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六十三章 萧墙祸惊心动魄 澡堂内谈笑风生

第六十三章 萧墙祸惊心动魄 澡堂内谈笑风生

(1)

晨曦下的维多利亚海湾,云蒸霞蔚,白鸥点点。轻柔的海风扑面而来,腥中带咸,暖气融融。依照辛亥年农历,立秋已然一月有余。秋日的清晨,本当凉爽宜人,但香港地处南隅,温热往往直至中秋。

面对波光粼粼的大海,邱秉义深深吸了一口潮润的的海风,缓缓抬起双手,上提,下压,收势,将一口气沉向丹田。

走罢一趟杨氏老架,浑身松弛,心旷神怡。当年在黄埔军校,国术是步兵科的必修课,他也曾学过两套拳脚。然而,那时的他,年轻气盛,看不上慢腾腾软绵绵的太极拳,更喜欢缠着教官讨教一些劈挂、弹腿等发力刚猛、一招制敌的凶狠套路。如今岁数大了,气力不逮,兼之战场上留下一身的伤,时时隐疼,无法再习练那些砍掌冲拳、闪转腾挪的招式,不得不退而求之,与一帮老头老太为伍,打起了太极。学太极伊始,他还有点“英雄末路”的无奈与感慨。哪知几年打下来,虽说尚未做到行云流水,但他喜爱上这种功夫,从中体会到无穷的韵味。太极拳舒缓、轻灵、刚柔相济,即融合了儒道,含蓄内敛,以柔克刚,又适合于长者,陶冶性情,强身健体。两年前,他在荘士敦路买了一套住宅。从家走到这儿,来回不算远,他便把这片美丽的海滨花园当成了每日晨练的场地。

“老豆。老爸。”

随着一连串“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清脆悦耳的呼唤在他身后响起。不用回头,邱秉义也知道是谁。只有他那个宝贝丫头,才会这样叫他,一声粤语,一声台语。

买下房子后,邱秉义把阿珠娘儿俩从台湾接了过来。漂泊多年,年逾半百,他终于过上了安宁美满的家庭生活。把家安置在香港,出自于两种考虑。其一,他的对外身份是经商老板,总孤单单的一个人,容易让人起疑。其二,按魏主任的说法,美华书局之工作拓新应变,且富有成效,颇受蒋副院长器重,要长期经营下去。就这样,不仅他把家迁到了香港,他的副手,经理王孝全,也把妻子接了过来。这两年,台湾以蒋总统“处变不惊,庄敬自强,养成国民建设的能力”之勉喻为要旨,基本完成了经济转型,从落后的农耕经济转化为与时俱进的工业经济,从岛内市场转向国际市场,国民经济开始腾飞。同样,香港也摆脱了动乱,经济朝着多元化方向发展,地产势头变好,人们对前途恢复了信心。于是,邱秉义开始着手他的第二步计划,将大部分日常工作交给王孝全夫妇打理,自己则四处结缘,推贤下士,高谈阔论,结交了不少各界的头面朋友。每晚归家,热饭热菜,小酒一杯,女儿乖巧,妻子贤惠,小日子过得潇洒惬意。当然,这种安逸的生活,并未冲淡他对阿梅和秋儿的思念。只不过,逸尘和他大哥失去了联系,数年来阿梅娘儿俩音讯全无,他的思念也有所改变。他不敢再劳烦逸尘为他冒险,也不敢再奢望与亲人重聚。他的思念,变成为保佑阿梅母子平安而向上帝的祈祷,变成为复兴大业而奋发工作的动力。他不知道,在他有生之年,是否还能看到光复大陆的那一天。他怕自己老去,可这又是不争的事实。小时候,女儿奶声奶气地喊他“爸爸”,如今女儿长大了,他也就变成“老豆,老爸”了。明知老之将至,可就邱秉义内心而言,他不服老,恰如两年前在他五五寿宴上友人赠送的那副对联,白首不坠青云志,伏枥犹存万里心。

“吱扭”,自行车冲到邱秉义身旁刹住,一只粉嫩的小手搭在他的肩头。

“小枚。”邱秉义侧头,眼前是女儿的甜美的笑脸,嘴角微微上翘,腮边两个梨窝。这丫头,活脱脱一个小阿珠,妈妈的妙处全盘照收,却比妈妈来得白皙清秀。
“哇,老爸,看你一头的汗。”邱小枚跳下车,掏出一块小花手帕,轻轻在爸爸额头上擦了两下:“当心受凉哦。”
女儿的体贴,令邱秉义欣慰不已。可他觉得奇怪,一大早的,她跑到这儿干嘛来了?故而问道:“小枚,今天不上学吗?”
“上啊。王叔叔刚才有电话来,让你马上去书局,你要的《宋论》到了。”

