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五一六大戏登场 红尘劫梦兰罹难
(1)
天黑了,逸凡和许大哥还没回来。在洞里干了一天,早就该饿得前心贴后背,累得不成人样了。平日里他们也没这么晚过,今天不会出什么事吧?
梦兰坐在床前,手上缝补着丈夫的裤子,心里却在七上八落地胡思乱想。针脚行至收口,她咬断线头,抖开裤腿,对准灯光看了看。唉,反正他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干活,旧啊破的别人也看不到,就这么对付着穿吧。说虽这么说,可看着补丁摞补丁的裤子,想到正在卖苦力的丈夫,她的心头止不住隐隐作痛,再这样没日没夜地熬下去,逸凡的身体吃得消吗?
按理说,“深挖洞”这件事,跟逸凡和许大哥他们这些被打成“牛鬼蛇神”的人扯不上关系。防空洞防的是帝修反,而牛鬼蛇神们被称作帝修反的走狗。为了保密,只有政审合格的革命群众才有资格加入各种名号的“深挖洞”突击队。前些日子,校园里到处贴满了“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大标语,突击队员们满怀激情,敲锣打鼓,加班加点,轮番上阵,挖得那叫个热火朝天。连食堂的师傅们都动员起来,把大年夜的饺子送上了“挑灯夜战”的第一线。哪晓得他们白白辛苦了一场,上级派人来检查,发现挖好的洞不符合防空规范,下令推倒重来。一盆冷水泼到头上,突击队员们失去了激情,干活没那么卖力了。为了让上级指定的“样板工程”如期竣工,校革委会也顾不得什么保密不保密,把三江大学能干活的牛鬼蛇神们统统派上阵,充当了挖洞的主力军。从春节到现在,快两个月了,逸凡和许大哥他们天天大早进洞,日落出洞,连中饭都要家里人送到洞口。每晚归来,一个个的灰头土脸,再加上终日不见阳光,面无血色,胡子邋遢、人瘦毛长的,活像坟地里爬出来的鬼。好在逸凡想得开,说在洞里干活,累归累,却来得清静。要不然,眼下全国又在搞什么“一打三反”运动,一拨一拨地抓人、杀人,他们这些头戴帽子的“老运动员”,保不定还要遭什么罪呢。
唉,运动,运动,这揪心的日子,究竟哪天才是个头啊。
梦兰叹了口气,把裤子放在床头,不留神碰掉了枕边的一封信。她弯腰捡起,目光呆呆地盯着信封,上面是女儿畹香隽秀的钢笔字。这封信是畹香春节前寄来的,只写了寥寥几句话,问候家里人春节好,然后就告诉妈妈,她春节期间要参加知青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为贫下中农演出,没空回家了。不知为何,每当看到这封信,梦兰总有些心神不定。自从畹香插队后,只在去年春耕大忙结束后回过一次家,蜻蜓点水,来去匆匆。一转眼又快一年了,女儿再也没有回来过,而且信也越来越少,越写越简单。她真就那么忙吗?还是,她有什么事,不愿告诉妈妈?想到孤身在外的女儿,本来就在为丈夫担惊受怕的梦兰愈发难受,莹莹泪水涌上双眸。
“妈。”
一声呼唤,惊醒了沉浸在忧伤中的梦兰。她抬头一看,文漪倚在门旁,晃动着手里的练习本:“妈,我今天的作业做完了。”
老三届下放后,学校里腾出地儿,文漪、雪素她们才跨进中学的大门。按地区分配,她俩都进了三大附中,雪素上初一,文漪已经算是初三的学生了。学校是所好学校,可眼下搞教育革命,课本里要么是毛主席语录,要么是忆苦思甜和阶级斗争,所有的课都像政治课似的。不过在梦兰看来,再怎么说,有学上总比放鸭子强,孩子们好孬也能学到一点东西。这学期,文漪的语文老师每天都布置作业,还要家长签字,看上去挺负责的。
“拿来,让妈妈帮你检查一遍。”梦兰悄悄抹去眼泪,把手中的信放回到枕头下面。
“哎呀,有什么好检查的,你签个名不就完了。”
“不行,妈妈看了才放心。”
俗话说,知女莫若母。文漪做事一向马虎,万一写错一个字,就可能把意思弄拧了,搞不好犯政治错误。所以,当妈妈的不得不为她把把关。
“喏,你看吧,快点啊。”文漪不耐烦地把练习本递到妈妈面前。
梦兰打开练习本,翻到文漪刚刚做完的那一页。上面写到,“第五课,林副主席在《在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群众大会上的讲话》,抄写全文并回答习题”。她仔细看了一遍文漪抄写的课文,没发现错字,便把注意力放在两道作业题和女儿给出的答案上。
习题一:林副主席说:“这次文化大革命,是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命运的大事,是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前途的大事!”你是怎样理解的?
