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大联合校园军管 撒传单含沙射影
(1)
窗前刚刚透亮,钟昆就起了身,卷起铺盖,打作方方正正的行李。
悉悉索索的响动吵醒了对面床上的陈寄秋,他努力睁开双眼,睡意朦朦地问道:“大哥,这么早就走啦?”
“嗯。早点去,要是没什么事,混一天就回来。”钟昆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寄秋懒懒地翻了个身,睡意犹在,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昨天下午,大哥收到一封信,里面夹着一份油印的通知,落款三大附中临时革命委员会。通知上说,根据毛主席、党中央关于解放军进行“三支两军”的指示精神,军管小组已经进驻附中,并成立了临时革命委员会。临委会要求所有同学立即返校,集中学习毛主席著作和有关中央文件,并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军事训练。通知中强调,军训是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任何人不得无故缺席。既然是政治任务,大哥焉敢不从。可这一去,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回来。
自从八一八打垮红暴之后,潘石头他们那个农民暴动队也蔫蔫地歇了菜,马镖中学又恢复了平静。老师、同学们都回家种地了。小姑生了个儿子,正在娘家坐月子,钟老师守在她身边照料。大哥再一走,不光这间屋,就连整个学校里就只剩下他空落落的一个人。回涓山吧,家里没地儿住。唉,寄秋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没法子,只能白天回生产队出工,晚上独守空院,反正早已习惯了。
门吱杻一响,钟昆返回房里,把一只陶碗放在书桌上。
“寄秋,我把昨晚的剩饭用开水泡了。这还有一碗,一会儿你当早饭吧。”然后悄声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当心点。别看书看入了迷,有人来也不晓得。”
“嗯。”寄秋应了一声。
“你别嗯啊嗯的,万一那些书被人发现,咱们可就麻烦大啦。听见没有?”
寄秋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看到大哥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便也很认真地回答道:“大哥,你尽管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
“那好,我走了。”钟昆拎起行李,匆匆离去。
大哥所指的麻烦是什么,寄秋当然知道。其实,不用大哥提醒,他也晓得这其中的利害。
就在八一八庆祝决战胜利大游行的那天晚上,大哥带着他来到附中。他们没走大门,而是找了一处偏僻无人的地方,藏好自行车,然后悄悄地翻墙而入。寄秋胆怯,心跳得厉害,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平生还是第一次。可他也激动得要死,如果成功了,没被抓住,他就有书看了。他用大哥的话安抚自己,鲁迅先生说过,窃书不为偷。不过,他心知肚明,这话不是鲁迅说的,而是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说的。
一想到那句话,寄秋就感到好笑。“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孔乙己潦倒到那般田地,被人奚落羞辱到那般地步,还不忘标榜自己是个读书人。可见在老百姓的眼里,至少孔乙己这样认为,读书人还是有点地位和身份的。而如今呢?读书人又算什么?被打作“臭老九”,与“阶级敌人”为伍。读书倒成了罪过了。
