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五十八章 抗洪水沉船救坝 深挖洞各怀鬼胎

第五十八章 抗洪水沉船救坝 深挖洞各怀鬼胎

(1)

比起往年,今年的梅雨季迟到了一个节气。可刚一入梅,老天爷就给人们来了个下马威。一连十几日,阴云密布,大雨绵延,山洪暴发,水位陡涨,江河堤坝险象环生。

此刻正值午饭时分,而吴棠堤大坝上,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了一溜边监视险情的抗洪民工。他们有的头戴斗笠,有的身披蓑衣,还有的光着脊梁,只穿了一条裤头。但有一点大家一样,一张张沾满泥水的面孔上,流露出疲劳、紧张与恐惧。为了护住这道生死攸关的大坝,他们已经几天几夜没敢合眼了。

长江自西向东,涂河自北向南,江河之水,交汇于吴棠堤。堤坝形如一弯下弦月,拱卫着江北河东的城乡和数十万亩稻田。这些日子,长江客水压境,涂河山洪泛滥,水位早已超过警戒线。两路洪水激烈碰撞,扭曲成一个个怒不可遏的漩涡,如同一张张吐着白沫的血盆大口。这几年人们忙着闹革命,对大坝疏于维护,护坝石多处脱落。无情的涡流肆无忌惮,一个接一个地涌上堤坝,卷走大片裸露的泥土,把堤身咬得千疮百孔。幸亏抗洪大军来得早,在大坝上夯下一排排毛竹,堆上半人高的草包沙袋,才挡住了前几轮洪水的冲击。然而,大雨还在下,洪水还在上涨。守护在堤坝上的人们都知道,更大的险情还在后头。

距大坝数十米开外的一个小土坡上,抗洪大军的临时工棚星罗棋布。工棚皆毛竹芦席搭就,粗劣简陋,外面大雨,里面小雨,里里外外,泥泞不堪。

“娘的,饿死俺了。”

顾建军捧着一脸盆米饭,薛涛拎着一桶菜汤,董和平抱着一摞碗筷,跌跌滑滑地走进圩塘村民工的一间窝棚。汛情紧急,大坝上片刻不能离人,故而民工们轮换值班,交替休息。这个当口,轮到顾建军他们一拨用饭了。

寻了一处没有积水的角落,顾建军放下脸盆,二话不说,从董和平手中抢过一只碗,舀了冒尖的一大碗饭,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将起来。薛、董二人见怪不怪,兼之也早已饿得肚皮打鼓,便各自装了一碗,顾不得冷热咸淡,连汤带饭地往嘴里扒拉。

转眼间,顾建军一碗饭进肚,又挖了满满一碗。没吃两口,他突然感到大腿根一阵奇痒,便撂下碗筷,伸手在裤裆里用力抓挠:“娘的,痒死了。”
董和平笑道:“呵呵,你也得了绣球风吧?”
顾建军瞪起眼珠:“笑嘛笑,还不是叫你俩传染的。”
“胡扯。” 薛涛急忙辩驳:“我问过工地上的赤脚医生,他说绣球风不传染。”
“那为啥你俩先得,俺才痒痒。”
董和平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这种病,西医叫做阴囊湿疹,中医叫肾囊风,老百姓叫绣球风,多发于风湿邪热的环境和季节。咱们一天到晚的穿着湿裤头,天又热,出汗多,再加上情绪紧张,饮食缺少维生素,很容易得这种病。就算你的体质比我们好,也躲不过去,只是迟早而已。”
“娘的,啥鬼毛病,名堂还不少。”顾建军撩开裤衩,看到大腿根处几片红斑,铜板大小,边缘上渗出血丝和黄水,不禁失声叫道:“咦呀,都叫俺抓破咧。”
“别抓了,指甲上有毒,当心感染。”薛涛劝道。
“那咋置,痒死个人。哎,你俩咋不痒?”
“谁说不痒。痒也得忍着。”董和平放下饭碗,从铺盖边摸出一个圆纸筒,走到顾建军面前:“伸手。”
“这是啥?”
“痱子粉,帮你解痒。”董和平揭开盖,在顾建国掌心上倒了一些白粉。
顾建军抬手闻了闻:“咦,怪香。阿,阿嚏。”他赶忙把痱子粉拍打在大腿根上,愉快地呻吟了两声,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古怪地问道:“这个病,女人得不得?”
薛涛哈哈大笑:“女人不得。”
“为啥?”
“呵呵,想知道为啥,要不要听个笑话?”
建军眼睛一亮,忙道:“中,中。”
“过去上学时,男生想逃课,就跑到校医务室要病假条,说得了绣球风,痒得没法上课。班里一个小女生听到此事,非常羡慕。她也想翘课,找不到别的借口,便依葫芦画瓢,告诉医生自己也得了绣球风。医生看着女孩笑了笑,刷刷几笔,给她开了病假条。小女生出门打开一看,病假条上写了八个字。”薛涛说到这里,停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建军。
建军正听到兴头上,便急急问道:“哪八个字?”
“无球可绣,风从何来?”
“噢。”顾建军拍拍脑门,恍然大悟:“怪不得的咧,俺说咋叫个绣球风,男人有球,女人没球嘛。”
“哈哈哈。”看着顾建军憨憨的样子,薛、董二人前呼后仰,捧腹大笑。

