熨平褶子,又挂在衣架上晾了一宿,可还是闻得到一股樟脑丸的味道。龚逸凡苦笑,在这场滑稽戏里,自己哪里是什么“佛”,不过是一个被人耍的小丑、一只被人操纵的木偶罢了。
“爸,现在泡茶吗?”
龚逸凡转过身,眼前猛地一阵恍惚,如梦如幻,神光离合,好像又回到了龚家大院,看到了那个在兰花间飘忽若仙的美丽少女。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恍惚,龚逸凡知道,他心爱的梦兰,已经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他面前的倩影,是梦兰留下的一宛余香,那一朵最像妈妈的兰花,和他相依为命的小女儿雪素。
“爸,问你话呢。”
“你问我什么?”
“哎呀爸,你想什么呢。我问你,要不要把茶泡上。”
“哦,泡茶啊。” 龚逸凡回转过神:“客人还没到,再等一会儿吧。”
雪素依偎到爸爸身边,娇声问道:“爸,那个德国人,跟你很熟吗?”
“唉,怎么说呢,算不上很熟。”
“那他干嘛一定要见你?”
“我也不知道。”
女儿所问,恰恰是龚逸凡百思而不得其解的问题。两天来,他一直忐忑不已,问了自己无数遍,罗尔夫为什么要见我?思来想去,也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益发觉得心里慌捞捞的。
“对了,爸,外公要我告诉你,少啰嗦,早结束。”
“嗯,我晓得。” 唉,龚逸凡暗自叹息,福兮祸兮,孰知其极,但凭天命吧。
“哎,爸,你看,是不是他们来了。”
远处走来一群人,虽然眉眼看不大真,但从服饰上,可以分辨出两个老外,穿西装,系领带,花里胡哨的,混在灰不噜吐的中国人里,显得格外抢眼。
待人群稍近,雪素咯咯笑道:“爸,你看那个大胡子,像不像画上的马克思?”
“唉,他也老了。” 龚逸凡感叹,年岁不饶人啊。当年一头漂亮金发的小伙子,如今头发胡须纠缠在一道,咋看上去,活脱脱一只棕毛大狗熊。
不一刻儿,那群人来到龚家小楼前。龚逸凡认得出,中国人里,一个是昨天找他交代外事纪律的校外事办公室主任,一个是介绍外宾情况的科学院随行翻译,一个是校保卫处的副处长,还有一个,他没见过,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看上去像记者。两个外国人,大胡子肯定是他的老同学罗尔夫,因为另一个太年轻,白皮卷发,个头挺高,长得也很帅气,一双眼珠却是黑的。
“Hollo,Gong。Führen Sie eine mehr als 20 Jahren, erinnerst du mich?”大胡子一步跨上前,紧紧握住龚逸凡的手。
“Denken Sie Daran。” 条件反射下,龚逸凡脱口冒出一句德语。但他立马一惊,不好,自己违反了外事纪律。他被告知,会见过程中,必须讲中文,每句话都要经过翻译。于是,他连忙用中国话补救道:“记得,记得。一晃二十年过去了,难为你还能记得我。罗尔夫,欢迎你到中国访问。”
“谢谢。”大胡子卖弄了一句中文,眨眨眼皮,黠慧地笑笑。
“瓦格纳教授,您和龚教授一起叙旧言欢,我就不陪了。”校外办主任礼貌地笑道:“晚上,我校领导准备了便宴,为远道而来的贵客接风洗尘。一个小时后,我过来接你们。”
趁着科学院的翻译在大胡子耳边解说,外办主任把龚逸凡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说:“龚教授,客人就交给你了。你当心一点,那个年轻人,是瓦格纳教授带来的助手,能听懂中国话。一会你们谈话时,要注意嘴上把关,不该说的不要说。”
看到那个年轻人也在盯着他们,龚逸凡连忙侧过脸,低声道:“是,我一定注意。”
步入小楼客厅,宾主落座。雪素提来暖水瓶,蝴蝶穿梭一般,一一为客人们沏茶,顿时满室飘香。
“罗尔夫,请用茶。” 龚逸凡抬手,含笑示意。
翻译尚未来得及开口,大胡子猛地哈哈大笑,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一把拉起身边的年轻人,把他推到客厅中间:“Hans,du bist dran。”
“爸爸。”年轻人突然面向龚逸凡跪下,操着夹生的中文说:“爸爸,我是你的儿子!”
除了恶作剧般开心地笑出泪花的大胡子,翻译愣住了,记者愣住了,雪素愣住了,龚逸凡更是如雷灌顶,目瞪口呆。
没待众人缓过神来,年轻人继续腔调古怪地说:“爸爸,我的妈妈叫卡琳。妈妈说,我的爸爸是中国人,叫龚逸凡。我是龚逸凡和卡琳的儿子,我叫龚汉斯。”
My God,龚逸凡恍然大悟,答案终于揭晓了。罗尔夫不是来看他,而是给他送来一个意外,一个惊喜,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儿子。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人一幕,这急转而下的狗血剧情,他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