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天欲乱流言四起 辩危机巧舌如簧
(1)
周六下午,学校一般不排课,把这个时间段留给了政治学习、校系会议、文体赛事或社团活动。
昨天傍晚,南园的报廊窗口贴出通知,校团委和学生会将联合举办一场时事讲座,题目为“经济危机与政治危机”,主讲者哲学系政治经济学教研室张永涛老师,时间定于星期六下午2时,地点教学大楼101,欢迎全校师生踊跃参加。由于讲座的题目新颖且敏感,兼之张永涛在三江大学颇具人气,敢说敢讲,有个形象的外号,叫“张大炮”,离讲座开始还有半个小时,教学楼东侧的阶梯大教室已经座无虚席,人满为患。
怕找不到座位,钟昆早早就来了。可即便他提前了半个多小时,也只能在后排找到空位。为了消磨等待时间,他特意带了一本书,董瘦竹爷爷推荐的《太平天国史稿》。哪知刚刚翻开书,一阵激烈的争辩声从前排传来,叽哩哇啦地往耳朵里钻,搅得他没心思看书了。
凭借公社书记黄克山的鼎力相助,钟昆终于如愿以偿,走进了三江大学历史系。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间,他的工农兵大学生生涯已然一年有余。文科各系的同学都住在相邻的宿舍楼,在一个大食堂吃饭,亦常常一道举办各种活动。一来二去的,虽说彼此的名字叫不周全,却也大多混了个脸儿熟。前排那些同学,钟昆认得几个,都是高他一届的政治系工农兵学员。右边那个膀大腰圆的东北汉子叫哈大虎,外号哈胡子,左边那个又黑又瘦的女生来自上海崇明农场,是哈大虎他们班的团支部书记,似乎姓杨,却叫不出名字,而坐在正前的那个背影,则是他在三大附中的老相识,被同学们唤作“变色龙”的顾建国。钟昆原本就瞅着顾建国不顺眼,如今更增添了一股窝囊气。妈的,他小子一介初中生,低了自己两届,现在倒成了“学长”了。
从刚才传入耳中的只言片语,钟昆听得出,他们似乎在争论不久前放映的故事影片《春苗》。这部电影,钟昆看过,讲的是一个名叫田春苗的女赤脚医生为贫下中农治病的故事。这么多年,钟昆一直工作在乡村基层,非常了解农民的生活现状。在他看来,农村贫穷落后,缺医少药,这本应是个披露民间疾苦的现实主义文艺题材。可为了迎合形势,鼓吹文化大革命,剧本左得离奇,人物生搬硬套,情节荒诞不经。对这类充斥着阶级斗争和政治说教的玩意儿,钟昆一向嗤之以鼻。而他之所以被前排几个人的争吵吸引,乃因他们争得有趣,吵得热闹,颇有针尖对麦芒的架势。
正在说话的是那个杨姓女支书,一口上海普通话,听上去软糯糯的,可语气却显得火药味十足:“哈大虎同志,我觉得你的政治倾向有问题。马列主义认为,自有阶级社会以来,文艺从来是为现实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服务的。《春苗》这部电影绝不像你说的那样,是什么极左思潮的产物。相反,它从正面歌颂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揭发批判了走资派,塑造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田春苗的英雄形象。”
哈大虎侧过身,虎着脸反击道:“我说书记同志,你先把大帽子收起来好不好?我问你,你的那些英雄人物,现实生活中有几个?”
“当然有啦,李玉和,李铁梅,杨子荣,江水英,郭建光,沙奶奶,样板戏里的英雄多得交关,你看不见吗?”
“哼哼,你倒会耍花枪。”哈大虎一声冷笑:“我问的不是样板戏,而是现实生活。你总不会生活在样板戏里吧?”
