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革委会于海上位 三忠于荒诞不堪
(1)
和首都北京一样,明都也有一座浅灰色大理石柱撑起门面的人民大会堂。虽然它在格局和气势上大为逊色,但其功效相仿,是党政领导、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们开大会、看演出的地方。文革迄今,河东河西,一拨倒下,一拨崛起。一直紧锁大门的人民大会堂,今夜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又一批政坛新秀,在此崭露头角,风云际会。
紫红色的帷幕徐徐拉开,舞台中央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他身穿草绿军装,挽起半截白色衬衣袖,手持红旗,英姿勃发,左挥右舞,呼呼作响。随着铿锵有力的锣鼓,另一个年轻人几步大跳,来到红旗下,高声喊道:“特大喜讯,特大喜讯。伟大领袖毛主席又发表最新指示啦。”随即,他展开握在手中的一卷红绸,高举在头上。红绸上绣着六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革命委员会好!”
台下顿时群情激奋,掌声雷鸣。
于海端坐在台前第一排,不紧不慢地鼓着掌,看上去矜持自若,却掩饰不住满脸的得色。经过数月的武斗、摩擦、争吵、调停之后,明都两派终于在谈判桌前达成大联合协议。经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批准,省、市两级革命委员会正式成立了。而他,不仅当选为省革会的委员、常委,还被中央任命为省革会副主任。这般器重,这等荣耀,能不让他受宠若惊、喜出望外吗?要是放在文革前,他的职位相当于副省长,比将起来,已经不亚于老首长常元凯了。这不,在今晚庆祝省、市两级革命委员会成立的文艺汇演上,他和王副司令坐在第一排,而常元凯作为部队特邀代表,不得不屈居于他的身后。刚才在大会堂门口和参谋长握手时,参谋长竟然喊了他一声“于副主任”,举手向他行了一个军礼,直令他五味杂陈,又是高兴,又是惶恐,还平添一丝生分的感觉。于海不敢托大,毕恭毕敬地弯腰还礼。他的谦恭并非做作,对常元凯,他一直心存敬畏与感激。不仅因为长期的上下级关系,也因为多年来的战友情谊。更让他难以忘怀的是当年参谋长引用李白的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果然是吉兆,让他有了施展抱负的新天地。
欢快的锣鼓声中,台上涌来两排俊男靓女,扭秧歌似的,摇头晃脑,前踢后挫,手抛红绸,边唱边舞。
“在需要夺权的那些地方和单位,必须坚持革命的三结合的方针,建立一个革命的、有代表性的、有工农兵阶级权威的临时权力机构。这个权力机构的名称,叫革命委员会好,叫革命委员会好…。”
呵呵,来得好快。毛主席最新指示刚刚发表,就被谱上曲,编成舞了。
于海挺直腰板,左右扫了两眼。前排就坐的,都是省市两级革委会的头头们,大多看着面善。正中间,坐着老气横秋的军区王副司令,如今的省革会主任。在于海看来,王副司令担任省里第一把手是预料之中的事,只有老王头的资历和地位,才能在群雄并起、龙争虎斗的明都地区镇得住阵脚。省军区政治部主任梁适华担任常务副主任,也算得实至名归,人家原本就是副军级干部,又是文革后当红的革命左派。唯独那个对头孟庆元,令于海嗤之以鼻。这小子居然走了鸿运,和自己平起平坐,也拿到副主任的头衔。瞧见他翘着二郎腿,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于海心里就来气,不由得暗骂了一声,小人得志。可来气归来气,于海也无奈,谁让人家手眼通天,攀上了中央文革的大腿呢。马本清和钟明都是省革会常委,于海知道,这是中央调查团的安排,旨在平衡省革会内部两派的势力。
实际上,于海能当上副主任,也可谓机缘巧合。中央提出各级革命委员会要实现“三结合”,不仅要有“老中青”,也要有革命干部代表、军队代表和革命造反派代表。而他正值年富力强,兼具革命干部和革命造反派的双重身份,跻身革委会乃顺理成章。然而,光凭这一点还不够分量。老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在中央调查团酝酿省革会领导班子的过程中,贺延生的大力举荐,起到了关键性作用。这些年与世沉浮,于海深谙结交之道,表面上同志战友,私下里称兄道弟。几次盛情款待,几番推杯换盏,再加上一块从破四旧库房里取来的英纳格手表,便让贺延生拱手认了大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了。
秧歌队下场,一行妙龄女子款款登台。她们身穿军装,腰扎皮带,肩扛木枪,背挎斗笠,挺胸翘臀,光彩照人。音乐声中,姑娘们列队成排,左右穿插,摆出各种造型,忽而冲锋,忽而刺杀,嘴里高唱着毛主席《为女民兵题照》,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虽然舞姿生硬,且杀气腾腾,但女孩们青春曼妙的体态,凹凸有致的身腰,还是牢牢地吸引住于海的目光。哪知正当他看在兴头上,“刷”,灯灭了,台上台下漆黑一片。惊愕数秒之后,台上尖叫连连,台下议论纷纷。
“妈了个巴子的,怎么回事?”
