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遇名师良言冬暖 打招呼翻脸无情
(1)
今儿个是圣诞节,是基督徒们欢庆他们的救世主耶稣降临人间的日子。耶稣究竟哪一年哪一天出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可千百年来,习以成俗,一至於斯。无论人们是否相信、是否在乎神的存在,这一天已然成为西方世界的法定节日。
然而,对经历过革命洗礼的中国人而言,圣诞节是反动的宗教迷信,是糜烂的封建糟粕,早就被革命的铁扫帚扫进了历史的垃圾箱。即便有些冥顽不灵的老头老太暗地里还在信奉那个马厩里出生的小娃娃,他们也不敢把这一天当节过,甚至连提都不敢提。看不到脚下这片黄土地上的热闹,老天爷亦觉得索然无味。一大早,天色就是灰蒙蒙的。时近正午,日头依旧无精打采,没有一丝暖气。
开午饭的时间到了,食堂里却和校园一样,清冷得很,前来就餐的同学寥寥无几。钟昆知道人少的缘由,反正起来也没事干,这么冷的天,不如躲在宿舍,捂着被子赖床。若不是自己要去龚叔叔家,保不定这一顿的饭票也省了呢。喝掉最后一口冰凉的咸菜汤,钟昆洗净饭盒,夹在腋下,双手捂着耳朵,口中呵着白气,匆匆向七舍走去。
远远地,他看到七舍门洞里冒出一个老态龙钟的身影。老人浑身裹得滚圆,手拄拐杖,颤颤巍巍地想下台阶。
“董爷爷。” 他赶忙跑上去,搀扶住老人的胳膊。
“吆,昆昆。”老人呵呵笑道:“怎么,今天不上课吗?”
“又停课闹革命了。我来看看您和龚叔叔,顺便问问有什么东西带给文漪,我下午回马镖。”
“哦,又闹革命了。”老人眯起浑浊的双眼:“这次闹什么啊?”
“反击右倾翻案风。”
“反什么?”
“反击右倾翻案风。”钟昆大声道。
“好,好。”老人自嘲道:“呵呵,爷爷果真老喽。纷纷身外事,渺渺眼中花。”
“董爷爷,您不老。龚叔叔说过,您活得自在,便得心中适,尽忘身外事。”
“好,好一个尽忘身外事。你是说,爷爷像你甘奶奶一样,老糊涂了。”
“董爷爷,我不是那个意思。”钟昆尴尬地分辨。
“哈哈哈,傻小子,爷爷跟你开玩笑呢。生老病死,自然规律。爷爷不忌讳,早晚而已,早晚而已。哈哈哈…”
“董爷爷,您这是去哪儿呀?”
“吃饱了,出去溜溜弯。正好,你龚叔叔到系里领工资去了,得一会儿才回来。你就陪着爷爷走走吧。”
“哎,您慢点儿。” 钟昆搀扶着老人走下台阶。
沿七舍向东,过了篮球场,有一处小园林。园林的地盘儿虽不大,却也布局奇巧,曲径通幽。鹅卵石小路旁,石笋、石桌、石鼓错落有致,间植着天竺、黄杨、桂花、凤尾竹。钟昆知道,董爷爷年迈,腿脚不便,不敢走得太远,平日里只能在这片小园林里转悠。若是天好,这里不失为休闲散步的好去处。然而此时万物萧索,就连头顶那轮不可一世的太阳,也变得惨淡无光。漫步在毫无生气的荒径上,让人无由地感到凄凉。
“昆昆,这些日子看了些什么书啊?”
“除了应付上课,大部分时间都在查阅资料。按您的指教,我把罗尔纲 的《太平天国史稿》看了两遍,还做了一些卡片。”
“好,好。”董瘦竹点燃了烟斗,愉悦地吸了两口,缓缓道:“昆昆,做学问,要把握两点。一要静得下心,耐得住寂寞,切忌急功近利。二要做到客观、仔细、超然,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可苟且,更不能迎合。”
“董爷爷。”钟昆戏谑道:“您的话倒和胡适的论调差不多嘛。”
“呵呵。”董瘦竹笑眯眯地扬起烟斗,指向头上开了花的破棉帽:“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顶帽子不能白戴哦。”
“嘿嘿。”钟昆摇头苦笑。油然间,他想起一件怪事,便道:“董爷爷,昨天,我到图书馆地下室里找书,遇到了老校长黄培德。小时候黄爷爷常来我家,对我蛮好的。可他听说我要找罗尔纲先生早年写的几部满清兵志,不仅不帮我,还一脸的不高兴。也不知道我怎么冒犯他老人家了。”
“呵呵,你没有冒犯他。是那个老家伙听到罗尔纲这个名字,又犯驴脾气了。”
“怎么?黄爷爷对罗尔纲有看法?”
“岂止有看法,成见大了去啦。”
“为什么呢?”
“唉,此事说来话长。”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道:“胡适 、培德和老夫相识多年,虽非莫逆,也称得上故友。我们都知道,胡适是罗尔纲的老师,而罗尔纲是胡适最喜爱的学生。罗尔纲作为胡适的工作助手,曾长期住在老师家里,朝夕相处,如同家人。按罗尔纲自己的说法,恩师于他,好比煦煦的春阳一样,有着一种使人启迪自新的生意,教人感动,教人奋发。”老人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呵呵,这话听上去有点肉麻,是不是?”