“革命样板戏是工农兵占领文艺舞台、展现革命英雄形象的典范。我活在样板戏里怎么样,你敢说样板戏不好吗?”杨支书步步紧逼。
看到哈大虎脸色难看,更担心他会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钟昆连忙敲了敲桌子,笑道:“哎,同学们,大家不就是在讨论电影吗,干嘛火气那么大,整得像吵架似的。众所周知,革命样板戏里的英雄人物,都是文化革命的旗手江青同志亲手打造的,个个完美无瑕,堪称万世楷模。敢说样板戏不好,除非他吃了熊心豹子胆。照我看,《春苗》这部电影,和样板戏一样,也塑造了个英雄人物。纵观田春苗在电影里的表现,岂不正如某位名人说的那样,精神上的基本态度是树立忘私的生活准则,把斗争视作积极生活的标志。”
钟昆开口时,顾建国就扭头扫了一眼,竖起了耳朵。听完钟昆的话,他觉得古怪,半分不解,半分狐疑。不对呀,大右派的儿子,怎么会为左派帮腔,变得如此革命?哈大虎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狠狠地瞪着钟昆,方要反驳,杨支书却抢先开了口。
“刚才这位同学说得真好。田春苗在精神上大公无私,在生活中积极投身于火热的阶级斗争,她就是现实生活中英雄人物,是我们革命青年学习的好榜样。”
“哦,这位女同学,实在对不住了。刚才我引用某位名人的话,似乎用的不是地方。”钟昆狡黠地向哈大虎挤挤眼睛:“如果我没记错,那句话出自于四十年代出版的一本书,好像是墨索里尼 说的。”
“哈哈哈。”哈大虎恍然大悟,朝钟昆一竖大拇指,朗声大笑:“墨索里尼,总是有理,哈哈哈。”
“你,你们…。” 杨支书方知中了圈套,急得脸红脖子粗,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建国也弄明白了钟昆话中的诡谲之处,看到杨支书面色难堪,便从中打起了圆场:“哎,同学们,大家有理讲理,不要相互为难嘛。我认为,对于英雄人物,我们无需求全责备。刚才哈胡子问,那些英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有几个?的确,我们很难在身边找到十全十美的英雄人物。不过我记得,《红旗》杂志上曾刊载过一篇文章,标题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按照文章中的观点,塑造英雄形象嘛,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只要有点影子就行了。”
听得出顾建国为自己解围,杨支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应声附和:“建国说得不错。按照目前的文艺创作理论,这叫三突出三陪衬。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同时,要以反面人物陪衬正面人物,以正面人物陪衬英雄人物,以英雄人物陪衬主要英雄人物。”
哈大虎嘲弄道:“扯犊子。正是因为这些教条,整得文艺工作者束手束脚,文艺领域止步不前。折腾了这些年,除了那几个样板戏,文艺舞台还有什么?你没听老百姓怎么说你那个三突出三陪衬吗?突出造反派,走资派做陪衬,突出小年轻,老年人做陪衬,突出女人,男人做陪衬。”
“哈哈哈…”
哈大虎一番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不仅把钟昆逗乐了,周围的同学也笑成一团。哈大虎口中的“三突出”指的是哪些人,不用明说,大家也心中有数。
“你…,你反动!”杨支书急赤白脸。
“吆呵,又是一顶大帽子。吓唬谁呀?老子不尿造反派那一套。邓小平不怕辫子多,俺哈胡子不怕帽子多。”
“好啦,好啦,大家冷静一下。”顾建国连忙站起身,拦住争执的双方。
眼瞅着火药味越来越浓,作为班级党支部书记,顾建国自然要扮演消防队的角色。他知道,同学们的思想情绪和如今的政治形势一样,扑朔迷离,却又剑拔弩张,用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那段接头暗语来形容,就像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暴风雨就要来了。
自党的十大和四届人大召开之后,全国并未像毛主席说的那样,“还是安定团结为好”。反之,从上到下,明争暗斗,民心浮动,流言四起。暑假结束,同学们从四面八方返校,带回来不少稀奇古怪的小道消息,像什么《红都女皇》,总理病危,批投降派,…。朱抗美告诉他,从一位北京回来的战友嘴里,听到了关于江青的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就像真的一样。传闻里说,江青在前一时期同两个美国人会谈,长达八小时,透露了许多主席的私生活和中央内幕。她讲自己是个戏子,当年中央许多人不同意她与主席成婚。斯大林讲,结婚可以,但不能让其从事政治活动。而如今她作为主席的得力助手,发起文化大革命,一举成为中国政治舞台上的头面人物。两美国人回去后,写了一本书,将会谈的详情全部披露。有人将此书交给邓小平,邓转呈主席。主席很气愤,目前不准江青与主席见面,并讲要开除其党籍,因为她有野心。
