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六十五章 遇飓风文漪受难 知才疏钟昆求学

第六十五章 遇飓风文漪受难 知才疏钟昆求学

(1)

全校师生员工大会开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在晚饭前结束了。

放在平日,只要校领导宣布散会,常乐天肯定是一马当先,抢在别人前面溜出礼堂。可今天非同往常,他慢吞吞地尾随在人流后面,紧皱眉头,亦步亦趋,似乎在思考着一个深奥难解的问题。

说起来,这个冗长的大会并没有什么特别惊人的消息。校党委书记周峰首先传达了毛主席关于让邓小平出任总参谋长、八大军区司令互调的几次讲话精神,以及主席接见阿尔及利亚总统布迈丁、赞比亚总统卡翁达时提出的“三个世界”的重要划分。接着周书记又宣读了一份省委文件,承认省委在“清查五一六”工作中犯了严重的错误,冤枉了不少好同志。省委决定,立即释放孟庆元、欧娴等革命造反派,鉴于梁适华同志在清查工作所犯下的严重错误,撤销他的省委副书记职务。并根据群众揭发,成立专案组,调查梁适华利用手中权利为林彪的儿子“选妃子”的罪行。省委责成各单位迅速落实党的政策,同时要求广大党员群众通情达理,顾全大局,不要纠缠枝节问题,把精力放在“批林批孔”的大方向上去。

这些事,一来早就听说了,二来与自己无关,乐天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令他感到纠结的,是周书记最后宣读的一份由党中央、国务院联名下发的电报。传达伊始,周书记郑重声明,根据中央指示,此电报不准记录,不准传抄。乐天以为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连忙揉了揉沉重的眼皮,竖起了耳朵。可听完电报内容,不光乐天懵了,几乎人人都是大眼瞪小眼,不知所以。原来电报只不过是一封慰问电,慰问前向时在一场横扫华东地区的大风暴中受灾的灾民。

那场大风暴,虽说过去了近半个月,乐天不仅记忆犹新,而且在日记本上写过一段:“1974年6月18日,昨天傍晚突然刮了一场大风,风力高达十二级,破坏力极强,许多百年大树被连根拔起,不少房屋被掀掉屋顶。活了这么大,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风,宿舍好多玻璃窗都碎了。外文系有两个女生被大树砸伤,其中一个生命垂危。另外,听今早的新闻,昨天我国成功地进行了一次大气层热核试验,100万吨当量级,这是毛泽东思想的又一曲凯歌,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次伟大的胜利。”

乐天记得很清楚,自己在日记中把大风和核试验写在一起,只不过就事论事,信手涂鸦,并没有意识到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可今天的这份慰问电,却是如此诡异,不禁让他产生了怀疑。党中央关心受灾的老百姓,本是件大好事,大可以头版头条地登在报纸上,堂而皇之,广而告之,为什么不准记录,不准传抄,搞得如此神秘?莫非,这里面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嘿。”
一巴掌拍在肩头,惊扰了冥思中的常乐天。他掉头一看,是他的狐朋狗友彭晓光,便张口骂道:“狗东西,吓老子一跳。”
“嘁,你他妈的想什么呢,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晓光,你有没有发现,刚才传达的中央电报有点怪?”
“怪?有什么怪的?”
“第一,电报来得太晚,大风都过去快半个月了,才发慰问电。第二,慰问灾民,却不准记录,不准传抄,至于吗?”
“哎,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怪。电报里好像除了慰问,没什么秘密可言呀。”
“你有没想过,刮大风那天,我国也爆炸了一颗氢弹。”
彭晓光大吃一惊,满脸狐疑地看着乐天:“你,你什么意思?”不待乐天回答,他立马摇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核试验都在大西北,离咱这儿十万八千里,肯定扯不上关系。”
“你说的有道理,我原来也没怀疑过。可是,你想想那场大风有多奇怪。气象台没有预报,又是内陆风,说来就来。你小子活了这么大,见过明都刮十二级大风吗?”
“嗯,还真没见过。”
“我们老师说过,有个老外写过一篇论文,研究什么蝴蝶效应,说是南美洲的一只蝴蝶扇扇翅膀,搞不好会引起美国的一场龙卷风呢。那天的热核试验,在大气层进行,有上百万吨当量级。它的冲击波就不会引起气候变化吗?要是没有今天传达的中央电报,我不会怀疑。可是,把这几件事连在一起,倒叫我觉得其中有鬼。”
彭晓光沉默了片刻,无奈地讪笑道:“奶奶的,就算有鬼又怎么样。反正氢弹炸也炸了,大风刮也刮了,咱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行啦,你就别杞人忧天了。我回去问问老爷子,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哎,我问你,晚上有空吗?”
“晚上?不行,我们班党支部开会。”
“操,开了一下午会,晚上还开会,你们有完没完?”
“没法子,开门办学回来,系里要听我们的汇报。”
“呸,你们出去白玩一趟,还假惺惺地汇报,累不累。”