答:不搞文化大革命,资本主义就会复辟,我们就会亡党亡国。
习题二:《中国共产党章程》中有这样一句话,“林彪同志一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最忠诚、最坚定地执行和捍卫毛泽东同志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学完这一课后,你对这段话有什么进一步认识?
答:我进一步认识到,因为林副主席最听毛主席的话,最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所以毛主席让林副主席当他老人家的接班人。
看着文漪给出的答案,梦兰强忍住笑,嗔道:“你这样回答,也太敷衍了事吧。”
文漪小嘴一撇,不服气地反问:“那怎么啦,你说怎么回答?”
女儿的话把当妈妈的噎住了,说实在的,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文漪的答案,看似简单,却也切题,至少叫人挑不出毛病。罢了,言多必失,对这类关乎政治的问题,能少说就少说两句吧。梦兰又看了看手中的练习本,这丫头的字写得歪歪爬爬,真够丑的,比起她姐姐的字来可差远了。
“行啦,就这样吧。不过,你的字也太潦草了。”
“哎呀,妈。你就别鸡蛋里挑骨头了。再过几个月,我还不是像姐姐一样,到农村插队去。字写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你快签名吧,乐湄还在外面等我呢。”
“这么晚了,你们要出去呀?”梦兰拿起床头柜上的钢笔。
“嗯,我们去看电影。”
“什么电影?”
“《宁死不屈》,阿尔巴尼亚的。”说罢,文漪抢过妈妈签好字的笔记本,风一般地掉头就跑。
“疯丫头,”梦兰追出门,跟在文漪屁股后面喊:“你不吃晚饭啦?”
“不吃啦。”一串笑声,随风而去。
“梦兰啊。”甘妈从对面屋里探出头:“先生和许教授还不回来,饭菜都凉啦。”
“兴许他们还在加班吧。甘妈,要不,你带雪素和寄爹寄妈先吃,我等他们。”
“妈。”雪素的小脑袋也从门旁挤出来:“我不饿,让奶奶他们先吃,我和你一起等爸爸。”
甘妈摸摸雪素的头,慈爱地笑道:“还是阿素孝顺。咱们一起等等吧。”
三个女人正说着话,走廊口传来拖沓疲惫的脚步声。
雪素耳尖,从房门里冲了出去:“爸爸回来喽。”
“别碰爸爸,爸爸身上都是土。” 龚逸凡伸手挡住要搀扶自己的小女儿。
“爸,我帮你拍拍吧。”
“不用了,别弄你一身。我马上去洗洗,换件衣服。”
雪素睁着大眼睛朝爸爸身后张望:“哎,爸,怎么就你一个人,许伯伯呢?”
“你许伯伯…。”龚逸凡吞吞吐吐:“他,他被人带走了。”
听到走廊里热闹,董瘦竹也从屋里走了过来:“逸凡,你说什么?韵来被带走了?”
“是的。不光他一个,今天下午,突然来了一伙人,从洞里带走了好几个呢。”
“来的是什么人哪?”
“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进来点名,找到人,二话不说,架起来就走,看上去蛮可怕的。”
“唉…。”董瘦竹闭目长叹:“恐预池鱼之殃也。”
龚逸凡心头一惊,追声问道:“董老,您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怎么说呢,也许是老夫过虑了。下午我去遛弯,听系里老师说,中央下发了一个新文件,要在全国开展清查五一六运动。”
“清查什么?”龚逸凡没听清。
“五一六。”
五一六?龚逸凡心生疑窦,这又是什么新罪名?听董老话里的意思,许韵来被带走,莫非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他刚想张口问个究竟,小女儿先起了好奇心,娇声道:“外公,什么是五一六呀?”
“外公不知道。”
“哦?不会吧。”雪素梨颊生涡,黠慧一笑:“天底下还有外公不知道的事?”