顾建国不敢确信这些传闻的真实性,但有一点他敢确信,这些小道消息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又一场党内路线斗争的前奏,是博弈双方释放的探测气球。同样,这些流言蜚语也传入同学们耳中,只不过大家好恶各异,取舍不同。钟昆刚才那个“引人入彀”的把戏,恰恰表明了他鲜明的政治态度。顾建国听人说过,这个老小子在入学前当过公社基层干部,还是党员。由于他表现突出,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典型,当上了工农兵学员。然而,顾建国不会忘记,当年在欢庆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的游行时,自己曾被钟昆无情地戏弄过。那种众目睽睽下丢人现眼的难堪,一直令他耿耿于怀。妈的,老狐狸,故伎重演,顾建国心头暗骂。明明借用法西斯讽刺文革,却又虚晃一枪,让人抓不住把柄,老小子太他娘的狡猾了。
不过,如今的顾建国,已经不是那个看到一张含沙射影的传单,就高喊着“抓反革命”的愣头青了。通过这些年斗争的磨练,他变得成熟,稳重,圆滑。不久前,朱抗美曾对他说过,综合各方面情况来看,上层建筑仍然存在着激烈的斗争,蕴育着第十一次路线斗争的萌芽,主席业已年迈,双方势均力敌,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顾建国心里清楚,朱抗美在政治上没有这般聪明,更没有这般老道。她的话,肯定出自于她那个“不倒翁”的爸爸之口。他明白这段话的潜在含义,此时偏向一边,多说一句,都可能造成不可预料的政治后果。再者说,过不了多久,他们这一届工农兵学员将面临毕业分配。虽然原则上是“哪来哪去”,但从去年应届毕业生的分配情况看,单位的好坏也有天壤之别。有的同学进了大城市、大机关,也有的被发配到大三线,进了山沟沟。他没有常乐天、彭晓光那样的家庭背景,即便朱抗美说过要帮他,在党政机关找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却也不知那个未曾谋面的“老丈人”会不会伸出援手。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一定要格外谨慎,绝不能在政治上出半点差错。古人云,“即明其哲,以保其身”,乃上上策也。
于是乎,顾建国不偏不倚,一本正经地打起了官腔:“既然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就请同学们各自保留观点。当着这么多人,我们要注意影响。”
他的话音刚落,大教室门口乱哄哄的人群里传来清脆的喊声:“大家让一让,让一让。让张老师进去。”
众人举目望去,身穿绿军装的朱抗美挤进大门,后面跟着身形矮小的哲学系老师张永涛。
(2)
朱抗美是校学生会宣传部部长,今天的讲座由她主持。看来她不止一次地主持过这类活动,毫不怯场,落落大方。登上讲台,几句简短的开场白之后,她便退到一旁,把会场交给了张永涛。
“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 张永涛个头虽矮,嗓门却如同他的外号,像一门轰鸣的大炮:“我刚从北京开会回来,校团委和学生会就抓了我的差,要我开一个讲座。这位小朱同学…”
张永涛扭头瞅了站在讲台旁的朱抗美一眼,似笑非笑道:“交给我一个讲座题目,经济危机与政治危机。用不着我说,大家也晓得,她这是给我下了一个套,因为这个题目太敏感,一个不留神,嘴巴溜边,擦枪走火,我就有政治危机了。”
“哈哈哈。”台下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朱抗美明知张老师在开玩笑,脸上还是流露出些许羞涩。
“因此,鄙人郑重宣布,今天,我们不是举办讲座,不是我一个人唱独角戏,而是开一个讨论会。在场的同志们都可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一同来探讨这个问题。当然啦,如果出了岔子,大家就可以一起帮我背黑锅了。”
“哈哈哈。”又是一阵掌声加哄笑。
“谢谢同志们的理解。”张永涛鞠了一躬,接着道:“好,我先来抛砖引玉。既然我们在讨论危机,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危机?简单地说,危机是一种失控的状态,一种解体的状态,一种难以自拔的混乱状态。在我们的生活中,每个人都可能遭遇危机。举个例子,一个好端端的人,由于偶发事故,弄瞎了双眼,顿时从光明进入黑暗。如果他无法承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以致精神紊乱,行为失常,便陷入了危机。个体危机的影响面不大,只殃及到发生危机的个人及其亲朋好友。但是,如果出现大规模群体危机或者社会危机,就会影响到一个地区,一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