听到女儿的话,邱秉义心头一震。按照他和王孝全的暗语约定,一旦有急事找他,要用“唐宋元明清”的次序传递紧急程度,“唐”意味着海峡两岸军事危机,而“宋”之紧急级别仅次于“唐”。女儿提到的《宋论》,便是王孝全通过小枚之口,告知有特大事件发生,要他马上去美华书局,刻不容缓。

“哦,爸爸去了。”邱秉义应了一声,顾不上跟女儿多啰嗦,转身便走。
“等一下,老爸。”

邱秉义停住脚步,掉头看了看女儿。

“喏,妈妈让我带给你的。”小玫从车把上解下一个小书包,递到爸爸手中。
“这是什么?”
“明知故问。”小玫眼眉弯弯,嗔中带笑:“早点呗。妈妈关心老爸,知道你要去书局,怕你饿肚子。”说罢,她骑上自行车:“我上学去了,老爸再见。”

若放在平日,邱秉义一定会目送女儿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为止。可今天,他没有了这份闲情逸致,而是立马掉头,一路疾行,径直奔向美华书局。

大老远,他就看见书局的铁栅栏门开着,王孝全已经候在门口。

“董事长。”
“走,进去说。”

二人步入书局,拉下铁栅栏门,快步走进三楼密室。密室一角的书桌上,摆放着一部电台。红灯闪烁的电台旁,坐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女人。她是王孝全的太太,林宛如,先前在国安局就职,如今是美华书局的报务员。

“董事长,急电。”

邱秉义点点头,接过林宛如呈上的电文。

“AAA,申哿电。据报,奸匪毛林分裂,林出逃,坠机于蒙境,机毁人亡。望你部火速收集大陆之舆情民意,以助上峰研判局势,应变制变。”

看着手中的3A级密电,邱秉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毛林分裂,林出逃,机毁人亡,真可谓匪夷所思,真可谓惊天动地。他不敢想象,林彪,这个从党国手中夺走半壁江山的共军将领,毛泽东的“好学生”,毛泽东“最亲密的战友”,毛泽东钦定的皇储,被堂而皇之写进中共党章的“接班人”,居然就这么死啦。事前毫无征兆,事发突兀猝急,令人感到蹊跷诡异。

“董事长。”看到邱秉义紧锁双眉,王孝全忍不住问道:“这个消息可信吗?”
“看似难以置信。不过这是上峰得到的情报,既然发给了我们,应该不会有假。况且…” 邱秉义稍稍斟酌了一下,抚掌笑道:“在我看来,发生这等事也不足为奇。纵观共匪历年来所谓的党内路线斗争,相互荼毒,心狠手辣,哪一次不斗得你死我活。且不说文革以来被打成走资派的刘少奇、邓小平、陶铸之流,不久前,他们的四号人物,那个靠整人上位的文革红人陈伯达突然倒台,从马列主义理论家一举变成政治骗子、野心家、阴谋家,不也是出人意料,让我们大跌眼镜吗?”
“对呀。”王孝全击掌附和:“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由此推断,去年他们那个庐山会议,不仅陈某人触犯了逆鳞,也为毛林内讧埋下了伏笔。殊不知这一次血拼,竟是谁先拔剑出鞘。”
“无论谁先拔剑,均两败俱伤,林彪丧命,毛断一臂矣。”
“不错,他们祸起肘腋,自相残杀,乃是我们求之而不得。可有一点,我不甚明白。林彪已位极人臣,又是钦命的继位者,有什么事会逼得他狗急跳墙,跟他主子翻脸呢?”
“其中的真相,恐怕一时无法厘清。不过毛和历史上的暴君相仿,秉性多疑,刚愎自用,且无情无义。长期以往,势必众叛亲离,终将落得个孤家寡人。”
“董事长,上峰交办的任务,我们该如何入手?”
“兹事体大,我估计大陆内部尚属头号机密。” 邱秉义眉毛一杨,冷笑道:“哼哼,此乃惊天丑闻,我们无需为其遮掩,反要把这个消息放出去。”
“把消息放出去?董事长,电报上没有这样的指令啊。”王孝全面露疑虑。
“呵呵,你尽管放心,此乃不言而喻。上峰要我们收集舆情民意,你想想看,倘若流言不出,何来舆情民意。孝全,你去找逸尘,把这件事告诉他,让他通过各种渠道广为传播,让人们看清共匪尔虞我诈的丑陋嘴脸。另外,如果近期有兄弟进内地,请他们帮忙搞到一些文字材料。宛如,你去打几个匿名电话,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新闻界。无论大陆还是港澳,民众一旦得知此事,必定物议哗然,舆情大沸。上峰交代给我们的任务,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董事长。”林宛如低声道:“仅凭匿名电话得到的新闻,报纸怕是不敢用呢。”
“言之有理。”邱秉义微微一笑:“但此事犹如共匪屙在自己裤裆里的一泡臭狗屎,记者中不乏逐臭之夫。你说是不是?”
“是。”

“哈哈哈”,开怀大笑中,王孝全夫妇欣然领命,联袂而去。

(2)

清晨,日头从山边探出半个脑袋,红艳艳的,看着有点晃眼。

这么好的大晴天,人都躲到哪儿去了呢?