虽说看不见谁在叫骂,于海也知道,“妈了个巴子”,是王副司令的口头禅。
“首长,我去看看。”后排一位军人点亮了打火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按于海的估计,怎么也超过一刻钟了,大会堂过道里闪起数道手电光柱。须臾之间,急促的脚步声涌到舞台前。
“报告首长,停电了。”
“废话,老子没瞎。说,怎么回事?”
“报告首长,情况还不清楚,外面全黑了。”
“这里谁负责?”
“我把他叫来了。你,” 电筒光束指向一个矮墩墩的人:“向首长解释一下吧。”
那人躲避着刺眼的光线,惶恐地说道:“首长,我也说不清。大会通知早就发给市供电局,要求他们今晚保证供电。为了确保安全,我们这里向来是两路供电。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两路电都断了。”
“妈了个巴子的,什么意外,有人存心搞破坏。给老子查。”王副司令猛地站起:“老常!”
“到!”后排的常元凯起身立正。
“你负责,组织疏散。散会!”
“是!”
首长的命令,刻不容缓。常元凯摸索着站到座椅上,大声喊道:“同志们,同志们,请大家静一静。请同志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为了防止混乱,保证安全,请大家保持安静,服从我的调度。我叫到哪一排,哪一排开始退场。好,第一排,退场。”
随着常元凯的命令,在手电光源的指引下,人们一排接一排,摸黑鱼贯而行。
对众人而言,停电,犹如家常便饭,早已司空见惯。今天这儿停两小时,明天那儿停半天,白天停,晚上也停,工厂停,居民区也停。为了应付突如其来的黑暗,家家户户都备有蜡烛或煤油灯。可今夜非同小可,电竟然停到正在欢庆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的人民大会堂头上。若有人刻意为之,岂不明摆着跟新生政权叫板吗?一旦查实,定个“反革命事件”也未可知。
于海跟在王副司令一行之后,亦步亦趋,默默前行。别人不知停电的原因,而他心知肚明,晓得这事儿是谁干的。
一周前,省革会召开第一次常委会,讨论每位常委的具体责任和分工。按照文革前的惯例,新生政权的职能也要涵盖九大口,既党群口、工交口、财贸口、农林口、计划口、外事口、卫生口、文教口和政法口。哪知王副司令的开场白尾音未落,孟庆元便毛遂自荐,抢走了举足轻重的工交口。明眼人都看得出,红暴在明都地区工交系统势力薄弱,孟庆元抢走工交口的目的,无非想借此机会培植红暴的力量,打破八一八的一统天下。搞不清老王头是无所谓还是故意装糊涂,闭着眼睛没吭声,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大权到手,孟庆元迫不及待,开始玩小动作了。他借口充实基层领导,委派自己的亲信到几个重要单位掺沙子,其中就有明都市供电局,将其革委会主任换成红暴的人。这下惹恼了八一八,许多下属兵团的头头跑到总部告状,请求兵团总部采取必要的反击,不能任由红暴抢班夺权。如何应对孟庆元的阴谋诡计,于海业已考虑多日,制定出基本对策。他心里清楚,两派刚刚在中央调查团的眼皮下握手言和,不能马上撕破脸皮,担上个“破坏革命大联合”的罪名。抗战期间,国共合作,虽然骨子里势不两立,大面上也要装一装,只能在暗里搞摩擦。于是,他和马本清、徐海峰等人商议了一下,决定暂时敛蔽锋芒,扮猪吃虎, “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唆使纵容下属兵团各自为政,各显神通,保护住自己的地盘。今夜突然停电,想必是供电系统八一八做的手脚,给他们的新主任下了一个套。
“给老子查!”王副司令发了狠话,听着吓人,于海却若无其事,暗自发笑。
查吧。那个红暴出身的供电局革委会主任原本是三江大学的一个小职员,对供电业务一窍不通,白被下面人糊弄。这事一出,往轻里说,也算作玩忽职守,他老兄头上的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你孟庆元不是主管工交口吗,先给你个下马威,让你小子尝尝苍蝇碰壁的味道。
(2)
今晚的停电,是大面积停电,不光明都市区黑了,周郊的村镇也都漆黑一片。
叶小芹坐在宿舍门口,正搂着孩子喂奶,看到墙拐处一点光忽闪忽闪,便高声问道:“是秋儿吗?”