大家从报纸上看到,自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以来,石油价格飞涨,从而引发了二战后最严重的一次经济危机。去年,邓小平同志代表中国政府出席联大特别会议。他在发言中指出,当前的经济危机导致整个世界动荡不安,用中国的话说,就是‘天下大乱’。小平同志回国后,特意邀请了社科院和几所大学的有关人员开会,要求他们研究这次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危机,探讨这次危机的属性,并预测这次危机的潜在后果。
根据小平同志的指示精神,不久前,社科院会同教育部在北京召开了一个经济研讨会,我也参加了。这个会开得很热闹,辩论得很激烈。概言之,会议上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这次经济危机来得突然,而且范围广,影响深。从种种迹象看,呈现出1929到1933年世界性大危机的苗头,有可能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而另一种观点认为,这次危机由中东石油战争引发,影响局部,发展缓慢,不会造成资本主义世界的崩溃。而且经历过多次经济危机后,资本主义社会也吸取了教训,有了一些应对危机的方法,我们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张永涛扫视了会场一眼,笑着说道:“同志们可能要问,既然会议是研讨经济危机,那跟政治危机有什么关系呢?这里我想说明两点,第一,政治和经济密不可分,全球性经济危机往往会演变为大国政治危机和世界大战;第二,这个世界不仅有资本主义,也有社会主义,这两个阵营的分化瓦解,此消彼长,都可能导致国际政治格局的突变。实际上,这次北京会议上争议最大的,不是经济危机,而是政治危机。争议的主题,是我们北边的邻居,苏联。
针对苏联的问题,与会者也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复旦大学为首,另一派由北京大学领军。复旦派认为,苏联不存在经济危机。按照马列主义理论,经济危机的主要特征是生产过剩,而苏联生产不足,甚至无法满足国民需求。另外,苏联的生产资料由国家垄断,集中性、控制性、计划性很强,完全可以操控市场,避免无序生产和通货膨胀。但由于苏修当局背判了马列主义,对外推行霸权主义,对内实施反动统治,已经将国家和人民带向崩毁的边缘。如果说苏联面临危机,则苏修当局的危机是政治危机。北大派则认为,生产过剩只是经济危机的一种表现形式。苏联存在两种现象,一方面大机器生产过剩,难以消化,另一方面消费品生产不足,市场萧条。这两种现象,都可能导致经济危机。表面上看,苏联的经济体系和我国类似,说得好听点,叫独立自主,说的不好听,则叫做闭关自守。而实际上则不然,苏联作为石油出口国和世界上最大的粮食进口国,已经逐渐融入国际贸易体系,与市场经济息息相关。因此,这一次全球经济危机,势必影响到苏联,产生连锁反应。至于苏修当局目前是否面临政治危机,尚无明显迹象,我们很难评估,也很难界定。
好了,我暂且讲到这里,同志们有什么问题吗?”
张永涛话音方落,后排有人举起了手。
“那位同学,请问吧。”
举手的是哈大虎,他起身道:“张老师,我是政治系的学员,这学期正在学《资本论》。按照革命导师的说法,经济危机是资本主义不可避免的痼疾,并且会周期性地爆发。我想知道,经济危机,多少年发生一次?”
“根据1857年以来的估测,大约每十年就有一次小的经济危机,三十年一次大的经济危机。当然了,这只是估测,并不一定完全准确。”
“那,我国存在经济危机的可能性吗?”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不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今,我们买粮要粮票,买布要布票,买肉要肉票,就连买块肥皂、买包香烟都要凭票,这种现象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哈大虎略作思考,大声答道:“说明我们供不应求,没有生产过剩。”
“完全正确。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经济危机往往在经济发展最繁荣时爆发。而我们呢,老百姓的温饱问题尚未解决,离‘繁荣’这两个字还差得远哪。”
哄笑声中,前排一位男生举起了手:“张老师,我有个冒昧的问题,不知道可以问吗?”
“请问你是哪个系的?”
“地质系,找矿专业。”
“哦,地质系的同学也对我们的讨论感兴趣?”
“毛主席说过,要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嘛。”
“呵呵,说得好。我不知道你的问题有多冒昧,不过,只要你别把我往沟里带,问什么都可以,请吧。”
“嘿嘿,张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的观点倾向哪一派,复旦派还是北大派?”
张永涛朗声笑道:“呵呵,你的问题不算冒昧,我可以告诉你,鄙人一派不派,或者说,是个稀里糊涂派。”
“哈哈哈。”满堂笑声中,那个地质系的同学继续问道:“为什么?是不是张老师不敢放炮了?”
