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二十四章 探监路巧遇阿梅 共患难方识人心

第二十四章 探监路巧遇阿梅 共患难方识人心

(1)

一辆老旧的长途客车,不断地“叭叭”鸣叫着,在牛车、马车、手推车的空隙间扭来扭去。客车顶上堆放着行李,箱子、箩筐、铺盖卷,堆得老高,一块桐油苫布覆盖在行李上,横七竖八地码了几道麻绳。道路狭窄,坑洼起伏,行李们随着车身左摇右晃,似乎随时都会从车顶上翻落下来。车厢里挤满了乘客,没有空位,过道上还有几个人站着。龚逸凡坐在车尾,身边紧挨着一个10岁光景的男孩。男孩怀里抱着书包,耷拉着头,一冲一点地打瞌睡。

唉,这孩子,昨夜怕是一点也没睡觉。龚逸凡叹了口气,看着身边的男孩,露出一脸的愁容。事先也没有写封信,这么突然把昆昆带去见爸爸,钟大哥会不会责怪?

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且事情说来就来,谁也没有心理准备。昨天傍晚,梦兰从幼儿园接孩子回来,看到一个男孩在家门口转来转去,想进来又有点犹豫的样子。虽然很久没见过面了,但梦兰记性好,一瞅脸庞眉眼,就认出那孩子是钟大哥的儿子昆昆,硬把他拽进了家门。昆昆像是离家出走,看上去又脏又饿。让他洗脸,他就洗,让他吃饭,他就吃,可问他什么都不说,翻来覆去一句话,要去找爸爸。劝他回家,他不听,劝急了,他起身就走,说叔叔告诉我爸爸在哪里,我自己去找,要饭也去。这孩子,心事太重,脾气又太拗。怎么办?不知道昆昆家如今搬到什么地方,他自己又不肯说,想找陈大姐也一时找不到。大人们商量了一下,怕昆昆出事,只好留他在家里过夜。好在隔天是星期日,劳改农场规定会见犯人的日子,便答应第二天带他去看爸爸。

眼瞅着昆昆可怜兮兮的瞌睡样,龚逸凡皱紧眉头,唉,到底出了什么事,把孩子折磨成这个样子。他不愿讲给外人听,想必和他家里事有关系。等一会到了茶场,还是让孩子自己跟他爸爸说吧。

车窗半开,猛地灌进一股浓烟,呛得龚逸凡干咳了几声。他掏出手绢,捂住鼻子,把目光投向车窗外。外面灰乎乎的,很脏乱,很拥挤。那些南来北往的牛车、马车、手推车上,装满了破锅烂铁,堆放着矿石炭渣。像老年间走江湖的镖车那样,车辕边插着彩旗,旗上绣写着各种醒目的突击队名头。然而,旗子都有些残破了,看上去脏兮兮的。那些赶车、推车的突击队员们也没有了昔日的激情和风采,一个个疲惫无力,面黄肌瘦。

亩产万斤,大炼钢铁,三面红旗,超英赶美,迷惑的口号,愚昧的人群,疯狂的脚步,颤抖的大地。龚逸凡看着车窗外一座座黑烟滚滚的土高炉,看着光秃秃的远山,看着荒芜一片的田野,心里充满了苦涩和感慨。大跃进,史无前例的大跃进,已然冲风之衰、强弩之末,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这趟车,他曾经乘过一回,和今天一样,都是到同一个目的地。那是去年,也是秋天,道路两边还是金黄的稻海,远处还是林木茂盛的丘陵。可现在呢?好像经历了一场无情的战火,狼烟遍野,满目疮痍。人们自己都不知道干了些什么,他们辛劳了一年,疯狂了一年,不是在建设,而是在破坏。这个国家到底怎么啦?从上到下,党政军民,居然谎言弥天地自吹自擂,歇斯底里地自戕自残,他们究竟是无知还是病态?

龚逸凡暗自苦笑,要是让他把如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打他个一千次右派、一万次反革命也不冤屈。可是,他过去不敢说,今后更是一个字也不会说。尽管他的心还在,却是一颗了无希望的“灰心”,粘满了拂逆不去的“尘埃”。

(2)

客车转了一个弯,停靠在路边。龚逸凡叫醒了身边的昆昆,拉着他下了车。他们没有带行李,每人背了个书包。客车丢下他们,吐了一口黑烟,又哼哼唧唧地开走了。

龚逸凡左右环顾,认准了方向,领着昆昆走向马路旁的一条岔路。路是黏土路,昨夜刚下过雨,路面泥泞不堪。没走几步,鞋底子上就粘了一层厚厚的泥巴。

“龚叔叔,我肚子疼。”
“要上厕所吗?”
“嗯,要。”
“好,你忍一下,前面不远有一座庙。”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庙门口。庙是关帝庙,供奉武圣关云长。门前一座石坊,上书“万代瞻仰”。进门一座大殿,檐下横悬匾额,镌刻“神勇”二字,落款大清乾隆。殿前台阶上盘腿坐着一位年迈老道,腰杆挺得笔直,怀里搂一柄马尾拂尘,闭着眼睛晒太阳。