“好,好。哈哈哈。”董瘦竹捻着八字胡笑道:“小素儿没白跟老夫这几年,学会拿外公寻开心啦。”
雪素小脸飞红:“外公,人家说的是真的,你本来就什么都知道嘛。”
“呸,你个小丫头,外公又不是能掐会算的老妖精,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嘻嘻。”雪素做了个可爱的鬼脸:“如果连外公都不知道什么是五一六,那肯定没什么了不起。”她上前拉起外公、爸爸的手,小大人似的安慰道:“好啦,你们也用不着多担心,许伯伯不会有事的。”
“唉,但愿如此。不过,”老人收敛了笑容:“外公告诉你,越是不知道的事,越让人心里发毛。”
(2)
什么是“五一六”,莫说小雪素不知道,龚逸凡不知道,董老爷子不知道,就连把中央《关于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通知》颠来倒去看了不知多少遍的常元凯,也还是感到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通知第一条,便杀气腾腾地列出了七只黑手,四个军队老将,肖华、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三个文革红人,王力、关锋、戚本禹,说他们操纵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猖狂进攻,可谓罪大恶极。常元凯想不明白,这几个过了气的风云人物,原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风马牛不相及,缘何又把他们拎出来,捆作一道,当成运动的活靶子呢?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两年前就闹腾过一次五一六,听闻北京抓了几个挑头的大学生。莫非还是那一帮家伙,阴魂不散,死灰复燃,而且蔓延到全国?可细品通知,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不像前些日子中央下发的“一打三反”文件,一条一条的很明确,例举了要反对的思潮和要镇压的对象。而这个通知措词模棱,根本找不到鉴别五一六分子的标准和界限,只强调了运动的重点,要彻底清查五一六的骨干成员及其幕后操纵者。奇哉怪哉,通知的第一条明明指出那七个人是操纵五一六的黑手,莫非还有别的、地位更高的黑后台?通知中还有一点怪异之处,说反革命秘密组织决不只有一个五一六,我们必须把这些反革命全部彻底地挖出来,将他们一网打尽。难道说,这又是一次全国性的大“肃反”?虽然常元凯疑虑重重,看不清通知的背后有什么名堂,但凭他的直觉,此次运动来头不小,且来者不善。
半个月前,中央五一六专案领导小组传来一份密件,点了三江大学几个人。密件声称,据北京的五一六分子交代,这几个被点名的家伙是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秘密发展的地方性成员。上级密件白纸黑字,指名道姓,下面的人闻声色变,心惊肉跳,没想到五一六还真隐藏在自己身边。校革委会、军宣队、工宣队不敢怠慢,立即召开联席会,成立了相应专案组,当天就把那几个人抓了起来。连日来,专案组持续作战,废寝忘食,通宵达旦,终于不辱使命,在一潭浑水中捞出一条大鱼。现在摆在常元凯办公桌上的,就是那条大鱼的供词,一份令人咋舌的检举名单。名单上一共列出452名隐藏在三江大学的五一六分子,首当其冲者,红暴司令孟庆元!
看着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常元凯心中烦躁,不由得暗骂一声,乱弹琴!
