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二十六章 为报恩割舍良机 情无奈远赴台湾

第二十六章 为报恩割舍良机 情无奈远赴台湾

(1)

“逸尘,你好。来信收悉。关于阿梅的事,…”

信才写了两行,龚逸凡就写不下去了。他当然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却又害怕信件被邮局拆开检查,万一措辞不当,授人以柄,惹祸上身。他的这种担忧并非无根无据,有两次收到香港来信,信皮都是破的,信笺胡乱地揣在里面,一眼便看得出,信被人拆阅过。如今与海外联系,本身就担着风险,信件内容更要分外小心,来不得丝毫大意。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在脑后,眉心紧锁,陷入了沉思。

那次带着昆昆到白云山茶场探望钟大哥,他再没料到,半路上会遇到阿梅。找她找了三年,真可谓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功夫。这种巧合,像是老天爷的刻意安排。回家的路上,他硬拽着阿梅上了长途汽车,因为要带上狗儿阿朗,售票员还叫他多买了一张半票。归途中,阿梅放下了戒心,附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她这些年的遭遇。逃离龚家坳,投亲不遇,假造身份,栖身涓山,婆婆、抱一、丈夫、儿子,她和他们之间的故事,险厄曲折,凄美动人,令龚逸凡揪心、同情,亦由衷地感佩。陈家母子与阿梅娘儿俩患难与共,风雨同舟,不是一家人,却胜似一家人。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便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不由分说地揣在阿梅手里。回到家,送走了昆昆,待女儿们睡下,他把阿梅的故事说给了梦兰和甘妈。两个女人悲喜交加,泪流成河,恨不得马上见到阿梅,把这可怜的人儿接到家里。龚逸凡劝住了她们,他知道,阿梅要照顾陈抱一的母亲,绝不肯离开涓山。再说,自己的身份,阿梅的身份,陈抱一的身份,都是如今社会的大忌,要想大家平安无事,必须小心谨慎,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他马上给逸尘写了信,告诉弟弟已经找到阿梅。前不久,收到逸尘的回信,仍然是简短的几句话,“家人在港,急盼与阿梅团聚。一经确定日程,电告即可,余事皆由徐叔打理。”毫无疑问,逸尘那边已经安排就绪,只待阿梅回音,而且信中提到的“家人”,大家心知肚明,指的是阿梅的丈夫,那个国军将军邱秉义。

春节前,他和梦兰带着香港来信,挽着甘妈烙的一篮子洋芋粑粑,去了涓山。左打听,右打听,他们找到了陈家小院。叫门,无人应,只听到几声狗吠。龚逸凡自行推开篱笆门,看到阿朗伏在门旁。这狗儿还认得他,欢快地摇着尾巴。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屋里传出,似乎在呼唤阿朗。跟着狗儿进了茶焙房,竹床上坐着一个老妇人,围着厚厚的棉被。不用问,龚逸凡也猜得出,这位孱弱瘦小的妇人就是阿梅口中的婆婆,陈抱一的老母亲。

是谁来啦?老妇人觑着眼问。
阿婆,是我们,阿梅的哥哥、嫂子,从明都来的,来看你们。
哦,是亲家哥哥,阿梅说过的。这么冷的天,又大老远的,难为你们了。来,快坐,快坐。老妇人推开棉被,双手摸索着床沿。
阿婆,你别忙,好好歇着。听阿梅说,你身体不太好。
唉,老寒腿,天冷下不了地,眼睛也看不清亮,可是拖累了阿梅啦。
阿婆,你别这么说。阿梅告诉过我,你们是她母子的大恩人。
这怎么说的,阿梅这孩子,菩萨转世,待我比亲闺女还亲。没有她,我这一把老骨头早就化成灰了。
阿婆,你快把被子盖好,可别冻着了。梦兰坐上床,替老妇人围好被子,拉住她的手。阿婆,阿梅姐不在家吗?
亲家嫂子,阿梅出去了,过会儿才回来。