龚逸凡走向前,低声道:“对不起,道长,打搅您的清修了。”
老道睁开双目,眼神精光四射。
“这孩子闹肚子,可否借用一下厕所?”
“殿后向左,施主请自便。”
“多谢道长。昆昆,把书包给叔叔,你快去吧。”

老道手捻胡须,注视着龚逸凡,缓缓道:“施主看着面善,可曾来过这里?”
龚逸凡笑着说:“道长好眼力。去年我来过一次,在关帝爷前敬过香。”
“哦,施主乃故地重游。倘若施主想还愿,请随贫道入殿。”老道说罢,立起身,拂尘一摆,径直走进殿门。

大殿正中,矗立着一个硕大的木雕神龛,内塑身着帝王龙袍的关羽坐像。关帝爷依案而坐,面如重枣,目若朗星,剑眉刺鬓,一手揽长髯,一手持《春秋》,看上去勇猛刚毅,肃穆端庄。关帝身后二神侍立,左为义子关平,右为捧刀周仓。

不知道为什么,从门口走进大殿,龚逸凡就感到有点怪怪的,怪在哪里,一下子想不出来。当他适应了大殿里的阴暗,看清关羽身后的周仓,方才一愣,咦,关帝爷的刀变了。他恍然大悟,晓得怪在哪里了。上次来,大殿门口有铸铁香炉一座,铁鹤一双,大殿内有青龙偃月刀三把。庙里的道士告诉他,横置在特制木架上的两把大刀,一重300斤,一重250斤,都是同治年间打长毛时乡绅们捐造的,还有一柄精钢刀,重82斤,明洪武建庙的时候就有了,一直持在周仓手中。而现在,这些铁家伙都不见了。关帝爷殿前的铸铁香炉变成一条饮马用的石槽,周仓手里的青龙偃月刀变成了一柄唱戏用的木头刀。人高刀矮,比例失调,看上去滑稽可笑。

老道走到关帝坐像前,从香案上拈起三根细香,对着蜡烛点燃了,转身递给龚逸凡:“施主,请。”
龚逸凡手持焚香,弯腰三拜,把香插在香案上的陶土香炉里。他猜到庙里的铁器都被搜去大炼钢铁了,可还忍不住调侃一番,笑问道:“道长,在下有一事不明。”
“施主请讲。”
龚逸凡指着周仓手中木刀说:“关帝爷过关斩将,全凭一把青龙偃月刀,缘何他老人家改用木头刀啦?”
老道神色坦然,似笑非笑,回应道:“施主明鉴,为了消灭帝国主义,关帝爷也要施舍。”
“哦,此话怎讲?”
“钢铁元帅升帐,诸神让位。施主可曾看到路边标语,藏一根铁钉就是窝藏一个反革命,交一口铁锅就是消灭一个帝国主义。”
听了老道的话,龚逸凡陡然大笑:“哈哈,这几把大刀何止可铸上百口铁锅。照道长的说法,交了关帝爷的刀,可以把全天下的帝国主义都消灭了。”
“贫道乃借话说话,施主见笑。”老道依旧神色自若,缓缓道:“至于交不交,那是人间事,顺者生逆者亡,贫道无奈,只得顺时应人。至于灭不灭,那是神灵事,天机玄奥,贫道不敢妄议。至于铁刀木刀,施主又何必拘泥执着,关帝爷尚且一具木胎,心无其心,形无其形,物无其物,唯见于空罢了。”
老道言简意骇,令龚逸凡肃然起敬。他收起了一颗玩笑心,拱手说:“在下唐突了。道长果然精通玄理,晚生受教。”
“施主过誉。”
“道长。”龚逸凡从裤兜里摸出两元钱:“这是在下的一点香火钱,请…”
没待龚逸凡把话说完,老道拂尘一摆:“施主有心即可,不必破费。贫道明日将灭烛封门,云游四海去也。”
“怎么,道长要离开这里?”
“正是。徒儿们都被拉去开矿、砍树、炼铁,庙里只遗贫道一人。老朽年逾古稀,筋力疲衰。眼下,灶无可燃之柴,缸无隔夜之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四海云游,了残生于青山绿水。”
龚逸凡听得心酸,低声劝道:“道长,这钱您还是收下吧,路上或许用得着。”
“如若施主慈心施舍,请施舍贫道几个馒头吧。”
“好。”龚逸凡想也不想,打开书包,取出四个黑面馒头,连同两元钱一道,放在香案中央空空如也的供盘上:“道长,对不起,这些馒头本是带给一个朋友的,我们去看他一趟不容易。只能分给道长这么多了。”
老道两手相抱:“施主宅心仁厚,善哉,善哉。”