彭晓光的话,听着扎耳,却也一针见血。在乐天看来,所谓开门办学,名义上“学朝农”,“上管改”,“同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对着干”,而实际上是邯郸学步,人家种了个瘪葫芦,我们跟着画个瓢。说起来搞什么教学、生产、科研三结合,可到头来边也没沾上。到工厂蜻蜓点水,下车间走马观花。左一个“教育革命”座谈会,右一个“评法批儒”现场会,乱哄哄的,两个月一晃而过,白白浪费了时间。

可话又说回头,即便不出去玩一圈,同学们就能安安心心地坐在教室里上课吗?狗屁!从去年年底到现在,不是“批林批孔批周公”,就是“评法批儒捧女皇”。再加上一波波的“反潮流”,校园里也是乱乱哄哄,一天都没消停过。

一想到“反潮流”,乐天心里就犯腻歪。妈的,一个考零蛋的知青,一个骂老师的小学生,再加上一个告御状的老家伙,咋就一道走了狗屎运,接二连三地变成了“反潮流”英雄呢。更搞笑的是,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几位英雄的光辉事迹,乐天的狐朋狗友里,冷不丁地也蹦出了一个“反潮流”英雄。

乐天的这个小哥们来自部队,是政治系的学员,家中老爷子也是军队干部,级别还挺高的。几个月前,不知这小子抽得哪根筋,突然给校党委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是“开后门”上的大学,躺在父母的“功劳簿”上享受了“特殊照顾”。通过斗私批修学马列,思想觉悟提高了,感到这样做对不起养育他的劳动人民,认识到“开后门”是关系到执行什么路线的大问题。既然错了,就要改正。他决心按照毛主席的教导,以退学回农村的实际行动,来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在三大革命运动中接受工农兵再教育,努力改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世界观,做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也不知他事先有没有想到过,他的退学申请报告,竟然一举跃龙门,上了《人民日报》,还是头版头条。《人民日报》编者按说,这份退学申请报告,是向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展开新的进攻的一份宣战书,是向广大革命干部和干部子女进行反修防修教育的一份好教材。一石激起千层浪,三江大学顿时沸腾了起来。接连几个月,大字报、大标语又糊满了校园。支持的,表态的,揭发的,敦促的,芸芸杂杂,无非是向英雄学习,敢于反潮流,敢于自我革命,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而令乐天感到不解的是,他那个小哥们前脚戴着大红花退学返乡,后脚便泥牛入海,消声匿迹了。在外地开门办学时,彭晓光给乐天写过一封信,信中透露了一个大秘密。中央发话,“反开后门”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干扰了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毛主席说,开后门来的也有好人,从前门来的也有坏人。毛主席还说,现在,形而上学猖獗,片面性,批林批孔又夹着批走后门,有可能冲淡批林批孔。

虽说乐天搞不明白为什么“反开后门”就是“形而上学猖獗”,但他知道,只要老人家一吭气,就没人敢“猖獗”了。瞅着身旁的彭晓光,乐天暗自发笑,别看这小子现在神气活现的,前些日子他却像一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惶惶不可终日。外文系的工农兵学员写了大字报,揭发他走后门上的学,敦促他向英雄学习,主动退学,重返农村当知青。因此上,“反开后门”突然叫停,彭晓光如获大赦,格外开心,而且对学校那位“反潮流”英雄的陨落,他也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可在乐天看来,那位小哥们的下场真是有点冤。据乐天对他的了解,他写信的初衷,并非想在政治上投机取巧,而是出自于一种理想主义情怀。乐天记得,当他们一帮臭味相投的干部子弟聚会时,那小子常常摆出一付悲天悯人的面孔,拿一些云遮雾罩的哲学问题难为大家。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问题有两个,时间是什么?空间是什么?哼哼,时间,空间,整来整去,他到底还是没整明白,否则,也不会让自己在错误的时间里掉进了错误的空间。什么狗屁“反潮流”,还不是让人家拿着当枪使,白当了一次冤大头。