过去,在钟老师的书架上,除了马恩列斯毛,还有不少的历史书、古诗词和小说。寄秋胃口杂,什么书都看。当然,最吸引他的还是小说。除了那四部古典名著和三言两拍,其它的现代作品,像什么《苦菜花》、《青春之歌》、《红旗谱》、《红岩》、《烈火金刚》、《平原枪声》、《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等,他也早就都看过了。可叹的是,文革一来,莫说古人的书,就连那些带着浓厚革命色彩的小说都变成了“毒草”,被马镖中学的红卫兵扔到院子里,一把火烧作灰烬。这些日子,他无书可看,只能拣点红卫兵小报、传单和大批判资料凑数。他不怕孤独,不怕寂寞,就怕没书看。因此,大哥说要到附中图书馆“窃书”,尽管他明知不对,非但不劝阻,反而欣然相随,壮着胆子跟大哥一起去作案了。
那天夜里,附中校园一片死寂。只有天上一弯新月,咧着大嘴,嘲笑中带着一丝怜悯。三更时分,他俩蹑手蹑脚地来到图书馆,爬上楼旁一棵高大的广玉兰树。大哥说,一楼撬窗户容易被人发现,从二楼阳台进去,比较安全。正当他俩准备攀上阳台时,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屏息静气,他们看到玉兰树旁的窗户里跳出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身上还背着鼓囊囊的书包。这两个人没有发现他们,似乎也没有他们那么紧张,不躲不闪,有说有笑地扬长而去。待那两条人影消失,寄秋听见大哥一声嘟囔,妈的,贼小子,抢在咱们前头了。问大哥是否认出那两个人,大哥笑了笑,有个人你也认识,常乐天,另一个是他的狐朋狗友,彭晓光。
既然已经有人打了前站,他们也用不着破窗撬门了。溜下树,爬进窗户,在微弱的手电光线下,大哥带着他直奔二楼。寄秋不用问,大哥住校时常来图书馆,对里面熟门熟路,跟着走就行了。果然,七绕八绕,大哥带着他来到一间偏室门前,轻声笑道,万幸,那两个贼小子不知道这里。扭开门锁,二人入内,寄秋一声惊呼。电筒光线下,一排排五彩纷呈的书籍,如同闪闪发光的珍宝。根本来不及细瞧,大哥撑开麻袋,寄秋拼命地往里面塞。直到大哥喊停,说再放咱们就搬不动了,他才住了手。他们不敢多做停留,骑着钟老师的破自行车,连夜赶回马镖。
马镖中学里除了他俩没别人,可大哥还是拉上宿舍窗帘,将门反锁。昏黄的灯光下,他们小心翼翼地掏出麻袋里的书,一本又一本地摆放在床上。看着那些作者和书名,他们激动得心都快蹦出来了。伏尼契的《牛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屠格涅夫的《前夜》、《父与子》、《猎人日记》,司汤达的《红与黑》,巴尔扎克的《高老头》,雨果的《悲惨世界》,小仲马的《茶花女》,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更珍贵的,是一整套54年出版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大哥兴奋地说,这些书文革前就被学校封存了,大多没看过,要不是图书馆的一个老师告诉过他封存的地方,翻破天也找不到这些宝贝啊。
寄秋揉揉眼,抬头看看屋顶,天尚未大亮,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他们的住处解放前是大户人家的内宅,后来当作老镇委会的宿舍。房子质地还不错,青砖青瓦,木梁木檩,屋顶镶着杉木天花板。可毕竟年久失修,有些木板耷拉下来,还有几处糊了报纸。他们的窃来的宝贝,就藏在墙角的一块天花板上头。怕被人发现,大哥还做了伪装,整了点旧蚕丝,悬悬挂挂的,远看去像陈年的蜘蛛网。寄秋知道,大哥再谨慎也不为过,因为这些书非同小可,一旦被人发现告发,不消说大哥,连他都要一道被抓去坐牢的。好在破四旧的风头已过,学校里又没有外人,他俩躲在宿舍里,锁上门,竖着耳朵悄悄看,应该不会出纰漏。
想到这里,寄秋猛地跳下床,光脚跑到门口,锁住房门的插销。