山南生产队的老羊倌手握长鞭,任由羊儿们四处撒欢,自己却站在高坡上,睁大一双昏花的老眼,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朝山脚下张望。

山脚下,围着一道道铁丝网。铁丝网里,是明都军区空司的军用机场。机场位于方山南麓,依山得名,被人们称作方山机场。放羊无聊,看飞机是老羊倌排遣寂寞的唯一乐趣。虽说老羊倌斗大的字不识一箩,可时日久了,还是看出了些许门道,晓得大翅膀的是轰炸机,小翅膀的是战斗机。过去,山下面一向热闹,引擎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银白色的飞机时起时落。而这几天,机场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活像山北那片阴森森的坟地。天上不见飞机,地面不见人影,只剩下红红白白的风向标,招魂幡似的,在秋风中无力地飘来荡去。更令老羊倌奇怪的是,机场中央,居然横七竖八地停放了十几辆草绿色的大卡车。这些铁家伙又没有翅膀,为嘛挡在飞机的跑道上?还有,机场四周的哨兵也变了样,他们没穿绿上衣蓝裤子,而是从头到脚的绿军装。

不得了,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老羊倌嘴唇哆嗦,心头暗道,天爷,莫不是自家人打起来了吧。

就连目不识丁的老羊倌都猜到出了大事,机场里那些被誉为“军中骄子”的空军官兵们更不必说了。这些天来,他们被荷枪实弹的陆军士兵困在营区,名曰集中学习,实则变相软禁。他们从刚开始的迷惑、不解、愤怒,变成今天的沉默、屈从、麻木不仁。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猜得到事关重大,几近天崩地裂。只不过他们在枪口下心惊胆颤,即便憋了一肚子的冤枉委屈,也无人敢发牢骚,更不敢向上级诘难了。

进驻方山机场七天之后,常元凯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危机过去了。

对常元凯而言,这件人人猜疑的“大事”,早已不是秘密。9月13日上午,正在马镖高炮部队组织拉练的他,突然接到王副司令亲自打来的电话,要他停下一切工作,即刻赶回军区,有重要任务,十万火急。他匆匆赶到戒备森严的军区小会议室,等待他的,只有三个人,司令、政委和王副司令。面带病容、脸色蜡黄的军区司令员强打精神,开门见山,命令他带领6401部队一个机械化步兵营,立刻接管方山机场,实施禁空令,进入紧急战备状态。

听到这个命令,常元凯顿生疑窦,一时缄口无言。

按理,他只是一个副参谋长,无权质疑司令员的命令。但这个命令,有悖于部队调动原则,他不敢贸然执行。有宋以来,为防兵变,皇帝老儿直接掌管负责全国军事行动的枢密院。调动军队的命令由枢密院发出,将领往往临时委派,即便掌军,亦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无法形成私人嫡系,以致犯上作乱。故而,后世治军管将,虽有稍许差异,大都沿袭宋制。根据中央军委条例,即便是权倾一方的大军区司令,也只有握兵之重,却无调兵之权。确切地说,在正常环境下,没有总参谋部的命令,谁也无权调动部队,更不用说派一个机械化步兵营接管空军的机场了。再者,自己好歹是大军区的副参谋长,即便情况紧急,也犯不着让一个军级干部直接指挥一个步兵营吧。

看到他默不吭声,而且脸上流露出不解,首长们心照不宣,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三人的默契中,政委开口了。

常副参谋长,你先看看这个。说罢,政委递给常元凯一份手抄的电话记录。

电话记录上面写道,庐山会议第一次全会上第一个讲话的那个人,带着老婆、儿子,坐飞机逃往蒙古人民共和国方面去了!你们要听从党中央、毛主席的指挥。从现在起,立即进入紧急战备!周恩来。

政委神情严峻地说,现在,我们面临一场关乎党和国家命运的重大危机,周总理命令,驻各战区的海、陆、空部队都归大军区指挥,并立即派陆军进驻空军、海军机场,与原守卫部队共管,严格遵守禁空命令。