“嗬,连地质系的同学都知道我的外号,看来我张大炮果真是臭名远扬。”又是一阵大笑,待笑声渐弱,张永涛答道:“我说糊涂,并非不敢放炮,而是我没搞清楚,如今的苏联,到底属于哪一种社会制度。”
“苏联是修正主义呀。”
“No,No,No。”张永涛连连摇头:“修正主义并不是社会形态,而是对正统马列主义的修正性解释,属于思想理论范畴。你能不能告诉我,苏联现今的社会制度,究竟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
“嗯…”那个男生挠挠头:“从我们对苏修的批判上看,应该是资本主义复辟了。但苏联并没有恢复私有制,也没有资本家,好像又不是资本主义。”
“呵呵,英雄所见略同。”张永涛笑道:“你我一样,都是稀里糊涂派。”
(3)
“我不同意你们的观点。”
哄笑中陡然冒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不高却咄咄逼人,大教室里顿时静了下来。
说话的是政治系学员杨支书,黑瘦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今年6月,毛主席接见了柬埔寨共产党中央代表团。他老人家对波尔布特同志说,我们现在正是列宁 所说的没有资本家的资产阶级国家,这个国家是为了保护资产阶级法权。因此我认为,即便苏联没有资本家,也是资产阶级国家。苏修篡改了马列主义,抛弃了共产主义理想,正在逐步演变为资本主义。而我们在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通过文化大革命,对资产阶级法权宣战,坚持党的基本路线,坚持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进行到底!”
“这位同学,如果我没记错,你是上海革命大批判小组的成员吧?”
杨支书颇为得意:“是的,我是农林口外围组成员,不脱产。”
“噢,果然了得。”张永涛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你刚才说,你不同意我的观点。可我并没有表明观点,难道你不同意我没有观点吗?”
台下哄笑四起,好事者还嘘起了口哨。
杨支书辩白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要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不能稀里糊涂。我们总该讲革命原则吧。”
张永涛呵呵一笑:“说得很好,那咱们就来讲讲革命原则。众所周知,马列主义关于国家的起源和本质有一个著名的科学论断,国家是阶级压迫的工具。刚才,你引用了毛主席的话,我们现在正是列宁所说的没有资本家的资产阶级国家。如果说,在国家体制上,我国还是一个资产阶级国家,国家机器还在压迫无产阶级,那么我问你,你是否要再进行一场无产阶级暴力革命,推翻这个阶级压迫的工具呢?”
杨支书猛地一愣,吭哧道:“我…,我也没说我国是资产阶级国家。那句话,是列宁说的呀。”
张永涛带着一种轻蔑的语气说道:“我认为,你并没有理解列宁同志的话,也没有真正理解毛主席为何引用列宁同志的话。革命导师马克思、恩格斯还有一个著名的论断,社会主义只有在资本主义充分发展的基础上才能建立起来。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的高度发展,物质社会的充分繁荣,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前提条件。十月革命前,俄国大致处于资本主义的中级阶段。苏维埃政权成立后,列宁认识到,资本主义越不发达,国家建设社会主义就越困难,俄国只能先建设初级形式的社会主义。列宁新经济政策下的苏联,就是一个没有资本家的资产阶级国家。那么,解放前我国的国情呢,甚至比不上十月革命前的俄国,是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以小农经济为主,没有社会化大生产,没有成型的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依据马列主义唯物论,社会进步有其客观规律,不随人们的主观意志而转移。因此,我们必须要补上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一课。但是,我们有的同志似乎操之过急,超越社会发展,片面追求所有制关系的‘一大二公’,把公有制、计划经济和按劳分配原则绝对化,刮共产风,急于向共产主义过渡。结果呢?适得其反,导致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严重脱节,甚至无法满足人民的基本生活需求。我个人认为,毛主席之所以引用列宁同志的话,就是想提醒我们,我国依旧处在社会主义的最初阶段,只能对资产阶级法权加以限制,而不是过早地把有利于发展生产力的经济手段当作资本主义消灭掉。”
张永涛一通旁引曲证的滔滔雄辩,驳得只会喊口号的杨支书瞋目结舌,无言以对。
学了三年的政治,顾建国明白了一个道理,革命导师的一句话,横看成岭,侧看成峰,怎么解释,就看你站在哪个角度啦。杨支书站在左边,用毛主席的话强调对资本主义实行全面专政的必要性。而张老师站在右边,用毛主席的话暗喻为了发展生产力必须补上资本主义这一课。
究竟孰是孰非,顾建国也没个主张。不过他来自工厂,知道厂里生产效率低下的弊病。看到杨支书下不来台,便起身问道:“张老师,我也是政治系的学员,入学前当过工人。听老师傅说,过去,厂里对表现好、贡献大的工人发放奖金,以资鼓励,大家的生产积极性很高。文革后,奖金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我想问,如果奖金制度有利于发展生产,是不是应该恢复?”