转回床边,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包着书皮的书。贴在书皮上的封面是大哥从另一本书上撕下来的,上面印着红彤彤的大字,《毛主席论教育》。他翻开封页,《悲惨世界》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这本书大哥刚看完,转到寄秋手里。大哥说,这是一本好书,法国大文豪雨果写的,翻译的也不错,虽然咱们只搞到两卷,半半拉拉的不全乎,可值得一读。接着,大哥又给他讲了一段关于此书的趣闻。当年,雨果把《悲惨世界》交给出版商后,许久没收到出版商的回音。他很想知道该书是否畅销,便给出版商写了一封信。信非常简单,简单得出人意料,只有一个问号,署名雨果。出版商很聪明,亦很幽默,回了一封信,只有一个惊叹号,署名编辑部。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短的来往书信,成为雨果写作生涯里的一段佳话。
寄秋端坐在床上,手捧着书,掀开一页。屋里光线暗,他眼睛又近视,便把头凑在书上,一字一句地默读雨果写的自序。读了一遍,再读一遍,心里不由得冒出阵阵寒意。
“只要因法律和习俗所造成的社会压迫还存在一天,在文明鼎盛时期人为地把人间变成地狱并使人类与生俱来的幸运遭受不可避免的灾祸;只要本世纪的三个问题―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还得不到解决;只要在某些地区还可能发生社会的毒害,换句话说,同时也是从更广的意义来说,只要这世界上还有愚昧和困苦,那么,和本书同一性质的作品都不会是无益的。”
昨夜熄了灯,大哥在黑暗里说,雨果先生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想通过宣扬博爱、仁慈和善良来改造世界。可一个世纪过去了,这个世界没有改变,依旧有人疯狂地践踏文明,把人间变成黑暗的地狱,使之充满了压迫、愚昧和困苦。更可悲的是,愚昧使人盲目,他们看不到真相,居然把黑暗当作光明,把地狱当作天堂。
寄秋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发寒,大哥的话,尽管他打心眼里认同,可说得太露骨了,他实在为大哥担忧。
比起偷书来,大哥的思想要危险得多。
(2)
推着爸爸从黑市淘来的自行车,钟昆终于到了高中宿舍楼。半道上,车胎爆了,一时找不到补胎打气的地方,不得不推着走。校园里遇到同学,玩笑道,你这破车,就像侯宝林相声里说的,除了铃不响,剩下哪儿都响,二十八块买的吧。钟昆跟着一乐,您还多说了呢,我爸只花了二十五。
把行李扔到床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钟昆就被同学拽到学校大礼堂。主席台上方挂了一条横幅,“热烈欢迎解放军”。一位白白胖胖的解放军干部舞动着双手,正在台上作报告。
“上面什么人?”钟昆找了个空位坐下,向身边的同学发问。
“军管小组组长,临时革命委员会主任,姓侯。刚才他自我介绍,他在6401部队里当营教导员,是个政工干部。”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
“嘘,别开小会。”前排有人抗议。
钟昆已然迟到了,只得怀着歉意,向身边的同学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他不敢再多问,集中注意力,竖起了耳朵。
“…同学们,关于克服资产阶级派性,搞好附中斗批改的问题,我已经讲完了。从明天开始,所有的同学,也包括老师,不准再参与任何派性活动,必须按军管小组规定的作息时间到教室集中,学习毛选,进行军训。同学们,三支两军,是毛主席、党中央根据当前大好形势做出的伟大战略部署。这头一条,就是‘支左’。军区首长指示我们,不管这派那派,我们解放军只认一派,只支持一派,那就是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是否忠于毛主席,是区分革命还是反革命的分水岭,是鉴别左派还是右派的试金石。作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必须把对毛主席的忠诚,融化在血液中,铭刻在脑海里,落实在行动上。那么,我们该怎样做,才能体现一个‘忠’字呢?”