“哐哐哐哐哐哐…”,一连串急促的锣声从大坝那边传来。

顾建军大吃一惊:“不好,出事啦。”

三个大小伙子冲出工棚,看到数十条人影正往大坝奔去,坝头涌现出一道白色激流。此刻尚是午后,天色却如同黄昏,灰黑一片,大块大块的乌云翻滚而来,远处闪电频频,雷声隐隐。

“快,你俩上堤,俺去弄船。”顾建军说罢,抄起杵在工棚边的一把打夯大锤,风一般地向大坝跑去。

按照大队部的分派,薛涛、董和平属于坝上民工,负责监视、维护圩塘村守护的堤段,而顾建军是船工,一旦发生决堤、管涌、漫坝,就要把载满毛竹桩、泥沙草包的水泥船撑到险区,会合坝上民工,大家一起打竹桩、丢草包,尽快排除险情。

“建军,快,解缆!”四队长已经侯在船艄,向拼命赶来的建军大声呼喊。
“好嘞。”建军将大锤扔上船,解开缆绳,一个箭步跳上船头。

沿着大坝边缘,水泥船顺流而下。水流湍急,浪涡汹涌,橹已经不起作用。四队长和顾建军各持一条竹篙,一人扣住船头,防止船行过快,一人压住船帮,防止船离岸边。

暴雨说来就来,转眼间,大风呼啸,电闪雷鸣。河面上激起无数箭头,好似蛟龙喷水,黑云中游走数道弧光,恍若金蛇狂舞。雨帘遮挡住人们的视线,只有在闪电的瞬间,可以看到远处的景物。涂河西岸的大坝上,也涌动着数不清的人头。滔滔洪水中,漂伏着连根拔起的大树、横七竖八的屋架和牲畜家禽的尸首。

然而,顾建军却不敢往别处看,因为水泥船已经逼近决堤口。

“建军,把船稳住。”四队长奋力撑住船头,竹篙弯作一张弓。

建军知道,无论如何,此刻船不能打横,一旦横过来,洪水就会发威,或将船掀翻,或卷向下游。于是,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地把船往决口处靠拢。

“建军,快,下草包。”

听到队长的吆喝,顾建军放下竹篙,跳上堆满沙石草包的船舱。一只草包至少有两百斤重,平日里要两个男劳力才搬得动。而四队长不敢松开手中的竹篙,能干活的只有顾建军一个人。只见他拎起草包两角,“嘿吆”一声,便将草包掀入决口。一只,两只,三只,…。可决口的水流太急,丢下去的草包翻了个筋斗,便无影无踪。

决口两端的民工们试图打桩拦住草包,毛竹桩还没插进坝底,就被大水冲得歪歪斜斜,根本吃不上力道。决口越来越宽,水速越来越急,民工们节节后退,眼瞅着大坝守不住了。在这个紧要的关头,神差鬼使,让顾建军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队长,这样不中。咱沉船吧。”

这条载重八吨的水泥船是四队去年刚刚添置的,几乎花掉了队里的全部家底。罱河泥,送公粮,拉化肥,运饲料,全靠这条船出力。村里人家办丧事,嫁姑娘,娶媳妇,也要借这条船撑门面。为了全力支援抗洪抢险,队里派出几个大劳力一路拉纤,花了两天时间才把船从圩塘村拉到这里。沉船,好比割掉四队长的心头肉。可是,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就算有,也来不及。一旦决口超出船的长度,势必坝毁人亡,想沉也为时晚矣。

于是,四队长痛苦地闭上眼:“沉!”

