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清暴徒大开杀戒 鹤蚌争渔翁得利
(1)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又一个灿烂的黎明,被圣歌般的《东方红》唤醒。五彩霞光,洒向位于梅岭之巅的三江大学天文台。一夜秋露,为苍白的拱顶涂抹了一层晶莹的嫣红。
两个大男孩,仰卧在湿漉漉的水泥屋顶,一边吃着早点,一边悄声说着话。
“再来一块烧饼。”常乐天把军用饭盒扔给彭晓光。
“不啦,我吃饱了。”彭晓光拍拍肚子:“哎,乐天,这儿安全吧?”
“废话。离战场十万八千里,能不安全吗?”
“十万八千里,那你他妈来这儿干嘛?”彭晓光一个翻身,撑起两肘朝远处看了看:“这么远,什么都看不见。光听响啊?”
“小子,你等着瞧好吧。”常乐天咧嘴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八一八向红暴发动总攻的确切时间,是顾建军透露给他这个当叔的。连日来,八一八频频出手,又是十五万人的公祭大会,又是满街乱窜的兵马车炮,再加上左一个右一个的通令,弦绷得紧紧的,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就算建军不当二报子,乐天也料定大战就在今晨。那种炮火连天、子弹横飞、两军厮杀的场面,乐天只在电影里见过。眼瞅着活生生的龙虎斗就要上演,他哪能在家呆得住,打死他也不干。即便不上战场,瞧瞧热闹也可以过把瘾吧。
奶奶的,乐天盯着彭晓光,心里头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还是他小子过得滋润,想干什么干什么。省直机关造反派看在他父母被关押、房子被查封的份儿上,分给他一间宿舍。如今他光棍一个,玩饿了吃,吃饱了睡,睡醒了玩,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哪儿像自己,成天被爸爸、妈妈管着,再加上乐湄那个小特务,搞得一点自由都没有。前几天,和大院里小哥们一道捣鼓出几把土枪,还没玩两次,就被乐湄告了状,惹来爸爸一通臭骂。在爸爸妈妈联手逼迫之下,不得不缴械投降。要不是昨晚趁爸爸开会时偷偷溜出军区大院,在彭晓光那儿对付了一宿,今天要想出来,门儿都没有。真他妈没劲,哪天部队才招兵呢?再这样熬下去,人都要熬成肉干啦。
乐天怪怪的眼神,看得彭晓光莫名其妙。他翻身坐起,抬手捅了乐天一指头:“哎呀,发什么呆。你有什么妙计,快说。”
乐天回过神,信口道:“急什么急,还早呢。”
“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去哪儿?”
“往前去,找个近一点的地方。”
“你不怕挨枪子儿啊?”
“挨就挨。我问你,今天来这儿干嘛啦?”说罢,彭晓光爬起来:“你怕死,就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吧。”
“好好好,算你狠。”乐天被逼无奈,拉过身边的黄书包,从里面掏出两个皮盒子:“喏,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望远镜?!”
“怎么样?我说的吧,山人自有妙计。”
“从你爸哪儿偷来的?”
“屁话,我想拿就拿,还用偷。不过,”乐天嘻皮笑脸道:“嘿嘿,没敢告诉老爸就是啦。”
“臭小子,那还不叫偷。让你爸知道了,非揭你两层皮不可。”彭晓光打开皮盒盖:“吆,不错么,还是新的。”
“那是,哥们儿够义气吧。”
彭晓光把望远镜举在眼前,朝三大校园望去:“嘿,真清楚。这是哪国造的?”
“唉,亏你还当过几天五纵司令,一点军事常识都没有。这是国产62式,放大八倍,体积小,密封性好,适用于各种恶劣环境。它可是我军目前最好的作战望远镜。”
“那你手上的那个呢?好像挺旧的吗。”
“我这个是淮海战役的战利品,德国蔡司,也是放大八倍。”
“给我瞧瞧。”
“不行!”
“咋啦?你小子刚才还说讲义气呢。”
“不是我不讲义气。我爸把它当成宝,平时都不让我碰。我怕你摔坏了。”
“呦,不就是德国蔡司吗,有什么了不起。我家的照相机也是德国的。坏了赔你还不行吗?”