瞧着乐天木呆呆地不吭声,彭晓光又追问了一句:“嗨,你晚上真没空?”
“没空。”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小子肯定想敲竹杠,故而乐天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好,我找别人去了,你可别后悔。”说罢,彭晓光转身就走。
乐天急忙捞住他的胳膊:“你说清楚,什么后悔不后悔?”
彭晓光面露得色,从上衣兜里摸出两张票:“省委小礼堂内部电影,两部连放。”
乐天的眼睛陡然一亮:“什么电影?”
“《山本五十六》,《啊,海军》。”
乐天掰开彭晓光的手,抢下一张票:“臭小子,不早说,跟老子卖关子。”接着回手朝他就是一拳:“行,够哥们。老子请假去了。”
彭晓光撵在乐天屁股后面喊道:“这就跑啦,真不够意思。你总该请老子咪西一顿吧。”
“没问题,看完电影,老子请你吃阳春面…。”

(2)

数日之后的一个傍晚,涓山脚下驶来一辆自行车。山间小路崎岖蜿蜒,车轮在裸露的乱石上颠簸不已。

“哎呦。”前轮碰上一块大石头,猛地一震,坐在后座上的女孩发出一声呻吟。
骑车的小伙子是钟昆,听到身后传来的呻吟声,他赶忙捏紧刹车,双腿撑住地面,扭头问道:“怎么,文漪,伤口又疼了?”
“没事。大哥,路不好骑,我下来走吧。”

钟昆急忙撇下自行车,扶住跳下后座的文漪。她的额头贴着一块纱布,右小臂缠着绷带,绷带上渗出隐隐血迹。

“叫你多休息两天,性子就这么急。你看看,伤口又破了吧。”钟昆嘴上责备,眼神里却露出了怜惜。
“我真没事。”文漪面色苍白,神情执着:“走,大哥,咱们进山。”

涓山西麓尽头,有一小片野桑林。桑林后面,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坟头。原本郁郁葱葱的桑林,如今一片狼藉,手臂粗的树干折的折,断的断,白森森的裂茬犬牙交错。

钟昆搀扶着文漪,在满地的残枝乱叶中绕来绕去。走近一抔新土,二人停住了脚步。馒头状的坟前,矗立着一方青石墓碑,中书“慈母陈叶氏之墓”,右上“享年七十一岁”,左下“孝子 媳 陈抱一 季雪梅 率 孙 陈寄秋 叩立 公元一九七四年六月”。

“奶奶…”

文漪甩掉钟昆的手,双膝跪地,匍匐到墓碑前,失声大哭。

钟昆肃立在一旁,低头默哀。

文漪的伤口尚未痊愈,照理不该出院,更不宜过度伤悲。可钟昆拗不过文漪的性子,也不想让她错过这个“走七”的日子,因为她的小命,是奶奶用自己的性命保下来的。

自从文漪插队到涓山,便落户在阿梅姑姑家,和陈家老奶奶搭伴,住进了院东角的茅草房。那日傍晚,狂风骤起,鬼哭狼嚎,黑云翻滚,遮天蔽地。文漪虽然胆大,也被这世界末日般的风暴吓得胆颤心惊,浑身发抖。奶奶紧紧抱住文漪,不停地安慰道,孩子,不怕,不怕,一会就过去了。岂料狂风越刮越猛,像魔鬼手中的铁耙子,搂走茅草房的屋顶,吹垮四壁的土坯,又卷起残破的竹篱笆,射向在暴风中颤栗的一老一少。一排竹片,如同锋利的箭镞,狠狠地插入老人的后背,其中一枝,穿透了文漪搂在奶奶身后的小臂。这一切来的太快,太出人意料,待阿梅姑姑和姑父从倒塌的茶焙房里脱险,跌跌爬爬地赶过来救人,老人家已经气绝身亡,文漪也痛得昏死过去。钟昆知道,陈奶奶并非刻意护在文漪身前,而是意外地当了文漪的挡箭牌。可文漪心里认定,没有奶奶的护佑,她活不下来,奶奶是她的救命恩人。