瓢泼大雨中,建军抡起大锤。大锤划过水面,狠狠地砸向迎水一侧的船帮。

坝头上,站着两个来自《明都日报》的记者,一人撑着油布伞,一人端着照相机。他们看到顾建军手抡大锤的威武形象,如获珍宝,连忙对准了镜头,调好了焦距。说来也巧,就在快门按下的那一瞬间,天空一道闪电,在底片上留下了一个充满野性、动感十足的人物特写。

伴随着坝上民工一片惊叹、欢呼声,水泥船缓缓下沉,恰恰堵在决口上。

突然,薛涛指着对岸大喊:“你们看,那边决堤了。”

人们抬头看去,眼前汪洋一片,对面的大坝不见了,只剩下几处孤零零的垛头,在波涛上时隐时现…。

(2)

这一年的洪水,虽然比不上15年前那场大难,也算是一场特大洪灾。自入梅以来,大雨、暴雨接连不断,雨季长达两个月,降水量较常年多了一倍有余。超强的雨水导致江河皆涨,洪涝并举。明都周边十几座水库崩溃,数百里江河堤坝决口,上千万亩庄稼被大水淹没。

不幸之幸,由于涂河西岸大坝溃决,坝下几十万亩洼地成了泄洪区,再加上东岸民工奋力拼搏,吴棠堤总算保住了。圩塘村地处吴棠下游,只出现了内涝,却逃过了洪水的蹂躏。待雨季结束,圩塘村抗洪大军凯旋归来,已经过了立秋了。

“叔,你可回来了。”

看到走进柴门的叔叔,姚桂芝急忙迎了上去。听说村里人今日归来,她早早地来到叔家,陪着婶娘东拉西扯了半天了。她之所以急着找叔叔,因为有一件火烧眉毛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两个多月来,每当姚桂芝回想起那一幕,依旧气得浑身打哆嗦,而且心里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她忘不掉,可怜的畹香,蜷缩在凌乱的稻草里,衣衫不整,脸色苍白,眼神空蒙,像一具灵魂出窍的僵尸。她忘不掉,那条洁白的床单,皱巴巴地垂在床前,上面沾染着点点殷红,像一片片枯萎的花瓣。她更忘不掉,在她拼命地摇晃和追问下,畹香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哭得死去活来,昏厥中冒出那个畜生的名字,顾建军。她把畹香搂在怀里,看着那张绝望无助的小脸,忍不住也落下了眼泪。她责备自己,叔叔把几个小女娃托付给她,小妹妹们唤她一声姐,她却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她知道,村里的男人,包括男知青,都去了抗洪第一线。要想为畹香讨个公道,只能等他们回来。哪知一等再等,一晃就两个多月。眼下已经不单单是为畹香出头讨公道的问题,更麻烦的是,畹香月事没来,开始犯恶心,想必肚子里有了孽种。

“桂芝啊,有事找叔?”姚支书把肩上的铺盖卷递给跟在侄女身后的婆娘。
“叔,出大事啦。”姚桂芝风急火燎。
“你别急,慢慢说。”
“没法不急。叔,龚畹香叫人强奸了。”

听到侄女的这句话,当叔叔的一下子蒙了。他知道,知青是毛主席派下来的,出了事,对不起娃的家长,更对不起毛主席。没承想自己两个多月没在家,村里出了这种天大的丑事,即便他领队外出抗洪,可万一知青们闹到公社、县上,他也得承担领导责任,这个大队党支部书记也就当到头了。

姚支书顿时怒火中烧,恶声问道:“哪个狗娘养的干的?”
姚桂芝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顾建军。”
“顾建军?”姚支书突然神色一变。
“对,就是他。”
“什么时候的事?”
“你们抗洪出发前的那个晚上。”
“真是他吗?”
见叔叔不肯相信,姚桂芝急赤白脸道:“这还能有假,畹香亲口跟我说的。”