侯主任停顿了一下,抬起胖胖的右手:“首先,我们要认真读毛主席的书,一字一句地读,千遍万遍地读,重点文章要会背。也许有同学说,我记忆力不好,背不下来。我们认为,这种说法要么是态度问题,要么是懒人的借口。前些日子,我参加过一个学毛选讲用会。有一位贫农老大娘的讲用发言,非常令人感动。老大娘说,我8岁给地主家当使唤丫头,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是毛主席把我救出火坑,解放后的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毛主席的书是世界上顶好的书,我们饭可以一天不吃,可毛主席的书不可一天不读。老大娘一字不识,却能出于对毛主席的无限热爱,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背诵‘老三篇’。同学们,老大娘能做到,我们也能做到。因此,在军训期间,我们要展开一个竞赛活动,背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人人争当学毛选的积极分子。”
侯主任说得吐沫星直飞,钟昆却感到无聊、可笑。老大娘一字不识,怎么读毛主席的书?还什么饭可以不吃,毛主席的书不可一天不读。这种庸俗肤浅的讲用,连自圆其说都做不到,居然被当作宝,拿出来炫耀,把我们都当作傻子了。可是,钟昆也知道,人家把你当作傻子,你也只能装傻。就像爸爸说的那样,在这个时候,你不可逆流而上,只能若即若离,随波逐流。
侯主任接着说:“这个学毛选,不单要学,要背,还要用。在这个问题上,敬爱的林副主席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的榜样。林副主席总结出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三十字方针,要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这里,我再给同学们介绍一位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榜样。有一位十八岁的女青年,被分配在屠宰场杀猪。同学们知道,杀猪是个又脏又累的工作,不适合女同志做。可是,这位女青年用毛泽东思想指导杀猪,在短短的时间里变成技术能手。她在学毛选讲用会上说,我能用较快的时间学会了屠宰技术,我能把人们认为女人办不到的事情办到,这是因为什么呢?是凭我天生的聪明吗?不是的,完全不是,这是毛泽东思想的威力。如果说我有点聪明的话,也是毛泽东思想给了我智慧,给了我聪明。如果说我勇敢的话,这完全是毛泽东思想给了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胆略。”侯主任越讲越激动,白胖胖的面孔涨得通红:“同学们,历史实践证明,毛泽东思想是克服一切困难的利器,是包治百病的济世良方,是我们战胜敌人的精神原子弹,是…”
侯主任慷慨激昂的排比句还没说完,台侧匆匆跑来一位军人,递给他一张一揸宽的纸条。
侯主任不满地瞪了那个军人一眼,低头看了看纸条,脸色立马变了,变得异常激动。他将纸条举过头顶,大声道:“同学们,我向大家宣布一个无比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又发表最新指示啦。”
台下顿时群情激扬,掌声雷动。
侯主任展开纸条,照着念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最近视察了华东、中南、华北等地区,针对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局势,他老人家英明地指出: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工人阶级内部,更没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只要两派都是革命的群众组织,就要在革命的原则下,实现革命的大联合。同学们,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是我们的指路明灯,为我们指引出前进的方向、胜利的方向。省、市军管会发出联合通知,要求各单位立刻组织革命群众上街游行,用实际行动,欢庆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这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我宣布,全体同学立刻返回教室,在军代表的带领下准备锣鼓、鞭炮、彩旗、标语。一个小时后,所有在校师生到操场上列队集合,上街游行。现在散会。”
一个小时后游行?为了迎“圣旨”,连中饭都不吃了么?病了,全他妈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钟昆戚戚一笑,我嘴上不敢说,腹诽总可以吧。
(3)