陈奶奶下葬时,文漪还躺在在郊区医院,不能动弹。今天是老人过世后的第二十一天,按乡间习俗,亲人逝后的“头七”、“三七”和“七七”都称做“大七”,是祭奠亡灵的重要日子。虽然文漪的伤尚未痊愈,可她说什么也要来给奶奶上坟。看着悲痛欲绝的文漪,想起慈祥和善的奶奶,钟昆亦觉喉头酸楚,悲从中来。他解下斜挎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包糕点,一把线香,一沓黄纸,轻轻地摆放在墓碑前。

“文漪,别哭了。给奶奶烧纸吧。”

钟昆并不想催促文漪,但他的确感到为难,因为黄书记只给了他一个下午的假,晚上还要到公社开会,讨论救灾物资的分配问题。大灾过后,他一直跟在黄书记身边,几乎跑遍了马镖公社所有的生产队。根据他们的调查统计,全公社有800多户人家房屋倒塌,大部分住房有不同程度的损毁,5人死亡,300余人受伤,2000多灾民流离失所,夏季农作物基本绝收。眼下,正是社、队干部带领社员们抗灾自救的关键时刻。

整日奔波忙碌,钟昆根本没时间多想这场大风的怪异之处。公社农科站的农技员向社领导做过一次汇报,钟昆也跟着听了。可听过之后,他还是一头雾水。说起来,那位农技员倒是个正儿八经气象学院毕业的老大学生,只可惜学非所用,日常工作是推广新稻种、新化肥和新农药,气象监测反倒成了他的业余爱好。汇报会上,他引经据典,讲了一大堆什么强对流、低压槽、阶梯槽、飑线交点等专业术语之后,才说了几句钟昆能听懂的话。据他说,这场大风暴百年未遇,自明都地区有气象记录以来,这是最厉害的一次。他在明都气象局的老同学告诉他,这次大风的风速大于每秒40米,相当于时速144公里,比特别快车的速度还快。黄书记问,这么大的风,覆盖面这么广,为什么事先没有一点征兆?那位仁兄长叹了一口气,黄书记,我们搞气象的,不过是凭着经验揣摩老天爷的脸色,可天威难测,说变就变,谁能猜得准啊。

天色渐暗,灰烬香残,文漪依旧跪在坟前抽泣不已。

眼看着开会的时间快到了,钟昆弯下腰,在女孩耳边轻声道:“文漪,走吧,该回医院了。”
“大哥,我不要回医院。”文漪抹去眼泪,扶着钟昆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想回阿梅姑姑家。”
“不成,她家的房子还没修好呢。你不回医院,跟我回家,小姑想你呢。”
“那好吧。可是…”文漪似乎想到什么,喃喃道:“大哥,学校里住满了灾民,我去了,你住哪儿啊?”
“没关系,我去寄秋那儿,跟他挤挤。”

听到大哥的话,文漪也就不做声了。她知道,寄秋哥早就不和昆昆大哥住在一起,他有了一处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一年多前,镇里的老中医史三针先生身染重病,沉疴难起。老人家无儿无女,无亲无故,卧床不起时,只有寄秋哥一直守在老先生身边,端汤喂饭,悉心侍候。老人弥留之际,写下遗言,将自己的诊所献给了集体。但老人提出一个条件,让他的徒弟陈寄秋当诊所的赤脚医生。公社黄书记亲自拍板,同意了史三针的临终请求。寄秋哥倒也不负史老先生所托,把个小小的诊所办得风生水起,声名远播。不要说马镖镇的老乡,就连数十里外的病人也慕名而来,求医问诊。前几日,乐湄到郊区医院探望她,还曾提到过,寄秋为乐湄的爸爸开了几副药,吃过之后,她爸爸的胃病好多了。文漪看得出,只要一提到寄秋哥,乐湄的神情总有点扭捏,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打小就厮混在一起,文漪自然猜得到乐湄的心思,但她不愿点破。内心里,文漪当然希望自己的小姐妹能当寄秋哥的女朋友。可她知道,无论个人地位还是家庭出身,他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乐湄和寄秋,根本别想走到一道。

“文漪,坐好了。”钟昆跨上自行车。

“好了,走吧。”文漪环起手臂,搂住钟昆的后腰。

靠在大哥宽厚温暖的后背上,文漪感到一阵阵心跳。她也知道,不管太阳从哪边升起,这一辈子,她跟定他了。

(3)

“小姑。”