“嗯,还行吧。我觉得,董爷爷于我,也是这样啊。”
“好,好。这个马屁拍得好,爷爷听了受用,哈哈哈。”
钟昆不好意思地跟着笑笑:“董爷爷,您接着说,后来怎么啦?”
“后来吗,江山易帜,胡适跑去美国,罗尔纲留在了国内。过了不久,全国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批判胡适运动。作为胡适的得意门生,罗尔纲自然无法逃避,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高压之下,他写了大量的检查和批判文章,说自己中了胡适反动学术思想的流毒,要和胡适彻底划清界限,走上光明照耀的政治道路。黄培德那个老家伙,脾气倔,眼里揉不得沙子,最恨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小人。可想而知,你要找罗尔纲的书,他自然不高兴,跟你摆脸子啦。”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钟昆吁了一口气,继而疑惑地问道:“董爷爷,既然罗尔纲是这样一个人,那您为什么还给我推荐他的书呢?”
“好,好,问得好。爷爷告诉你,撇去政治因素,若论及研究太平天国,罗尔纲堪称当世大家,无出其右也。”董瘦竹磕掉烟斗里的烟灰,神情索然地说:“固然,在中国的史学家里,有秉笔直书的董狐,也有曲笔阿时的魏收。但是,秉笔直书谈何容易,搞不好丢了大好头颅。鲁迅号称是革命的硬骨头,可他在《呐喊》自序中坦言,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鲁迅是斗士,尚不敢违抗将令,遑论他人乎。对罗尔纲而言,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活路,一条死路。要么听从将令,反戈一击,要么负隅顽抗,殉节陪葬。他是个凡人,想活命,选择了前者。为了自保,说上几句时髦的场面话,找点鸡零狗碎的事骂几句老师,再狠狠地骂骂自己,也可谓不得已而为之。爷爷听说,黄培德曾当面质问过罗尔纲,胡适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对恩师下得了手。罗尔纲辩解道,他是在看了胡适的小儿子要和反动老子划清界线的文章后,才豁然开朗,既然儿子都可以批判老子,他一个做学生的,又有什么不能批判老师呢?”
“董爷爷。”钟昆若有所思,嗫嚅道:“我懂您的意思了。”
钟昆当然明白董老的意思,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当年妈妈和爸爸划清界限,岂不也是一样的绝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吗?在偏执的信仰洗脑和惨烈的政治高压下,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友朋互陷,兄弟相残,多少人抛弃了亲情,多少人泯灭了人性,落得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到头来竟叫人无从怪起,可恨可气,亦或可悲可怜?
“好,好,懂了就好。”董瘦竹神色悯然:“虽然爷爷对罗尔纲的观点不敢苟同,但他对太平天国史料的发掘、整理、编纂、考证,堪称首屈一指,功不可没。”
“嗯,我读他的书,也有这种感觉。”
“哈哈哈”,一老一少,以心印心,相顾苦笑。
(2)
行至园林深处,董瘦竹挽起拐杖,捻了捻灰白的八字胡,笑眯眯地问道:“昆昆,如果爷爷没猜错,你研究太平天国,只是对那段历史感兴趣,拿来比较,因为历史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对不对?”
听到董瘦竹的问话,钟昆心头一凛,董爷爷虽然看上去老迈,脑瓜却来得敏锐,丝毫不输年轻人。老人信口拈来一语,“历史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便道破了隐藏在自己心中的秘密。
的确,他读罗尔纲的《太平天国史稿》,是想把百年前的太平天国革命和当今的文化大革命作一番比较。在他的读书卡片里,记下了许多鲜活的例子。他发现,两者之相似,比比皆是,况如孪生。譬如说,天国也曾禁书焚书,“搜得藏书论担挑,行过厕溷随手抛,抛之不及以火烧,烧之不及以水浇。读者斩,收者斩,买者卖者一同斩。”天国也曾强制衣冠革命化,“凡剪发、剃胡、刮面,皆是不脱妖气,斩首不留。”天国也曾狠批孔孟之道,“敢将孔孟横称妖,经史文章尽日烧。”“秦政掘孔墓,而天王鞭挞遗像;秦政烧书,而天王以经史置污秽中。”天国也曾提倡文艺革命,“文艺虽微,实关品学,一字一句之末,要必绝乎邪说淫词而确切于天教真理,以阐发乎新天新地之大观。” 天国也曾推行三忠于运动,“食饭要谢皇上帝。七日礼拜颂赞皇上帝恩德。”天国也曾狠斗“私”字一闪念,“时时遵守十款天条,切不可拜世间一切邪神,犹不可行世间一切邪事。”天国也曾大搞个人崇拜,“洪秀全是太阳,普照万方。”“只有人错无天错,只有臣错无主错。”“跟主不上永不上,永远不得见太阳!”天国也曾祸起萧墙,一桩真伪无考的“逼封万岁”,引发“天京事变”,兄弟刀剑相向,染得“江水尽红”…
面对老人,钟昆不想隐瞒自己的想法,便点头道:“董爷爷,您说得对。正因为历史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我对比较历史学产生了兴趣。”
“好小子,爷爷没看错你。说说看,读了这些日子的书,可有什么心得?”