奶奶,奶奶。门外跑进来一个小男孩,八、九岁模样,身子单薄消瘦,眉眼很像阿梅。
秋儿回来啦。快过来,见过你大舅和舅妈。
大舅,舅妈。小男孩有点害羞,低着头,黑眼珠好奇地瞟着他们。
秋儿。来,舅妈给你带来家乡的粑粑,吃一块吧。
谢谢舅妈。奶奶,你先吃。小男孩爬上床沿,掰了一块粑粑送进老妇人嘴里。
好孩子,真懂事。梦兰怜惜地将男孩揽在怀中。
秋儿,去,把你妈妈喊回来。
嗯。
阿婆,我们也想出去走走,让我们跟秋儿一起去吧。龚逸凡的话说得委婉,而实际上,他是想找一个单独和阿梅见面的机会。
老妇人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头。

男孩一手拿着粑粑,一手牵着梦兰,出了篱笆门,向月牙湖走去。
秋儿,上几年级啦?
三年级。
瞧你一身土,刚才在外面玩什么呢?梦兰轻轻拍打着孩子破棉袄上的灰尘。
没玩,和狗剩儿他们打架了。
为什么?
他们不讲理,抢我的马粪。
抢马粪?是给队里积肥吗?
不是。秋儿的小脸突然红了。
那为什么?
秋儿哼哧了两声,没回答,却指着湖畔的一个身影说,舅妈,你看,我妈妈。

月牙湖畔的小码头上,放着一只竹篮,里面装满碎马粪。季雪梅赤脚站在湖水中,手持一竹匾,匾内平铺着一层灰黄色的粪粒。她时而用手捻磨,时而在水面颠洗,不一刻,马粪渣子被湖水漂走,竹匾里留下少许肿胀的大麦粒。

后来阿梅告诉他们,马粪是儿子捡来的。离马镖镇不远,有一所解放军炮兵学校,每日有马车进进出出。那些马都是拉炮的军马,军马的饲料里有大麦。大麦不易消化,马吃了,没有嚼碎的大麦粒随粪便排出,跟在马车后面的孩子们便一窝蜂地哄抢。马粪拾回家,掰掰碎,拿到湖边漂洗出麦粒,合着树皮、笋干,煮成羹汤,便可充饥。阿梅还告诉他们,村里家家户户都断了粮,好在村边有山有水,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还能将就着过活。眼下正是农闲,队里不派工,秋儿也在放寒假,娘儿俩天天想着法儿找吃的。挖点冬笋,拾点马粪,还有阿朗找到的田鼠洞,从里面掏出不少稻秕稗子呢。再加上逸凡哥上次给的钱,家里还能买点油盐。日子苦归苦,可从阿梅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抱怨。她甚至还笑着对梦兰说,村里好多人家的日子比不过她们呢,天无绝人之路,再熬上两个月,开了春,就可以捡螺蛳、摸泥鳅、挑野菜了。

从涓山归来,龚逸凡只要一合眼,眼前就浮现出那水面上漂动的粪渣和竹匾里残留的麦粒。记得上中学时,学过白居易 的《观刈麦》,其中有一段,“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回首千年,朝廷苛政,民不聊生,然田间尚有麦穗遗落,贫家母子尚可拾来充饥。倘若香山居士活到今日,看到月牙湖畔的阿梅和那竹匾里的马粪,岂不要将“遗穗”改成“遗矢”了吗?这种人不如畜的凄惨,见者为之落泪,闻者为之悲伤。可是,他敢写在信上,敢讲给逸尘听吗?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满怀愁绪,拂之不去,何以解忧,惟有香烟…。