马镖中学后院,文漪一头扎进叶小芹怀中。

“文漪,不哭,不哭了啊。”小芹捧起女孩泪水涟涟的小脸,关切地说道:“来,让小姑看看,伤好了没有。”
“小姑,我都好了。”
“去看过奶奶啦?”
“嗯。”文漪眼圈通红,泪珠儿又断了线似地淌了下来:“奶奶走了,全怨我…。”
“傻丫头,这怎么能怨你。奶奶护了你不假,可奶奶是被大风害死的,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走,跟小姑回屋,把脸好好洗一洗。昆昆,你也洗一下,马上开饭了。”
“小姑,我要到公社开会,来不及了。有馒头吗?我带上两个。”
“那你去大厨房,你爸爸他们正在为灾民们准备晚饭呢。告诉你爸,文漪来了,我就不过去了。”
“哎。”钟昆抬脚要走,又忍不住停下来叮咛了一句:“文漪,开完会我就不过来了。你早点休息,不准到处乱跑,听到没有。”
“嗯,听到了。”文漪轻轻地应了一声,温顺的像只小猫。

看到文漪苍白的小脸上泛出一朵红晕,小芹禁不住掩嘴偷笑。谢天谢地,可算有人管得住这个疯丫头了。

虽然昆昆至今没改口,还喊她小姑,可小芹晓得,在昆昆心目里,早已认可了她这个小妈妈。既然当妈,就要关心儿子的婚事。昆昆已经25岁,放在老年间,该娶妻成家,传宗接代了。文漪这孩子,是自己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作为姑娘家,她的性子是急了一点,干事也有点马虎,可论相貌、论人品、论心地,算得上万里挑一的好媳妇。而且,文漪瞅昆昆的那种眼神,昆昆对文漪的那份关爱,傻子也看得出来,两个孩子已然情投意合。去年她就跟钟永康嘀咕过,让他到龚大哥家去一趟,把话挑明了,寻个好日子,把文漪娶进门。可老钟说,孩子们还小,等等再说。前些日子,老钟好不容易同意了,哪知一场大风,又把提亲的事耽搁下来。这些天,马镖公社的中小学校都停了课。由于张家祠堂和老镇委会都是一码儿水磨青砖的老房子,大风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眼下教室变成了救难所,安置了数百无家可归的老人小孩,学校的老师们也变成了护理员和炊事员,参与救灾工作。文漪在郊区医院养伤,他们两口子只去看过一次,大姑出事,他们也只参加了葬礼,其它的时间都泡在学校里,没日没夜地帮助灾民。唉,小芹默默叹气,昆昆忙得难见人影,文漪又受了伤,他俩的事,也只好往后拖拖了。

“文漪,你早点休息,不准到处乱跑,听到没有。”钟昆前脚离去,后脚不知打哪儿蹦出来一个小男孩,跑到两个女人面前,倒背着双手,装作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把钟昆的话学说了一通。
“小山,才几天没见,你又长高了吗。”文漪亲昵地揉了揉男孩的头。
“臭小子。” 看到小儿子钟山老嘎嘎的样子,叶小芹笑骂道:“怎么叫人呢?你得管文漪叫姐,这么大了,一点礼貌也不懂。”
“我才不叫她姐呢,要叫,我叫她…”钟山乜眼看着文漪,嘴角露出一丝狡笑。
“你叫我什么?”文漪傻乎乎地问。
“嘻嘻,我叫你,大嫂。”
“坏小山,看我怎么修理你。”文漪的脸臊成了红柿子,抬手要扭男孩的耳朵。
男孩机灵,一闪身躲到妈妈背后,露出小脑袋大声喊道:“大哥,快来啊。嫂子打小叔啦。”
“行啦,臭小子,别闹了。你文漪姐的伤还没好呢。” 小芹把儿子推到一旁,上前搂住满脸羞涩的女孩:“文漪,不理他,咱娘儿俩回屋。”
钟山扯住妈妈的衣襟:“妈,什么时候吃饭啊,我都饿死了。”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去,喊你爸去。你爸回来就开饭。”

没一会儿,钟永康回来了,小芹也把饭菜摆上了桌。

扒拉了两口饭,钟山眼珠一转,呜呜囔囔地问道:“文漪姐,我听大哥说,你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德国哥哥,是不是?”
“是啊。”文漪忍俊不住,咯咯笑道:“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吃饭就好好吃饭,有话吃完饭再说。”小芹敲了敲小山的碗沿。
儿子没理会妈妈,急急咽下口中的饭,继续问:“那,他长着黄头发绿眼睛吗?”
“不晓得,我还没见过他呢。”