这份东西是前天出笼的,获得这张检举名单的专案小组组长绕过了所有的人,直接送到常元凯手上。事关重大,刻不容缓。当晚,常元凯通知军宣队和工宣队的主要负责人,紧急召开秘密碰头会,听取该专案小组的工作汇报。会议有意撇开了三江大学革委会,因为这份452人的名单上,除了孟庆元,还有三大革委会主任欧娴,以及另外几个红暴出身的校革委会成员。说来也可笑,欧娴本来是三江大学主持清查工作的负责人,前两天还在全校大会上声嘶力竭地声讨五一六,说要掘地三尺,寸草不留。哪知转眼之间,她自己都变成了五一六嫌疑犯。
专案小组的同志汇报说,在审查过程中,他们遵照中央通知精神,不搞逼、供、信,也没有采用体罚或变相体罚。这份名单,完全是那个名叫许韵来的家伙主动坦白揭发的。根据许韵来的交代,他是三江大学五一六别动队的组织部长,掌握整个组织成员的名单。目前专案组正在乘胜追击,力争把隐藏在学校里的五一六分子一个不漏地揪出来,让他们尝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
尽管许韵来专案小组的负责人信誓旦旦,说他们没搞逼、供、信,可常元凯压根儿就不相信。这些日子开会结束的晚,他住在学校安排的宿舍里,彻夜都能听到周边几栋大楼传来的叫骂声、哀嚎声。军宣队负责专案联络的队员告诉他,专案组无一例外,都对在押人员搞体罚。他们动用吊打、灌水、压扛子、过电、扇耳光、强光照射、不准睡觉等酷刑,一拨拨地轮番上阵。有的犯人被毒打致残,有的犯人被折磨得神经失常,还有一个半夜里上吊自杀,幸亏绳子断了,才捡回一条小命。常元凯心知肚明,这份名单,必定是屈打成招的假供。他调阅过许韵来的档案,一个国外留学回来的教授,文革初期就被打成“里通外国分子”,除了挨批挨斗,哪一派也没参加过。北京传来的揭发,搞不好也是疯狗乱咬人。真他妈的难为这个许韵来了,能记得这么多人的名字。光他的那个外文系,就让他来了个连锅端,系里看门的老头都被他写上了揭发名单。运动这样搞下去,你咬我,我咬他,一咬十,十咬百,势必引起连锁反应,到了最后,洪洞县里无好人。哪怕不说以后,只讲现在,若是把这份名单上的人统统抓起来,三江大学就会变成一座大监狱,连看守人员都找不到了。
明知这份名单子虚乌有,可常元凯不想、也不敢把自己的看法表露出来。其一,他怕一言不慎,落个“包庇五一六”的罪名。其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目前这个运动不归他管。因此,前天晚上的秘密碰头会刚一结束,他就派通讯员赶回军区,将专案组的汇报记要和揭发名单交给了王副司令。王副司令是军区首长,又是省革委会主任。按以往的惯例,出了这么大的事,常元凯理应马上面见王副司令,向他的双重领导作详细汇报并接受指示。但是,他担心老王头让他取代欧娴,负责三江大学的清查工作,这无疑又是一枚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搞得不好,不仅炸得自己体无完肤,也捎带着炸死一大片人。当然啦,他心里也清楚,这样躲着不露面,老王头会骂娘,甚至对他产生看法。可这个莫名其妙的运动过于诡谲、过于凶险,为了自保,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就这样,从昨至今,常元凯一直在瞻前顾后,惴惴不安。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老王头硬要逼他负责清查工作,他索性就采用齐霏霏教过的法子,装病!无论如何,也要躲过这一关。于是乎,这两天除了吃饭睡觉,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都不管,什么人都不见。
(3)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响了。
等了一刻,铃声坚持不懈,常元凯不得不抄起话筒:“喂,这里是军宣队。”
“常副参谋长吗?”
“我是,请问什么事?”
“报告首长,我是小胡。”
“噢,胡参谋,我听出来了。”司令部机要参谋的声音,常元凯还是挺熟悉。
“报告首长,针对当前的五一六清查工作,军区党委和省革委会做出三项紧急决定,在正式开会宣布之前,王副司令要我先跟首长通个气。”
尽管常元凯忧心忡忡,可他知道,天要下雨娘要嫁,该来的终归要来,躲是躲不过去的。他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桌上的钢笔:“好,你说吧。”
“第一,从已经掌握的情况来看,三江大学属于五一六的重灾区。为了确保清查工作顺利进行,并向纵深发展,军区和省革委会决定,任命省革委会第一副主任梁适华同志担任清查工作领导小组组长,即日率领专案人员进驻三江大学。第二,根据目前的检举揭发,孟庆元、欧娴等人有重大五一六嫌疑。省革委会决定,立刻免除他们的各级领导职务,对他们进行隔离审查。第三,三江大学革委会、军宣队和工宣队要密切配合省清查小组的工作,在搞好教育革命运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深挖洞运动以及一打三反运动的同时,以阶级斗争为纲,把清查五一六运动放在首位,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电话里沉寂了几秒,常元凯忍不住问道:“就这些,还有吗?”
“报告首长,没了。”
“没了?王副司令没有别的交代?”