面对突如其来的最新指示,正在“腹诽”的不单单是钟昆这个毛头小伙子,于海也算其中一个。只不过,两人看问题的观点迥然不同,腹诽之言亦大相径庭。
“只要两派都是革命的群众组织,就要在革命的原则下,实现革命的大联合。” 大联合?这么说,红暴又要东山再起了。盯着摊在会议桌上的省、市军管会联合通知,于海心中烦躁,狠狠地掐灭了手中的香烟。
与红暴的那场决战,虽然八一八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于海却没有感到轻松与高兴。有三件事一直令他耿耿于怀,如有隐忧。
其一,阵亡人数超过了他的预期。八一八这边还好,只牺牲了三人,一个武卫连战士,一个开土坦克的司机,还有一个是打扫战场时误踏地雷被炸死的工人。而暴徒一方战死37人,包括那个指挥武斗的红暴作战部部长张向阳。诚然,与武汉、重庆、成都以及全国许多地区的武斗相比,明都死人并不算多,可毕竟也是血淋淋的。根据查证,击毙的暴徒里有13人属于红暴“剿匪队”,曾参与过谋杀田师傅的伏击。这些人有命案在身,可谓死有余辜。但剩下的24个都是学生,大部分还是中学生,最小的才13岁。迫于八一八如今的焰焰势力,死者家属不敢闹事。可一旦风声有变,这笔血债必定会有人追讨的。
其二,孟庆元溜掉了。据俘虏们招供,孟庆元在翠湖边藏了一条小船,大战前夜,他带着钟明、欧娴等红暴头头乘船潜逃,声言赴北京告状。八一八曾派出武卫连小分队北上追捕,却没找到他们的踪迹。除恶未尽,后患无穷,这句古训,果然要应验了。
最后一件事,也是令于海最不满、最不安的,对于这场大战,军区没有表态。前些日子,他派人邀请部队首长出席八一八祝捷大会,竟然被军区婉言谢绝。八一八是铁杆拥军派,为军区首长解除了好几次危难。本以为他们会投桃报李,与八一八相互倚重,互为援手,没承想军区的态度如此冷漠,真令人寒心。更为甚之,军区近日来连连出手,派军管人员进驻各个单位,名曰“支左”,实则架空了八一八的权力,同时发出通告,命令所有派别立刻上缴非法抢夺的枪支弹药,逾期不交者,将以私藏军火犯论处。种种迹象表明,军区的那帮老滑头们有意撇清和八一八的关系,装出一付不偏不倚的样子,生怕承担任何责任。
而今天,又传来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八一八一花独秀、舍我其谁的局面,看来要保不住了。大联合?开什么玩笑。两派如今积怨已深,势同水火,睚眦必报,还能坐在一条板凳上称兄道弟吗?
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于海又点燃了一颗香烟。看着缭绕的烟雾,猛然间,他回想起抗战初期部队首长关于时局的一次政治报告。首长说,国共合作,联合抗日,是当前形势的需要。但是,我们必须牢牢记住,联可以联,合却不能合,我们手中的枪杆子是共产党的,是毛主席的,不是国民党的,更不是蒋光头的。想及此,于海心头闪过一道亮光。毛主席发出大联合的最新指示,金口玉言,不从不行。可这个“大联合”,我们完全可以效仿“国共合作”,表面上做做样子,骨子里联而不合。只要八一八拥兵自重,稳住阵脚,以不变应万变,有什么可担忧的?再者,红暴已非昔日,分裂出来的一帮老红暴骨干成立了一个“红暴革命委员会”,如果我们主动与他们联合,和他们搞“统一战线”,一来表示我们紧跟毛主席的战略部署,二来彰显我们的宽容大度,三来把孟庆元一伙晾在一边,岂不是一招妙棋。“统一战线”一向是我党的笼络人心的法宝,眼下这个法宝又该派用场了。
理清了头绪,于海心里轻松了许多。一连坐了几个小时,腰酸背痛。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双膝微曲,掌抱下腹,调整呼吸,打起了八段锦。刚刚做完第一式,背后有人敲门。没待他转身,八一八副总指挥徐海峰推开会议室大门。
“于书记,是我。”
“哦,海峰,快进来。”于海缓缓收气,转身问道:“事情办好了?”
“是。小岗山军火的使用情况已经清点完毕,武器一件不少,有两支步枪受损。总计消耗子弹2000余发,枪榴弹32枚,迫击炮弹76枚。这是清单。”
于海接过清单,粗粗瞄了一眼:“我们从暴徒那里缴获的武器弹药呢?”
“还在清理。可是,那天现场很乱,人员复杂。按照你的指示,武卫连打完立即撤离,由顾浩田带人打扫战场。我听说,他们私下里截留了不少战利品。”
“胡闹!你打电话给顾浩田,让他负责,全数收缴上来。”
“是!不过…”徐海峰迟疑不决。
“不过什么?”
“于书记,暴徒抢的军火,轮不着我们替他们归还吧。”
“当然不还。”于海断然地把手一挥:“这样,你立刻派人,从缴获的军火中找一些制式相同的,把我们的损耗抹平。我们要争取做到小岗山的武器弹药完璧归赵,让军区拿不到一点把柄。”
“是!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于海稍作思考:“红暴大本营是我们打下来的,缴获武器的事瞒不过军区首长。这样,你让顾浩田挑出一小部分,以八一八下属兵团的名义送交军区。其它的,你给我悄悄送进三江大学,找个隐秘的地方存放。干这件事的人员要绝对可靠,不能泄密。”
“于书记,这…,为什么?”徐海峰疑惑不解。
“道理很简单。”于海微微一笑,反问道:“如果放在我们手里,你交还是不交?”