龚逸凡有了个德国儿子的事,钟永康夫妇都听说了。叶小芹不明就里,而钟永康却见过卡琳,那个碧眼金发雪肤桃腮的德国姑娘。只不过他没想到,逸凡归国之前,居然在人家姑娘的肚子里播下了种子。更令他惊叹的是,那颗种子发芽了,长大了,居然万里迢迢跑到中国,寻根认亲,在逸凡家上演了令人拍案惊奇的一幕。当他把这桩陈年往事讲给小芹,小芹含泪笑道,逸凡大哥遭了这么大的罪,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派个小洋人儿子来冲冲晦气了。

听文漪说,她尚未见到过德国哥哥,钟永康笑问道:“怎么,那个德国小伙子认亲之后,就没再来过吗?”
文漪撇撇小嘴,气鼓鼓地说:“可不嘛。就连认亲那天,学校外办都不准他多呆一会儿,第二天就被撵回北京了。”
小芹怨道:“哼,这也太不通人情啦。那你们和他还有联系吗?”
“有啊,雪素告诉我,汉斯哥哥来信,说他已经读完研究生,获得了波恩大学硕士学位,叫个什么…?哦,我想起来了,汉学系的硕士。”
钟山好奇地问:“文漪姐,什么是汉学啊?”
文漪愣了愣神:“我不知道。钟伯伯,你知道吗?”
钟永康笑了笑:“汉学嘛,泛泛而言,是外国人研究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学科。汉学是一个冷门,你那个汉斯哥哥选这个冷门做研究,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流着一半中国人的血。不过,要想真正了解老祖宗的玩意,他还是该到中国学习才是。”
“钟伯伯,他就要来了。汉斯哥哥的信上说,下个月他来中国,到北京外国语学院学中文,要学两年呢。”
钟山眼珠一转,立马接茬道:“哎,文漪姐,他到了北京,就可以坐火车来看你们了呀。”
文漪摇摇头:“那也不行。汉斯哥哥是外国人,外国人不准到处乱跑。”
小芹笑道:“想见面有什么难的,他不能来明都,你们可以去北京呀。”
“嗯,我爸爸说啦,等大学放暑假,让我和雪素一起去北京,让汉斯哥哥带我们逛颐和园,吃烤鸭。”
“呦,文漪姐。” 钟山皱起鼻头,酸溜溜地挖苦道:“你人都没见过,一口一个汉斯哥哥的,噫,肉麻死啦。”
文漪眼睛一瞪:“那怎么啦,他是我爸爸的儿子,当然是我哥哥了。我又不是你姐,你还一口一个文漪姐的,你才肉麻呢。”
小芹一旁苦笑:“这丫头,真真长了一张刀子嘴。”
“嘻嘻,哪个叫他犯嫌啦。”文漪冲着小姑娇嗔一笑,眨眨睫眉,转头向钟永康问道:“哎,钟伯伯,你见过汉斯哥哥的妈妈吗?”
“见过。”
“她长得漂亮吗?”
没料到这丫头会冒出如此一问,钟永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只得敷衍道:“嗯,挺漂亮的。”
“那,她比我妈还漂亮?”
看到老钟面色尴尬,小芹拧了一下文漪的娇腮,笑骂道:“你个鬼丫头,这还用问,肯定比不上你妈漂亮。要不然,你爸舍得跟你钟伯伯回来吗。”
“唉。”文漪眼神迷离,长长地叹了口气:“钟伯伯,要是我爸爸不跟你回来,我们也就不会吃这么多的苦了。”
“呸。”小芹啐了一口:“傻妮子,我看你的脑袋给风刮坏了。你爸不回来,还能有你吗?”
“哦。”文漪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憨憨地笑了:“嘿嘿,那就没我了。”

(4)

夜半露生,暑气稍敛,月光如银,蛙声一片。

一盏马灯,两条人影,晃晃悠悠地出现在马镖镇的官道上。

“钟昆,刚才开会人多,不方便说话。我前两天问你的事,你想好了吗?”
“嗯…,黄书记,这两天太忙,我还没来得及和我爸爸商量呢。”钟昆把手中马灯垂向地面,籍以遮掩自己的脸红。

钟昆之所以感到难堪,是因为他知道黄书记在问什么,自己却找籍口搪塞。黄书记要调走了,到另一个县当县委副书记,想把他一并带走。走,还是不走?他犹豫不定。有些想法,他不敢直说,怕辜负了黄书记的一番好意,不得不把爸爸抬出来当挡箭牌。