“是我,小姑,我回来了。”陈寄秋拎着一盏小马灯,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叶小芹连忙扯下衣襟,遮住袒露的乳房,急切地问道:“大姑怎么样,伤得重吗?”
“还好。奶奶腿打软,跌了一跤,没什么大碍,只把脚崴了。我给奶奶扎了针,用艾条灸了一遍,奶奶说好多了。”
“呦,不简单。咱秋儿跟史三针没白学,能派用场了。”
“嘿嘿。也没什么。”听到小姑的夸奖,寄秋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扭头,看到自己宿舍里有一豆亮光,惊奇地问道:“哎,小姑,大哥回来啦?”
“嗯。他们爷儿俩在屋里说话呢。”
寄秋明白了,天还没大暖,小姑坐在门口奶孩子,不是乘风凉,而是担心有外人闯进来,为大哥和钟老师把风呢。大哥回学校“复课闹革命”,已经有不少日子了。今天不是周末,大哥突然回来,该不会又出了什么新鲜事儿吧。
“小姑,我可以进去吗?”
“去吧。听他们聊聊,你也长点见识。”
寄秋走近宿舍,捻熄手中的小马灯,放在墙边的窗台上,轻敲了两记门:“钟老师,大哥,我进来了。”
“进来吧。”
钟昆坐在昏黄的煤油灯旁,斜眼看着寄秋背挎的小药箱,信口调笑道:“呦喝,我们的小中医出诊回来了。”
“大哥。”寄秋解下药箱,狡黠地眨眨眼:“要不要我给你也扎两针?”
“为什么?”
“我看你面目红赤,阳气亢奋,肝火旺盛,帮你疏泄一下。”
“你个臭小子,好的没学会,倒学会拿大哥咂味儿了。”
“哈哈哈。”坐在床帮上的钟永康一阵大笑:“昆昆,你别说,没准秋儿还真看出点症状了呢。”
“嘿嘿,钟老师,我和大哥闹着玩呢。”寄秋坐到钟昆身旁:“大哥,你们复课闹革命结束啦?”
“没呢。不过复课是假的,闹革命是真的。”
“那你怎么跑回来了?”
“喏。”钟昆朝着摊在床上的一堆书报努努嘴:“我搞到一些材料,送给爸爸看看。要是放在学校宿舍里,一转眼就不见了。”
寄秋走到床边,拿起几本册子,凑在煤油灯下翻看一番。这些材料都是北京和外地群众组织自行印发的,诸如首都红代会北京外国语学院的《红旗周刊》,上海红色挺进军的《彻底埋葬刘家王朝》,中国人民大学三红的《王力、关锋 反党阴谋集团的秘密》,清华大学井冈山编辑部的《首长讲话―深入挖掘“五•一六兵团”分子》,北航红旗的《彻底粉碎杨成武、余力金、傅崇碧 的新“二月逆流”》等等,有的封页上还标明“内部资料,注意保密”的字样。
寄秋知道,大哥有意收集这些资料,是受到钟老师的熏陶和影响,为正在发生的历史事件留下翔实的佐证。大哥和他的床底下,已经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红卫兵小报、大批判材料和形形色色的造反派刊物,再多,就没地儿放了。只不过,他心中疑惑,这些垃圾似的东西哪天才能派上用场呢?