王副司令黑着老脸补充道,常副参谋长,由于你肩负重任,司令员、政委和我决定,把实情告诉你,但这件事属于绝密,只能你知道,不准泄露给任何人。另外,空军那边情况复杂,在进驻机场过程中,如遇抵抗,可使用武力,强行接管。

看到周总理的电话记录,听到首长们发出的命令,常元凯心头的震惊无以复加。电话记录中所指的那个人,无疑是主管军委工作的林副主席,否则紧急战备命令不可能出自总理之口。陡然间,他想起去年的一件事。于海来总院探病,曾向他暗示过,庐山会议出了大事,中央可能会有一场新的“政治地震”。果然没过多久,全国开始了“批陈整风”运动。他以为震源来自陈伯达,因为陈是排名紧跟在周总理之后的政治局常委,地位够高,名声够大。他再也没有料到,陈的倒台,只不过是大震之前的一场预震,而真正导致天塌地陷的震源是林彪,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副统帅。但此时此刻,他不能多想,也不敢多想。他相信总理,相信军区首长。更何况,他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是!请首长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倚仗军区司令员的手谕和军区副参谋长的名头,他率兵接管了机场,一切顺利,没遇到麻烦。可顺利之余,他心头的震惊,依旧无法释怀,甚至还增添了几分忧虑。说心里话,作为一名军人,他一向佩服林彪,视其为战神,只不过,他对林彪文革以来的政治表演有些看不惯,甚至感到恶心。他知道,林彪善战,算无遗策,且掌控军队多年,到处都安插着出身“四野”的心腹亲信。一旦林彪举旗,分庭抗礼,那些骄兵悍将们必将跟着揭竿而起。正如政委所说,我们面临一场关乎党和国家命运的重大危机。后几日,他一直困在机场,得不到任何情报,听不到任何消息,也没有接到新的命令,终日惶惶,寝食不安。

等啊等,直到昨天晚上,他终于等到了那一声亲切悦耳的“妈了个巴子”。王副司令打来保密电话,那个人摔死了,一家子都摔死了,他们仓惶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接着,王副司令命令他,把方山机场的管制工作交给步兵营营长,尽快返回司令部,接受新的重要任务。

一脚踏上北京吉普,常元凯回头,看了看空旷寂寥的机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是在他心里,他自己都说不清,这口气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

而就在此时,他的妻子,齐霏霏,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但是,与丈夫不同,齐霏霏知道,她叹出的这口气,是积压了多日的怨气。

她的怨气起源于丈夫的失踪,一连数日,元凯不见人影,且音讯全无。打电话到司令部,得到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不知道!而这两天,她不敢再打电话了,因为她看到了一些迹象,非比寻常,令人惴惴。先是军区大院里全副武装的军人、军车进进出出,接着所有的哨位都加了双岗。周末儿子、女儿也没回来,说上级有命令,全员在岗,战备值班。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仅凭猜测,要打仗了,不是美帝,就是苏修。可昨天听到一个消息,又推翻了她的胡思乱想。昨晚到食堂打饭时,遇到了军区保卫部部长的爱人,家属大院里出了名的大嘴婆。大嘴婆神秘兮兮告诉她,上面出事了,军区里开始抓人,她家老头子带人抄了空军司令部,把空司的头头都抓了。齐霏霏心里着急,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嘴婆说,不晓得,总归是阶级斗争喽。

坐在餐桌旁,齐霏霏看着打来的花卷、稀饭,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元凯去向不明,乐湄在总院战备值班,乐天在公安局集结待命,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让她无由地感到一阵凄凉。唉,阶级斗争,还有完没完,就不能让人过几天消停日子吗?妈的,不吃了,上班去,看看单位里有什么消息。

骑着自行车,齐霏霏才到家属大院门口,迎面驶来一辆北京吉普,“嗞”的一声,猛地停在她身旁。

“喂。”常元凯探出头。
“咦,元凯。”齐霏霏惊喜万分:“你回来啦。”
“嗯,回家拿几件换洗衣服。”
“你还要走啊?”
“有任务。”
齐霏霏趋向车窗,悄声问道:“元凯,出什么大事啦?”
“乱弹琴!不该你知道的,不要问!”常元凯掉头对驾驶员说:“走,开车。”

闻着吉普车呛人的尾气,齐霏霏又气又恼。可她懂得部队的保密原则,不怪元凯骂她,是自己多嘴了。

管他妈的呢,哪怕天塌了,只要元凯没出事,就谢天谢地了。

(3)