(2)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龚逸凡扭头一看,梦兰端着茶杯来到书房门口。

“喔哟,咳嗽才好一点,又抽上了。”梦兰快步走到跟前,不由分说地拿掉他手中的烟卷,在烟灰缸里掐灭,娇嗔道:“你说你,这么大人,也不知道爱护自己。该吃药了。”
“病好了,还吃什么药。”
“哪儿就好了,昨晚还发烧呢。听话,来,吃了。”
“好,我吃。”龚逸凡伸出舌头,接过梦兰指尖上的羚羊感冒片,就着茶杯里的温水服下,抬头道:“我肚子饿了,该吃晚饭了吧?”
“还要等一会,畹香和文漪出去买报纸了。”
“家里不是有报纸吗?”
“她们要《中国青年报》,畹香的老师让买的。说上面有一篇文章,叫做为了什么,嗯,好像是为了多少个阶级兄弟。老师让学生们学习这篇文章,还要写读后感呢。”
“噢,这篇报道,我刚在图书馆看过,讲的是山西一个大跃进工地上,六十一个民工意外中毒,上级领导组织抢救的事。哼哼。”龚逸凡顿了一顿,脸上露出一丝讥讽:“要说呢,作者的文笔一般,标题倒是很会迎合。阶级兄弟?什么都要分阶级。救人性命,也要分阶级不成,真是滑稽。”
“逸凡,这种话,当着孩子的面,你可千万不能说哦。”
“我晓得。唉,天底下,我的心里话,也就只敢对你说。”
梦兰怜惜地看了他一眼,把话岔开:“给逸尘的信写好了吗?”
“没有,心里乱糟糟的,写不下去。”

梦兰一双秀目盯着龚逸凡,她看得出,他还在为阿梅的事难过。从涓山回来的路上,逸凡受了风寒,咳嗽发烧,折腾了半个来月,弄得一家春节都没过好。这些日子,他一直闷闷不乐,并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为了阿梅的事痛心伤神。自己呢?莫不也是如此,每每想起阿梅和秋儿,泪水就止不住。阿梅苦成那个样子,居然心甘情愿。无论怎样劝说,她也不肯离开陈家。按照阿梅的说法,抱一为了她和秋儿,舍弃了一切,在牢房里遭罪,还牵累了年迈的老母亲。如果她带着孩子走了,抱一无人探视照顾,婆婆会活活地饿死。婆婆和抱一是她和秋儿的恩人,人活一世,要讲良心,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丢开他们。尽管阿梅的语气执着、坚定,但梦兰觉察到,她说话时强忍着泪水,目光里流露出挣扎与苦楚。信该怎么写?逸凡写不下去,因为他明明知道阿梅的担子有多重,日子有多难,心里有多苦,可信要寄到香港,她的境遇不敢细说,她的话也不能原样照搬,那样可能会惹来麻烦。

怎么办?梦兰双眉颦蹙,思索了片刻,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在另一张信纸上写了几行字。

“逸凡,这是阿梅的心。”

龚逸凡接过信纸,上面是一首凄凉委婉的五言诗:

十载思君苦,
饮泣负良辰。
非惟效环草,
悬命系妾身。

满袖文姬泪,
愁煞断肠人。
参商两难顾,
留连为报恩。

他明白了,信中什么都不必多说,此诗足矣。

(3)

半个月后,信到了香港。
次日,龚逸尘怀揣着哥哥的信,来到了大澳。

大澳还是老样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海风懒散,浪花寂寥。蜑家佬依旧操持着打鱼、晒盐的营生,渔村里依旧游荡着咸鱼、虾膏的腥臭。唯一的变化在沙岸,低矮破烂的窝棚越来越少了,离海滩不远的荒坡上,竖起了一排排简易的平房。

在一栋灰塄石棉瓦屋前,龚逸尘停住了脚步。数丈开外,他的两个兄弟躲在暗处,警觉地观察着左右。这几日,港府警署大力缉毒,抓了敖龙帮几个跑街的小马仔,风声吃紧,龚逸尘不得不格外小心。徐叔本不赞同他外出露面,要他先避避风头。然而,这件事,关系到阿梅姐和邱叔,危险再大,他也得亲自走一遭。于是,他让徐叔坐镇堂口,以防不测,自己带着两个心腹兄弟来到大澳。

敲门三下,门开了,开门的是阿珠。

“哎呀,二少爷。”看见门前衣履光鲜的龚逸尘,阿珠顿时眉眼弯弯,嘴角堆笑:“怪不得今早喜鹊叫,原来是贵人登门啦。”
龚逸尘上下打量着阿珠,她丰满了许多,滋润了许多,人也白净了,挺着个浑圆的大肚子,不由得调笑道:“小婶子,好东西吃多了吧,又见胖了。”
阿珠脸色绯红:“呸,二少爷,没正经,寻俺开心呢。”