这几年,钟昆一直跟在黄书记身边,鞍前马后的,倒也尽心尽责。说起来他不过是个小跟班,可黄书记待他如手足,如朋友,不仅力排众议,让他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转入正式公社干部编制,而且亲自做他的入党介绍人,把他吸纳为共产党员。记得入党后不久,黄书记借着外出开会的机会,带他下馆子庆贺。两杯酒下肚,黄书记略带醉意地说,我能有今天,全靠了你的父亲。老校长在悬崖边上拉了我一把,我得救了,老校长却没能保住自己。但我想说的是,我帮你,并非向老校长报恩,而是觉得你是一棵值得培养的好苗子。我知道,对入党这件事,你不太情愿,甚至有点勉强。但我要告诉你一个道理,无论你想干什么,游离于这个体制之外,你将一事无成。我介绍你入党,不是让你在仕途上有钻营的本钱,也不是为你提供政治保护伞,而是为了聚沙成塔,让我们党内多一些生动活泼的新鲜血液,多一些有胆有识的健康力量。咱们都要向你爸爸学习,刚正不阿,勇于担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为国家、为百姓多做些好事。古人道,立德、立功、立言为人生之三不朽。咱们都是小人物,不敢有此奢望。但若能像北宋名臣胡则那样,以德正心,以义济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就不负此生了。喝得兴起,黄书记又背诵了一段范仲淹 老夫子的《岳阳楼记》。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

俗话说,醉酒不醉心,酒后吐真言。通过黄克山一番似醉非醉的肺腑之言,钟昆似乎看懂了这位公社书记,他骨子里还是个右派,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士大夫,一个隐藏在党内的不同政见者。扪心而论,钟昆很敬佩黄书记,也很想在他手下工作。可是…?

“钟昆,你直说吧,是不是有自己的想法?”
“嗯,黄书记,我…,我想去上大学。”钟昆终于把自己的想法吐出了口。
“呵,我估摸你打着这个主意。可你知道吗,我带你走,其实里面也有你父亲的意思。”
“黄书记,我猜得到。爸爸总是怕我管不住自己,让你看着我。不过,这些年下来,我已经成熟多了。通过这一段时间的工作,我真正感觉到自己才疏学浅,许多事情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需要进行一番系统、深入的学习。上大学,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如今我也老大不小的了,如果再不抓紧机会,这辈子恐怕就和大学无缘了。”
“嗯,你的话也有道理。”黄书记沉吟片刻,果断地说:“好,我支持你。正好今年的大学招生计划下来了,说说看,你想学什么?”
“我还是对历史感兴趣,如果能进三江大学历史系,当然最好了。”
“学历史?那可是个危险的领域,搞不好会出事的。”
“这个我懂。我现在只学习,不出声。但我有一个想法,我们这一段的历史,总该有人秉笔直书吧。”
“好,有志气!既然你都想好了,我也就不多说了。临走前,我帮你办好,也算我送给你的临别礼物吧。”
“谢谢你,黄叔叔。”钟昆喜出望外,连称呼都变了。
“好啦,叔叔我可不敢当。我敬老校长为父执,你我平辈论交。过不了多久,我也就不是你的书记了,以后见面,干脆叫我一声黄大哥吧。”
“哎,黄大哥。”
“好,小老弟,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看到你的文革史记。”
“嘿嘿,那可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了。呀,咱们到了。”

钟昆拎高马灯,照向路边的一座小院。

(5)

隔着篱笆,可以看到院内一座半砖半坯的土屋,窗户透出豆大的亮光。

钟昆走到屋前,敲响了房门:“寄秋,开门。”
“谁呀?”
“还用问,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吗?”