这么多年,国人在阶级斗争的泥潭中跌爬滚打,多少都具备了一点政治家的素质,对变化莫测的政坛局势异常敏感,对呼风唤雨的头面人物格外关注。他们善于从新闻的遣词造句中发现蛛丝马迹,从报纸的字里行间琢磨出稀奇古怪。今年的国庆节,为什么突然取消庆祝游行、焰火晚会?最近的报纸上,为何不见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在一起的照片?再加上党政军各级干部的神秘会议,自上而下交头接耳的小道消息,林彪出事一个多月后,这个天大的丑闻终于冲破层层樊篱,以各种正规或荒诞的方式,传入民间,传入江湖,在这片古老广袤的土地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人闻之欣喜欲狂,有人闻之如丧考妣,有人闻之幸灾乐祸,有人闻之无动于衷。而更多的平头百姓们得知此事,却是瞋目结舌,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市公安局集体宿舍里,常乐天和衣躺在床上,好像在睡觉。可从他微动的眼皮上看,又像在思考问题。在他身边,放着一本封面破旧的小说,《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作者红色文豪高尔基 。

其实,乐天既没有睡觉,也没有思考问题,而是在犯迷糊。他自己都感到奇怪,感到费解,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脑子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有小孩掉下去么,也许并没有小孩掉下去吧?

这句话,来自他身旁的那本小说,高尔基笔下一个诡异的片段。小说的主人公克里姆趴在冰河上,一声尖叫,闭紧双眼,松开了手中救人的皮带。待克里姆睁开眼睛,冰窟窿里,他的小伙伴消失了,水面上只剩下一顶半沉半浮的羊皮帽子。小仇人死了,老天代他报了儿时受辱的一箭之仇,克里姆感到莫名的刺激与兴奋。可明明能救,却松开了手,他心里又充满了恐惧与自责。当大人们闻讯赶来,只看到一个白气冉冉的冰窟窿,那顶羊皮帽子也不见了。这时,不知谁问了一句,真的?有小孩掉下去么,也许并没有小孩掉下去吧?听到这句话,恐慌到极点的克里姆好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对呀,有也好,没有也好,又不是自己的过错,天要下雨娘要嫁,那是他自找的。想及此,克里姆顿时心安理得,自己似乎不是个见死不救的坏蛋,依旧是个完美无缺的好人。

乐天怎么也想不明白,小说里的话不计其数,为何只有这句话,一直在他脑袋里转来转去。那个淹死在冰窟窿里的小孩,跟摔死在温都尔汗的林彪搭不上茬啊。

…有小孩掉下去么,也许并没有小孩掉下去吧?…

奶奶的,又来了。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点了一颗香烟。

“乐天在吗?”话音未落,来者推门而入。
“老子在。”

乐天敢于自称老子,因为他晓得,进来的肯定是彭晓光,只有那小子才这么随便,像到自己家一样,门儿都不带敲的。

“啊呀,瞧你屋里这股味儿,臭死了。”彭晓光停在门口,捂住鼻子。
“嫌臭就走人,你跑来干嘛?”
“干嘛?来给你收尸。打电话到你家,你妈说,你小子死在外面一个月啦。”
“滚蛋!”乐天抄起身边的高尔基,笑着砸向彭晓光:“你他妈才死了呢。”
彭晓光躲过迎面飞来的书,嘿嘿道:“好好好,你没死,是那个大奸臣死了。怎么样,开心吧。”

乐天眯起眼,看了看满脸喜色的彭晓光,晓得他已经得知林彪自取灭亡的消息。昨天局里传达中央57号文件时,局长说,根据上级指示,这个文件目前只传达到部队连级、地方支部书记以上的党员干部。鉴于公安系统情况特殊,破例传达到所有党员干警,同志们一定要严格保密。可彭晓光这小子屁也不是,倒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妈的,肯定是他家老爷子泄的密。

“你都听说了?”乐天翻了个白眼。
“那还用问,我是谁呀。”彭晓光看了看烟雾中的乐天,好像发现了一个怪物,诧异道:“不会吧,你以为这还是秘密啊?”
“废话,文件上说的,要严格保密。”
“呸,保你个头啊,我在乡下就听说了。你不会才知道吧?”
乐天苦着脸:“奶奶的,可不才知道,昨天刚传达的文件。”
“你事先就没有听到一点小道消息?”
“上哪儿听去?这个月,我们刑警队一直守在局里三班倒。上级给我们规定了三不准,不准无故外出,不准打听消息,不准私下议论。”
“操,怪不得你这么臭,合着人家死了一个多月,你给谁守灵都不知道。冤不冤。”
“滚你的,别惹老子,老子心烦。”
“怎么着,你现在还值班哪?”
“不了,战备解除了。”
“那好。”彭晓光从床上拽起懒洋洋的乐天:“你不是心烦吗?走,咱们找个地方散散心。”
“去哪儿?”
“嗯…,去澡堂子吧。我昨天从乡下回来,光顾着陪我爸喝酒了,澡都没洗,身上痒死了。”
听彭晓光这么一说,乐天也感到浑身小虫子爬爬的,他伸手挠了挠后背:“妈的,身上都发霉了。走,找个师傅搓搓背。”
“哼哼,你小子身上的老垢得论斤称,哪个给你搓背哪个倒霉。”
“得了吧,你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
“乐天,咱先说好了,洗过澡,你得请我下馆子,好好撮一顿。”
“凭什么。”
“大奸臣死了,咱不该庆祝庆祝吗?”
“庆祝就庆祝,凭什么让老子请你?”
“凭你现在是资本家,老子是无产阶级。”
“呸,晓得你小子就是夜猫子进宅,没安好心。”
“那是,老子专门吃大户,你不出血谁出血。走吧!”