徐海峰犹豫了片刻,答道:“中央和军区三令五申,不交不行。”
“不错。可如果放在暴徒的大本营呢?”
“放在暴徒的大本营…?”徐海峰略加思索,豁然明了,不由得赞叹道:“对呀。如果这批武器被发现了,罪在红暴,他们对抗中央指示,私匿军火,拒不交还。如果没被发现,就等于还掌控在我们手里。于书记,你这一招,太妙了。”
于海含蓄地笑笑,心中暗道,即便以后我们用不着,一封匿名检举信送上去,也让孟庆元那小子有口难辩,吃不了兜着走!但他没有明说,转口道:“海峰,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亲自去办。”
“什么事?”
“立刻解散武卫连,给队员们放长假,有家的回家,有亲的探亲。你告诉武卫连的同志们,他们是八一八的大功臣。不过,他们暂时只能做无名英雄。你要以战友的身份告诫他们,万一上面派人调查那场战斗,希望他们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要说,更不能出卖战友。”
“于书记,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啦?”
“还没有具体消息,只是一点猜测。主席说要两派大联合,孟庆元一定会卷土重来,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必须有所准备,方能防患于未然。”
“对,对。料敌在先,有备无患,是这个理。”
“于书记。”正当于、徐二人说着话,马本清走了进来:“噢,老徐也在。”
“小马,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于书记,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我要先告诉你们。”
“噢,那你先说。”
“刚才,我接到贺延生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他说,中央文革小组即将派调查团来明都。孟庆元和钟明他们随团一同回来。”
徐海峰脱口骂道:“妈的,孟庆元个王八羔子,向中央告黑状了吧。”
于海虽然也有点吃惊,却还沉得住气:“贺延生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现在的身份,是中央文革小组的联络员,这次作为调查团的观察员一同前来。根据中央文革首长的意见,此次调查团来明都,并不是要分清谁是谁非,而是来调停两派纷争。首长说,八一八和红暴都是文革初期响当当的造反派,在与走资派的斗争中立下过汗马功劳。首长希望两派能冰释前嫌,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实现革命大联合,携起手来,再立新功。在两派大联合的基础上,筹备成立省、市革命委员会。”
听到马本清后面的这段话,于海笑了:“呵呵,贺延生是个聪明人。他怕我们不放过孟庆元,事先透个气,以示友好。小马,海峰,依我看,虽然贺延生表面上和孟庆元坐在一条船上,但他有他的原则。贺延生这个人,包括他的背景,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咱们对他可要礼敬有加,另眼相待。”
马本清连连点头:“于书记,我也是这么想的。等他来了,我把他请过来,大家好好聊一聊。”
“不!”
于海一声“不”,把马本清和徐海峰听愣住了,疑问的目光一齐投向于海。
于海笑道:“小马,不只是聊一聊。我们八一八要尽地主之谊,把贺延生请来,把中央调查团请来,大家一起聚餐、喝酒。”
“咳,于书记,你这口气喘的,吓了我一跳。”马本清笑逐颜开:“对了,于书记,你说要找我,什么事?”
于海拿起会议桌上的通知:“有两件事,十万火急。第一,你马上和学校军管会联系,组织全校师生员工大游行,热烈欢呼毛主席发出最新指示。这件事,你出面联系后,交给军管会和兵团宣传部负责。这第二件事,你必须亲自出马。”
“什么事,很重要吗?”
“是的,这件事不但重要,而且火烧眉毛。你必须马上找到红暴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与他们商谈两派大联合事宜。力求尽快达成协议,赶在中央调查团到明都之前,召开紧跟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八一八和红暴两派实现革命大联合的庆祝大会。”
“找红暴革命委员会?那…,孟庆元呢?”马本清似有不解。
“小马,看过《西游记》吗?”