“龚叔叔,我好了。咱们走吧。”钟昆静悄悄地回来了。
“好吧,我们走。道长,就此别过,有缘再会。”龚逸凡亦拱拱手,转身离去。
“施主且留步。”
龚逸凡停下来,回头望着老道。
“古人云,来而不往非礼也。贫道亦有一物相赠,望施主笑纳。”老道将拂尘担在肩上,从香案下取出一个黄绸包,缓缓揭开,里面是一卷古朴陈旧的线装书:“此乃《道德经》,想必施主听说过。”
“听说过,《道德经》是道家经典,老子李耳所著。”
“施主可曾拜读?”
“涉猎而已,不甚究其精义。”
“那么,施主可否知道,此经为何称作《道德经》?”
龚逸凡想了一想,面带羞愧地笑道:“在下愚鲁,还望道长赐教。”
“善哉,善哉。青牛函谷,真言五千,名曰道德,玄之又玄。贫道观施主乃有缘人也,且为施主破题则个。”老道拂尘一摆,一字一顿地说:“道德,道德。道者行也,德者得也,行道而有所得之谓也。然名虽为得,实无所得,皆以无心无欲得之虚,以不得为得得之实,故曰无为,曰守柔。贫道将此经赠与施主,施主若能意合神会,当生自在心,受用无穷也。”
听着老道绕口令般的一番说教,龚逸凡似懂非懂,双手接过老道之赠,鞠躬道:“多谢道长赐经,晚生必当细细研读。”

(3)

离开了关帝庙,走着走着,龚逸凡突然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那个老道是不是有点神通,要不然,自己的书包捂得严严的,他怎么知道书包里有馒头?

他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张望了一眼。庙还是那座庙,只是显得孤零零的,坊前殿后的森森古柏都不见了。看来,那些数百年高龄的古树们也去支援大炼钢铁了。远远观去,荒草环绕着一些深深浅浅的土坑,坑里积满了浑浊的雨水,映照出昏黄的日头。唉,刀没了,树没了,道士们也作鸟兽散,再过几年,这里怕是一片废墟了。

雨后的黏土路,真难走。鞋底粘满了泥巴,甩也甩不掉,越积越厚,让人觉得有几十斤重。时不时,他们要停下来,找块石片,相帮着把鞋底的泥巴刮掉。就这样步履艰难地行进了半个小时,龚逸凡听到身后传来“呱唧呱唧”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一个年轻女子,身背竹篓,赤着双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女人身后,还紧跟一条深褐色的大狼狗。不难看出,那女人和狗的行进速度,要比他们快得多。

龚逸凡拉住昆昆,闪在一旁,为女人和狗让路。待女人擦身而过,龚逸凡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姐,是去白云山茶场吗?”
女人停下来,狗也停下来,两双眼睛警觉地看着路边的男人和孩子。
“大姐。”龚逸凡以为女人没听清,改口问道:“这里去白云山茶场还远吗?”

女人没回答,睁大一双丹凤眼,上下打量着他。那条大狼狗仿佛动了怒,咧嘴露出锐利的牙齿,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吠狺。昆昆看到狗的凶相,有点惧怕,躲到了龚逸凡身后。

“阿郎,不叫。”女人突然开口,呵斥住蠢蠢欲动的大狼狗,眼睛依旧盯着龚逸凡,问道:“你…,可是逸凡大少爷?”
糯糯的乡音,令龚逸凡一惊,他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女人,虽然又黑又瘦,却透着清秀,看上去似曾相识,他迟疑道:“你是…?”
“大少爷。”女人很兴奋:“我是阿梅。”
“阿梅,你是阿梅。”龚逸凡情不自禁,高声欢呼:“太巧了,真是太巧了。阿梅,可算找到你啦。”