(4)

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两人出了公安局大门。

说了几个省委大院里流传的小道消息,什么九一三晚上毛主席流着泪喝了两瓶酒,什么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嚎啕大哭,什么以前四野的两个军在黑龙江武装叛乱,还有什么蒙古伪造现场林彪可能还活着…。

彭晓光突然话题一转:“哎,乐天,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件事,想好了吗?”
乐天还没从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里回过神来,信口道:“什么事?”
“上大学的事。”
“噢,那件事,有什么好想的,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啦,出了林彪这档子事,怕是要泡汤了吧。”
“不可能!我妈说,省里成立了招生筹备组,她已经跟人打过招呼了。”
“操,你小子想开后门?”
“妈的,说什么风凉话。你小子拿着工资,吃香的喝辣的,可老子还是知青呢。有后门,不开白不开。”
“哎,晓光,你说,就咱这臭水平,初中都没上完,能上大学吗?”
“管他呢。反正从工农兵里招生,水平都差不多,兴许有的还比不上咱们呢。”
“那,我再想想。”
“想什么想,就这么定了。回头我跟我妈说说,帮你也打个招呼,咱一起上家门口的三江大学。省里招生文件下来,你马上报名。”

说话间,两人来到浴室门口。

这家浴室是明都的老字号,门脸儿瞅着挺沧桑,门楣青条石上刻着两个斗大的字,汤泉,可门旁却挂了一个木牌子,上书“工农兵浴室”。推门入内,掏钱买筹,寻位落座,蹬鞋脱袜,解带宽衣。乐天当过兵,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立马扒得一丝不挂。

“哥们儿先进去了。”他向还在忙着解鞋带的彭晓光招呼了一声,接过服务员递上的澡巾,套上趿拉板,呱唧呱唧,走到门帘冒气的澡堂入口。

方要掀帘,乐天突然停住脚。来过这家浴室多次,都是急急忙忙,他还是头回注意到澡堂入口处有一副对联,刻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浅灰的字迹和水汽混作一团,看上去模糊不清。他好奇,便用澡巾擦了擦,对联立马变得清清楚楚。

汤浑有益沉浮客
泉洌无分贵贱人

看到这副藏头“汤泉”的对联,乐天忍不住笑出了声。

听局里的老同志说过,洗澡不要去得太早,去早了,水还是生的,刮油伤身,要等到洗的人多了,水色变浑,最好浑不见底,像一锅浓浓的米汤,那样才养人。老同志的经验之谈,乐天嗤之以鼻。米汤一样的水,不他妈的都是别人泡出来的油泥老垢。在那里面洗澡,恶心不恶心。而令他发笑的是,合着这种说法,并非老同志信口胡沁,人家澡堂子早就刻在对联里了,保不定真有几分道理。不过,乐天还是觉得下联更为有趣,似乎暗喻着一种哲理。老少爷们一丝不挂、袒胸露乳地泡在滚烫清冽的汤泉里,又哪会分得出谁贵谁贱、谁尊谁卑?

人呐,套上个行头,人模狗样儿,扒得光溜溜的,一个屌样。乐天突发奇想,精屁股郎当,林彪啥样?毛主席啥样?呸,瞎想什么哪。乐天咧咧嘴,掀帘走入澡堂。

来到大池边,伸脚试了试水温。呵,好烫。乐天怕烫,不敢下去,便打湿澡巾,慢慢地在身上揉搓。不一刻儿,彭晓光进来了。他也是个怕烫的主儿,半拉白屁股挨在池旁,手上撩着水,嘴里还“嘶嘶”嘘着气。