“看过啊。”马本清还是疑惑。
“那里面有个真假美猴王…”
“噢…,我明白了。”马本清眼睛一亮:“我们八一八遵照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和红暴搞大联合了。至于哪只猴子是真的,哪只是假的,让他们自己打去吧。”
“哈哈哈。”三人意合神会,抚掌大笑。
(4)
正午时分,明都沸腾了。
工人、学生、机关干部、解放军,还有一些近郊的公社社员,高举红旗,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地涌上街头。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在贴满标语、光离陆怪的街面上激荡回旋。
顾建国夹在附中的游行队伍里,手举一面三角旗,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同学们呼喊口号。他脸上似乎在笑,眼神却是阴沉沉的。
这也难怪,他心里头憋屈,有气,一股不敢发泄的怨气。好不容易坐上附中八一八兵团团长的交椅,军管小组进驻附中后,嘴巴上说支持左派,却只派给他一个临时革命委员会委员的名头,听着好听,徒有虚名而已。昨日一呼百应,今朝风光不再。临委会开会时,他连句话都插不进,全看那个姓侯的胖子颐指气使,神气活现。今天可好,又要搞什么大联合,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是个人都知道,明都只有两大派,一派八一八,一派红暴。跟红暴大联合,打死他也不干!
顾建国恨红暴,恨之入骨。他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夜,在红暴的地下黑牢里,他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昏过去几次,差点把小命搭了进去。顾建国记得那个诬陷他、抓他、打他的高个子大学生,后来也打听到那个狗东西是暴徒的坏头头之一,叫张向阳。只可惜,没等到他和建军动手报仇,王八蛋的挨了枪子,到阎王爷哪儿报到去了。好在狗日的葬身火海,落得个尸骨无存,也算出了心中一口恶气。然而,顾建国的仇人并非只是张向阳一个人。于海爷跟爹说过,要不是孟庆元从中作梗,拒不放人,建国也不至于被折磨成这个样子。如今张向阳死了,可孟庆元还在,红暴还在,这个仇没算完!
“革命大联合万岁!”
顾建国心不在焉,听到有人领呼口号,也下意识地举起小旗,跟着众人喊了一句:“革命大联合万岁!”
喊完,他为之一愣,随即心中忿然,暗骂道,大联合?跟红暴联合?狗屁!顾建国想到红暴就来火,脸皮发紫,咬牙切齿。不过,他立马又慌了神,呸呸呸,浑球,骂谁狗屁呢?不要命啦?每当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便会想起一个人。对呀,于海爷是红暴的冤家对头,杀了他们不少人,绝不会和暴徒搞什么大联合的。一会儿去找于海爷,跟于海爷问个明白,讨个主意。
游行的队伍越来越多,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涌向市中心的东方红广场,挤得个水泄不通,人山人海。
钟昆本来走在附中游行队伍的最后,可人潮汹涌,把他挤到中国银行大厦门廊一侧。他抱住门柱,稳住身子,看见常乐天、彭晓光几个男生站在门廊墙角。在他们身后,还躲着几个低年级女生。有两个女孩钟昆认得,都是妹妹钟明的小姐妹,爱跳舞龚畹香和爱唱歌的柳絮。他刚想靠拢过去,突然间,眼前飘落下一张传单。抬头一看,天空中纸片飞旋,五颜六色,飘飘荡荡,像春日的蝴蝶在花间起舞,煞是好看。文革以来,红卫兵们动不动就发号外,撒传单。钟昆已然习以为常,不足为怪。他随手抓住飘到身旁的那张传单,瞄了一眼,却像被雷电击中一般,顿时目呆口僵。
传单是油印的,字体很大,上面只有一句话,“秦始皇荒淫无道焚书坑儒。”
彩蝶般的纸片纷纷扬扬,飘到不少人眼前。没待钟昆分过神来,乱乱嘈嘈的鼎沸声中,有人尖着嗓子大叫:“有人散发反动传单!”