姚支书虽然面露疑色,心里却已然相信了侄女的话。那天早上大队集合,过了时辰,三个男知青还没到。四队长跑到知青点大声吆喝,才把他们拉扯出来。三人走起道来脚下打晃,大老远传来一股酒臭,一看就是头晚喝多了。姚支书心里暗道,顾建军胆敢干出这种下作的事,肯定是酒惹的祸。

“日妈的。”姚支书皱起眉头:“要真是那个混小子,事情还难办了。”
“有什么难办的?他犯了法,派两个民兵把他捆了,送公社就是了。”

姚支书没吭声,一屁股坐在当院的小凳上,点了一袋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叔,事情明摆着,你怎么不发话呢?” 姚桂芝急得跳脚。
姚支书没回答侄女的问话,反过来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钟明、柳絮她们都知道,别的人我们没敢说,怕影响不好。”
“嗯,做的对,这种事关系到女孩的名声,可不好乱说。”姚支书赞许地点点头,接着问道:“钟明那丫头是个什么态度?”
“她的态度很明确,说顾建军强奸女知青,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坏分子。她要畹香到公社告发顾建军,把那个畜生绳之以法。”
“畹香呢?她去了吗?”
“没有,她自己不肯去,也不让我们去。问她为什么,她只掉眼泪,一句也不说。”
“好,好。看来,这事还有救。”
“叔,你说什么呢?”
姚支书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桂芝,看过这个吗?”

姚桂芝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旧《明都日报》。圩塘村地处偏远,不通电,听不到广播。大队里也没钱,只按照上级要求,定了《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也就是说,除了中央喉舌两报一刊,别的报纸杂志都看不到。

于是,她摇了摇头:“没看过。”
“你好好看看。”姚支书面带苦笑。

姚桂芝打开报纸,一眼下去,便傻傻地愣住了。头版大标题,《英雄赞歌 – 记战斗在抗洪第一线的插队知青顾建军》。标题下一篇长长的报道,报道中还有一幅清晰的照片,那张龇牙咧嘴的面孔,不是顾建军又是哪个。

姚桂芝一目十行地从头看到尾,方理解到叔叔的难处。那个畜生,眼下已经是个抗洪英雄、知识青年的光辉典范,轻易动不得了。

“叔,难不成饶了他了?”姚桂芝忿忿不平地合上报纸。
“还能怎么办,咱可不敢往英雄脸上抹黑。这样,桂芝,你把这张报纸拿回去,给女知青们看看。也劝劝她们,能忍就忍了吧。”
“忍?怎么忍?再过些日子,畹香的肚子都藏不住了。”
“什么,一个晚上,她就有啦?”
“我看八九不离十。这两天她吃什么吐什么,瘦得不成人样了。”
“唉,造孽啊。”
“叔,不管他顾建军怎么风光,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总要主持公道吧。”
“娃都怀上了,还说什么公道?等那浑小子回来,我劝他把畹香娶了吧。”
“咋的,顾建军没跟你们一道回来?”
“没,知青都没回来。这次大洪水,堤坝毁了不少,县里要留一部分民工治河。领导点名让他留下,派他当了知青突击队的队长,怕是有一向时回不来了。”
“叔,你干脆派人把他叫回来吧。”
“你说的容易。派谁去?说啥?这一折腾,不把事情闹大啦。”
“那畹香咋办,没名没份,挺着个大肚子,怎么见人哪。”
桂芝的婶娘一直在旁边听叔侄俩说话,这一刻忍不住插了进来:“桂芝说的在理。一个没出嫁的大姑娘,挺着个肚子在村里转,那还不招闲话。传闲话的多了,公社那头就瞒不住了。”
“那你叫我怎么办?”姚支书瞪了婆娘一眼。
“要我说,不如把她送走。”
“送走?往哪送?”姚支书在凳腿上磕了磕烟袋锅:“让她回家,丢人现眼的,她肯吗?”
姚桂芝摇头:“我跟她提过回家的事,她不答应。”
“这事不难,她不肯回家,咱就送她去圩头。”支书婆娘咧嘴笑道:“大哥大嫂住在猪场,那地方僻静,平日里不见人。桂芝,回去跟你爹妈说说,让畹香在你家住上一阵。等那个姓顾的小子回来,把喜事一办,不就齐活啦。”
婆娘的话让姚支书眼睛一亮:“对呀,这倒是个好主意。桂芝,你看呢?”
姚桂芝想了想,心似不甘,嘟囔道:“这样好是好。可惜了畹香,多好的一个女孩,白白便宜给那个畜生了。”
“桂芝啊,话不能这么说。顾建军是干了坏事,该骂。可要说起这个人,看着有点笨,有点傻,但他出身好,是把子干农活的好手,这回还当上了抗洪英雄。畹香跟了他,也算不上委屈。你回去劝劝畹香,生米煮成了熟饭,好啊孬的,也只能往肚里咽了。”
“叔,怪不得你能当支书,真会和稀泥。”
面对侄女的挖苦,姚支书不以为然:“你个丫头,这么多年的书都白念了。老话说得好,万事和为贵。你让叔讲原则,告顾建军一个强奸罪,气是出了,可你掂量掂量,对谁有好处?眼下木已成舟,不如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他俩做成一对,兴许能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坏事变好事,成了知青在农村安家落户的模范呢。你想想看,叔说得在理不在理。”