看到爸爸也翻阅起一本小册子,钟昆道:“爸,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
“哦,时间不早了。”钟永康信手将小册子丢在床上,起身说:“你们也该休息啦。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我不困。爸,时间还早呢。反正也没事干,你就当是给我们补补历史课呗。”
历史是个危险的话题,钟永康本不想多讨论,可看到儿子渴求的眼神,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地坐下,问道:“咱们刚才说到哪儿啦?”
“你说,封建帝王常以平衡牵制为御臣之术。那‘以臣制臣’,是如何实现的呢?”
“这个问题,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的。”果然像讲课一样,钟永康慢条斯理回答道:“简单地说吧,自古以来,没有哪个朝廷是铁板一块。历朝历代,大臣们必然会拉帮结派,形成朋党。朋党的成因很复杂,或者因为治国理念不同,或者因为政治诉求有别,或者因为外戚内宦生乱,或者因为门阀利益相冲,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固然,结党营私是历代君王所忌讳的。当国事维艰内忧外困时,或当利益和权力搅得一团乱麻时,朋党之争就变得日趋激烈。久而久之,朋比为奸,盘根错节,明争暗斗,相互攻讦,朝政也就日益脱离正轨,走上邪途。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老儿往往会采用铁腕手段,铲除朋党,以正视听。可帝王们也知道,去贼易,去朋党难。昆昆,知道为什么吗?”
“嗯,按道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应该不难吧。”
“你只说对了一半。不错,皇帝想杀谁并非难事。但对铲除朋党而言,就不那么简单了。铲除一方,另一方做大,对皇权不利,可把两边都连根拔掉,朝廷便无人可用。于是,聪明的帝王会利用朋党之争搞平衡,行扬抑之术,左一榔头,右一棒子,使自己处于超然的地位。我刚才说的‘以臣制臣’,便是常用的政治平衡手段。譬如说,当开疆裂土的将帅功高震主,便要重用文臣以制武臣;当朝廷内声音一边倒,便要提拔微臣以制阁臣;当封疆大吏权倾一方,便要派出钦差大臣以制远臣;当朋党之势尾大不掉,便要动用谏臣以制权臣。总之,对皇帝老儿而言,只要不影响到他的无上权力,他不仅不去调停属下的争斗,反而有意无意地挑动群臣对立。臣子们斗来斗去,都打着忠心侍主的旗号,都希望得到皇帝老儿的支持。由此一来,当君王的永远英明正确,被人们奉若神祗,只能迷信,不容质疑!”
“爸,我看历史上许多朝代都是奸臣当道。如果当皇帝的忠奸不分,甚至以奸臣制忠臣,那还算什么英明正确?”