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答道:“报告常副参谋长,王副司令骂了一声妈了个巴子,说什么好戏要开锣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没敢向首长转达。”
“哈哈哈。”常元凯开怀大笑:“胡参谋,请你替我转告王副司令两句话。第一,谢谢老首长。第二,有好戏,我给他送票去。”
“是。”
撂下电话,常元凯伸直双臂,舒展了一下僵硬的筋骨,顿时觉得浑身解脱,心情舒畅。太好啦,可以出去透口气了。
刚把桌上那份恼人的名单锁进抽屉,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外面有人大声呼喊:“常队长,常队长,在里面吗?”
常元凯快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门外站了两个人,一个是军宣队队员、军区政治部的李干事,另一个看着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
“什么事?”常元凯板起面孔,他告诉过部下,这两天不准打扰。
“报告首长。”李干事急忙行了一个军礼:“有重要情况汇报。”
“说!”
“你从现场来的,你来讲。”李干事把身边的人推到前面。
“报、报告常队长。我、我是群众专政队的负责人。” 说话者显得非常紧张。
听到群众专政队这个名号,常元凯猛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到防空洞检查工作,曾见到过这个家伙。当时,他正拎着皮带,抽打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抽一下,骂一句,狗日的,老子叫你偷懒。陪同常元凯的人悄声说,那个被打的老头是三江大学前党委副书记,名叫李铁山,是个老红军。常元凯当时没吭声,心里却对这个凶狠的专政队头头厌恶之极。
由于心存成见,他皱起眉头,没好气地斥责道:“少啰嗦,说要点。”
“嗄,是,是。说要点。”那人吃力地咽下一口吐沫:“我们挖出了枪。”
“什么?”常元凯心头一震:“你给我说清楚。”
“是,是。今天挖洞,我们挖到一个地下室,里面有许多枪和子弹。”
“有多少?”
“堆得满满的,怕出事,我们没敢进去。”
常元凯顿时眼睛一亮,好么,一场大戏等到今天,开场锣终于敲响了。于海这小子,还真是个当参谋长的料,情报掌握得准确及时,战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李干事。”
“有!”
“马上通知军区司令部,派一个警卫连,迅速赶到三江大学,封锁现场,执行武器清缴任务。”
“是!”
常元凯一脚踢开右侧的军宣队办公室大门,大声命令道:“里面的人,都给我出来。”
屋里跑出来两位军宣队干部,其中一人问道:“首长,什么情况?”
“跟我走!”常元凯没时间多做解释,指着那个群众专政队的头头说:“你,前面带路!”
(4)
三江大学的防空洞位于教学区东苑的一座假山下,入口浇筑了一座水泥拱门,上端还塑了一颗红五星,看上去很庄严,很气派。近两米高的铁皮大门斜靠在假山石上,尚未安装到位。里面干活的牛鬼蛇神们都被赶了出来,在几个看守的监督下,抱头反省似的,默默地蹲在洞旁的草丛中。
常元凯快步走进拱形洞口,顿时眼前一暗。虽然防空洞里拉了一溜儿25支光的电灯泡,但盏盏相距甚远,能见度还是很差。好在这个洞是省里指定的“样板工程”,地面修整得还算平坦,可以放心大胆地往前走。防空洞的大致格局常元凯心里有数,他曾和负责人防工程的顾浩田一起研究过设计图,也曾进来检查过工程质量和进度。图上标明了一条400米长的主洞,四条各百米的支洞,距地表土层2米,空袭时可容纳上千人藏身。可是,当他被带到一条支洞坑道,又看到一个新开挖的斜洞,几根圆木撑住洞口顶板,旁边站了几个佩戴红袖章的群众专政队队员。
“常队长,就是这儿啦。”
常元凯探头看了看这个开挖不久的新洞,果断地把手一挥:“你们退后。”随即对带来的军宣队干部说:“你们守在洞口,我进去看看。”
“首长,我跟你进去吧。”
“别废话,执行命令!”
“是!”