“那也不行。这个望远镜,是我爸过去在军事学院一个老战友送的。前些时听我妈说,爸爸那个老战友被造反派整死了,死得很惨。我爸抱着它,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没吃饭。”
“妈的,狗日的造反派。”乐天的话,勾起了彭晓光的伤心。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喃喃道:“我爸我妈他们一点消息都没有,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呸,别胡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没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放出来了。”乐天小心翼翼地取出皮盒里的德国望远镜,匍匐在水泥地上:“来吧,别瞎想了。让师傅教教你怎么用。”
正当两个大男孩手持望远镜,调整着焦距,前后左右观察着三大校园的时候,他们身后悄悄掩过来两条身影。
“不许动!”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乐天吓了一跳。他扭头一看,两个全副武装的大汉紧绷着脸,黑黝黝的枪口指着他们的脑袋。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大汉厉声喝道。
乐天定了定神,眼珠一转,张口反问:“你们是什么人?口令?”
“除暴。回令?”
“安民!”
“哦,是自己人。” 小胡子放松了下来:“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附中八一八。”
“附中?顾建国你们认识?”
“那还用问,亲着呢。怎么着,你是5311厂的?”
“不错。”
“那你肯定认识顾浩田了。他是我堂姐夫,他家的双胞儿子喊我叔。”
“吆喝,你小子人不大,辈份儿倒不低。”
“这算什么,在老家,还有白胡子老头喊我爷爷呢。”
“妈的,刚说你胖,你就喘上了。”小胡子笑着把枪背回肩上:“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干什么?军事秘密。”乐天故作神秘地笑笑,随即扬了扬手上的望远镜:“不过,我不说你们也猜得到,一句话,你们干什么我们干什么。”
看到乐天手中的望远镜,听到乐天大不咧咧的回话,小胡子愣了一愣,拉过身边的同伴,两人嘀咕了一阵,转身道:“那好。你们就在这儿呆着。注意,不准暴露目标,不准干扰我们的工作。”
“没问题。保不定,你还需要我们帮忙呢。”
眼瞅着那两个大汉攀上天文台拱顶,彭晓光抹了一把冷汗,附在乐天耳边悄声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八一八武卫连的。”
“你怎么知道?”
“看看他们的枪,崭新的56式半自动,还有他们背着的高倍望远镜和报话机。除了八一八武卫连,别人趁不起。老子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们是来搞战场侦察的。”乐天朝上努努嘴:“你看,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家伙,枪上装着瞄准镜,说不定他是狙击手呢。”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口令?”
“嘿嘿,我说要来看热闹,顾建军告诉我的。”
“妈的,臭小子,真有你的。”彭晓光钦佩地捅了乐天一下,抬头看了看趴在天文台拱顶上的两条身影,接着问道:“乐天,你说,今天这一仗,你希望哪边赢?”
“什么希望不希望,战场上凭实力说话。这一仗,八一八必胜无疑。你呢,你希望谁赢?”
“我?妈的,反正都不是好东西,狗咬狗,两嘴毛,谁死了都活该。”
“你他妈小声点儿。”
话音未落,乐天看到远处升起一颗火红的信号弹:“快趴下。开火了!”
(2)
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反之亦然,有其子必有其父。此时此刻,儿子忙着看热闹,当老子的也没闲着。
八一八发起进攻的信号弹刚落,常元凯就已经赶到王副司令的办公室,“笃笃”,敲响了房门。
“进来。”
推门入内,常元凯看到王副司令侧着脸,正在打电话,便自觉地停住脚步。
“是,是。请司令员安心养病,这边有我。嗯…,不错,我和司令员、政委的看法一致,对,对,就是这句话,坐山观虎斗。好,你放心吧。我们保证,全力以赴,不折不扣地执行军委命令。我这就准备开会,把任务布置下去。行,行,一言为定,等你回来,咱们喝个痛快。…哈哈,比就比,输了不准赖皮。好,就这样,我挂啦。”王副司令笑呵呵地放下电话,转过头,看到肃立在门口的常元凯,似乎料到他来的目的,张口便问:“老常,打起来了?”