“傻小子,忠与奸,那是后人做出的评价。在皇帝眼里,听话的,百依百顺的,会投其所好、阿谀奉承的,都是大大的忠臣。”
“嗯,我知道了。由此而言,那个英明正确也是自封的。以史为镜,我看如今的文化大革命,就是…”
“住嘴!”钟永康猛然打断儿子的话:“昆昆,历史是历史,现实是现实。你不可生搬硬套,胡乱联系。”
看到儿子惊愕的脸色,钟永康放缓了语气:“爸爸知道你喜欢思考,对眼前发生的许多事情感到迷惑不解。不要说你,作为过来人,爸爸对许多问题也感到困惑。可是,有一点爸爸比你清楚。依照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人类社会的进步发展,是客观规律,是一个不依赖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历史过程。但是,这个过程很漫长,很痛苦,有曲折,有倒退。俗话说,旁观者清,当事者迷。作为卷入某一个历史事件的当事者们,只有当被煽动的烈火熄灭后,只有当被蛊惑的激情冷却后,他们才能从历史的沉淀中看清自己做错了什么,遗失了什么,才能从文化的废墟中重新挖掘其简单的、本原的、善良的人性,才能从以往的过失中总结经验教训,找到一条适合社会发展的新路。你现在还年轻,对政治、历史、社会了解甚少,更不懂得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对你们年轻人来说,目前最重要的是学习,是观察,是忍耐,是等待,而不是以身犯险,甚至飞蛾扑火。当然,爸爸不反对你思考,只是担心你看问题片面,乃至以偏概全,一旦头脑冲动,控制不住自己。你要牢牢记住爸爸今天的话,把自己的想法放在脑袋里,而不是嘴巴上。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一切尘埃未定,且趋向登峰造极。这个时候,你要格外小心,不要胡思乱想,更不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要知道祸从口出,一言不慎,万劫不复。爸爸的今天,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钟永康语重心长的一席话,深深地震撼了钟昆。他顿时变得气馁:“爸,你的意思我明白。这些话,我也就在家里和你们说说。”
“不行,这种话在家里也不准说!”钟永康把目光转向寄秋,表情极为严肃:“我刚才的话,不光说给昆昆,也包括你,寄秋。”
“是。钟老师,你放心,我是个槛外人。”寄秋犹豫地看了看满脸沮丧的大哥,鼓足勇气道:“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也要劝大哥一句,难得糊涂。”
钟永康讶异地看了寄秋一眼,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钟老师,是我爸爸教的。”
“呵呵。这个抱一,把孩子都教成小老头啦。”钟永康悲悯地笑了笑:“好啦,昆昆明天还要早起。你们早点休息吧。”
说罢,钟永康起身,爱抚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开门离去。
钟昆闷闷不乐地坐在昏黄的煤油灯旁,毫无睡意。他反复想着爸爸刚才的话,知道爸爸的一番训斥,完全是为了他好。可是,他又隐隐地感到不服,爸爸当年冒着生命危险参加革命,不就是为了追求真理吗?如果连真话都不敢说,人活着岂不很憋屈、很虚伪。如果连真理都不敢追求,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书桌上摊放着他的笔记本,上面抄录了鲁迅先生《导师》一文的最后一段话:“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
他突发奇想,如果鲁迅先生活到今天,他还能当“文化新军的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吗?他还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吗?
(3)
几个小时过去了,电还没来,明都依旧漆黑一片。
然而,说漆黑一片并不十分确切,偌大的都市里,至少有一座建筑,明都军区司令部办公大楼,在黝黝夜色中闪亮着点点灯光。毫无疑问,作为一个大军区的指挥中心,司令部一刻也不能断电,这是战备的需要。军区大院不仅有自己的变电站,在这座大楼的地下室里,还安装了一套大功率柴油发电机,足以应付突发事件。
沉沉夜色中,一辆北京吉普亮着大灯,疾驰到司令部大楼前,猛地刹住。常元凯跳下车,看了一眼手表,时针已经指向11点。他匆匆回了哨兵一个礼,快步走进司令部大门。 为了安排大会堂人群疏散,耽误了他不少时间,眼见要开会迟到了。他连走带跑,三步并作两步,气喘吁吁地推开司令部会议室大门。
“老常,就等你了,快坐下。” 王副司令手一摆,口气虽然严肃,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好,人到齐了,现在开会。”
常元凯找了个空位坐下,抬头扫视了会场一眼,除了军区政治部万副主任、军区保卫部李部长、省公检法军管会洪主任、司令部机要参谋小胡,他还看到一个熟人,他的老战友,新任省革会副主任,于海。而会议室里另有几个中年军人,一个个正襟危坐,凛若冰霜,却都是陌生面孔。
“首先,我代表军区党委,热烈欢迎中央军委的同志们莅临明都,指导我们的工作。” 面对那几个陌生的军人,王副司令显得超乎寻常的客气,带头鼓掌欢迎,然后以协商的口吻问道:“江组长,你看,是不是先给同志们做个自我介绍?”