常元凯从身边一个专政队员手里接过一支电筒,独自走了进去。前行三四米,他停住脚步。妈的,还真是一座地下室,破开处半人多高,散落了一地零乱的砖头。手电照进犬牙交错的砖墙口,里面漆黑一片,显得深不可测。他弯腰低头,钻进室内。手电光下,一捆捆枪支、一摞摞弹药箱呈现在他的眼前。常元凯顿感奇怪,这么大的地下空间,怎么没听人说过?过去是用来干什么呢?他打着手电四处查看,在地下室的一角,隐隐绰绰有几级台阶。他想,那里大概就是地下室的入口了。由于担心入口处设有炸弹装置,他不敢单身涉险,粗粗看了一圈,便掉头回撤。无意间,手电光扫在一个狭长的木箱上,上面似乎贴着纸条。常元凯凑近看去,半拃宽的纸条斜封箱盖,上面写着一排歪歪扭扭的毛笔字,“红暴五一六别动队封”。左右看看,还有几只箱子上贴着类似的封条。封条看上去落满了尘土,可字的墨迹还能微微反光。
好手段!一份名单,几张封条,都冠以“五一六别动队”,再加上这批致命的武器弹药,孟庆元一伙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们一身的屎和尿。妈的,常元凯心中暗骂,私藏武器,嫁祸于人,伪造封条,落井投石,于海这一招可真够歹毒。突然,他打了一个寒颤,如今的于海,还是那个他了解的老战友吗?
退回到洞外,常元凯问道:“你们谁知道,这个地下室在什么方位?”
群众专政队的几个人相互看看,一位年纪稍长的队员迟疑了一会儿,举起右手。
“你说。”
“我估计,可能在大礼堂下面。”
“大礼堂?你肯定?”
“差不多吧。不过,我也是听后勤老师傅提到过这个地下室。过去上面是洋人的教堂,抗战时把地下室当作难民营。解放后,教堂改建成学校大礼堂,有人说地下室里死过不少人,经常闹鬼,入口就被被封死了。”
“你知道入口在哪里吗?”
“不知道,应该在大礼堂里面吧。”
常元凯指着身后的斜洞说:“人防工程的图纸上没有这条线路,你们为什么擅自改动计划?”
“嗯,我不晓得。”年纪稍长的人没敢作答,把目光转向他的头头。
那个头头急忙撇清道:“报告常队长,不是我们改的,是工宣队顾队长。他昨天来到洞里,让我们顺着这个方向往里挖。”
其实,即便专政队的头头不明说,常元凯也估摸着是顾浩田。只有身为工宣队队长的他,知道那份揭发名单,知道那个所谓的“五一六别动队”。也只有身为人防工程领导小组组长的他,有权下令改变防空洞的开挖路线。而眼前这个家伙口中的“顾队长”,恰恰坐实了常元凯的猜测。
把各种迹象联系到一起,常元凯忍不住怒火中烧,七窍生烟。前晚听取专案组汇报的碰头会上,他曾一再重申,这份名单事关重大,真伪难辨,在上级领导没做出决定之前,所有与会人员一定要严格保密,一个字也不准外泄。可为了讨好于海,顾浩田这个混球连起码的组织纪律都不要了。若不是他泄密,于海不可能出手出得这么快,这么稳、准、狠。更可恶的是,他居然和于海串通一气,擅自改动防空洞的开挖路线。其目的,无非想借“深挖洞”的手,把藏匿的武器送到老子眼前,把老子当猴儿耍,他们躲在一旁看热闹。妈了个巴子的,常元凯突然想到了王副司令的口头禅,顾浩田这个混账东西,真他娘的狗改不了吃屎。往小了说,他瞒天过海地干这些腌臜事,还把他的老首长、他的长辈放在眼里吗?往大了说,他肆无忌惮地违反组织原则,还配做一名共产党员吗?