“是,八一八开始进攻了。”
“走,到作战室去。”
军区司令部作战指挥室里,云笼雾罩。几个值班参谋抽着烟,喝着茶,正在议论两派打仗的事,一个个有说有笑、幸灾乐祸的样子。看到王副司令和常副参谋长闯进来,他们立马放下茶杯,掐灭香烟,敛容屏气,变得紧张严肃。
“笑啊,怎么不笑啦?”王副司令板起面孔:“两派武斗,老百姓遭殃。你们倒好,不去想想办法,尽量减少群众伤亡,还在这里嘻嘻哈哈。妈了个巴子的,你们算哪门子军人?”
王副司令好骂人,军区上下无人不晓。而作为首长身边参谋们,更了解首长的脾气和秉性。他们知道,不怕老王头开骂,就怕老王头不说话。若是看到他黑着老脸,一声不吭,十之八九,有大事发生啦。今年年初,王副司令连着半个月一付死相,莫说底下的人,连司令、政委都不搭理,坐禁闭似的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过后人们才听说,他那个一起爬雪山、过草地的老同乡、老战友、堂堂东海舰队的司令员,在自家人的批斗下,不明不白地“跳井自杀”啦。反之,老王头一旦张嘴骂人,说明他心情不错,骂得越凶,心情越好。对参谋们而言,只要听习惯了,首长口中的“妈了个巴子”,不过是个感叹词,就像京戏里铜锤花脸那一声“哇呀呀”。因此上,尽管首长板着脸,可那悦耳动听的“妈了个巴子”一出口,大家便把心放回到腔子里。
一个年轻胆大的参谋“啪”地一个立正:“报告首长,作为人民的子弟兵,我们理应出现在保护人民群众的第一线。但没有上级命令,我们只能干坐着,干着急,有劲也使不上。”
“妈了个巴子,你还有理啦。好,老子这就给你下命令。”
“是!”
“你马上赶到三江大学,站在两派中间,向他们喊话,命令他们停止武斗。”
“首长, 我…”
“怎么着,怂啦?还他妈的理应,理应什么?说得好听,你去呀。”
“首长,咱不能做无谓的牺牲啊。”年轻参谋哭笑不得,只好赖皮。
“哼,算你这句话还靠谱。为人民的利益牺牲,重于泰山。但我们不能死在派性斗争的枪口下,死了白死,轻如鸿毛。什么时候下命令,下什么命令,上级自有上级的考虑。你以为只有你想到人民群众,上级领导都是吃干饭的?”
“首长,我错了,我…”
“行啦,老子没时间听你做检讨。听着,马上传达军区司令部的命令。”
“是!”
“通知省军区和6401部队,让他们的司政后主要领导来军区开紧急会议。还有,通知军区政治部、后勤部和干部处,让他们的领导一起来。告诉他们,谁也不准缺席,老子要亲自点名。”
“是!”年轻参谋嘴上应是,人却笔挺挺地站着,纹丝不动。
“去呀,你他妈的还等什么?”
“报告首长,您还没说开会的时间。”
“妈了个巴子的,把老子都气糊涂了。”王副司令自我解嘲地骂了一声,转头向常元凯问道:“老常,按你的估计,那边的仗,什么时候打完?”
常元凯自然明白首长的意思,毫不迟疑地答道:“如果是于海指挥,不会太久,一个上午就够了。”
“哼哼,于海。这小兔崽子,老子以后再找他算账。这样吧,会议定在下午两点。”
“王副司令,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封锁线,万一省军区和部队首长们过不来,怎么办?”年轻参谋又发一问。
“敢?!”王副司令眼睛一瞪:“让他们带上兵,给我闯。老子倒要看看,谁敢阻拦解放军。”
“是。”年轻参谋立正敬礼,转身就走。
“你们几个,”王副司令指着另外几个参谋说:“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准备去。”
“是!”参谋们立正敬礼,虽然搞不清首长让他们准备什么,却也不敢多问,带着一肚子狐疑,走出作战室。
“老常,今天下午的会议,你也参加。”
“是!”刚才王副司令打电话时,常元凯耳朵里听到了只言片语,估摸着是好消息,便试探性地问道:“王副司令,是不是上面有什么新精神?”