坐在王副司令对面的一位中年军人点点头,开口道:“同志们好。我叫江卫东,是中央军委办事组的工作人员。我们奉军委首长的命令,前来调查一桩现行反革命案件。我们这个调查小组由军委办事组和公安部联合组成。上级任命我担任调查组组长。”他指了指坐在身边的另一位军人:“这位同志姓王,来自公安部,担任调查组副组长。其他几位同志是我们调查组的成员。我们希望明都军区能够大力支持我们的工作,尽快破获这起恶性反革命案件。”
王副司令毫不迟疑地说:“我代表明都军区表个态,一定全力协助调查小组,完成军委首长交代的任务。”
“很好。”江组长不苟言笑地点点头,向身边的军人说:“王副组长,你先把军委办事组的指示和具体案情向同志们介绍一下。”
“是。首先,我向首长和同志们做一个简单汇报。去年底,在北京出现了一些反动传单,内容极其恶毒,直接攻击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林副统帅,攻击中央文革和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为了打击反革命分子的嚣张气焰,军委办事组连续两次召开紧急会议。会议认为,这是一起影响重大、性质恶劣的现行反革命事件。我们要下定决心,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这些反革命挖出来!挖不出来死不瞑目!这是当前的中心任务,是各项工作的重中之重。我们要全力以赴,用实际行动保卫毛主席、保卫林副主席、保卫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军委首长指出,挖出这些反革命,就是为人民立新功。哪怕是犯了错误的人,只要能破案,也能立新功!因为这是对毛主席、林副主席和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态度问题、感情问题。”
王副组长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身边的黑皮包,掏出一沓子纸,逐一分发给与会者:“根据我们掌握的初步情况,这个反革命分子在去年10月左右流窜到北京,在天桥、王府井、外交部等地散发、张贴这类反革命传单。此外,还有一部分传单是通过邮局寄的,好几个城市向上级机关和公安部门做了汇报。这里是部分反动传单的复制品,为了防止扩散,不准再复制翻印,但可以在革命群众中传看,破案之后再收回。”
看到手中的传单,常元凯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桩反革命案件,居然和去年发生在明都的事非常相似。乐天从东方红广场带回来的传单里,也写了这些含沙射影的话。当时,常元凯心中震惊,却不想惹麻烦,让儿子把那几张传单放在煤炉里烧掉了。这次军委派调查小组直插明都,看来是掌握了一些线索,有备而来。只不过他感到奇怪,从去年到现在,有小半年了,为何至今没破案?再者,侦破案件本是公安系统的工作,怎么把中央军委也卷进来了?
待大家传看了一会儿传单之后,王副组长继续说道:“根据排查,这个反革命分子很可能藏匿在明都,因为我们查阅了公安部去年收到的敌情通报,在明都发生过类似的情况,时间也最早。只是当时来自各方面的干扰太多,部里领导班子不健全,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以致让这个反革命分子多次流窜作案,至今逍遥法外。据公安部刑侦部门分析,这些反动传单和作案者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作案者会刻写钢板,有油印机,很可能是单人作案,因为传单和寄出的信封是同一个人的笔迹。第二,此人对外事部门、统战部门、文教部门很熟悉,因为传单中有很多内行话。第三,这个人懂古文,熟悉历史,传单中用了不少成语典故。第四,这个人的毛笔字很有功夫,看样子练过柳体字。第五,作案者对我党的历次政治运动不满,对群众运动不满,对文化大革命不满,想为右派翻案。我们初步推测,作案者很可能是男性,三十岁以上,读过大学,职业属于三种人之一:其一,反动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其二,隐藏在文化单位的漏网右派;其三,被打倒的走资派。军委首长指示我们,要彻底发动群众,坚决依靠造反派组织,打一场人民战争。目前,全国各地正在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我们必须借这个东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充分发挥群众专政的巨大威力,把深藏在党内、党外的阶级敌人挖出来,稳、准、狠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为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立新功。我的汇报结束了。”
王副司令绷着脸点点头:“江组长,你还有什么指示吗?”
“基本情况就是这样。军委办事组要求我们尽快破案。时间紧迫,我们希望明都军区把侦破这个案件作为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派出精兵强将,协助我们的工作。”
王副司令眉头紧锁,立马表态道:“没问题。我马上布置下去。时间不早了,你们几个同志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也该早点休息了。”然后,他掉头向身边的机要参谋问道:“胡参谋,住处都安排好啦?”