“乱弹琴!”常元凯越想越光火,指着那位头头道:“你,把顾浩田给我叫过来。”
“我?我不知道顾队长在哪儿。”
“你没长腿吗?带人去找,马上去。还有你,”常元凯指着那位年纪稍长的专政队员说:“带着我们军宣队的同志,去大礼堂,把通往地下室的入口给我找出来。”
看到军宣队首长满脸怒气,专政队的头头晓得事态严重,不敢多啰嗦,朝着部下们一招手:“还他妈愣着干什么,走吧。”
(5)
这一刻,顾浩田怎么也想不到常元凯会生他的气。反之,坐在北大楼5楼工宣队队长办公室里的他,正翘着二郎腿,抽着烟,喝着茶,看上去非常惬意,显得格外开心。
在顾浩田看来,他把这么一件大功劳拱手送给参谋长,参谋长一定会喜出望外,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置气。而且,他也没料到这件事办起来如此轻松、如此容易。不过动动嘴皮子,打了个电话,居然一石二鸟,帮于书记扳倒了死对头孟庆元,帮参谋长找到了流落在外的武器。当然了,还捎带着,为当年儿子建国的被抓、被打出了一口恶气。
然而,仅这一件事,尚不至于让他如此开心。还有一件事,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更让他兴奋不己。他发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把他折磨了近二十年的女人。他不知道“折磨”这个字眼是否贴切,但他确信,若不是她,自己不会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会被部队毫不留情地赶出来,不会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差点饿死,不会只当一个小小的护厂队员,更不会…,更不会患上一种难为人道的隐疾。
昨天在防空洞口,他看见了这个女人。他早已记不得她叫什么名字,可那个拎着饭盒的纤纤背影,依旧那么美,朦朦胧胧,好似仙女下凡。就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复活了,胯下那话儿又有了勃勃生机。
这么多年,他不敢碰女人,不是不想,而是那熊玩意不给他长脸,女人的边还没沾到,它先自顾自地垂了头、泄了气。他不敢到厂里看医生,因为他知道,这事儿太丑,一旦传了出去,自己的脸皮也就丢尽了,以后在厂里无法见人。早些年,他曾偷偷找过江湖郎中。郎中指着他半死不活的老二说,你这毛病我治不了,多半不是命根上的,怕是心里头中了邪。他承认江湖郎中说得在理,因为自己并没有变成太监,那熊玩意也不总是无精打采。只不过,每当他欲火焚烧时,他只会想到那个朦朦胧胧的仙女,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舔吻掌缘上那几枚细小的疤痕。这些疤痕,是她咬的。照理说,切肤之痛,刻骨铭心。可怪异的是,这些疤痕带给他的,并非是昔日的懊恼与伤痛,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欢愉和快感。只有在这只手的套弄下,那熊玩意才能打起精神,让他一振雄风,一柱擎天,继而一泄如注,一败涂地。他知道,若说自己有病,他的病根,就是这个女人!
顾浩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时隔二十年,老天爷再一次把这个仙女送到他眼前。死死地盯着女人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树丛深处,他方回转过神。唤来两个专政队员,几句话一问,就盘出了女人的底细。回到工宣队办公室,立刻派人调来她丈夫的档案,薄薄的履历表上,居然让他发现了一个泼天的秘密。奶奶的,一对狗男女,伤风败俗,禽兽不如!气愤之余,他又为自己的发现沾沾自喜,不消说她丈夫的名字也出现在那份五一六名单上,仅凭“乱伦”这一条,就可以把她死死地捏在自己的手心里。昨晚一高兴,拎回家两瓶好酒,正好建国在家,便让儿子陪着喝两口。看到爷儿俩高兴,念春也有眼力见,忙不迭地整了一桌好菜。爷儿俩守着好酒好菜,你一杯,我一杯,酒言酒语,信口胡吣,喝得个意乱神迷,干得个酩酊大醉。
然而,此刻的顾浩田,已经清醒如常,没有半点醉意。他掐灭烟头,手捧茶杯,含了一口浓茶,把双脚翘在书桌上,头靠椅背,闭目养神。朦胧中,他似乎又回到双江镇那个夜晚,皎洁的月光下,前面的女人青丝飞舞,衣裾飘飘,裙摆下露出一双小腿,雪白圆润,柔软的丝绸紧紧贴在身上,凹凸起伏…。尽管他的脑袋里充满了邪念,尽管他的下腹隐隐发胀,但他非常清楚,今天,他没醉,一点也没醉。他不会再犯和上次一样的错误,鱼没吃到,反沾了一身腥,弄得个身败名裂。如今他大权在握,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像猫捉老鼠那样,抓了放,放了抓,直到这个女人俯首帖耳,乖乖就范。
“嘟嘟”,有人敲门。
“顾队长,人带来了。”
顾浩田缩回双脚,放下茶杯:“带进来。”
“进去!”门开了,一个女人被推搡了进来。
顾浩田走到门口,对来人交代了一句:“好,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叫你。”随即,他关上房门,转身拉过一张椅子,对神情惶恐的女人说:“你别紧张,坐。”
女人一言不发,轻轻坐下,眼帘低垂,目光投向足尖。
顾浩田双手环抱于胸,眼睛斜睨,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俺的个娘来,一晃快二十年了,她咋养的,还像画片上的仙女一样,那么白,那么嫩,那么好看,那么撩人。他突然感到口干舌燥,便转回到桌旁,咕嘟咕嘟,一气灌了几大口浓茶,籍以压抑身心的骚动。
稍事平复后,他翘起后臀,斜靠桌沿,开口问道:“你叫啥名字?”