“嗯。按照官方的观点,太平天国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规模巨大、波澜壮阔的一次伟大的反封建反侵略的农民革命运动。可奇怪的是,革命导师马克思却不这样认为。马克思曾说,太平天国的领导者除了想改朝换代,并没有给自己提出任何任务。反之,他们给予民众的惊惶比给予老统治者们的惊惶还要厉害。他们的全部使命,好像仅仅是用丑恶万状的破坏来与停滞腐朽对立,这种破坏没有一点建设工作的苗头。”
“好,好。”董瘦竹击掌赞许:“题破得不错,接着说。”
“当时的清廷,内外交困,腐败无能,以致民不聊生,天下大乱。太平天国的始作俑者趁机打出口号,奉天讨胡,一律平均,很为迎合当时的民心和形势。可他们并非以反封建反侵略为目的,而是和陈胜吴广刘邦项羽同出一辙,彼可取而代也。当然,太平天国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套上了一件似是而非的宗教外衣,用来作为建立新王朝的思想武器。我认为,倘若太平天国成功了,也不过是另一个黑暗愚昧的封建政权而已。再看看这些年我们身边发生的种种怪像,造反,破四旧,红海洋,三忠于,样板戏,斗私批修,评法批儒,桩桩件件,都可以在太平天国里找到影子。我所看到的,似乎也像马克思说的那样,只有丑恶万状的破坏,没有一点建设…”
“哎,昆昆,你看,树上有鸟。”董瘦竹突然手舞足蹈,孩童般开心地大喊大叫,打断了正说在兴头上的年轻人。
顺着老人扬起的拐杖看去,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老树上,落着几只缩头麻雀。而在树下,有个老师模样的中年人,盘腿坐在一方石墩上,双手一开一合,好像在练什么功夫。钟昆顿时了然,董爷爷在向他示警,刚才那一番离经叛道的话,万万不可被别人听去了。
“好啦,昆昆,爷爷累了,打道回府。”
爷儿俩行至无人处,钟昆悄声问道:“董爷爷,我要搞比较历史学的想法,您看可行吗?”
“唉…”
董瘦竹竟然没有回答,长叹了口气,摸出烟盒,又装了一斗烟丝,点燃,慢悠悠地吸起烟来。
钟昆前后左右观察了一下:“董爷爷,这儿没人,您就说吧。”
老人微微摇头:“昆昆,你让爷爷为难哪。爷爷想说行,可又怕你行险。从大道理上讲,爷爷希望有你这样的年轻人,继往开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可是,爷爷也担心,怕你出事,怕耽误了你一辈子。”
“董爷爷,您不用担心,这些我都想过。我会把握自己,审时度势的。”
“你真都想好了?”
“想好了。”
“如此甚好。”老人昏花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精光:“既然你已经认准目标,下定决心,爷爷给你提两点建议,供你参考。”
“太好了,您说。”
“第一,你无力左右历史,而应该静静地站在一旁,当个看客,作壁上观。第二,你既矢志于史学,则需师法前贤,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事必考信,时必考确,不参杂个人好恶,为后世留下信史。这两点,你能做得到吗?”
钟昆明白,董爷爷口中的第一点是要他学会保护自己,不要卷入政治漩涡,以免枉自送了性命。而第二点里的“原始察终,见盛观衰”,源自司马迁的《史记》,“事必考信,时必考确”,源自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这第二点,岂止是建议,而是金玉良言,是每一位致力于史学研究者的座右铭。
于是,他郑重地说:“董爷爷,您的话,我铭记在心,一定尽力而为。”
“好,好。中国史学界后继有人,老夫欣慰。哈哈哈。”老人放声大笑,笑声中却带着几许苍凉:“只是不知,爷爷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喽。”
“董爷爷,浮云蔽日终须散,那一天不会太远了。就像大仲马在《基督山恩仇记》里说的那样,人类全部智慧就包含在两个词中,等待和希望。”
董瘦竹眯起双眼,颇为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由衷地感叹道:“好,好。昆昆,你比爷爷想象的成熟多了。你果真能这么想,这么做,爷爷也就放心啦。”
“董爷爷,那您说说看,接下来我该读哪些书?”