“是!首长,安排在军区第一招待所,夜宵也准备好了。”
“好。你带江组长他们去休息。其余的同志留下,我们继续开会。”
凌晨一点半,会议终于结束了。
常元凯拖着疲惫的身子,独自走回军区家属大院。手电电力不足,光线昏暗,只能照亮脚下。他走得很慢,忙碌了一天,思维也变得迟钝,但他的心情颇为轻松。白天收到儿子的来信,说已经穿上军装,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常元凯心里明白,眼下没有征兵计划,乐天当兵这件事,全靠老战友张德彪开了后门。儿子在部队里,有人管着,按齐霏霏的话,再也用不着为这个小祖宗操心了。
除了儿子的事,今夜会议的结果也让他舒了一口气。这一次,王副司令责成军区保卫部和省公检法牵头,组织一批人马协助军委调查小组查案。老王头总算开恩,没有把定时炸弹放到他的手上。反倒是于海,作为主管全省的文教、卫生口的副主任,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阵,接了半拉烫手的山芋。想及此,常元凯暗自为于海担忧,他主管的那一块,知识分子成堆,历来是各种运动的重灾区,属于调查小组重点排查的对象。万一案子破不了,够他小子吃一壶的。还有,像这类的案子,解放后历来不绝,何以这次惊动了中央军委,是否有点小题大做。刚才走出会议室,趁四下无人,他悄悄问了王副司令一句,咱们是当兵的,怎么也越俎代庖,干起衙役捕头的事啦?哪知王副司令眼一瞪,你让老子怎么办?如今军委是办事组当家,连常委会都不开了。人家张口闭口代表中央,说是中心任务,压倒一切,你敢不坚决照办吗?你呀,咸吃萝卜淡操心。有时间,把心思给老子放到收缴武器上去。那才是你的中心任务,那些害人的东西一日流落在外,老子就一日睡不踏实。
一想到收缴武器这件事,常元凯轻松不起来了。时至今日,还有上千只枪流落在外。查来查去,毫无线索,仿若石沉大海。
问题出在哪儿,他心知肚明。狗日的,于海!
(4)
浑浑噩噩地混日子,钟昆学会了睡懒觉。
从马镖回到附中后,见天晚上和几个逍遥自在的同学在宿舍里下棋打牌,胡天海地,连早饭都省了,日升三杆还赖在床上。可今天,懒觉睡不成了。一大早,班勤务组组长挨着个敲门,通知大家立刻到大礼堂开会,还说今天的大会很重要,任何人都不得缺席。等到钟昆胡乱洗了一把脸,精神萎靡地溜进大礼堂,全校师生大会已经开了有一会儿了。
主席台上,依旧站着那位白白胖胖的侯主任。只不过,他不再是临委会主任,而是名副其实的三大附中革命委员会的第一把手。
“老师们,同学们,关于清理阶级队伍的文件精神以及排查东方红广场反革命传单案的具体部署,我己经传达完了。希望同志们立刻行动起来,群策群力,检举揭发,揪出隐藏在我们内部的阶级敌人,在这场保卫毛主席、保卫林副主席、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中立新功。根据上级指示,一会儿散会之后,所有老师同学都必须回到各自的教育革命小组和教室,每个人抄写一份东西,送到公安部门做笔迹鉴定。”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乱哄哄的议论,言语中夹杂着愤怒与不满。钟昆默不作声,心里却为那个在东方红广场散发传单的人充满了担忧。
“不要乱吵吵,啊,请大家保持安静。”侯主任高声道:“这里我要说明一下,我们不是怀疑自己的同志,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有助于更快地破案。这份东西,我也抄写了。只要心中无鬼,就没什么可怕的。接下来,我还要宣布另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根据广大革命群众的愿望和要求,省、市革委会发出通知,即日起,我们要在全省范围内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三忠于四无限’运动。”
侯主任稍稍停顿了一下,抬起肥硕的右掌,像女人掐兰花指似的,竖起三根微微弯曲的手指头:“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这叫三忠于。”紧接着,他又多环起一根指头:“对毛主席要无限热爱、无限敬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这叫四无限。上级要求我们,在开展复课闹革命、清理阶级队伍的同时,我们要‘忠’字当头,投身于‘三忠于四无限’运动。同学们不仅要在学校里开展这个运动,也要把运动带回到家里,带到社会上,请主席像,设宝书台,早请示,晚汇报。这个吗,光说不练不行,忠不忠,看行动。校革委会决定,在校同学每天都要到教室里进行早请示,晚汇报,把向毛主席献忠心当作每天的必修课。下面,我们请附中三忠于宣传队的队员们到台上来,为大家演示早请示的具体步骤。”
侯主任胖手一招,十几位宣传队的男女队员手持红宝书,迈着整齐的步伐,从主席台一侧走上舞台。
“立正! 向左转!”