邱叔纳了阿珠,龚逸尘早就知道了。虽说阿梅是他姐,可他并不反对邱叔和阿珠的事。阿珠救过邱叔的命,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况且,邱叔一个大老爷们,有几个女人也寻常。他自己睡过的女人,名字都记不过来,像换衣裳一样,想穿哪件穿哪件。女人于他,不过逢场作戏而已,没有一个能让他上心的。龚逸尘并不理会什么狗屁爱情,他只相信,即便邱叔有了三妻四妾,还是阿梅姐为大,因为阿梅姐和邱叔是结发夫妻,是生死缘分,是过命交情。

看到阿珠羞答答的娇憨样,龚逸尘哈哈大笑,却也不忍心再捉弄她,便道:“阿珠,邱叔在家吗?”
“大哥出船了,见晚才能回来。二少爷,进家等吧。”

龚逸尘看看西边,云朵已呈橘黄色,日头也快落山了,便随着阿珠进了屋。

这是龚逸尘头一次进入邱叔的新房。上次来的时候,邱叔和阿珠还蜗居在沙岸上的窝棚里。邱叔性子傲,几次送钱给他,他坚决不要,说什么不食嗟来之食。靠他自己拼打,苦了这许多年,才置下一个家,总算有个架床的地方了。龚逸尘站在门口,左右环顾。房屋不算大,一字三开间,收拾得很利索,很干净,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石灰味。中间是堂屋,摆放着一套漆皮剥落的桌椅,墙角立着一架陈旧的缝纫机,台面上散放着几件花花绿绿的小衣裤。墙壁上贴满了色彩艳丽的年画,有鲤鱼,有荷花,还有笑眯了眼的胖娃娃。

“二少爷,阿梅姐啥时候来?你瞧,俺把屋子都拾掇好啦。”阿珠推开左侧房间的门,里面布置得红艳艳的,新棉被、新床单、新枕套,看上去很喜庆。
龚逸尘心里感动,不禁问道:“那你呢?你住哪儿啊?”
阿珠指着对面一间屋,笑孜孜地说:“俺在灶间隔了一道帘子,支了两张小床。阿梅姐他们来了,俺带着小少爷住。”
“唉-。” 龚逸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暗道,阿珠识大体,守本份,真是个难得的好女人。看到她眼里冒出疑问,便苦笑着说:“阿珠,难为你一片好心。阿梅姐,她不来了。”
“啥?二少爷,你说啥?阿梅姐不来了,她出事啦?”
“没出事,是她自己不肯来。”
“为啥吗?”阿珠眼里闪现出泪花,话音里带着哭腔:“是不是因为俺?阿梅姐不待见俺?”
“咳,你别瞎猜,你的事阿梅姐不知道,跟你没关系。”
“那咋的啦?二少爷,你赶紧说,可把俺急死啦。”
“唉,一句两句也说不清。等邱叔回来,一道说吧。”
“大哥咋还不回来?要他知道了,可要了命啦。二少爷,一会你慢慢说,别把你叔急坏了。” 阿珠满脸焦虑不安,抬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慈悲的主啊,保佑保佑俺大哥吧。”

听了阿珠的话,龚逸尘愈发为难,见了邱叔,该怎么说呢?