钟昆定神一看,顾建国手上挥动着几张纸片,扒开人群,冲向中国银行大厦的大门。
挤在门廊角落的常乐天和彭晓光也看到了漫天飞舞的传单,也听到了那一声惊恐的尖叫,连忙跳起脚,从森林般的手臂中抢下几张花花绿绿。
“你那上面写的什么?”
“你看,商纣王酒池肉林荼毒百姓。”彭晓光把传单递到常乐天眼前,接着反问道:“你的呢?”
“你看这一张,赵构秦桧罗织罪名陷害忠良。还有这一张,朱元璋兔死狗烹杀戮功臣。”
“我这儿还有一张。”龚畹香娇声娇气地念道:“满鞑子兴文字狱铲除异己。”
这些传单里的每一句话,咋看之下,不过是一段众所周知的历史事实。可稍加琢磨,却又似是而非,颇有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之嫌。常乐天和彭晓光也被闹糊涂了,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看到顾建国已经带人闯入银行大门,常乐天一把拽住彭晓光:“走,咱们也上去瞧瞧热闹。”
(5)
尾随着混乱的人群,常乐天、彭晓光、钟昆、畹香等人一路直奔,来到银行大厦的楼顶平台。
有人高声问道:“抓到反革命了吗?”
顾建国神情激动,摇晃着手中传单回答道:“妈的,上面没人,叫他跑了。”
常乐天挤进人群,大咧咧地问道:“建国,你怎么知道这上面有反革命?”
“有人在上面散发反动传单,不是反革命吗?”顾建国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钟昆站在人群外围,带着嘲弄的语气问道:“吆,顾大团长,你的革命警惕性很高吗。不过,你怎么看出是反动传单呢?”
“废话!你看看,传单上明明在攻击…”顾建国神色一紧,戛然而止。
“攻击?攻击谁?”钟昆穷追不舍。
看到钟昆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顾建国猛然醒悟。
好悬,差点上了他的当。如果我说传单在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那不就等于我认可了传单上的恶毒言论吗?说毛主席焚书坑儒、荼毒百姓、残害忠良、杀戮功臣、铲除异己,自己有几颗脑袋?妈的,明明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我却不敢道破,真他娘的丧气。顾建国知道钟昆是高中生,辩论起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他也知道钟昆是钟明的哥哥,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都不是好鸟。哼,狗日的下套让我钻,老子才没那么傻呢。
情急之下,顾建国冒出个主意。他擦了擦脑门上的热汗加冷汗,恶狠狠地反击道:“姓钟的,你别给我来阴的。那你说,传单上的话是什么意思?”
钟昆微微一笑:“嘿嘿,真有意思。明明是你革命觉悟高,警惕性强,看出是反动传单。你反过来问我是什么意思,我问谁去?不过,你既然问了,我不意思意思也不够意思。我干脆教你一招,赶紧抓住那个撒传单的人,问问他,他的意思和你心里想的意思是不是一个意思。”
“哈哈哈…。”
钟昆一番绕口令般的“意思意思”,把周围的人逗得哈哈大笑。龚畹香和柳絮几个女孩恰巧站在钟昆身边,一字一句听得真切,个个乐不可支,柳摇花颤地笑作一团。
顾建国瘪了。他本以为传单上白纸黑字,罪证俱在,故而一马当先,立功心切。岂料反革命没抓到,反倒被钟昆耍弄了一番,让他在众人面前、尤其在女孩面前出了大丑。他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抓不到钟昆的把柄,想发作也发作不起来。哼,以后老子再找机会整你。他狠狠地瞪了钟昆一眼,把手中的传单撕作碎片,转身离去。
看着顾建国愤愤离去的背影,彭晓光冷笑一声,附在常乐天耳旁悄声问:“哥们儿,你说,这些传单是什么意思?”
乐天耸了一下肩膀,没有作答。
但他心中忐忑。莫非,大家想的,都是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