透过雾气望去,池子里泡着俩老头。一个羊胡子,一个驼背,虽说一身的老皮老肉,却也烫得粉红,像刚刚拔了毛的老母鸡。

“嘿,老张头,老驼子,二位先到了。”池边又过来一个老头,头顶无毛,油光湛亮。
羊胡子老头招招手:“到这儿来,林支书。今天怎么来晚啦?”
“厂里传达中央文件,刚完。”秃顶老头浸入池中,龇牙咧嘴:“哈,舒服。”
驼背老头偏过脸,张开没牙的嘴嘿嘿一笑:“传达中央文件?是说你兄弟吧?”
秃顶老头没明白:“什么我兄弟?”
“林秃子呗,他姓林,你也姓林,他秃,你也秃,不是你兄弟吗?”
“操,你个老驼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呵呵呵…。”
“哎?不对呀,林彪的事,你都知道啦?” 秃顶老头满眼疑惑。
“这还算新鲜?早就知道了。”驼背老头洋洋自得。
秃顶老头面带不服:“又瞎吹了吧。你他妈又不是党员干部。刚才传达文件,党委书记还叫我们保密呢。”
“哪个瞎吹的煞。莫要说我,连菜场上卖肉的二呆子都知道了,说林秃子想害毛主席,没得手,开上飞机往外国跑,没得跑掉,摔死个球了。”
羊胡子老头不甘示弱,急忙反驳道:“不对吧,我听说是周总理下了命令,叫解放军放导弹,轰下来的。”
驼背老头咂咂瘪嘴:“管他怎么死的,反正翘辫子了。听说那地方比咱这儿热,热的出汗,林秃子跑的急,只穿了一条三角裤衩,还带了一群老婆呢。”
“哈哈哈,咳、咳咳。”秃顶老头笑得直咳,指着驼背老头说:“你个老东西,说你瞎吹,你还真敢瞎吹。什么热的出汗,那地方叫温都尔汗。哪块来的三角裤衩,那是飞机的名字,叫三叉戟。还他妈的一群老婆,死的是林彪的老婆,叶群,不是一群。”
“嘿嘿,合着我耳背啊,听岔的喽。”牛皮吹破了,驼背老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羊胡子老头笑骂道:“哪块是你听岔了,是你个老驼子花花,想学林秃子,找一群老婆。”
“胡屌扯,哪个要学林秃子。林秃子尖嘴猴腮,一副奸臣相,我老早就看他不是只好鸟。”
秃顶老头嘲弄道:“呦呵,你还是个三年早知道吗。你早不揭发,干嘛去啦?”
“干嘛?人家是九千岁,哪个敢惹啊,老子还想多活几年呢。” 驼背老头想想还不服气,反唇相讥道:“你好意思说我,你个党支部书记,还不和我老驼子一个屌样,衷心祝愿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呢。”
“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笑声,在低矮的澡堂里嗡嗡作响,老头们的口水,和雾气缭绕的池水混作一汤。

常乐天和彭晓光相视苦笑。

这么惊心动魄的路线斗争,怎么到了老百姓嘴里,都变成了闹剧,变成了笑料?!

(5)

按下门旁的开关,日光灯闪动两下,散发出苍白的荧光。

于海走进办公室,身后跟着秘书。待秘书把抱在怀里的一大摞材料放到办公桌上后,于海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好了,你可以下班了。”
“于主任,这么晚了,您还不回家啊?”
“嗯,我再看会儿材料。明天省委开会汇总,要上报中央。”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没了,你回吧。”
“那好。于主任,您今天累得够呛,也早点休息吧。”

于海没有回答,懒懒地摆了摆手。随着秘书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于海歪倒在沙发上,蹭掉皮鞋,拿起了茶几上的烟盒和打火机。

一天忙下来,他心力交瘁。而两者相比,心比力更加萎靡。

他手头上的工作,是遵照《中共中央关于林彪叛逃出国的通知》中第六条指示精神,将党员干部讨论该通知的反应和意见及时收集汇总,上报省委,由省委上报中央。今天一天,他都在听取文教卫口各大单位负责人的汇报。和他预期的一样,这些单位的负责人也感到左右为难,说真话吧,怕犯忌,说假话吧,又对党不忠。

上午的汇报会,与会者大都是明都大专院校和文化单位的领导。三江大学党委书记说,党委扩大会讨论文件时,同志们的情绪都非常激动,发言的措辞也比较过激。政治系总支书记带头放炮,他直接引用中央57号文件,说林贼早在土地革命时期就反对毛主席,九大前犯过五次路线错误,恶毒攻击毛主席,夺毛主席的权,这些罪行,毛主席和中央首长都知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鼓吹林贼“一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最忠诚、最坚定地执行和捍卫毛泽东同志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选他当接班人,并且写进党章和宪法草案?这不是在愚弄我们基层党员干部,拿党和国家的前途开玩笑吗?明都工学院党委负责人接着道,党员干部中奇谈怪论很多。有人说,毛主席选接班人选了几十年,选了个刘少奇,结果刘少奇变成叛徒、特务、内奸、大工贼,被红卫兵打倒了。文化大革命中,又选了林彪,结果林彪变成资产阶级野心家、阴谋家、卖国贼,自己摔死了。选来选去,到头来,选了两个贼,今后毛主席还能选到接班人吗?文化局党组书记说,老干部当中也有不少怨言。过去受刘少奇、邓小平的骗,后来受陈伯达的骗,接着又受林贼的骗,到底是我们觉悟不高上当受骗,还是我们被迫上当受骗?上级领导的话,我们还敢不敢相信?林彪这颗隐藏在党内的定时炸弹自我爆炸了,党内是不是还隐藏着别的定时炸弹?