姚桂芝斜了叔一眼,却也没再言语。她知道叔的作法有道理,对畹香来说,嫁给顾建军,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畹香能接受这种耻辱造就的结局吗?

(3)

常言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遗憾的是,这句老话口耳相传了两千多年,后世们却依旧我行我素,只将古训当作耳边风。这不,老天爷刚刚消停下来,人又开始自己折腾自己了。文革搞到今天,人们在各种革命口号的忽悠下,折腾来,折腾去,“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连口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只不过这一次的运动有些诡异,浓浓的政治气氛中参杂着一股战火硝烟的味道。

省革委会大会议室里,于海坐在主席台上,正在向文、教、卫系统的革委会、工宣队以及军宣队的负责人传达中央文件和省革委会的运动部署。陡然间,会议室门外警报大作。突如其来的凄厉鸣声把与会者们吓了一跳,个个不知所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有于海,一脸平静地坐在位置上,对警报声无动于衷。

警报持续了将近半分钟,尖锐的鸣声嘎然停止,一位身穿军装的小战士拎着手摇警报器走进会议室大门。他远远地向主席台上的于海行了一个军礼,扯着喉咙喊道:“报告,按照首长的命令,防空预警演示完毕。请首长指示!”
于海站起身,微笑着点点头:“谢谢你,小鬼。任务完成得很好,你可以回去了。”
“是!”小战士一个向后转,迅速离去。

会场上还在嘈嘈切切,于海双手拍击了两下,提高声音道:“同志们,请大家安静。好啦,不要开小会了。刚才的警报,是我有意安排的。那个小鬼拉的是防空预先警报,我想让同志们体会一下,有个感性认识。同时嘛,也给大家敲敲警钟,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战争迫在眉睫,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刚才,我向同志们传达了中央转发的军委办事组《关于加强全国人民防空工作的报告》。根据中央文件精神,省革委会决定,下周六,也就是国庆二十周年到来之际,在全省范围内搞一次大规模防空演习。这次演习将按照空袭预先警报,紧急警报和解除警报三个步骤进行。参加演习的单位有各地驻军、公安、工厂、学校、医院和机关单位。同志们回去后,要向本单位的革命群众传达中央文件精神,并且立刻成立人民防空工作领导小组,紧急动员起来,广泛开展群众性的‘深挖洞’运动。与此同时,我们要加强宣传工作,群策群力,通过组织参观学习、报告会、誓师会、文艺演出等多种形式,对人民群众进行深入持久的备战思想教育。要把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最高指示做到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好了,我的传达到此结束。同志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于书记,我有个问题。”

于海循声看去,说话的是他的铁杆心腹,如今江南电讯工程学院的革委会副主任徐海峰。其实,不用看他也能猜到是谁,如今喊他于书记的,只有两个人,一个顾浩田,一个徐海峰。虽说省革委会副主任的名头更大些,可在于海心里,与其叫他于副主任,不如叫他于书记。书记这个称谓,体现了他在党内的老资格,听上去比“副主任”响亮得多。江南电讯工程学院的革委会主任本来是八一八总指挥马本清,去年年底,根据中央关于大学毕业生分配就业的通知,他被发配到贵州一个藏在深山里的兵工厂,走上与工农兵相结合的第一线。徐海峰虽然还挂着个“副”字,却顺理成章地成为江电的第一把手,总揽了学校里的一应事物。