这个女人正是来自涓山的季雪梅。她到白云山茶场探望陈抱一,不期在途中遇到了龚家大少爷。听到龚逸凡的欢呼,她不觉感到困惑:“大少爷,你说什么?你找我?”
“是啊,我找你。呵,不,不是我,是逸尘让我找你,都找了三年了。”龚逸凡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
“二少爷?他在哪里?”
“他在香港。是他听说你流落在明都一带,写信让我找你。”
“二少爷。”季雪梅口中喃喃:“他怎么知道?他为什么找我…?”
“这还用问吗?你是阿爸的义女,咱们是一家人哪。”
泪水顿时涌满双眸,季雪梅的话音有些发颤:“一家人,是一家人呢。大少爷,二少爷信上还说什么了吗?”
“别的没说,只说找到了你,马上写信告诉他。阿梅,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我也去白云山茶场。”
“喔,这么说,咱们同路。”龚逸凡突然顿了一顿:“哎…,阿梅,你去哪儿干什么?”
“我…。”季雪梅乍遇龚逸凡,没有心理准备,一时不想细说,便依她眼下的身份,随口答道:“我去看我的丈夫。大少爷,时间不早了,咱们得赶路,边走边说,好不?”
“好,边走边说。不过,阿梅,你可不要再叫我大少爷了,让外人听见了不好。我比你大,你是我的妹子,叫我哥吧。”
“好,逸凡哥。”
“哎。”龚逸凡笑着回应,抬脚要走,没想到鞋子被地上的烂泥粘掉了。
看到他金鸡独立摇摇晃晃的狼狈相,季雪梅连忙扶住他,咯咯笑道:“逸凡哥,你们这么走可不行。把鞋脱掉,光脚走,就不会粘那么多烂泥了。”

依照季雪梅的法子,龚逸凡和昆昆打了赤足,把鞋拎在手上,走起来果然轻松了许多,但还是跟不上阿梅的速度。季雪梅走在前面,扭头看到他俩越落越远,不得不停下来等他们。

“逸凡哥,还走得动吗?”
“还行,还行。”龚逸凡气喘吁吁。
“累了就歇一会儿,别把孩子累坏了。逸凡哥,小少爷多大了?”
“噢,你问这孩子,他不是我的儿子。他叫昆昆,我带他去看他爸爸。昆昆的父亲是我的老朋友。”
“喔,是这样。昆昆,累不累,要不要喝口水?”
昆昆把目光转向龚逸凡:“叔叔…。”
“昆昆,你要口渴就喝吧。”
季雪梅蹲下身,把背篓冲着昆昆:“孩子,来,背篓里有一个大竹筒,里面是水,你自己拿吧。”

龚逸凡站在一旁,看着昆昆从背篓里取竹筒,发现篓里装满了东西,肥皂、牙膏、草纸,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和干荷叶裹着的包包。他暗自寻思,这背篓的分量可不轻,换作自己,走不了多远,肯定累趴下了。

猛然,他生起了一个疑问,脱口问道:“阿梅,你是怎么来的?刚才在车上没看见你呀。”
“噢,我走来的。”季雪梅回答得很轻松。
“走来的?”龚逸凡诧异不已:“你从明都走到这里?”
“是啊,也不太远,我每个月都要走一遭呢。”
龚逸凡心里纳闷,她为什么不乘车?可看到阿梅憔悴的面容,单薄消瘦的身子骨,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便猜到她过得艰难竭蹶,买不起车票,不由得感叹道:“唉,苦了你了。这么远的路,我们乘车都要两个小时,有80多里地吧。”
“差不多,我半夜离家,到茶场刚好下午两点。”
“走这么远的夜路,你不害怕?”
“不怕。”季雪梅抚摸着依偎在身旁的大狼狗,信心十足地说:“有阿郎跟着,谁也不敢招惹我。”
“阿姨,谢谢,我喝好了。”昆昆把竹筒的布塞塞好,放回竹篓。
“昆昆,我是你叔的妹子,照理呢,你该叫我姑。”
昆昆很懂事,立马接口道:“谢谢姑姑。”
“哎,好孩子,不用跟姑姑讲客气。”季雪梅站起身,指着前方说:“逸凡哥,看到前面山头上的字吗?”

龚逸凡抬头看去,远处一片起伏的山岭,最高的山峦上可见四个巨大的白色数字:2500。他记得,去年来的时候,上面的四个数字是1070。这组新数字,是今年中央提出的钢铁指标,年产2500万吨钢铁,比去年翻了一番还要多。去年一个1070, 已经把全国折腾得精疲力竭、人仰马翻,而这个2500,又会给老百姓带来什么?龚逸凡摸了摸身上的书包,除了送给老道的,里面还有十几个黑面馒头。他忧心忡忡,再这样胡搞下去,恐怕连这黑面馒头都没得吃了。

“逸凡哥,你们加把劲,前面就快到了,还剩下不到五里路。”季雪梅整了整背后的竹篓,一马当先,走在了前头。阿朗像一个忠诚的卫士,一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龚逸凡和昆昆一步一滑,尾随着女人和狗…。