“当然。”张永涛果断地把手一挥:“物质奖励的问题早就在理论上有了定论,不懂得物质奖励就不是马列主义者。社会主义时期,不能吃大锅饭,不能搞平均主义,不能干多干少都一样,而要坚决贯彻按劳分配、多劳多得的原则。不懂得这个原则,或者违背这个原则,最终是要受到惩罚的!”
张永涛的慷慨陈词,博得台下掌声雷动。近几年,人们耳边充斥着“不为错误路线生产”,“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之类的荒诞论调,而贫瘠的生活却让他们看清了现实,海市蜃楼般的空洞理想无法取代萝卜青菜,无休无止的路线斗争无法换来白面大米。渐渐地,人们从失望走向怀疑,又从怀疑中衍生出反感。张永涛的话,过去无人敢说,却那么切合实际,那么大快人心。
从讲座开始,钟昆就一直仔细琢磨着张永涛的每一句话。他听得出,张永涛话里话外还藏着许多东西,但他不敢合盘托出,只能在革命导师的旗号下,玩点“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把戏。原本,钟昆不想提问,但听张老师讲的精彩风趣,且能言善辩,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高高地举起了手。
“后排的那位男同学,你有问题吗?”
“张老师,我是历史系的学员,想问一个和今天讲座题目相关的问题。1966年,毛主席给江青的信里说,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过七八年又来一次。按邓小平的说法,天下大乱,就是危机。如果我国不存在经济危机,那么,主席信中所指的天下大乱,是不是政治危机?”
“呵呵,你也想把我往沟里带。不过,咱们中国人很会玩文字游戏的。举个例子,相传曾国藩 率湘军与太平天国作战,连吃败仗,便上书朝廷,言及屡战屡败,叩请皇帝派兵救援。而他的幕僚觉得,‘屡战屡败’词意颓唐,莫若改为‘屡败屡战’,便体现出百折不挠的顽强勇气。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前人的教训值得汲取。因而,针对你的问题,鄙人的回答非常简单,苏修美帝乱了,才叫政治危机,而我们乱了,那就得换成毛主席的话,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
“哈哈哈…”掌声、笑声、拍桌声、跺脚声轰然而起…。
(4)
此刻,在教学大楼三楼的一间小教室里,似乎也有个会议。与会者屈指可数,个个紧绷着脸,神情严肃,和楼下大教室里肆无忌惮的喧哗喝彩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的男人。他就是三江大学曾经名噪一时的红色暴动队司令,孟庆元。咋看上去,他还算年轻,可头顶毛发稀疏,额前亦有了几道深浅不一的皱纹。听到楼下传来的阵阵掌声哄笑声,他厌恶地皱紧眉头,默默起身,关上了窗户。
转过身,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朝坐在旁边的女人说:“小王,你下去迎一迎,贺延生同志…咳咳…,该到了…咳咳…”
一口浓痰,堵住了孟庆元的喉咙。他急忙推开刚关上的玻璃窗,伏在窗沿上,且咳且吐,气喘不已。
孟庆元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不要说他,换个身子骨再硬朗的人,也经不住这些年的玩命折腾。文革伊始,他举旗造反,想一鸣惊人,却被打成小爬虫,开除党籍,挨批挨斗,如过街老鼠。哪知须臾间咸鱼翻身,在“炮打司令部”的号角声中,他受到中央文革小组首长的青睐,一飞冲天,变成响当当的造反英雄。灭保皇派,他出手狠辣,批走资派,他毫不留情。借一月风暴的东风,他带人夺取了省委的大权,坐上明都公社的第一把交椅,感觉那叫个好得很。谁料屁股还没坐热,八一八突然发难,兵临城下,把他们撵出了省委大院。从那以后,他开始走下坡路。两派分裂,文攻武斗,反军乱军,功亏一篑,弄得个倾家荡产,全军覆没,靠着一条小船逃离明都,东藏西躲,仓皇皇如丧家之犬。好不容易盼来“大联合”的圣旨纶音,他重拾旧部,东山再起,当上了威风八面的省革会副主任。岂知好景不长,一个清查五一六,他又从云巅跌入谷底。专案组的棍棒,打得他体无完肤,专案组的辣椒水,灌得他五内俱伤。如今的他,无权无势,无名无份,只落下个病怏怏的身子和一纸“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暂时养病,等待安排”的审查结论。这些年,他大起大落,变化无常。唯一没变的,是他身边那个二道毛子女生小王,一直追随左右,忠心不二。当然,说“没变”也不十分确切,她和他结了婚,变成了他的女人。
“王老师,你身子不方便,还是我去吧。”坐在教室门旁的钟明连忙起身,拦住了挺着大肚子的女人。