“不错。军区党委送上去的那个报告中央军委很重视。司令员电话里说,军委办公厅草拟了一个文件,严禁任何人以任何借口抢夺人民解放军武器、装备和各种军用物资,已经抢走的,必须立即上缴。过两天,这个命令要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的名义下发。司令员在电话里表扬了你,说这件事有你一份功劳。”
常元凯苦笑道:“唉,丢了军火库,上级不处分就算烧高香了,还谈什么功劳。”
王副司令手一摆:“一码归一码,即便以后追究责任,也轮不到你头上。收缴武器这件事不能拖,越拖麻烦越多,你要尽快拿出一个方案。另外,我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中央要求解放军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进行三支两军 。可我们没有完全理解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精神,只是象征性地派出少量军管小组,并没有把领导权拿到手上。军委首长对这种轻描淡写的三支两军很不满意。司令员要求我们,立刻派出干部战士,对大学、中学的学生进行全面军训,同时,从军区、省军区和野战部队抽调大批干部,组成各级军管会,从上到下实施军事管制,尽快平息各地的混乱状况。”
“太好了,是不能再乱下去了。”常元凯喜形于色。
“不错,他们也蹦跶够啦,该咱们出手了。”
常元凯略带惋惜地说:“咳,早点这样多好,今天就不至于…。”
王副司令顿时面露不快,打断了常元凯的话:“哼,什么叫早点这样?你呀,毛主席的书是怎么读的。主席说过,矛盾要暴露,问题才能解决。就连普通老百姓都知道,脓包不熟透,不能挑破。”
“首长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担心,这一仗下来,怕是要死不少人哪。”
“死几个人怕什么?书生气十足。老子还怕他不死人呢。”
看到王副司令眼缝中冒出的凶光,常元凯心里一哆嗦。战争年代,他就被人批评过“书生气十足”,到了今天,依然故我。当了多年的参谋长,他当然知道三支两军所面临的被动局面和不利因素。如今解放军夹在两派中间,进退维谷,首尾难顾。两派手中都掌控了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人马,两派身后都有不敢惹、也惹不起的政治靠山。想从他们手里把权力拿回来,无疑虎口夺食。就拿孟庆元和他的红暴来说,他们控制的三江大学,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俨然一个武装到牙齿的独立王国,要想对他们实施军训、军管,比登天还难。除非…
“老子还怕他不死人呢。”
猛然间,常元凯似乎明白了王副司令话中的含义。三支两军,首当其冲,要扬威立万。而扬威立万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杀一儆百,拿人头祭刀。这一仗下来,要么红暴完蛋,要么两派俱伤。可无论谁胜谁负,两派手上都染上了鲜血。自古杀人者偿命,如此一来,两派的小辫子都抓在解放军手里。有了这张王牌,我们可以变不利为有利,变被动为主动,以惩治杀人凶手为名,想抓哪个抓哪个,以追究责任为由,想整谁整谁。到那时,解放军三剑齐发,收缴武器弹药,对各单位施行军管,对学生进行军训,岂不易如反掌。想到这里,常元凯心里冒出一股寒气,却也不得不服。要论搞政治,和司令、政委、王副司令这些老军头相比,自己还是个新兵蛋子,差得太远啦。
“首长批评得对。”常元凯不敢直视王副司令的目光,低着头说:“今后我要向首长学习,认真读毛主席的书,深入领会,活学活用。”
“得啦,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套,老子听不惯。”
常元凯脸色尴尬,连忙解释道:“王副司令,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跟了首长这么多年,首长应该了解我。要说打仗,我或许还能为首长出点主意。可搞政治,我实在没有经验,生怕一步踏错。”
“糊涂!军事和政治有区别吗?军事上有战略战术,政治上也要有战略战术。战略上,我们讲究光明正大。可在战术上,你不能搞光明正大,要使用各种计谋手段,其目的是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王副司令提高了嗓音:“妈了个巴子的,有人仗着有后台,铁了心的反军乱军,到处杀人放火,唯恐天下不乱。而那个军委十条,又给我们戴了紧箍咒,让我们动弹不得。你是参谋长,你给老子出个主意,我们该怎么办?”