(4)

白云山茶场就在白色的2500脚下,没有围墙,也没有铁丝网,只有十几排兵营一般的红砖瓦房。房屋整齐划一,呈阶梯状,沿山拾级而上。茶场周边的大小山岭统称为白云山,山坡上种满苍绿色的茶树。然而,长久无人打理,茶树枝条疯长,陇间野草蔓生,看上去湮芜荒凉。

后山一处洼地的茅草坪上,拥满了人,横七竖八,有躺有卧,一个个面呈菜色,默不作声。人们都穿着统一样式的衣裤,回纺土布缝制,印染着红白相间的斑马条纹。衣裤破烂不堪,沾满了灰尘,条纹混沌模糊,远观之,荒草丛中错落着一团团的土红。惹眼的衣服揭示了这伙人的身份,他们是囚徒,是劳改犯,是世间最底层的高级动物。

钟永康头枕毛竹抬杠,仰面朝天,眯缝着眼,看着蓝天里一朵朵变幻莫测的白云。人饿得心慌,连话都懒得说,只有躲在脑袋里的思想,像那朵朵白云一般,还在漫无边际地翻卷着。

在这里服刑快两年了。服刑?钟永康自己都感到哭笑不得。说是“服刑”,却不知到底谁给他判的刑,何时判的刑,判了多长的刑期。他只记得,57年末一个雨雪交加的黑夜,两个警察把他押解到这里,打开手铐,说了声“老实改造”,便扬长而去。自那天起,他从一个大学校长变成了劳改犯,从一个共产党员变成了共产党的囚徒,从一个革命者变成了革命专政的对象。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打得他措手不及、晕头转向,也彻底击溃了他心底的承受力。

他搞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清楚地记得,整风伊始,曾参加高等院校校长座谈会,在会议上亲耳聆听到毛主席那平易且幽默的湖南口音,听到那番除了他老人家谁都不敢讲的话:“马列主义从来就是主张百家争鸣的。若采取压服的办法,不让百家争鸣百花齐放,那就会使我们的民族不活泼、简单化、不讲理;使我们的党不去研究说理、不去学会说理。至于马克思主义可不可以批评,人民政府可不可以批评,共产党可不可以批评,老干部可不可以批评,我看没一样不可以批评的,只要谁愿意批评。什么人怕批评呢?就是蒋介石那样的党,蒋介石那样的法西斯主义。”正是秉承主席的讲话精神,他才有计划、有节制、稳扎稳打地在三江大学开始了整风运动。

岂料,不过短短的几个月,那位至高无上的领袖突然变脸,原本谦恭大度的面孔不见了,变得冷酷无情、杀气森森:“有人说,这是阴谋。我们说,这是阳谋。因为事先告诉了敌人,牛鬼蛇神只有让它们出笼,才好歼灭它们,毒草只有让它们出土,才便于除掉。”面对旋即而起的“反右斗争”,钟永康并没有感到危险的逼近,尽管他知道自己内心里不满意这种出尔反尔的做法,但他坚信自己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忠实信徒,党性要求他永远跟党站在一起。唯一令他内疚的是那些被打成“右派”的教授和学生,他觉得有愧,要不是听信了他的动员,这些人不会掉进陷阱的。黄培德副校长找到他,希望他利用党委书记的权力,尽可能地保护学生,为国家留下宝贵的人才。于是,他叫上保卫处长朱军,三个人仔细斟酌三江大学的右派名单,剔除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冤屈者。令他诧异的是,他们被出卖了,而出卖他们的正是自己的爱人,置他们于死地的正是身边的战友。

钟永康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尤其那个所谓的“钟黄朱反党集团”更是无稽之谈。他辩解过,申诉过。他写了几百页纸的材料,寄往中组部、高教部,以及他的老领导、老战友们。可是,他听不到任何回音,所有的申辩,一概泥牛入海。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还要“服刑”多少年。不过,有一点可聊以自慰,他不是一个人,茶场里有一大批“右派”难友,都和他一样,背负着一个不清不楚的罪名,苦熬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刑期。

一朵白云飘来,落在山巅,遮住了刺眼的日头。白云山,白云山,山笼白云,白云依山,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可钟永康知道,好听的名字是对外的,对犯人们来说,这里有一个冷冰冰的称谓,107劳改农场,位于丹徒境内,隶属省劳改局。一个省文史馆的老右派告诉他,这里自古就是囚禁犯人的地方。两千多年前,秦始皇东巡,驻跸此地。伴驾随行的阴阳师上奏,此地风水奇特,山若蟠龙,水似翔鸿,形胜满盈王室之气,对陛下的霸业颇有冲克。秦始皇闻之深信不疑,勃然大怒,命人飞马传旨京师,速解3000囚徒至此,以灭邪魔。囚徒们昼夜兼程地赶来,在黑衣士兵的棍棒皮鞭驱役下,他们掘树毁林,填河改流,劈山削岭,割筋断脉。秦始皇怒犹未平,划地为牢,将囚徒永锢于此,盖因囚徒皆著赤衣,遂将此地更名为丹徒。丹徒者,赤衣囚徒是也。