今天会议的参加者,都是明都的老造反派,自然少不了红极一时的革命小将钟明。她可谓幸运,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插队,总算躲过了“清查五一六”那场劫难。只不过,“扎根一辈子”的誓言终成虚话,她的知青组,已经水流花谢。畹香投江自尽,柳絮病退返城,桂芝姐出嫁外村。钟明孓身一人,咬牙坚持了两年,再也撑不下去,随了那个零蛋英雄“反潮流”的潮流,报名上大学,现如今是明都农学院的工农兵学员。昨晚孟庆元派人来,通知她开会。就内心而言,她不想再卷入是非,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已经磨掉了她的激情和锐气。她不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她只知道,夜深人静时,她会偷偷地哭,想妈妈,想哥哥,有时梦里还会出现那个模糊的身影,那个给她写过好多信、可她连信封都没拆开的“右派”爸爸。当然,她还会想起另一个爸爸,她的继父李铁山。虽说继父的脾气暴躁,但在她的童年记忆中,继父对她还是不错的。可自从她写了《致父母的一封公开信》,便和继父断了联系。直到不久前,三江大学派人找到她,送来继父的遗物,说李铁山在挖防空洞时突发心脏病,不治身亡。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令她颓唐沮丧,本来性情冷漠的她又多添了一层孤僻。上大学这两年,她把自己埋在书本里,几乎与世隔绝。若非昨晚的来人说,会议是应贺延生同志要求召开的,她必定会找个借口推辞。然而,贺延生于她,有战友之情,有知遇之恩,怎么也该见上一面吧。
“庆元哪,贺延生同志这么急着找大家开会,是不是有重要消息?” 说话的是红暴的老大姐欧娴,她的变化不大,还是一脸富态。
虽说欧娴和孟庆元一样,也被抓进专案组,可她毕竟上了点年纪,又是个女人,打手们讲革命人道主义,没给她灌太多的辣椒水。一晃数载,白云苍狗,三江大学江山易主。从专案组解脱后,她的三大革委会主任头衔被没收,贬回校宣传部,坐上了冷板凳。昔日的风光,失去的权力,“五一六”的无妄之灾,不仅令孟庆元切齿含恨,欧娴也一样于心不甘。他们重聚在一起,整合了一帮难兄难弟,又杀回三江大学的政治舞台。批林批孔时,他们贴出新一轮硝烟弥漫的大字报,以原省委常务副书记梁适华作为突破口,揭发他假“深挖五一六”之名,行迫害革命造反派之实,以挑选“外事工作人员”为名,为林彪的儿子林立果选妃子,并扬言要继续革命,坚决挖出梁适华之流的黑后台,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他们在大字报里泣血悲书,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不斗则退,不斗则垮,不斗则修,此乃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几年来最惨痛的教训。本想煽风点火,趁机火中取栗,岂料三大的师生们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政治激情,对他们的表演无动于衷,漠然置之。他们白忙活了一场,好像一拳头打到棉花上,有气无力,有声无息。大字报贴出没两天,就被拾荒的老婆婆当作废纸,撕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无所适从间,贺延生自天而降,欧娴感到突兀,亦感到欣慰,心头燃起了新的希望。
“欧大姐,老贺的信里没多讲。”咳出了粘在喉管里的浓痰,孟庆元说话顺畅多了:“老贺只告诉我,他这次来,将作为中央特派记者,常驻新华社明都分社。最近有一些新情况,要和老战友们吹吹风。”
“贺延生同志到了。”钟明推开房门,贺延生紧随其后。
众人纷纷起身,鼓掌欢迎,却发现贺、钟二人身后还跟了一个人,一个昔日的仇敌,“屁匪”头头,徐海峰。
徐海峰此行前来,实属情非得已。接到会议通知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老领导于海。上午,于海打电话给他,说省里开会,脱不开身,要他派车,接贺延生到会场,同时让他作为八一八的代表,摸摸情况。电话里还说,开完会,将贺延生送到省委交际处饭店,于海代表省革委会设宴招待。今天扮演何种角色,徐海峰心知肚明,徐庶进曹营而已。看见满屋子都是当年的“暴徒”,以及那一道道恶狠狠地目光,徐海峰一声不吭,悄悄地坐在角落里的一张空椅子上。