常元凯心领神会,立刻答道:“欲擒故纵,假借他手。”
“哎,这就对上号了。不过,你也就是这么说说,老子也就这么听听,心里有数就行了。”
“是,首长放心,这个我懂。” 常元凯自然明白,这种借刀杀人、渔翁得利的手段并不光彩,除了傻子,谁也不会把话端到明面上来。
王副司令点点头,面色沉重地说:“咳,于海毕竟是部队里出去的,过去也帮过咱们不少忙。说实话,老子还真怕那小子大开杀戒。死人太多,他就不好收场了。”
“我想,于海还不至于那么蠢。”
“那就看他的造化了。武斗现场有你的人吗?”
“有。我让警卫营派出了几个观察哨。”
“怎么联系?”
“步话机。终端设在司令部通讯处。”
“走,咱们也瞧瞧热闹去。”
(3)
此刻的三江大学,果真热闹得紧。
八一八在路口排开十几门大炮,一通狂轰滥炸,炮弹四处开花,阵前硝烟弥漫。然而,这些大炮毕竟是自制的土玩艺,听着吓人,看着热闹,却没有准头,也没有太大的杀伤力。隆隆炮声中,红暴们毫无畏惧,躲在工事后面,撅着被铁沙打破的屁股,朝炮声方向胡乱开枪。
“扯淡,过家家呢,打得什么烂仗?”彭晓光放下望远镜,口气颇像久经沙场的老兵:“乐天,你不是说八一八有本事吗?我看也不咋地吗。”
乐天斜了他一眼:“瞎咋呼什么?懂不懂,这叫火力侦察。你仔细看看,红暴这边都是什么烂枪。毛瑟枪、步骑枪、苏式转盘枪,还有美式卡宾枪。枪型混乱,子弹不匹配,打不了几梭子,弹药就耗光了。八一八这几炮,根本没暴露实力,人也没露头,过一会儿你就知道厉害啦。”
彭晓光不服气,抬头看了看天文台拱顶上的两个人。对八一八的猛烈炮火和红暴的顽强抵抗,他们居然无动于衷,一个拿着望远镜,朝校园里的楼房观望,另一个头戴耳机,手握步话机话筒,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嘿,来了。”
听到乐天兴奋的喊声,彭晓光赶忙端起望远镜,向硝烟弥漫的战场望去。果然如乐天所说,八一八来真格的了。这一次,他们没有开炮,而是出动了推土机和土坦克。两台履带式推土机在前,扬着巨大的铲刀,轰隆隆直奔红暴设在路口的沙包工事。红暴的人慌乱了,所有的枪口对准迎面而来钢铁巨兽。推土机的驾驶室焊了一圈厚厚的钢板,密集的子弹射在钢板上,火星飞溅,只留下浅浅的斑点。十几枚手榴弹扔过去,却被铲刀反弹了回来,在自家阵前开花爆炸。不一刻儿,子弹打光了,手榴弹也扔光了,眼见庞然大物丝毫未损,越来越近,红暴的人乱了阵脚,一个个扔掉枪,抱头鼠窜。推土机喷吐着黑烟,铲刀起处,沙包工事土崩瓦解,转眼变成路边的一堆焦土。这一次进攻,八一八一枪没放,便轻而易举地摧毁了红暴的前沿阵地。
前进道路打通之后,钢铁洪流未作任何停留,直捣三江大学校门。数百名八一八战士尾随而上,端着枪,抬着炮,紧紧跟在土坦克后面。
“哎,奇怪。”望远镜里,常乐天发现红暴的举动有点蹊跷,不由得叫唤了一声。
“怎么啦?”彭晓光扭头问道。
“你看,大学门口的工事里,本来有好几挺机枪,是不是?”