老人沉思了片刻,缓缓道:“既然你想搞比较历史学,就必须博览群书,通晓古今中外。拿太平天国来说,洪秀全为何反孔?究其根源,乃是基于他的政治需求,搞偶像崇拜,树立拜上帝教的绝对真理、绝对权威,并籍此铲除所有其它的偶像。表面上看,拜上帝教是个舶来品,类似于西方的基督教。可实际上,它不过是乱世枭雄们借来愚弄百姓的手段,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杀器,披在身上吓唬人的虎皮。一般而言,宗教有几个明显的特征,神迹、救赎、感恩、忏悔、天堂。而太平天国的拜上帝教近乎于邪,因为它多了一条,灭异。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一切不从、不信、不忠者都是‘妖’,当属剿灭之列。爷爷建议你除了读太平天国史料,还要读一些有关宗教方面的书,尤以中世纪欧洲的宗教史为重点。搞清所谓统一信仰、统一政治、统一思想的历史教训和危害性,弄明白什么是政教合一,你的文章就好做了。”
“政教合一?”钟昆陡然眼前一亮。
对呀。天国引来洋人的“上帝”,当朝引来西方的“主义”。不信“上帝”者谓之“妖”,不认同“主义”者谓之“反革命”。“妖”当斩,“反革命”该杀。以信仰洗脑,以政治诛心,以思想治罪,政教合一,果然异曲同工也。
呵,姜还是老的辣,钟昆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篇文章,自己刚刚破题,尚未起承转合,董爷爷已然给出了大结。
(3)
圣诞节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日历本撕到1975年的最后一个周末,1976年元旦即将来临。
虽说星期六还是工作日,可新年将至,人心涣散,请假的、溜号的居多。街面上放眼看去,男女老少挎着包,拎着篮子,攥着花花绿绿的票券,出东门,进西门,熙熙攘攘,摩肩擦踵,到处都是忙着过节的人。今日之明都,反倒比圣诞节来得热闹。
不像地方上的老百姓,买什么都凭票,军区有特供,还有自己的农场,鸡鸭鱼肉的倒也不缺,食堂天天都能换个花样。到了周末假日,食堂还会改善伙食,多加几道荤菜。故而齐霏霏也懒得上街买菜,把食堂当作了自家的厨房。晌午儿子打来电话,说晚上回家,彭晓光也一道过来。家里难得这么热闹一次,齐霏霏拉住刚入家门的乐湄,不由分说,将一兜子饭锅饭盒塞到女儿手里,拽着她去了机关小食堂。
“妈,买这么多菜,吃得了吗?”
“你哥回来,还有彭晓光,他们都能吃。”
“妈偏心,我每个周末都回家,也没见你买这么多好吃的。”
“死丫头,妈怎么偏心啦?今晚不是有客人吗。”
“嘁,不就是彭晓光嘛,讨嫌鬼,他算哪门子客人。”
“什么话,人家晓光招你惹你啦,那么不待见人家?”
“哼,招惹我,他也得敢。”
“哎呦,小姑奶奶,你还有没有点女孩样,凶巴巴的,怎么越来越像文漪啦。”
“像文漪怎么啦。” 乐湄回犟了一句嘴,双眸浮起一层薄薄的氤氲,喃喃道:“好久没见文漪了,真该去看看她呢。”
齐霏霏瞟了女儿一眼,想说什么,却又把嘴巴紧紧地闭住了。此刻她心里感到后悔,不该提起文漪的名字,因为文漪并非仅是文漪一人,在那疯丫头的背后,藏着一个危险的男孩,那个名叫陈寄秋的小郎中。
女儿一年大似一年,出落得有模有样,入了党又提了干,军区大院里多少男孩的眼珠围着她转。彭晓光好像也有那个意思,周末来玩,乐湄在,他透着殷勤,吃完饭还装模做样地帮她洗碗,乐湄不在,他嘴巴一抹,翘起二郎腿叼着香烟当神仙。不过齐霏霏看得出,乐湄瞧不上彭晓光,嫌他骨子里的那股纨绔气。或许是天性使然,女儿大了,当妈妈的更要多操一份心。齐霏霏旁敲侧击地提过几次找对象的事,乐湄无赖,或装聋作哑,或岔东岔西。问急了,她小脸一耷拉,扭头就走,一两个星期都不回来。女儿越是这样,当妈妈的越发担忧,生怕她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这两年,乐湄动不动就往涓山跑,说是去看小姐妹文漪,可齐霏霏担心,怕她另有隐情,陈仓暗渡。说句心里话,齐霏霏倒不讨厌那个小郎中。那孩子长得端正,看着聪明,文文静静的,还学了一手好医术。元凯的胃病见好,不就是靠了他开的方子。只是,齐霏霏调查过他的身世,且不说他的农村户口,看看他的家人,爷爷是死在土改斗争大会上的老地主,爸爸是坐牢十年的国民党军官,妈妈是受过劳动教养的坏分子,这种反动家庭出身的孩子,说破大天,也不能进常家门。她的疑虑,没敢跟丈夫提过,一怕自己猜错了,冤枉了女儿,二怕元凯听了发火,又急出病来。但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万一…?唉,等到万一就晚了,该把问题摆到桌面上,白籽红瓤地说个清楚了。
念及此,齐霏霏又感到为难,元凯不在家,想说都逮不到机会。自从八大军区司令对调后,军区人事变动很大,司令部里来了不少新面孔。更糟糕的是,为了清查林彪反党集团的残渣余孽,王副司令临危受命,调到北京,进了军委专案组,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上面无人替元凯说话,什么苦事、难事都往他身上推。这不,邓小平说了声“军队要整顿”,元凯立马带着工作组下了部队,一连几个月不着家。哪知整顿还没走上正轨,又来了“反击右倾翻案风”,一转身进了“打招呼”学习班。他刚刚见好的胃病,会不会…?