就在两个多月前,他曾和徐掌柜一同来过大澳。那天,当他把找到阿梅母子的喜讯告诉了邱叔,邱叔顿时人都变了,一改寻常沉稳的样子,像一头嗅到猎物的黑豹,肌肉颤抖,眼光贼亮,面红耳赤地吼道,逸尘,快,我们走,我们走!龚逸尘知道,邱叔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跨到明都,立即见到阿梅姐和他那尚未谋面的儿子,这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徐掌柜倒是显得很冷静,一旁劝慰道,邱将军少安毋躁,这样毫无准备地闯进大陆,万一露出破绽,反而会把事情搞糟。接阿梅的事,一定要计划周密,行事稳妥。眼下正是好时机,内地闹灾荒,偷渡香港的饥民成群结队,进入香港轻而易举。这件事,咱们要分三步走。第一步,先和大少爷联系好,确定阿梅母子的行期。第二步,让大少爷送阿梅母子到广州,二少爷在那里有朋友。徐叔接着说,这第三步包在他身上,只要人到了广州地头,他亲自带兄弟们去接应,保证万无一失,邱将军尽管放心,静候佳音。邱叔听了,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抱拳作揖,连声拜托。可不曾想,这边什么都安排好了,阿梅姐那边却出了差错。哥也真是的,信里只说阿梅不肯来,还附了一首诗,说什么代表阿梅的心,别的一句也没多说。徐叔看了信后,无奈地摇摇头,随即一声感叹,有情有义,真乃奇女子也。那首诗,龚逸尘不完全懂,不过他心里清楚,陈副官家里肯定出事了,否则,阿梅姐不会不来。她必定有说不出的苦衷,她必定有留在那里的道理。

龚逸尘想起临来前徐叔叮嘱的话,见到邱将军,无需多言,直接把信交给他。不来是阿梅的决定,咱们该做的都做了,下一步怎么办,得邱将军自己拿主意。话是这么说,可龚逸尘心中不甘。他暗自发誓,只要邱叔发话,哪怕是龙潭虎穴,他也敢闯进去,把阿梅姐和孩子救出苦海。

(4)

夜幕初临,汐波将涌。

浩瀚的大海,如同一幅藏青色的丝绸,柔柔滑滑,起起伏伏,舞动着天边最后一缕嫣红。

邱秉义驾驶着大尾艇,缓缓靠上大澳渔村的木栈码头。船是蜑家孤老翁阿公的那条船,只不过现今换了主人。两年前,翁阿公一病不起,全靠邱秉义和阿珠悉心照料,老人在病榻上没有遭罪。弥留之际,阿公把这条船留给了他们,也把运送腌鱼的活交到他手里。为了多挣点钱,邱秉义把大尾艇改装成机帆船,隔日往返于大澳和旺角,除了帮蜑家佬运送腌鱼、海鲜,还为岛上的各种小店捎带百货。这些年,他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过去的身份,也不再幻想着去台湾。他知道,自从民国四十五年双十后,他再也没有效忠党国的机会了。不是因为他找不到证明人,而是找了也白找。由于国民党特务操控了那次“港九暴乱”,激怒了港英政府,特派员办事处被强令关闭,办事人员也被遣返台湾。那个曾经带给他一线希望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

码头上,聚集着一群人。待他船儿靠近,人们相帮着系紧缆绳,搭好跳板,依次登船取货。不一刻,人群散尽,邱秉义拎起一只竹篓,快步向家走去。竹篓里除了阿珠要的家常用品外,还有他特意买来的一包桂圆干,一包山东大红枣。算算日子,阿珠肚子里的孩子快出世了,阿梅和儿子也快到了。今早出门,看到两只花喜鹊,立在树梢喳喳叫。老话怎么说来着?喜鹊叫,喜来到,而且还是双喜临门。邱秉义心里一高兴,黝黑消瘦的脸上折现出几道浅浅的笑纹。油然间,他想起雅各堂大胡子约翰牧师的口头语,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咕哝了一声,阿门。