“是啊,我早就看到了,好像有两挺是马克沁重机枪呢。”
“吆,不错吗,你还知道马克沁。”
“妈的,你小子,看不起人。《夏伯阳》看过吧,他在马车后边架一挺马克沁,单枪匹马的,闯进敌人的阵地。”彭晓光侧过身,双手一伸,好像握着机枪手柄一般:“嘟嘟嘟嘟,对着白匪开火,一扫就是一大片。”
乐天嘲弄道:“噢,合着你从电影里学来的。”
“你管我从哪儿学的呢。废话少说,有什么奇怪的?”
“你再看看,机枪呢?”
彭晓光刚才光注意八一八进攻的推土机和土坦克了,听到乐天的话,连忙把望远镜对准三江大学校门,看到红暴的人正拖着机枪,慌手慌脚地往教学大楼方向撤退,禁不住骂道:“妈的,这叫什么事?打都不打,就这么溜啦。”
乐天也觉得纳闷,从八一八发起进攻到现在,不过半个来小时,红暴两道防线失守,而且大门防线是主动弃守的。是他们害怕了呢,还是这里面隐藏着阴谋?想到这儿,他抬头看了看拱顶上的两个人。那个拿望远镜的小胡子似乎根本没朝大门方向看,而是把望远镜对准了距离大门百米开外的教学大楼,一边观察,一边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
他连忙调整望远镜,也朝教学大楼看去。奶奶的,果真有名堂。教学大楼的窗户里,晃动着森森鬼影,沙包掩体后面,隐藏着幽幽枪口。他把望远镜上移,更是大吃一惊,原来空荡荡的楼顶,现在架上了十来挺轻重机枪。
“哎,乐天。你快看,那两座楼。”彭晓光指着校园柏油路两侧的楼房大声喊道:“上面都有机枪。”
乐天顿时想明白了,从校园大门到教学大楼只有一条柏油路,怪不得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都被砍得只剩下光溜溜的躯干,原来红暴把主战场摆在这里。防守者居高临下,视野宽阔,敌人来犯,可三面夹击,是一块易守难攻的好阵地。
“喂。”乐天急忙朝拱顶上的小胡子喊道:“暴徒要依托地形打伏击,你们可千万不要上当。”
小胡子侧过头,瞅了乐天一眼:“嘿,小子。行吗,还能看出点门道。放心吧,我们武卫连不是吃素的。”
既然小胡子如此信心满满,乐天知道他们早就有所准备,就不再吭声了。他听爸爸说过,于海叔叔脑瓜子活络,作战经验丰富,是个难得的参谋人才。这场仗,战场地形不利于进攻,于海叔叔会怎么打呢?强攻吧,伤亡太重。智取吧,无处下手。他怀着一颗忐忑好奇的心,把望远镜对准了校园大门。
校园门口,八一八的推土机再一次发威,三下五除二,迅速地清除了障碍。四部解放牌大卡车飞驰到大门围墙一侧,跳下来一群头戴钢盔,身穿绿军装,手持各种武器的八一八战士。乐天看得出,八一八的王牌武卫连出动了,因为他们不光武器好,还从车上搬下来六门迫击炮。几分钟后,三辆土坦克排成品字形,轰隆隆地开向教学大楼。二十几个武卫连战士猫着腰,端着枪,躲在品字形中央,依托坦克作掩护,缓缓地向前推进。
他们真要强攻?就这么点兵力,不是去送死吗?乐天暗道。
果不其然,当土坦克群进入伏击圈四十来米,两侧楼房枪声大作,雨点般的子弹射向柏油路中央,压得武卫连战士匍匐在土坦克后面,不敢冒头。就在这时,乐天听到天文台拱顶传来呼叫声:“二号报告,二号报告。…方位0400,坐标232、148,距离150,敌机枪掩体两个。方位…”
连续的呼叫声中,迫击炮弹呼啸而至,落在两侧楼房屋顶,炸成一片火海。趁着红暴慌乱,躲在土坦克后面的八一八战士频频现身,将数十枚黑溜溜的东西射进两侧楼房的窗口。转眼间,窗口浓烟滚滚,火舌翻卷。
“妈的,盖了帽啦。”乐天兴奋地大叫一声。他看见两个浑身是火的身影,手舞足蹈,从窗口跳了出来。
“乖乖,厉害。这是什么武器?”彭晓光的声音也有点打颤。
“是枪榴弹,好像是燃烧枪榴弹,我在军区靶场上见战士们打过,可是…”乐天拖着长音,似有不解。
“可是什么?”