唉,烦死人。国事,家事,没一件让人舒坦。小的,老的,没一个让人省心。
看到妈妈不说话,一个劲地叹气,乐湄也识相,不敢提明天去涓山看文漪的事了。她知道,在她和妈妈之间,有一层谁也不愿捅破的窗户纸。不过,就算妈妈捅破了,自己怕也说不清,那层纸后到底藏着什么。
乐湄不否认,她喜欢寄秋,从到北京串联时就暗暗地喜欢上了。她喜欢看他说话,慢条斯理,机智风趣。一双明亮的眼睛,总带着笑意,时而狡黠,时而开心。她喜欢看他为人治病,望闻问切,细致入微。捻转银毫的手指,洁净修长,灵动如飞。她更喜欢看他写来的信,文笔优雅,意趣横生。一段段如珠妙语,诙谐幽默,令人解颐。她感到不解,寄秋不过大了自己两岁,怎么就懂得那么多,那么有见地。每次去涓山,文漪都会把寄秋唤来。三人坐在炉灶前,一边烤山芋,一边听他讲故事。从他的口中,她听到了许多外国作家的名字,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司汤达、巴尔扎克、雨果、大仲马、小仲马、莎士比亚…,也了解到他们如花妙笔下的伟大作品。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那些悲欢离合的命运,那些惊心动魄的情节,都给自己带来新奇,带来悬念,让她期盼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可是,无论如何喜欢,她真能把寄秋当作男朋友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每每想起这件事,有时心里满当当的,有时心里空落落的。
照理说,文漪是她的闺中蜜友,应该猜得到她的心思,应该帮她出出主意。可文漪却一反常态,佯作不知,好像有意回避这个话题。乐湄猜得到,文漪也晓得这件事有多难,难于过蜀道,难于上青天。如果自己和寄秋好,莫说爸爸妈妈坚决反对,身边的战友们无法理解,就连单位的政审也通不过。除非…,除非她舍弃一切,把身上的军装脱了,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可她能这样做吗?敢这样做吗?还有一层,自己的那份心思,从未跟寄秋表白过。人家喜欢不喜欢自己,也未可知。若是自己单相思,还不要羞死人了。
唉,烦死人。乐湄也随着妈妈叹了口气。反正还小,等几年再说吧。
就这样,娘儿俩各怀各的心思,各叹各的气,一路无语…。
(4)
翠湖北岸,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街,两侧长着树冠参天的法国梧桐。小街一向很安静,偶尔会有一辆挂着窗帘的轿车,从平坦的柏油路上沙沙驶过。
高大的梧桐树下,围墙绵延,院落相邻,楼台半现,造型各异。曾几何时,这些花园洋房的主人还是前朝的高官显爵、王亲贵戚。现如今,物是人非,“人民的公仆”当上了这里的新主人。当朝万岁爷东临碣石,兴意勃发,浮想联翩,曾挥毫泼墨,留下点睛之笔,“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可在寻常百姓眼里,无论怎么换,人间终究还是人间,打江山的坐江山,成王败寇,亘古不变。
清冷的人行道上,走来一位年轻人。他身穿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斜挎黄书包,步履不徐不疾,一个门牌一个门牌地看去,终于驻足在一座黑漆斑驳的大门前。他整了整衣领,正了正帽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敲响了嵌在大门右侧的一扇小门。
门开了,一声娇叱破门而出:“建国,你怎么才来。”
“抗美,对不起。”
“嘁,一声对不起就完啦?说,为什么迟到?”
“我不是存心要迟到。我妈听说我来你家,非要摊煎饼,说让你们尝尝她的手艺,就把时间耽搁了。”
“哦,煎饼,是你上次带到学校那种脆脆的饼吗?”
“是,比上次的还好吃。”
“那好吧,就饶你一次。进来吧。”
看到女孩半嗔半喜的神情,顾建国冁然而笑,面色从容地跨进院门。然而,他表面上看着平静,心头却忐忑着兴奋与不安。对他来说,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也是个关键的日子,他终于要见到抗美的父母了。
两年多的大学生活,他和抗美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早被同学们认作你侬我侬的恋人,吵吵着毕业后吃他们的喜糖。可他俩却一直保持低调,隐而不张,不仅没告诉过家人,就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明打明地确定关系。抗美是女孩,女孩矜持一点,情理之中。可建国也学了姜太公,不声不响,稳坐钓鱼台。建国知道,抗美的父母都是老革命,虽说文革初当了几年的走资派,如今也都东山再起,一个市委副书记,一个文化局长,可谓权高位重。抗美和他,门不当,户不对,两家的悬殊隔了九重天。故而建国打定主意,挑明此事,要等抗美主动,自己堂堂五尺须眉,不能落下个攀高枝的话柄,也省得以后受女方家的拿捏。
等啊等,昨天,他终于等来了女方的主动邀请。抗美说,明天到我家吃饭,爸爸妈妈要见你。
当晚回厂,沐浴更衣,他把抗美的事讲给了娘。娘竟然扑上来狠狠地擂了他两拳,又哭又笑,连声骂着,熊玩意,熊玩意…。建国看得出,娘是高兴,高兴的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看着娘,他心疼。这几年,为了他和建军找媳妇的事,娘的头发全急白了。