他并不是一个基督徒,只不过跟着阿珠去过几次教堂,听老约翰讲过几段耶稣的故事。早在他流落到大澳之前,王伯和阿珠就已经信主了。阿珠曾经拉他去雅各堂做礼拜,他不感兴趣,一直借故推脱。他以为,一个堂堂中国人,去膜拜那些金发碧眼的洋玩意儿,岂不辱没了老祖宗。可是,一年前,在王伯的葬礼上,老约翰说到“尘归尘,土归土”,他突然有所触动。人,无论黄发黑发,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枉在世间辛苦一遭,终究还是尘归尘,土归土。那么,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过去,他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他觉得早就有了答案。上军校时,政治教官说,汝等乃党国之栋梁,革命之先锋,须当自强自重,养天地之正气,法古今之完人,生为三民主义奋斗,死为国家民族献身。他的前半生,正是秉承着这个人生目的,追随领袖,效忠党国,血溅疆场,义无反顾。可是,在那片荒凉的坟场上,听到约翰的悼词,看着王伯的棺材,他彷徨了,动摇了,沮丧了。为了主义,为了国家,自己置性命于不顾,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可结果呢?落得个孤魂野鬼,穷途潦倒,妻离子散。此时此刻,那个主义在哪里?那个国家在何方?守在他身边的,只有孤苦伶仃的阿珠姑娘和一个焦髯黄发的外国老头。看看他们,脸上没有痛苦,眼里没有悲伤,默默祈祷着,感谢他们的主,把往生者接入天堂。有生以来,邱秉义头一次感到困惑,感到烦躁,感到心灵上的无着无落。莫非,人生一世,就是为了一个宿定的轮回?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一个万能的神灵在天上?

王伯过世七七之后,他随着阿珠进了教堂。听到唱诗班一群孩童们稚嫩纯洁的歌声,烦躁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了,他像是漫步在广袤无际的草原上,一派绿意,静谧安详。也就在那天晚上,阿珠静悄悄地躺到了他的身旁,看着女人凹凸起伏的妙曼胴体,沉寂多年的熔岩一下子爆发了,他像是沉浮在虚无缥缈云海中,一酹琼浆,恣意欢畅。第二天醒来,看着床单上的点点落红,他有点迷茫,有点内疚,觉得对不住冰清玉洁的阿珠,更对不住流落天涯的阿梅。但是,纳阿珠为小,并非他对阿梅薄情寡义,也不是对阿珠一时冲动。王伯临终前,紧紧地拉着他和阿珠,把他们的手交合在一起,嘴唇蠕动,眼里含满恳求的泪水。他不忍心拒绝一个垂死老人的遗愿,便答应一生一世善待阿珠。老人这才合上眼,含笑撒手而去。他之所以点头同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去不了台湾,阿珠找不到哥哥,阿梅下落不明,或许天意如此,让他和阿珠在这个小岛上相依为命。倘若阿珠没有个名份,孤男寡女的相处在一道,反倒落人话柄。想到这一层,心里的不安也就释然了。他相信,如果以后找到了阿梅,把原委讲清楚,阿梅一定不会怪他,一定会接受阿珠这个可怜的小妹妹的。

出乎意料的是,不久前,逸尘居然给他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快十年了,他日思夜想,梦里都在盼望找到阿梅母子的下落,这一天终于让他盼到了。照阿珠的说法,是大哥的一片诚心感动了上天,上帝显灵,让大哥如愿,谢谢主,哈利路亚。兴奋之余,他再一次走进教堂,跪在圣母像前许了愿,只要阿梅和儿子平安到来,他一定带他们来还愿,一起皈依上帝。

带着一身的倦意,挂着一脸的笑容,邱秉义推开了家门。

阿珠一直忐忑不安地守候在门口,看到邱秉义进来,慌忙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竹篓,怯生生地说:“大哥,二少爷来了。”
“邱叔。”龚逸尘放下手中的茶杯,急急站起身。
“逸尘。”邱秉义并没有留意阿珠的神色,上前一把攥住逸尘的手,兴匆匆地问道:“阿梅要到了?”
“邱叔。”龚逸尘一脸沮丧,口中嗫嗫:“阿梅姐,阿梅姐不肯来。”
“你说什么?”
“邱叔,你自己看吧。”龚逸尘拿出哥哥的来信,一把塞到邱秉义手中。

邱秉义霎时满脸铁青,急忙打开信,细细看了一阵,随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一声不吭。