“燃烧枪榴弹没什么杀伤力,一般用来扫清阵地上易燃易爆的障碍物。我觉得奇怪,武卫连为什么不用杀伤枪榴弹呢?”
拱顶上的小胡子听到了他们俩的对话,呵呵笑道:“小子,知道的还不少吗。家里有当兵的?”
“我爸就是。哎,我问你,你们为什么不用杀伤弹?”
“我们头头说啦,里面不过都是些毛孩子,教训教训就行了。”
短短几分钟,柏油路两侧的枪声没了,上百条人影从窗户、楼道里逃出来,有的浑身冒烟,有的一瘸一拐,顾头不顾腚地躲进树丛草窠里。八一八的土坦克又开始向前推进,直逼教学大楼。
突然,教学楼门洞里推出来许多汽油桶,接二连三,磕磕碰碰,从水泥台阶翻滚而下,阻挡在土坦克前面。紧接着,楼上投下来几十颗手榴弹,一连串的爆炸声中,汽油桶迸裂,火光冲天而起。八一八骤不及防,冲在最前的土坦克被大火吞噬,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乐天心里叫了一声“不好”,抬高望远镜,看到教学楼顶的机枪群同时开了火。一个高大的身影披着耀眼的阳光,一只脚踏在楼沿水泥墙上,手中端着一挺歪把子机枪。机枪喷射出的火花扫成一个扇面,亮晶晶的弹壳在空中弹跳。
“狗日的,找死。” 只听得天文台拱顶上一声怒骂,随即响起一记清脆的点射。
那个高大的身影晃了两晃,一头从楼顶栽下,落入熊熊大火。
暴徒的顽强抵抗,把八一八激怒了。在战地侦察员的精确指挥下,迫击炮弹一颗接一颗,礼花般地在教学楼顶绽放。大门外的四辆卡车疾驰而来,车顶架着机枪,车厢里蹲着手握冲锋枪的武卫连战士,数十道火舌扫向教学大楼。密集的子弹,破碎的玻璃,在阳光下飞溅,划出一道道晶莹的光。
这一番狂风暴雨般的攻击,直看得乐天眼花缭乱,手心冒汗。他似乎看懂了八一八的战术,先用诱敌之术打掉两翼的埋伏,再用密集的火力强攻对面的教学大楼。只要进攻者在武器上、火力上占据绝对优势,突击强攻,不仅能快速地歼灭敌人,也可以减少自身的伤亡。现代战争,和过去在电影里看到的什么地道战、地雷战相比,已经完全是两码事啦。
“哎,你快看,暴徒投降啦。”
顺着彭晓光的手指看去,教学楼门洞里,摇晃着一面衬衣撕作的白旗。
(4)
经过一夜煎熬,本以为今天两派要打得天崩地裂、血流成河,没想到枪炮声这么快就停了。楼上胆大的老师掀开遮挡在窗前的棉被,偷偷朝外看去,只见教学区那头烟雾缭绕,人影晃动,到处飘扬着八一八的战旗。
午饭时分,宿舍区里开来一辆宣传车,高音喇叭响起激昂的声音。
“请大家注意,请大家注意。现在播放八一八兵团第三号通令,现在播放八一八兵团第三号通令。
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指引下,在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下,我八一八兵团力挽狂澜,一举铲除了为非作歹、穷凶极恶的暴徒,踢开了反军乱军、干扰破坏明都地区文化大革命的绊脚石。这是一场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大决战!这是一次无产阶级革命派的伟大胜利!这是一曲响彻云霄的毛泽东思想的凯歌!