按实足年龄,顾家哥儿俩都过了二十六啦。这要放在老家,娃儿们已经满地撒欢,追鸡撵狗了。说来也怪,建军长得人高马大,又在厂里拿工资,条件蛮好,却一直找不到女朋友。娘曾苦着脸抱怨过,姑娘家来相亲,一听说你哥是个看大门的,脸就拉下三尺长,茶也不喝就走了。可建国心里明白,还有一个致命的原因,碍着面子,没人敢跟娘说。厂里人私下风传,顾建军是个流氓,插队时,强奸过黄花大姑娘,还逼死了人家一条命。俗话说,三人成虎,众口砾金。建军顶着这份臭名声,谁家还敢把女儿往虎口里送。每念及此,建国愧疚万分。他暗地里发誓,有朝一日,他会把亏欠建军的都还了。为了这一日,他一直都在努力着,包括今天…。
“爸,建国到了。”
几株桂花树后,隐现出一座黄褐色的二层小楼。顾建国凝神看去,楼前小道上走来两个男人,一位年逾知命,春秋鼎盛,一位方及而立,风华正茂。
抗美拉着建国快步上前,挽住年长者的胳膊说:“建国,这是我爸爸。”
建国弯腰鞠躬:“朱叔叔好。”
年长者微微颔首,不苟言笑:“你好。抗美,你们先进屋,我送送客人。”说罢,他伸手向前,朝身旁的年轻人示意:“春生同志,请。”
顾建国瞄了年轻人一眼,心头砰然一动,这个人的眉眼,好像在哪儿见过。同时他也感到好奇,抗美的爸爸,堂堂市委副书记,为何对一个年轻人如此尊敬,还要亲自送到大门口。
“建国,你坐,我去叫妈妈。”抗美说完就跑,把建国一个人丢在了客厅。
客厅很大,当间支着一座铸铁煤炉,炭火熊熊,烧得屋里温暖如春。客厅里的布置并不奢华,甚至称得上简朴,只有几张带坐垫的靠背椅,一具条形茶几和一座半截橱。茶几上养了一盆绿意盎然的文竹,半截橱玻璃门里摆放着普通茶具。橱柜台面上置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物件,遮了紫绒布罩,看似是个贵重之物。建国猜想,这就是抗美说过的电视机吧,这么大,怕是有12吋呢。他很想揭开看看,又怕抗美突然回来,便缩回了手。他解下书包,掏出白纸包裹的煎饼,轻轻地放在茶几上。头次拜见女方的父母,自然要备下礼品。可人家什么没见过,拿得出手的,只有娘做的煎饼。建国知道,像抗美这样的家庭,不会在乎礼物的轻重,煎饼虽菲,也代表了一方水土,一片真情。
他方要找张椅子坐下,猛然看到东墙上悬挂着一幅彩色画。画中一位青年,身穿灰布长衫,手握红油纸伞,身后乱云飞渡,脚下苍山逶迤。此乃文革期间的名画,《毛主席去安源》。天呐,他心头一缩,暴起一身鸡皮疙瘩。刚才那个年轻人的眉眼,不正神似画中人吗?难道说…?
“建国,我妈妈来了。”
顾建国不及多想,连忙掉头,看到抗美挽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女人来到他身后。二女相依,宛如一对姐妹花。
想起自己白发苍苍的老娘,他惊讶道:“抗美,她…,是你妈妈?”
“废话。”抗美颦眉嗔笑:“我能随便拽个人当妈吗?”
建国连连致歉:“对不起,对不起。阿姨好。实在是…,阿姨看着太年轻啦。”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抗美妈妈含蓄一笑,笑意里流露出嘉许,随即伸出白嫩的右手:“欢迎你来做客。”
“干嘛都站着,请客人坐下说吧。”抗美的爸爸,朱启明书记回来了。
一个说“欢迎你来做客”,一个说“请客人坐下说”,傻子也能听得出,抗美的父母并没有认可他俩的关系,还是把他当作外人。不过,顾建国预料到他们会是这种态度。头次见面,人家一点也不了解自己,怎么可能把他当作未来的女婿。他知道,像抗美父母这样的老干部,不会太偏重一个人的家世和外貌,而更看重一个人的内涵与能力。建国自信,抛去家庭条件,就个人而言,自己在各方面绝不亚于抗美。再说啦,拜见二老之前,抗美也曾给他打过预防针,透露了一点父母的小秘密。抗美说,妈妈是个大学生,在新四军抗大五分校当过文化教员,喜欢文学,有点小资情调,爸爸是个红小鬼,跟着陈老总在油山根据地打过游击,喜欢喝酒,一瓶茅台不醉。故而,建国心中已备下良策,对付丈母娘,当曲意迎合,要有一箩筐的甜言蜜语,对付丈人爹,当投其所好,要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海量。
面对抗美一家,建国踌躇满志。能否乘龙,就看自己今晚的表现了…。
(5)
夜幕低垂,常家饭厅灯亮了。
娘儿俩刚刚摆放好打来的饭菜,门口就响起了打闹和嬉笑声。
“我们来了。”
齐霏霏头也不回,笑骂道:“臭小子,你们倒会掐点儿,菜刚上桌,人就到了。”
“哼,谗猫鼻子尖。”乐湄也随着妈妈嘟囔了一句。
娘儿俩话音未落,两张可恶的笑脸出现在饭厅门口。
大学三年,一晃而过,常乐天和彭晓光已经毕业快一年了。虽说在大学里没学到多少正儿八经的东西,可一句响彻云霄的“Long live Chairman Mao”,好孬也是外国话,能唬人一个跟头。毕业分配时,乐天没什么大说项,哪来哪去,夹着铺盖回到明都公安局,只是工作略有变化,离开刑警队,走进了技侦科。而彭晓光则土枪换炮,靠着老妈的无微不至,“分配”到省外贸局,当上了国家干部。两个小子虽然不在一个单位,却依旧是一对铁哥们儿,得空便凑在一道,同声相应,臭气相投。
“肚子饿死了。”看到满桌佳肴,乐天两眼放光。他一步窜到餐桌旁,拈起一块糖醋排骨,放进嘴里,唆了唆手指头,又把手伸向油炸带鱼。
“哎呀,脏不脏。” 齐霏霏一巴掌打在儿子的手背上:“去,洗手。”
彭晓光懂点礼貌,嘴里喊着“阿姨好”,眼光却扫向正在布置碗筷的女孩,笑嘻嘻地讨好道:“乐湄,你在家啊。”
“嗯。”乐湄耷拉着眼皮,没好气地回应了一句:“又来蹭饭啦。”
彭晓光腆着脸皮笑笑:“干嘛说得那么难听嘛。我又不白吃。”说着他像变戏法儿一般,从书包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喏,真丝围巾,送你的。”
丝巾色彩绚丽,柔和飘逸。乐湄双眸流韵,嘴上却装作满不在乎:“什么破烂,小资情调。我才不要呢。”
怕女儿的话让晓光难堪,齐霏霏赶忙从他手上接过一条丝巾,展开搭在肩头,轻轻抚摸着珠光流动的丝滑,赞叹道:“啧啧,到底是出口货,多鲜亮,多好看哪。晓光,是你买的吗?”