“徐主任,你说。”众人面前,于海刻意呼其职称,并去掉“副”字,以示抬举与尊重。
徐海峰感激地看了于海一眼,起身问道:“于书记,这次的‘深挖洞’运动,上级是否有个全局规划,还是我们基层单位各自为政?”
“嗯,关于这个问题,我暂时还无法回答。省里刚刚成立了人民防空工作办公室,具体工作由彭博同志牵头。”

听到彭博这个大名鼎鼎的“走资派”名字,会场上又响起一片诧异声、议论声。

于海笑着解释道:“请大家不要大惊小怪。同志们应该知道,毛主席对党员干部的一贯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而不是一棍子打死。我们有不少老同志,参加革命几十年,难免会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前几年,革命群众对他们的批判、帮助、教育也是必要的。只要他们愿意改正错误,重新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我们当然表示欢迎。这一次‘深挖洞’运动,彭博同志主动请缨,希望能重返战场,戴罪立功。省革委会根据他对过去错误的认识和检讨,决定给他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任命他担任省人防办主任。徐海峰同志刚才提出的问题,要等到省人防办的工作走上正轨之后,才能得到答案。不过,根据我对中央文件的理解,‘深挖洞’运动是一场全民运动,正如毛主席所说,防空主要是群众问题。因此,我们不能等待,要只争朝夕。各单位可以先制定自己的规划,组织专业队伍,各自为战,干起来再说。徐主任,你看呢?”
“是。我们一定按照于书记的指示,立即行动。”
“好!同志们还有别的问题吗?”于海静等了几秒,见无人发问,便将手一挥:“就这样,请徐海峰和顾浩田二位同志留一下,其他同志散会!”

于海走下主席台,步出会议室。徐海峰、顾浩田如哼哈二将,紧随其后。

“浩田,有一阵子没见面了,家里人都还好吗?”于海边走边打哈哈。
“好着呢。于书记,啥时候到俺家坐坐,孩他娘一直念叨着你呢。”
“行,有机会就去看看。哎,浩田,你家建军不简单吗,当上英雄了。”
“于书记,啥英雄不英雄的,那小子就是个夯种,干起事来不要命。”
“老顾,你还别说。”徐海峰笑道:“要不是他临危不乱,当机立断,沉船堵住决口,能救下上千条性命和几十万亩稻田吗?你这个当爹的应该感到骄傲,建军的英雄称号,当之无愧。”
“嘿嘿,那小子也就这点出息,没给俺丢脸就是了。”听到老徐对儿子的的赞扬,顾浩田嘴上还在谦虚,心里却得意的开了花。
“什么就这点出息,应该说虎父无犬子吗。”于海哈哈一笑,接着问道:“哎,浩田,参谋长最近在忙什么?”

今天常元凯没来开会,于海自然看得到。实际上,自从参谋长当上三江大学军宣队队长之后,凡是省里召开文教卫系统会议,参谋长总要找个借口回避,能不参加就不参加。说心里话,于海也希望参谋长别来。难不成让老首长坐在台下,听当年的部下在主席台上指手画脚,岂不双方都觉得尴尬。在旁人面前,于海可以摆谱,但在常元凯面前,他实在没有这份胆气。

“参谋长今天回军区了,说司令部有些工作要处理。这些日子,参谋长一直找人谈话。俺听军宣队的同志说,他还在调查红暴的枪支问题。”
“噢,有眉目了吗?”
“好像还没有。”

听到顾浩田的话,于海和徐海峰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谈笑间,三人走进于海的副主任办公室。于海关紧房门,拿起办公桌上的烟盒,递到徐、顾二人面前:“喏,抽烟。”
“于书记,你先来。”顾浩田连忙掏出打火机。

腾腾烟雾中,于海开了口:“把你们二人叫来,有件重要的事,需要你俩配合。这件事牵扯到我们的老对头孟庆元,也涉及到我和浩田的老首长常元凯,所以咱们一定要谨慎从事,还要做好保密工作。”