八一八兵团决定,将于今日下午三时,在明都市举行盛大庆祝游行。我们热烈欢迎广大革命群众走上街头,加入我们的行列,和我们一同欢庆胜利。
此外,为了维护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为了防止反革命暴徒死灰复燃,八一八兵团发出红色通缉令,捉拿畏罪潜逃的孟庆元、钟明、欧娴等反动黑手。希望知情者检举揭发,以便尽早将他们缉捕归案,绳之以法。
请大家注意,请大家注意。现在播放八一八兵团第三号通令,现在播放八一八兵团第三号通令…”
随着通令一遍又一遍的播出,水来了,电来了,躲在黑暗里的人们也露了头。
虽然家家户户都打开了门窗,可走廊里、房间里的异味仍未散尽。人们捧着饭碗,聚集在宿舍门外,三三两两,七嘴八舌,茫然,兴奋,还有点不知所措。
“妈。”文漪端着半碗烫饭,筷头拨拉着一块黑黢黢的大头菜,苦着小脸唤了一声妈。
“哎,怎么啦?”梦兰看了看愁眉苦脸的二丫头,不知她又有什么古怪。
“妈,求求你,给我点钱,让我出去一趟吧。”
“外面乱哄哄的,出去干嘛?”
“我…,我出去买肉,我想吃肉啦。”
“二姐,我和你一起去。”雪素也站到文漪身边,小脸苍白,一付营养不良的样子。
梦兰还在犹豫,董瘦竹走过来,拉住雪素的小手,呵呵笑道:“好,好。买肉去,外公也馋死了。老太婆,快掏钱。”
“寄爹,她们这时候出去,你就放心?”
“放心吧,没事啦。你没听喇叭里说吗,决战胜利啦,凯歌奏响啦,普天同庆啦,咱们也该吃肉啦。”
“老疯子,喇叭里是这样说的吗?啥辰光也忘不了吃。喏,给你。”董师母笑骂着,把五块钱揣到老伴手里。
董瘦竹向门口树荫下两个大孩子招招手:“和平,畹香,你们带着妹妹一起去。鸡鸭鱼肉,有什么买什么。”
雪素仰起小脸,甜甜一笑:“外公,你等着,我给你带包烟丝回来。”
董瘦竹爱抚地摸摸雪素的头:“好,好。外公等着,你快点回来哦。”
孩子们兴高采烈,像出了笼的小鸟,蹦蹦跳跳地跑了。
“梦兰哪,咱们也出去买点蔬菜吧。”甘妈一旁道:“晚上总不能光吃肉。你看看,几天没青菜吃,老爷子嘴角都上火了。”
“好啊。”甘妈不说,梦兰也正有这个打算,她转身挽起董师母的胳膊,笑道:“寄妈,要不你也出去散散心。”
“走,再不动动,身子要僵掉啦。”
人一拨一拨地走了,许韵来也按捺不住,说了一声“我到外面转转”,拔腿离去。
看着龚逸凡慢吞吞地收拾众人遗下的碗筷,董瘦竹问道:“逸凡,外面大游行,你不出去瞧瞧热闹?”
“算了吧,我没那个兴致,情愿在家呆着。”
“好,好。唉,屋里去不得,要么,咱爷儿俩手谈一局?”
“好啊,我去拿棋。”
七舍楼前,董瘦竹坐在小马扎上,龚逸凡坐在台阶上。二人之间摆一枰棋盘,噼噼啪啪,开始了两军对垒。
过了个把时辰,许韵来转回来了。看到董、龚二人黑白纵横,鏖战犹酣,便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蹲在一旁观战。
几轮打劫之后,董瘦竹提掉黑阵中的几枚白子。老爷子知道许韵来有话要说,便敲打着棋子问道:“韵来啊,看到了什么?”
许韵来笑笑,一语双关地答道:“一盘刚下完的棋,一盘血淋淋的棋。棋子们以为自己是在慷慨赴义,但在棋手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
“哈哈哈,一场游戏,说得妙极。”董瘦竹捻了捻八字胡,缓缓道:“然而,作为棋手,可曾意识到,自己亦或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董老听似平淡的话,令龚逸凡暗暗称奇。棋手弈棋子,棋手亦棋子,可谓一语破天机。钦佩之余,他的脑海里跳出一句古诗,“诗因缘解堪呈佛,棋与禅通可悟人。”
他低头看了看盘面,把手中的棋子丢到盒子里:“董老,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