钟永康侧过脸,下意识地看看周围,入眼一团团的土红,犯人们还在安静地休息。突然间,他感到一阵晕眩,身子似乎漂浮起来。飘呀飘,一直飘到白云上,往下看去,眼前的一切是那么滑稽。两千多年过去了,囚徒们居然还是丹徒,穿着和两千年前一样的囚衣。是我穿越到了过去,还是过去根本没有离开?他想放声大笑,却一股酸楚堵在嗓子眼里,怎么也笑不出来。我以为我们正在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书写一页辉煌的历史,可历史偏偏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我们和秦始皇竟然属于同一页。

“轰、轰、轰”,一连串霹雳般的爆炸,震得大地抖动,也震醒了沉浸在意识流中的钟永康。他坐起身,起得猛了,眼前金星乱冒,头晕恶心。他伏在膝头,歇了一刻,然后抓起抬杠,撑扶着站了起来。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炮了,干完了就可以吃饭。

“老钟,你的血压又高了吧,还是歇会再过去吧。”说话的犯人是钟永康抬石头的搭档,已经服刑近五年的陈抱一。

这些年,陈抱一一直在白云山茶场接受劳改。他来自茶农世家,尽管没有父亲那样高超的制茶手艺,但打小在茶园、茶焙房里长大,怎么也比一般人在行,很快就成了茶场的技术骨干。由于劳动积极,接受改造的态度好,场领导还任命他当了号长,配合管理同一间号子里的犯人。可从去年起,他的专长派不上用场了。在大跃进的号角声中,人们发现白云山有矿。把山炸开,滚落下来一块块淡灰色的石头,撒泡尿上去,石头滋滋作响,还会冒泡泡。懂矿的右派说,这是上好的石灰石,可作炼铁的溶剂,也可在炼钢时去渣化硫。全国都在玩命地大炼钢铁,劳改农场岂甘落后。于是,茶场歇了,茶园荒了,震耳的炮声取代了婉转的鸟啼,呛人的硝烟取代了清纯的茶香。犯人们的工作也都变了,男犯人们打眼、放炮、抬石头,女犯人们把抬来的石头砸成核桃大小的碎块。周边的钢铁大军们都来抢石头,搞得犯人们加班加点,还是供不应求。

陈抱一看了看烟尘弥漫的山谷,又看了看面无血色的钟永康,心中涌起阵阵恻隐。自从钟永康关进他的号子,陈抱一就格外关注这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一开始,这种关注不是主动的,而是场部领导委派的,要他监督这个极右分子的一举一动,每周都要向管教员作汇报。劳改农场是个小社会,鱼龙混杂,小偷、流氓、反革命、右派,各色人物都有。然而,犯人们有一个共性,肚子里藏不住秘密,也喜欢打探别人的案情。没过多久,陈抱一就从犯人口中听说了钟永康的来历和罪行。当他得知钟永康是个大学校长,为了保护学生才当了右派,他的戒备就变成了敬佩,他的监督就变成了关心。十五年的刑期,早就让陈抱一死心塌地。他没有梦想,没有希望,只是一味地活着。活着,因为他肩头上负有责任,那就是年迈的母亲,还有参座托付给他的阿梅和孩子;因为他心里存着一个信念,那就是父母的教诲,抱元守一,做一个好人。

看到陈抱一关切的神情,钟永康抹去额头上的虚汗,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扛起抬杠:“小陈,谢谢你。我撑得住。咱们还是过去吧,别耽误了大家吃饭。”
听到吃饭,饿过了劲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陈抱一拎起身边的大箩筐:“也好,过去吧。早干完,早休息。”

烟尘慢慢散去,山谷里露出一坨坨大大小小的灰石块。犯人们一拥而上,撬的撬,装的装,抬的抬,像一群忙忙碌碌的红蚁。他们知道,只有把这排炮炸下来的石头运完,他们才能吃午饭。饭后是一周一次的探监时间,运气好的话,还能见到远道来的亲人。