于海口中那件“重要的事”,徐海峰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可顾浩田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听说这件事涉及到参谋长,顾浩田心中一紧,忙道:“于书记,你说啥事吧。只要不祸害参谋长,叫俺咋干都成。”
“哈哈哈。”于海朗声大笑:“浩田,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和参谋长的战友感情比你还深,怎么会祸害参谋长。实话告诉你,这件事不仅对参谋长无害,还把一个天大的功劳送给他呢。海峰,你讲给浩田听听。”

这两年,徐海峰一直跟在于海身边,无论大事小事都由他经手,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听到于海的话,他会意地一笑,三言两语,把藏匿红暴枪支的经过和目的说了一遍。

顾浩田恍然大悟,连声道:“妙,妙,真是一招妙棋。于书记,你叫俺来,是不是要俺告发,把屎盆子扣到孟庆元的脑瓜子上?”
“这盆子屎嘛,迟早是要扣的,只是眼下还不是好机会。我找你俩来,是想把这件事安排得稳妥一些。”
“于书记,有什么不妥的吗?”这下,轮到徐海峰不甚明白了。
“目前还没出问题,我所担心的是这次深挖洞。如果人们没有章法,到处乱挖,这批武器可能会暴露。暴露的过早,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徐海峰挠了挠头:“于书记,你说吧,要我们干什么?怎么干?”
“说起来很简单。浩田,你是三江大学工宣队队长,要争取把人防工程小组的领导权拿到手上。海峰,你把藏匿武器的详细方位告诉浩田,让他在规划防空洞的线路时,暂时避开那个地方。至于孟庆元嘛,权且让他嚣张几日。你们知道,那小子树敌太多。他不仅是咱们的对头,也是解放军的对头,彭博那帮老家伙们更是对他恨之入骨。迟早有一天,要么他自己出事,要么有人找他算账,而这批藏匿的武器,必将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说实话,我们藏枪的事,参谋长和军区首长不会猜不到,只不过没有证据罢了。只要我们按兵不动,他们也无可奈何。一旦时机成熟,浩田就找个借口,把挖洞的线路延伸到那里。这样,我们可以假‘深挖洞’之手,把武器暴露出来,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就算上级派人调查,也抓不到我们的把柄。同时咱们还要把文章做足,把罪名坐实,让孟庆元有口难辩,让参谋长立个大功。”

“好!”
“高!”

徐、顾二人齐声感叹,而且是由衷的感叹。对于海的本事,他们早就有目共睹,对于海的谋略,他们一向心悦诚服。

此刻的于海,可谓意气勃发,踌躇满志。钟明下放到农村,马本清分配到三线。只剩下一个孟庆元,在名声和地位上还压了自己一头。一旦把这小子搞倒搞臭,明都靠造反起家的革命左派唯我独大,舍我其谁?于海冁然而笑,长风破浪正当时,高挂云帆济沧海。把李白的那句诗改成这样,才是他如今的写照。

笑声中,于海走向书橱,从里面拎出两瓶茅台:“海峰,浩田,走,去明都饭店。今天我请客。”

(4)

明都军区王副司令的办公室里,常元凯刚刚向首长做完工作汇报。他接过王副司令扔过来的“大前门”,抽出两支,拿起桌上的火柴,为王副司令和自己点燃了香烟。

“按你的意思,是于海做了手脚?”王副司令缓缓地吐出一口烟。
“很有可能。”
“有证据吗?”
“具体证据还没有。不过根据我的调查,收缴武器的通告下发后,八一八把三江大学教学区封锁了一夜,有人看到好几部卡车开进去,后半夜才开出来。”
“找到当事人了吗?”
“没有,我还不想打草惊蛇。”
“妈了个巴子的,老子料到就是于海那小子干的好事。你说,他这样干,目的是什么?”
“照我看,这批武器,他不敢再用,也派不上用场了。他把枪藏在当年红暴的大本营,一定另有所图,正在等待时机,等待目标。”
“哼哼。”王副司令一声冷笑:“他的目标,就是孟庆元吧。”
“首长老辣,一语中的。”
“妈了个巴子的,你别往老子脸上贴金。于海肚子里那点小九九,还能瞒得过你。说吧,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报告首长。”常元凯面色平静:“没有下一步。”
“没有下一步?”王副司令眯起眼睛,盯着常元凯看了一会儿,把桌子一拍:“好,好。没有,没有最好。哈哈哈。”