队员们齐齐转身,面对悬挂在主席台后上方的毛主席画像,行注目礼。侯主任走到队列旁边,高声喊道:“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世界革命人民的伟大导师,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队员们刷刷地挥动红宝书,振臂高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侯主任再次领呼:“祝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我们最敬爱的副统帅林副主席身体健康!”
队员们高呼:“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唱《东方红》。东方红,预备,唱。”
虽然没有音乐伴奏,队员们却也扯着嗓门“呼儿嘿呦”,在侯主任的奋力指挥下,唱得极为卖力。
“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宣誓!”侯主任右手成拳,举在耳边,左手持红宝书,摆在胸前。
队员们见样学样,举起了拳头:“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敬爱的毛主席,我们永远忠于您,忠于您的伟大思想,忠于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台上的表演,钟昆感到一阵阵恶心。无聊之极,荒谬透顶。什么早请示,怎么看着像一种滑稽可笑的宗教仪式呢。过去的封建帝王,也不过在皇宫里抖抖威风,还不至于强迫普天下的百姓天天叩头,三呼“万寿无疆”吧。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是地地道道的封建糟粕又是什么?果然如爸爸所说,这场运动,正在走向登峰造极。他猛然想起前两天外出,看到大街两侧的房屋墙壁都被漆成刺眼的红色,听路人说这叫“红海洋”。莫非,侯主任口中的“三忠于四无限”和“红海洋”是一个路数?一个“忠”字,居然被导演成一场全民闹剧,举国上下为之癫狂。八亿人的效忠仪式,真可谓超越古今,举世无双哪。
完啦,我真的完啦,钟昆打了个寒颤。尽管爸爸反复告诫过他,不要胡思乱想,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与当前的形势格格不入,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有所质疑啦。是不是我错了?他心虚地看了看左右的同学,他们似乎对台上的表演很感兴趣,一个个诚惶诚恐,满脸虔诚。众人皆醉,独醒为何?钟昆用力挠挠头,努力压抑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把目光投向主席台。
表演完如何“早请示”,侯主任又回到台前,舞动着双手,讲解如何“狠斗私字一闪念”,如何向伟大领袖作“晚汇报”。拉拉扯扯地讲了半个小时后,侯主任看到台下不少人开始打瞌睡,便大喝一声:“同学们,请大家振作起来。下面,我们请三忠于宣传队再次登台,为大家表演‘忠’字舞。校革委会要求所有的同学都要学会‘忠’字舞,并且把跳‘忠’字舞和早请示、晚汇报结合在一起。好,现在演出开始,请同学们呱唧呱唧。”
听闻宣传队要跳舞,台下同学们兴奋了起来。杂乱的掌声中,两行女生昂首挺胸,走上舞台。
一段手风琴过门之后,女生们抬起双手,按住丰满起伏的胸部,满怀深情地唱到,“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紧接着,她们将双手放在红脸蛋旁,抬头仰望,纤细的手指呈火焰状,放射般地一曲一伸,“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你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哎―”,女孩们身形一变,将两手团作一颗心形,拢在胸前,足尖跳跃,把那心形频频送向远方,“千万颗红心在激烈的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然后女孩们双手高举,面色喜悦而虔诚,“我们衷心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呵呵,好一个“忠”字舞。滑稽和庄严同台,荒诞与神圣共舞,其情妙不可言,其景惨不忍睹。
钟昆终于乏了,麻木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