“虞梦兰。”
“龚逸凡是你啥人哪?”
“我丈夫。”
“噢?你丈夫。你知道他是一个五一六分子吗?”
女人依旧垂着头:“不知道。”
“不知道?那俺告诉你,有人揭发,他参加了五一六反革命集团。”
女人坚定地答道:“不可能。”
“为啥不可能?”
“逸凡只是一介书生,胆小怕事,从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
“哼哼,说啥哩,他胆小怕事?说给鬼听,鬼都不信。”顾浩田一声冷笑:“俺问你,龚敖天是你什么人?”
女人猛地一惊:“龚敖天?”
“对呀,龚家坳大名鼎鼎的土匪头子龚三爷,你不会不认识吧。”
女人深深地埋下头,消瘦的肩头微微颤抖:“他,他是我丈夫的父亲。”
“这么说,龚敖天是你的公公了?”
“嗯。”
“好,很好。俺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和龚逸凡啥时候成的亲?”
“1952年。”
“说具体点。”
“嗯,1952年春节。”
“呵呵,52年春节,有点意思,有点意思。”顾浩田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侧身拿起桌上的一张纸,一字一句地念道:“龚逸凡家庭主要成员,长女,龚畹香,1952年6月1日出生。”紧接着,他把脸凑到女人面前:“你说说看,你俩成亲才4个多月,咋就把孩子生出来了呢?”
“我…。”女人嘴唇哆嗦,欲言又止。
“哼,俺料你也说不出来。”顾浩田恶狠狠地说:“那个龚三爷,不是你的公公。你是他的小老婆。你的大女儿,是你和龚三爷的孽种,对不对?”
女人惊恐地抬起头,尖声叫道:“你胡说!我不是,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俺胡说?”看到女人惊慌失措的可怜样,顾浩田油然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他微微一笑:“你认识俺吗?”
女人睁大迷惑的双眼:“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你仔细瞧瞧。” 顾浩田再一次把脸凑近女人。
女人躲闪,依旧摇头。
顾浩田的面皮抽动了两下,似笑非笑,把右手伸到女人眼前。
“你是…?是你!” 女人似乎看到了鬼,立马脸色煞白,神情崩溃。
“不错!就是俺。”顾浩田洋洋得意:“你骗得了别人,骗不过俺。想不到啊,一个土匪头子的小老婆,先跟了老王八,又跟了小王八…”
女人猛地站起身,充满泪水的双眸冒出怒火:“你无耻!”
“好,好,骂的好。”顾浩田拍了两记巴掌:“俺无耻,那你呢?你那叫啥?乱伦!如果俺把你的事说出去,可就有好戏瞧了。锣鼓一响,大丫头上场。俺可就知不道咧,她管你丈夫叫爹呢,还是叫哥?哈哈哈…”
恶毒的羞辱,狰狞的狂笑,居然让女人收敛了怒气。她左右环顾了一下,平和而冷静地问道:“你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
女人超乎寻常的冷静,倒把顾浩田搞蒙了。本以为她会哭、会闹、会撒泼、会抱着他的腿求饶,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发出如此一问。说实话,他还真没想好想干什么,至少不是现在!
他挠挠脑袋,嘻皮笑脸地反问道:“你猜猜看,俺想干啥?”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只知道…,”女人目光凄楚,凄楚中流露出一丝嘲笑:“我死了,你就什么都干不了了。”
没待顾浩田反应过来,女人拔腿向门口冲去。顾浩田张手要拦,哪知女人身形一变,绕过书桌,冲向另一扇门,一扇通往五楼阳台的门。
阳台门没关,女人冲到阳台上,奋身向下扑去。
女人的举动,全然出乎顾浩田的意料,看似柔弱的她,性情竟如此刚烈。他来不及多想,急步赶上,一把拉住女人的后衣襟。女人反手相搏,拼命挣扎。惯性之下,二人撞向阳台栏杆。木头栏杆业已腐朽,无法承受生命之轻,呻吟未尽,颓然崩塌。
一个女人,一个男人,纠缠在一道,从高高的5楼一坠而下,落向那片承载人世间一切苦难的沉沉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