听到王副司令哈哈大笑,常元凯暗喜。到底还是姜老的辣,自己的想法,用不着点破,老王头心里也明镜似的。得,这件事就此打住,只要等着看好戏便是了。

“报告。”办公室外有人敲门。
“进来。”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王副司令身边负责机要工作的胡参谋。他扬了扬手中的一沓文件:“报告首长,军委办事组发来的工作通报。”
“拿过来。”
“是。”胡参谋把文件放在王副司令面前:“首长,省人防办的彭博主任打来电话,说今晚召开第一次工作会议,希望首长能莅临指导。”
“这个彭博,也会给老子添麻烦。行,你告诉他,我一定去。你安排吧。”
“是。”胡参谋行了个军礼,转身离去。
常元凯知道王副司令工作忙,也跟着站起身:“首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你等等。”王副司令手持老花镜,翻看了一下面前的文件,突然骂了起来:“妈了个巴子的。”随即把一份文件甩到常元凯面前:“你看看,要挖洞就好好挖,搞他妈的什么形式主义。”

常元凯拿起来一看,是一份关于“深挖洞”的通报。通报里除了“忠不忠,看行动”一类的场面话外,就是一连串的口号。什么“备战要备到人类解放,挖洞要挖到帝修反灭亡”,什么“大挖是紧跟,小挖是掉队,不挖是犯罪”,还有什么“我们都是受苦人,如今翻身做主人,为了不吃二遍苦,挖洞备战打敌人”,“毛主席号召搞备战,加班加点加油干,不怕苦来不畏难,誓与帝修抢时间”,把个军委文件整得跟顺口溜一样。

他实在没有兴趣读下去,放下文件,抬头问道:“首长,这个“深挖洞”运动,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可有什么背景?”
“什么背景,该知道的你都知道。老毛子在珍宝岛吃了点亏,堂堂的超级大国在全世界面前丢了丑,自然不会甘心。根据军委敌情通报,他们的远东军区正在调兵遣将,图谋报复。再加上美国人在一旁煽风点火,说苏联制订了对华突袭计划,要动用中程导弹,携带战术核弹头,对我国的重要军事基地和工业城市进行外科手术式核打击。这样一来,形势就变得严重了。”
常元凯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美国人的说法我在大参考上看到过。不过,这种高度的军事机密,刊登在他们一家民间报纸上,能信得过吗?”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无风不起浪。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早作打仗的准备,总比临时抱佛脚要好。这次总理亲自挂帅,担任了全国人民防空领导小组组长,说明主席和中央军委对此事非常重视。”
“首长说得对,我们是该早做准备。不过…。”常元凯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了口:“我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什么该不该,有话直说。”
“是。像目前这样毫无计划的乱挖一通,能起到防空袭、防核武器的作用吗?”
“呵呵,你这个问题该问,问的好。这也正是我让你留下来的原因。”王副司令展颜一笑:“我和司令员、政委商量过,让你暂时放下军宣队手头的工作,找几个熟悉防空和工兵业务的同志,协助省人防办制定一个大致规划和作业规程。今天晚上省人防办开会,你和我一起去。”
“是!”常元凯面露喜色。这才是他的本行,比起别的政治运动来,这个“深挖洞”运动要轻松得多、安全得多。可是,老王头口中的“暂时”两个字还让他感到不满足,便接了一句:“首长,我在三江大学没什么好干的了,你干脆把我调回来吧。”
“不行!”王副司令断然拒绝:“妈了个巴子的,于海的戏一天不开锣,老子就一天不放心。那批武器的事,你还得给我死死盯住。”

常元凯明白了,让他去三江大学军宣队,想必是王副司令刻意为之。于海指使八一八藏匿武器的事,老王头和司令、政委他们早就心中有数。同样,于海想嫁祸于人的小把戏,也瞒不过这帮老军头的眼睛。他们一直不吱声,实则揣着明白装糊涂,静等于海出手。当年在军事学院帮王副司令攥写论文时,常元凯就领教过这只老狐狸的厉害,借力打力,是老王头最惯用、最擅长的战术。

油然间,常元凯为于海担心起来。一旦他把锣敲响了,孟庆元被踢下台,那台上不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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