一通握手,几句寒暄,贺延生面色沉重地开了口:“同志们,这些年,你们吃苦了。今天,我受中央首长的委托,向在逆境中顽强战斗的革命战友们表达衷心的慰问。向同志们学习,向同志们致敬。” 说罢,他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番红卫兵式的开场白,熟悉亲切,却又陌生久违,直使得孟庆元、欧娴一干造反派们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待众人平复了情绪,贺延生继续道:“同志们好不容易重聚在一起,肯定有许多委屈要倾述,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我们的敌人,没有留给我们太多的时间。所以,我开门见山,跟明都的战友们吹吹风,谈一谈当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
“老贺,你坐下说吧。”孟庆元掏出钢笔,打开了笔记本。
“没关系,我站着说。” 贺延生扫视了众人一眼:“同志们,当前的形势是什么,我想借用孙中山先生的一句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在今天的吹风会上,我不点名道姓,想必同志们也知道我指的是谁。
自从那个人恢复工作之后,以促进生产、发展经济、搞四个现代化为幌子,故态重萌,走上了右倾回潮的老路。对此,江青、张春桥 、姚文元 同志曾在不同的场合一再警告,当前,我们的主要危险不是教条主义,而是经验主义。今年三月,军委政治部举办了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学习会,春桥同志在会议上明确指出,如果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搞不清楚,即便有了所谓的现代化,仍然会导致‘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因此,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必须牢记毛主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教导,必须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
可是,那个人出自于他的走资派本性,不思悔改,顽固地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对立面。前不久,他在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上又一次大放厥词,说什么‘工业要整顿,农业要整顿,商业也要整顿,文化教育也要整顿,科学技术队伍也要整顿。文艺,毛主席叫调整,实际上调整也就是整顿。’
同志们听听,连毛主席的话他都敢公然歪曲,还有什么他不敢干的。他的所谓‘全面整顿’,实则全面反攻倒算,全面走回头路,其目的是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这两年来,尤其是今年的七、八、九月,谣言四起,蛊惑人心。有些政治谣言极为恶毒,攻击矛头直接指向坚持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中央首长。与此同时,许多被打倒的走资派借机复出,他们遥相呼应,狼狈为奸,一条新的修正主义黑线正在形成。表面上看,形势似乎对我们不利,但是,我要告诉同志们,目前已经呈现出新的转机。
今年8月,毛主席在一次谈话中讲到,《水浒》这本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根据主席的谈话精神,《红旗》杂志发表重要文章,‘重视对《水浒》的评论’,《人民日报》也全文转载。文章指出,《水浒》的要害是‘受招安’,即投降。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写了投降的全过程,歌颂了投降主义路线,使它可以用来作为一部有意义的反面教材。
同志们,主席的话,内涵深刻,大有文章。我们要一字一字地细抠,一句一句地推敲,从中学习领会新的精神。
为什么要批《水浒》?为什么说它鼓吹阶级调合论?宋江为何要架空晁盖?谁被谁招安?究竟谁是投降派?…”
贺延生一连串的问话,句句含沙射影,句句触目惊心。在座的除了两个人,一个是躲在角落里的徐海峰,低垂着脑袋,看不到表情,另一个是钟明,苍白的小脸依旧冰冷冷的,好像结了一层寒霜,而其他与会者们像打了鸡血似的,个个神情亢奋,两眼放光。
他们或许还没完全搞清楚内里的猫腻,但凭着造反派的直觉,他们知道,革命的号角又吹响了,机会又来了。
天下,又要大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