门开了,寄秋唤了一声“大哥”,突然发现另一个身影,赶忙扶了扶眼镜,惊讶道:“哎?黄书记,你怎么来啦?”
“怎么,不欢迎吗?”
“欢迎,欢迎。”寄秋闪在门旁,把黄书记和钟昆让入房内,神情上略显慌乱。
“寄秋,今天黄书记帮社员修房子,把脖子和肩膀扭了,想让你治一下。”
“噢,黄书记,你请坐。”寄秋拉过一张板凳,侧身将摊在桌上的一本书塞到一堆医书下面。

黄书记无意间瞟了那本书一眼,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黄书记,把上衣脱了,让我看看。”

寄秋一手轻轻地转动黄书记的右臂,前屈、后伸、内收、外旋,另一只手捏向肩关节与肌肉,问明了痛处之后,他微微笑道:“问题不大。肩关节软组织扭伤,经气运行受阻,导致局部肿胀疼痛。脖颈处的疼痛是反射疼,没有损伤。”

说罢,他捻亮煤油灯,取出银针,高温消毒后,用酒精棉球擦了擦,将针逐一刺向病人右肩周四个穴位,随后燃了一柱香,又在印堂穴补上一针 :“黄书记,请你把全身放松,需要留针半柱香的时间。”

看到寄秋行针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兼之落针穴位又酸又涨,黄书记笑道:“寄秋啊,看来老乡们传言不假,你学到了史老先生的真髓,可以改名叫陈三针了。”
“黄书记,你取笑了。”寄秋面露羞涩:“我与师傅相比,可谓云泥。小子之所学,不过九牛一毛耳。”
“呵呵,臭小子,黄书记才夸你一句,你还拽上文了。”钟昆哈哈大笑:“我听文漪说,你给乐湄她爸开了方子,服过药后,她爸爸的胃病好多了。她爸爸在军区总院治了多年,都没治好,你的药方就有那么神吗?”
“没什么神不神的,只不过对症而已。”
黄书记饶有兴趣地问道:“哎,我老母亲的胃不好,能不能也用你那个方子?”
“用可以用,对老人的身子无妨,只是…”
“只是什么?”
寄秋带着歉意答道:“黄书记,我的那个方子,不是治胃病的。”
钟昆一脸惊讶:“不是治胃病的?那怎么可能?”
“大哥,中医讲究辨证施治,对症下药。我听乐湄说过,她爸爸胃出血,被军区总院诊断为应激性溃疡。我给她爸爸把过一次脉,从脉象上看,关缓风虚,主体内脾胃不和,肝胆郁火,气滞于脘。若论控制病情,西医远比中医来得快,来得有效。可讲到调养,中医略胜西医一筹。可谓西医治标,中医治本。我知道乐湄她爸爸的病因源自精神紧张,工作过度劳累,兼之睡眠不好,饮食失调。工作上的事,我无能为力,只能在睡眠和饮食上做些功夫。于是我给他开了个安神养胃的方子,安神为主,养胃为辅,同时让乐湄监督她爸爸的饮食,定时定量,不沾生冷辛辣油腻的食物。这些日子下来,她爸爸恢复得不错,看来我那个方子还有些效果。”
“好你个小子,乐湄对你赞不绝口,合着你是糊弄人家小姑娘呢。”
“哎,钟昆,不能这么说。”黄书记抬起右胳膊,摆了摆手:“我倒觉得寄秋的方法很有道理,透过现象看本质,辨证论治,固本培元,才是中医的精华所在。哎,我的胳膊好了吗。”

香消半柱,寄秋拔出银针。

黄书记扭了扭脖颈,甩了甩胳臂:“嗯,不错,一点也不疼了。”他拉起寄秋的手,淳淳叮嘱道:“小伙子,好好干。老话说,家有金山银山,不如一技傍身。中医博大精深,够你钻研一辈子的。”
“嗯,我会好好干的。黄书记,什么时候你把老人家带来,我为老奶奶把把脉。史老先生说过,治病救人,来不得半点马虎。一定要因人而异,一患一方,对症下药。
“好,有空我把老太太接来,让你这个小郎中瞧瞧。好了,我走了。” 黄书记起身走到门口,突然止步,扭头对寄秋神秘一笑:“小伙子,以后看书,还是当心一点好。”

待黄书记身影消失,钟昆问道:“哎,黄书记刚才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嘛?”
寄秋白了钟昆一眼:“还不怪你,我以为就你一个人,书也没藏好。”

钟昆顿时明白了,寄秋刚才看的,一定是他俩从三大附中图书馆“窃”来的“赃物”,那些“封资修” 的“大毒草”。这么多年没出事,他们居然放松了警惕性。今晚侥幸,多亏来的是黄书记,只给了一个善意的提醒,若换做别人,还真危险呢。

唉,钟昆长吁了一口气。

文革至今,已然八年,依旧“绵绵无绝期”。人的一生,有几个八年?难道想看一本世界名著,一辈子都要偷偷摸摸么?

此条目发表在 小说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