“阿姨,不是买的,是纺织品公司送来的样品。”
“嘁。”乐天歪歪嘴,把水淋淋的手甩了几下,又在警服上胡乱抹了抹:“拿样品送人情,你小子倒会假公济私。”
“这算什么假公济私。”彭晓光脸色微红:“样品吗,本来就是送给客户的。”
“哼。”乐湄蛾眉倒蹙,抢白道:“还说送我的,说的好听。我是你的客户吗?”
“哈哈哈。”看到彭晓光一脸尴尬,乐天幸灾乐祸:“晓光,马屁没拍好,拍到马脚上了吧。”
乐湄抡起一对粉拳,雨点般地打在哥哥身上:“你才是马屁,你才是马屁呢。”
乐天一边抵挡,一边高喊道:“彭晓光,你小子惹的祸,让老子挨打。”
彭晓光开心地笑道:“活该,谁让你长了一张臭嘴。”
“狗东西,白把你当哥们儿啦。哎呦,别打啦。”乐天架住乐湄的拳头,冲着彭晓光喊道:“你不是还有好东西吗,快拿出来,让我家小姑奶奶消消气。”
看到哥哥装模作样的可怜相,乐湄笑弯了腰,转向彭晓光,伸手道:“还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给姑奶奶瞧瞧。”
“你个死丫头。”齐霏霏轻轻打了女儿一巴掌:“给你根杆儿你就往上爬,还姑奶奶,有点女孩样吗。”
“妈,哥哥说粗话,你怎么不管他?偏心。”
彭晓光知道乐湄在撒娇,却也不敢拖延,赶忙把背后的书包扯到身前,从里面拿出两本厚厚的灰皮书:“乐湄,看,是不是好东西?”
乐湄凝神一看,彭晓光手上托着两本苏联小说,《多雪的冬天》,《你到底要什么》,都是内部出版的。她高兴得一蹦老高:“哎呀,我听战友们说过这两本小说,正到处找呢。”
乐湄方要伸手接书,乐天却捷足先登,一把抓走:“先给我看。”
“不行,不行,你还我。”乐湄急忙揪住哥哥的袖口。
“见者有份,一人一半。”乐天耍无赖。
“不行,都还给我。”
“好啦,好啦。见面就斗,你们饿不饿啊。晓光,把丝巾给阿姨,阿姨先收起来。”齐霏霏接过晓光肘弯中的真丝围巾,走出饭厅,边走边说:“菜都凉了。你们上桌,开饭。”
“开饭,开饭。”乐天看着一桌好菜笑眯了眼:“乐湄,上次剩下的半瓶酒呢?”