下午的汇报中,有些问题更为棘手,有的甚至令人啼笑皆非。省工农兵医院党委书记反映了一个情况,院里有位年轻医生,前两年以共产党员的身份给中央写了不少反对林彪的信,一打三反时被拖出去枪毙了。昨天传达完文件,单位里几十位党员干部立刻联名写了申述信,要求省委为他平反,追认为革命烈士。希望上级领导给出明确意见,否则医院党委无法安抚民愤。无独有偶,于海的铁杆兄弟徐海峰也讲了一件离奇的事,却叫人哭笑不得。徐海峰如今还是江南电讯工程学院的革委会副主任,校党委成立后当上了党委常委,这次由他来负责收集57号文件的情况反应。按省里下发的时间表,他本该上午做汇报,可他姗姗来迟,下午才见身影。问他为何迟到,他说,忙着救人,5系一个女党支部书记闹自杀,刚送到医院。于海感到奇怪,她为什么要自杀?跟林彪有关吗?徐海峰苦笑道,说不清,有关也无关。几天前,这个女支书听到系里几个老师偷偷议论林彪,以为发现了现行反革命,立刻写了检举信,送到党委保卫处。没想到,两天后传达了中央文件,她大惊失色,当场精神崩溃。今天上午,她爬到反修楼天台上,披头散发,大哭大喊,我该死,我有罪,我对不起毛主席。徐海峰带人把女支书拽下墙头,人救了下来,却发现她真的疯了,不得不送进精神病院。

回想一天来的汇报种种,于海心知肚明,那些带问号的问题,不是在问别人,而是在质疑英明领袖毛主席。许多问题之尖锐,无论中央作何解释,也无法自圆其说。更何况,这还都是各级组织筛选后的问题,党员干部们私下里的议论,怕是要比明面上的更加露骨,更加犀利,更加针针见血。林彪自我爆炸,炸死了自己,也秧及了主席,在他老人家脸上抹了一层洗也洗不净的污秽。

然而,于海更为担忧的,不是主席的威望降低,而是由此而导致的各派力量的失衡。这种失衡,与自己的政治命运密切相关。根据于海的分析,九大后的中央,存在三大派系。总理一派,代表暂时失势却余威犹存的封疆大吏。林彪一派,代表貌似中允却左右逢源的军方势力。文革小组一派,代表深受圣宠却根基尚浅的政坛新锐。文革以来,三派虽然相互争斗,尚可相互制约。主席高高在上,翻云覆雨,将三派力量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林彪死了,树倒猢狲散,军方一派势穷力竭。原本三足鼎立,突然断了一条腿。剩下两派,没有了三角平衡,失去了制约,斗争会更加残酷,更加激烈。主席健在,靠着他老人家神一般的威望,尚能镇住两边,使之不敢为乱。但老人家毕竟年迈,一旦被马克思招去,权力的天平立马失衡,到那时…?

一颗烟抽完,于海又续了一支。烟雾中的他,脸色阴暗,愁眉不展。恍惚间,他回想起当年常元凯说过的一段话。如果你想过舒适安稳的日子,留下来继续当你的于总,包你一辈子没有风险。如果你想做一番事业,走出去当书记,当时代的弄潮儿。当然喽,外面海阔天空,大风大浪,搞得不好,会呛几口水。

于海纳闷,为何会突然想起参谋长的话,自己是不是有了一点后怕,有了一点悔意。说实在的,林彪之死,的确令他感到心寒,感到恐惧,感到搞政治的危险。高处不胜寒,爬得越高,越叫人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但是,有一点他明白,现在即便想悔,也悔之晚矣。他清楚地知道,自打他走下办公大楼的台阶,毅然决然地选择向左转,进入“八一八造反兵团”总部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把自己的一切压上了赌盘。

想到这里,他猛然站起,走到办公室门口,推开门,朝外看了看。看到走廊上空无一人,他小心翼翼地关好门,返回办公桌旁,拿起电话,拨打了一个号码。

“喂,贺延生同志吗?…,对,是我,于海。我有一些重要情况,需要马上汇报给中央文革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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