装了满满一筐石头,钟永康在前,陈抱一在后, “一二三”,两人同时起肩。在箩筐将起未起的那一瞬间,陈抱一再一次把抬杠上的筐绳挪向自己一边。

抬了一年的石头,肩上的份量有多重,钟永康焉能不知。身后那个年轻人,一直在默默地照顾着自己。一筐石头,二百来斤,一大半重量都压在他的肩头。钟永康曾经一度迷惑过,他这样做,究竟为什么?他是个国民党潜逃军官,是反动派,是阶级敌人。可为什么当年的敌人把自己当作朋友来照顾,而过去的战友们却在背后捅刀子?为此,他曾问过陈抱一。陈抱一只是腼腆地笑了笑,简简单单地回答说,大家都是难友,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应该的”,就这么简单么?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思考这个“简单”的问题。参加革命这么多年,受党的教育这么多年,我究竟学到了什么?我们所奉行的哲学是阶级斗争,我们被灌输的情感是阶级仇恨。我们所摈弃的,恰恰是中国古代圣哲们所推崇的仁。仁者包容,仁者爱人,仁者无敌。而我们呢?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土改、镇反、三反、五反、肃反,直到这次的反右,都是在树敌,都是在镇压,都是在杀人。我们憎恨国民党独裁专制,当我们夺取政权后,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容不得一丁点不同的声音。我们想铲除旧社会的不平,却人为地制造了新的不平,还冠以一个荒诞的集体罪名,阶级敌人。有了这个罪名,我们可以肆无忌惮,随心所欲地把它当作消灭异己的利器。我们只讲党性、阶级性,可是,如果我们不讲仁,不爱人,甚至不把人当作人,我们的人性在哪里?

从陈抱一身上,钟永康似乎看到一种超越阶级的人性,善良,忠厚,纯朴,散发着传承了千百年的仁的光辉。仁者爱人。爱人者,人恒爱之。这是多么浅显易懂,却又充满智慧的真理。在这个烟雾弥漫的山谷里,在饥饿和重担的双重压迫下,钟永康解脱了思想束缚,开始重新审视他为之忠诚的信仰,为之奋斗的社会…。

(5)

石头终于抬完了。

犯人们拥挤在伙房前,在管教的吆喝推搡下,挨个领取饭菜。饭菜很简陋,每人一勺熬萝卜,一碗煮山芋。原来一天八两的粮食定量取消了,米饭变成山芋饭。这些日子,山芋饭里掺的糙米越来越少,还散发着一股子霉烂的味道。然而,犯人们早就饿急了眼,管它碗里是什么,拿到手就往嘴里塞,一个个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钟永康咽下最后一块山芋皮,舔干净手中的破搪瓷碗,走到水桶旁,舀了半碗水。他摸出一片降压药,送到嘴里,就水服下,舌尖上留着一丝丝咸津苦涩。他知道,伙房里的犯人们在烧水的时候加了少量的盐和碱。听说,这还是一个当过医生的右派向领导建议的。大家天天吃山芋,胃子里翻酸,火烧火燎的,喝点盐碱水,可以中和胃酸,也能够补充每天出汗流失的盐分。场部领导觉得有道理,又花不了几个钱,便对犯人们发扬了革命人道主义。然而,也就是这盐碱水,把犯人们肚子里残留的油水刮得个一干二净。

吃完饭,犯人们列队,点名,回号子。一周里,只有星期日下午,犯人们才捞到一点可怜的休息时间。进了牢门,钟永康一头扑倒在床板上,再也不想动弹。床是上下铺,一间号子里六架床,关十二个犯人。陈抱一在钟永康的上铺,他没躺下,而是盘腿打坐,闭目养神。他在等待传唤,因为他知道,一个月过去了,今天,又是阿梅来探监的日子。

“四二零六,出来。”
“到。”陈抱一听到自己的囚号,一个骨碌翻下床,跑到门外。
“五三八一,出来。”
没人回应。
“报告管教,他大概睡着了。”陈抱一知道是叫钟永康。
“去,把他叫出来,有人探监。”

钟永康揉着眼睛,拖着肿胀的双腿,跟在陈抱一身后,摇摇晃晃地走出号子。

他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有人探监?是谁?快两年了,囚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没有见到过一个昔日的熟人。

自从关进劳改农场后,他的高血压病愈发严重了,整日头昏眼花,走路都打飘。茶场的狱医只能治治发烧、拉肚子,没有降压药。百般无奈下,他想到一个人,那个被他打成“特务嫌疑”的龚逸凡。他相信,只有逸凡,这个时候还会帮他。果然,信寄出没多久,逸凡来了。遗憾的是,管教把他拒之门外,理由很简单,非直系亲属,不准探视犯人。好在那个管教心肠不错,网开一面,把药留了下来。从那以后,逸凡每隔三个月就寄来一个包裹,里面有降压药和牙膏肥皂一类的日用品。照理说,逸凡半个月前才寄来过东西,来探监的不该是他。而且,即便他来了,也见不到面。可是,除了龚逸凡,钟永康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还能是谁。