“呸,我又没给你看着,自己找去。”
“那,我要是把书都给你呢?”乐天嘻皮笑脸,一副狡色。其实,他刚看完这两本书,跟妹妹争抢,无非逗她玩罢了。
乐湄转嗔为喜:“拿来。我给你找酒。”
这时,门口传来几声响动。齐霏霏探头看去,咦,元凯回来了。她随手把丝巾扔到客厅的沙发上,忙不迭地喊道:“乐湄,快,用开水把菜温一下,你爸爸回来了。”
不一会儿,菜温好了,常家四口和彭晓光团团围坐在餐桌旁。
“爸,来一杯?”乐天把一个小酒杯放在爸爸面前,拔掉酒瓶上的木塞。
乐湄眼疾手快,把酒杯抢了过去,绷着小脸说:“不行,爸爸不能喝酒。”
常元凯当然知道,女儿如此霸道,完全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可是今天,他想喝酒,最好喝它个昏天黑地,倒头不起,也省得心中郁闷,胡思乱想了。
他之所以郁闷,源自于那个刚刚结束的“打招呼”学习班。他无法想象,党内斗争竟然搞到如此地步,要整人,只消一声“打招呼”,而且这个“招呼”,还是主席的侄子毛远新 “整理”出来的。毛远新算老几啊,凭什么靠他个人“整理”出来的东西就成了中央文件?常元凯更无法理解,主席才说过邓小平“政治思想强,人才难得”,怎么一转眼变成了“走资派还在走”?邓小平恢复工作后,地方、军队以及各行各业好不容易有点起色,怎么又说成是“白猫、黑猫”?邓小平对总理提出的“四个现代化”宏伟目标身体力行,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走回头路”?翻脸翻得如此之快、如此决绝,叫人无所适从,弯子大的没法转。军区“打招呼”学习班上,上至司令政委,下至部门领导,哪个不挂着一脸的郁闷,哪个不憋着满腹的牢骚。绞肉机?他猛然想起林彪反党集团的“五七一工程纪要”。那个前言不搭后语的纪要竟是一把双刃剑,至今嗡嗡作响,“互相残杀,互相倾轧”的悲剧又要重演了。
“把杯子给我。”常元凯伸出手。
“爸…”
“乐湄,就让你爸爸喝一杯吧。” 齐霏霏岂能看不出,丈夫的黑眼圈里,不仅有疲劳,有烦恼,还藏着一股无名火。但她知道,她不该问,也不敢问,索性由了他,借酒消愁吧。
“常叔叔,我给你倒酒。”彭晓光也看出点苗头,赶忙站起身,从乐天手里拿过酒瓶,从乐湄手上接过酒杯,边斟边说:“常叔叔,我爸和你一样,听完打招呼,回家就喝闷酒。”
常元凯看了看彭晓光,心中暗道,这个臭小子,平日里一副公子哥儿样,在大事上倒也不糊涂。自从军队干部从地方上撤出后,彭博名义上挂着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头衔,实际上已然是省里的第一把手。前段时间搞整顿,他跟着邓小平,鞍前马后干得挺欢。“反击右倾翻案风”一来,他老兄怕是又要跟着走霉运了。
常元凯端起酒杯,咪了一口,问道:“晓光,你爸爸身体还好吗?”
“不好,前两天住进医院了。”
“吆,彭书记生病了。什么病?重不重啊?”齐霏霏关切道。
“妈,这还要问,不是明摆着。”乐天一仰脖,干光了杯中的酒,大不咧咧地说:“他爸爸装病,躲到医院里避难去了。”
儿子直言不讳,令常元凯哭笑不得:“臭小子,胡说八道,乱弹琴!”
“叔叔,阿姨,乐天没说错,我爸是在躲,巴不得躲的越远越好。我爸爸说,那个文革初期在明都煽风点火的贺延生,如今挂着中央特派记者的招牌,坐镇明都,竟然可以列席省委常委会,天天往上边写内参、打小报告。他在常委会里一杵,吓得一帮老家伙谁也不敢开口,生怕被参上一本,乌纱帽丢了事小,搞不好连老命都赔进去。”
“你爸敢跟你说这样的话?”常元凯皱起眉头。
彭晓光嘿然笑道:“是我爸和我妈说的,我偷听到了。”
“贺延生,什么狗屁记者,就他妈是个东厂特务。”乐天骂道。
常元凯厉声道:“你们两个臭小子给我听着,这种现象虽然很不正常,但不准到处乱说。”
“常叔叔,我知道,这话也就在自家人面前说说。”彭晓光嘿嘿一笑:“不过,老百姓现在胆子也大,什么话都敢说。昨天我去看我爸,病房里坐着我爸的老战友,从四川来的。他说,重庆城里出现了大标语,打倒邓小平。可第二天,这条标语对面就贴出了一条针锋相对的大标语。”
乐湄好奇,连忙问道:“写的什么?”
“邓小平上台,千万个猪头落地,邓小平下台,千万个人头落地!”
“哈哈哈…”
大家都记得,邓小平恢复工作后,在国防工业重点工程会议上做过一个生动的报告。他说,他是四川人,经常听四川老乡来讲,没有菜,没有肉,没有副食品。人民生活问题要解决。要拨五亿斤粮食,养五万头猪。故而听到四川老百姓写出如此生动的大标语,原本气氛压抑的饭厅里响起了开怀的笑声。
常元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来,再给我一杯。”
“爸,你不能再喝了。”乐湄嘟着嘴,拿起桌上的酒瓶,藏在身后。
面对女儿的霸道,当爸爸的无可奈何:“好,好,听丫头的,不喝了。”
乐湄嫣然一笑,起身道:“爸,我给你盛碗热汤。”
乐天从妹妹背后抢过酒瓶:“爸爸不喝,我们喝。别等到人头落地,想喝都喝不成了。”
齐霏霏骂道:“臭小子,又胡说八道。我可警告你们,到了外边,都把嘴巴管好。”
“妈,不是我胡说。你以为这次反击的矛头是对准邓小平吗?我看那些人的眼中钉是周总理。”
“周总理?”齐霏霏吃惊地看着丈夫:“元凯,你说,他们真要整总理吗?”
常元凯阴沉着脸,没有回答妻子的问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彭晓光恨声道:“反周必乱!多事之秋,就看谁活的长了。”
常元凯的眼中露出一丝锋芒:“晓光,这话也是你爸爸说的?”
“不错,是我爸爸说的。”
胃子里一阵痉挛,常元凯皱紧眉头,妈了个巴子的,老子是不是也该去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