诗里的意思,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阿梅思他、念他,苦苦等了十载,却不得不忍痛放弃这次团圆的机会。她要报答救命之恩,并非一味仿效魏颗结草、杨雀衔环,而是因为恩人一家的性命悬系在她身上。当年,是他,把阿梅和即将出生的孩子托付给抱一。想必抱一为了保护他们,竭尽全力,在所不惜,可还是难抵天灾人祸,阖家遭受劫难,眼下性命攸关。邱秉义知道,这首小诗不是阿梅写的,但他能够透过短短的诗句,触摸到阿梅一颗痛苦欲碎的心,与夫君同天隔越,为报恩去留两难。阿梅那么善良,她不忍心丢弃恩人!文姬泪,断肠人,阿梅最终做出这个决定,经历了多少挣扎与痛苦。邱秉义暗自思忖,如果是自己,又会怎么办?他能置恩人的生死于不顾吗?绝对不能!知恩图报,乃做人之根本。可是,天涯那头受苦受难的不是他,而是他心爱的阿梅和儿子。

阿梅,儿子。邱秉义心中酸楚,欲哭无泪,垂下头,一双大手捂住了脸。

阿珠不知详情,看到邱秉义牙根紧咬、痛苦无助的样子,想哭不敢哭,想劝不敢劝,只得静静地候在一旁,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一时,房间里寂静得可怕。

过了一会儿,龚逸尘实在忍不住了,喘着粗气高声道:“邱叔,你发话吧。我带人过去,绑也把阿梅姐绑过来。”
“二少爷,可不敢。听你邱叔的。”阿珠拉了拉龚逸尘的袖子,低声相劝。
邱秉义沉默了一刻,用力揉了揉眼睛,抬起头,语气沉重地说:“逸尘,你不可造次。阿梅说不来,并非不想来,只是暂时不能来。我敢肯定,陈副官一家遇到了大难。究竟出了什么事,信里没讲清楚,但决非寻常,事关生死。你了解你阿梅姐,她不会见死不救,眼下只得留在那里。”
龚逸尘恨声道:“那要留多久?几个月?几年?”
“不知道。”邱秉义双眉紧锁,若有所思:“除非…”
“邱叔,你说,除非怎样?”
“除非我们能摸清状况,帮阿梅摆脱困境。”
“邱叔,只要阿梅姐能出来,我这里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先给哥寄些钱去,让他转给阿梅姐,帮着解决一些眼前的困难。我哥胆小,阿梅姐的事,他信里不敢多说。我找机会派人进去,把情况摸清楚。我就不信那个邪,有咱们在,还有什么事摆不平的。”
“如此甚好。逸尘,为叔就拜托你了。你…”

突然,门口传来敲门声,打断了邱秉义的话。敲门声三长三短,龚逸尘听出这是自己帮里的暗号,便走过去打开了门。

“二少爷。”门缝里露出一张脸,是跟他一起来的兄弟,敖龙帮天字堂堂主铁头。帮里的近身兄弟都随内三堂总管徐掌柜,管帮主叫二少爷。
“铁头,什么事?”
“二少爷,村口来了两个人,搞不清什么路数,到处打听邱将军的住处。”
“像花腰吗?”龚逸尘担心是警察。
“不像。一个老头,一个年轻,北方口音,看上去是空子。”
龚逸尘掉头问道:“邱叔,找你的,见不见?”
邱秉义一时想不起什么人能来找他,便点点头:“让他们来。”

(5)

几分钟后,两个头戴礼帽、身着西装的男人进了门。

“邱将军,别来无恙乎?”
走在前面的是个年轻人,听他那大剌剌的口气,像是熟人。但门口光线暗,一下子瞅不真,邱秉义反问道:“请问,你是…?”
“邱将军,你不记得我啦?几年前咱们见过面,我是特派员办事处的王协理。”
“噢,是你啊。”邱秉义感到奇怪,这小子怎么突然冒出来啦?
“邱将军,我给你介绍一下。”年轻人摘下礼帽,侧身哈腰,恭敬地请出跟在他身后的长者:“这位魏先生,以前是我们驻港特派员,现任总统咨政室副主任。”
“邱将军,幸会,幸会。”魏副主任抢前几步,一把握住邱秉义的手,笑容里夹着歉意:“将军几次到办事处,正值鄙人外出公干,与仁兄失之交臂。下属无知,办事不力,对将军照顾欠周,真对不住了。”

邱秉义心里纳闷儿,这两个人突然造访,而且一口一个“邱将军”,莫不成,他们认可了我的身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一直不理不问,难道今天才想起有我这么一个人?