探监室位于茶场的第一排红房子,平日这里是会议室,四间号子大小,像小学课堂那样,摆放着书桌板凳。

陈抱一进了屋,虽然里面乱乱哄哄,人头攒动,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阿梅。她守着一只背篓,静静地坐在墙角的书桌旁。在她身边的一条板凳上,站着一个男孩,踮着一双沾满泥巴的赤脚,向门口张望。

“爸爸,爸爸。”
陈抱一猛然感到一股压力,钟永康从他身边挤了过去,高声喊道:“昆昆,儿子。你怎么来了。”
昆昆从凳子上跳下来,一头扑到钟永康怀里,嘴里不停地哭叫着“爸爸”。

陈抱一走到季雪梅身旁,看到她也是满脸泪水,轻声问道:“阿梅,你认识这孩子?”
季雪梅抹了一把泪,点点头:“路上认识的,来看他爸爸。抱一,他爸爸就是你说的那个大学校长吧?”
“嗯,就是他。”

“昆昆,不要哭。记得爸爸说过的话吗?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钟永康双手把住昆昆的肩膀:“好了,不许哭了。告诉爸爸,你怎么来的?”
昆昆忍住眼泪,呜咽地答道:“龚叔叔带我来的。”
“他人呢?”
“龚叔叔在外面,他们不让他进来。”
“你来看爸爸,妈妈知道吗?”
昆昆断然说道:“我没有妈妈。”
“你胡说什么?”钟永康捏紧了昆昆的肩膀。
昆昆情绪激动,嘶声喊道:“我没有妈妈,我没有妈妈。她跟那个坏蛋好了,她不要我们啦!”

探监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都掉头向他们爷俩张望。

门口站着一个管教。他用手中的木棍敲敲桌子,大声喝道:“你,还有那个小孩,你们注意啦,小声说话,禁止喧哗。”

季雪梅走上前,弯腰揽住昆昆,附在他耳边说:“昆昆,乖,听姑姑的话,到这边坐下。有事好好跟爸爸说,好不好?”

管教和女人的话,钟永康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呆若木鸡,一直怀疑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不用问也知道,昆昆口中的“坏蛋”,就是李铁山那个阴毒的家伙。陈碧如啊陈碧如,你不光上了他的当,害惨了我,还要毁了家,逼得儿子离家出走,你疯了,疯得不可救药。一股热血涌上大脑,钟永康双腿发软,身子一晃,几欲跌倒。

陈抱一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几近虚脱的钟永康,搀扶着他,慢慢坐靠在墙边的板凳上:“老钟,你身体不好,千万不能激动。”

钟永康紧闭双眼,胸口急促起伏。
“爸爸,爸爸。你别生气,我错了,我不该瞎说。”昆昆流着泪,紧紧抓住爸爸的手。

过了一阵,钟永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孩子,你没错,是爸爸对不起你。爸爸知道你的想法。可是,不管你怎么委屈,你还得回去,她毕竟是你的妈妈。”
“她不是我妈妈,我不回去。”
“昆昆,你不能任性。一个男人,要学会原谅,学会容忍。你和妹妹都还小,需要一个家。爸爸没能力照顾你们,爸爸只能拜托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妹妹。再过两年,你也该上中学了。到时候,如果你实在想离开那个家,请龚叔叔帮忙,找一个可以寄宿的中学,好吗?”
“爸爸…。”
“昆昆,听话。”
看着爸爸恳求而又严厉的目光,昆昆咬紧嘴唇,含着眼泪,不甘心地点点头。他拿过书包,从里面掏出一只药瓶:“爸爸,龚叔叔给你带的药。龚叔叔说,这是才出的新药,医生说效果很好。还有,我们还带来馒头。龚叔叔说,想给你带饼干,可现在街上什么点心都买不到了。”

看到他们爷俩没事了,季雪梅拉了一把陈抱一,坐到放背篓的书桌旁,说起了悄悄话。

探监室里恢复了原状,嗡嗡嘈嘈,哭哭笑笑,夹杂着咀嚼吞咽的声音…。

茶场大门外,龚逸凡坐在草地上吸烟,身旁躺着阿朗。阿朗已经认可了他,肚皮朝天,四腿蜷曲,任由他抓挠抚摸着,很舒坦的样子。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为了消磨时间,便从怀里掏出关帝庙老道送给他的《道德经》,信手翻开一页,一字一句地朗读起来:“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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