想到此,他不由得来气,便挣开魏副主任那双软绵绵的手,冷下一张面孔,毫无表情地说:“对不起,我不是什么将军,你认错人了。”
邱秉义的态度让两位来客很尴尬,魏副主任愣了一愣,干笑道:“说笑,呵呵,将军说笑了。这个嘛,啊,还要请邱将军多多谅解。这事怪我们,我们早就该来了,是我们对不住你。” 魏副主任看了看邱秉义身旁龚逸尘和阿珠,低声说:“邱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没必要,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那好,那好。邱将军,事情是这样的。大陆沦陷后,反共戡乱公务繁杂,我们人手不够,没能及时甄别将军的身分,让将军受委屈了。去年,我们复审将军过去的档案,找到几个云南反共救国军的老人,他们都说将军并未罹难,我们才知道,将军的所谓死讯是共匪报纸上编造的谎言。经过多方核实查证,将军身分无误,国防部决定为将军正名,恢复将军的国军少将身分。由于将军过去的部队和编制已经不复存在,蒋总统特命,委任将军为‘光复大陆设计研究委员会’委员。我们代表总统咨政室,特意前来迎接将军,恳请将军不日起程,赴台履新。”
王协理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展现在邱秉义面前:“邱将军,请看,这是总统亲笔签署的委任状。”

听完魏副主任的一番话,看到校长亲笔签署的委任状,直使得邱秉义心中惊喜不已,却又五味杂陈。苦熬了这么多年,本来以为了无希望,山穷水尽,岂料突然间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党国毕竟没有忘记他。台湾,他当然想去。到了那里,他就不再是为蜑家佬打工的苦崽,而是堂堂正正的国军将军。可是,一旦离开香港,阿梅和儿子的事怎么办?念及此,他一时踌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看到邱秉义面露难色,龚逸尘知道他在为何事烦心,便道:“邱叔,小侄可否插一句嘴?”
“你说。”
“小侄以为,邱叔不该呆这个鬼地方,台湾才是英雄用武之地。邱叔你尽管放心去,阿梅姐的事,包在小侄身上。短则半载,长则一年,我一定把阿梅姐接出来。”

邱秉义看了看逸尘,又看了看身边的阿珠,阿珠眼里也流露出期盼和渴望。他知道,阿珠一心想到台湾去找哥哥,同样也是王伯的遗愿,这是一次多么难得的机会。

于是,他不再犹豫,一掌拍在桌角上,斩钉截铁地说:“好!走。”

“佩服,兄弟佩服。邱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杀伐决断,大将风度!” 魏副主任竖起拇指,笑容满面:“邱将军,既然已经决定,我们就来说说具体安排吧。”
“邱叔。”龚逸尘拱手抱拳:“你们慢议。时辰不早,小侄先行了。定下日子,知会小侄一声,我们为邱叔和阿珠饯行。”
邱秉义点点头,目送逸尘出门。

龚逸尘离开邱家,行不多远,阿珠追了上来。
“二少爷,等一等。”她气喘吁吁,递上一个小布包:“二少爷,这是大哥和俺这些年存下的一点钱,你拿去,寄给阿梅姐。”
“不需要,钱我有。”
“那不中,你的是你的。阿梅姐和小少爷受苦,俺心里不受用。俺要帮大哥关照阿梅姐。”
“好吧,我代阿梅姐谢了。阿珠,到了台湾,人生地不熟的,你要照顾好邱叔。”
“嗯,俺会的。二少爷,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早点找个可心的女人。俺替你祈祷上帝,让主保佑你。”

看到阿珠一脸的真挚,龚逸尘心里挺感动,但又感到好笑。

真是个傻女。

上帝?上帝能保佑我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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