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亲人在无忧无怖 三家聚战友情深
(1)
离开校保卫处办公室,龚逸凡才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迫不及待地摸出香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
他无法确认刚才的一幕是不是梦境,想用香烟帮助自己清醒过来。
本来,下午要同梦兰、阿梅一道,到梅岭和逸尘见面。没想到保卫处突然来人,将他唤去。自从戴上“特嫌”的帽子后,龚逸凡没少进过那间可怕的办公室,面对几张冷冰冰的面孔,回答几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虽然近两年到保卫处的次数少了一些,可每隔几个月,还是要被拎去做一番思想汇报和反省,这似乎已经成了惯例。龚逸凡暗自安慰自己,这次传唤应该是例行公事,弟弟派来送信的人须臾一现,他们的行踪那么隐秘,自己都不晓得他们在哪里落脚,照理和他们没有关系。可恰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被带到保卫处,他心里实在没底,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问起来怎么办?他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个好对策。唉,反正我什么也不知道,索性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好了。
提心吊胆地走到保卫处办公室门口,探头一看,屋里只有一个人。龚逸凡认得此君,保卫处的副处长,见过几次面,却一直没敢问过他的名字。奇怪的是,这位副处长看到他,居然起身相迎,把他让在椅子上,还倒了一杯水,面带微笑且态度温和地说,龚教授,请稍候,一会儿有人和你谈话。
龚逸凡恍惚了。许久以来,他看惯了人们冷漠敌视的眼神,面对突如其来的笑脸,他读不懂,也不适应,心中愈发忐忑。有人和我谈话?什么人?不是保卫处的人,莫非是在等警察?更让他不解的是,副处长说完那句话,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把头埋在文件堆里,不再理睬他。龚逸凡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心神烦躁,如坐针毡。
等啊等,等啊等,等得屁股都坐麻了。一个多小时后,他终于等来了两个人。先进门的是个陌生人,身材矮壮,神态威严,寸头如猬,鬓角已呈斑白。随后进来的是熟人,数学系系主任,年逾六十的汪子涵教授。汪先生曾在中央大学任教,龚逸凡读研时就修过汪先生执教的微分几何。来到三江大学后,忝为同事,龚逸凡仍尊先生为恩师前辈,在先生面前一向谦恭克顺,礼敬有加。他也看得出,在自己被打入另册的这些日子里,汪先生表面上保持距离,不苟言笑,暗地里对他还是很照顾,不仅一如既往地安排他的教学,而且不止一次地提醒他潜心做学问。看到汪先生,龚逸凡一愣,很是纳闷。汪先生为何要来?这个陌生人又是哪路神仙?是他们和我谈话吗?他们到底要和我谈什么?
转眼间,二人来到他面前,龚逸凡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躬身相候。
龚教授,对不起,我们的会刚结束,让你久等了。陌生人的嗓子有些嘶哑,声音却很宏亮。
没关系,没关系。龚逸凡点头哈腰。
龚教授,你还不认识吧。汪先生一旁介绍道,他是严明同志,我们的新校长、党委书记。
严明?这个小老头就是新来的严书记?几天前,龚逸凡刚从董瘦竹那里听到这个名字,故而印象颇深。董老告诉他,学校召开党员、干部大会,欢迎中央新任命的党委书记兼校长。这位名叫严明的书记是个老革命,来头不小,下马伊始,便在众人面前施了个下马威。严书记讲话时,大礼堂的喇叭突然不响了。管理设备的职工忙活了半天,扩音器还是不工作。严书记动了气,一个箭步跳下主席台,走到礼堂中央,扯着喉咙继续讲话。严书记说,办好一所大学,要抓两个重点,一是教学,二是科研,学校各个部门都要无条件地为这两个重点服务。作为大学校长,他不能容忍那些玩忽职守或者不能胜任本职工作的干部和职工,也不能容忍那些满口漂亮词藻实则不学无术的教师和科研人员。严书记还说,他要根据党中央提出的八字教育方针,对干部和教职员工队伍进行整顿。像今天这样的事故,不整顿怎么得了?不要以为这是小事,是小题大做。在战场上,如果首长不懂指挥,战士不会打枪,能消灭敌人取得胜利吗?同样,在学校里,如果职工管不好设备,老师教不好课,科技人员不会搞研究,我们又如何抓好两个重点工作呢?当然,整顿的目的不是整人,而是为了提高!没有一支合格称职的教职员工队伍,我们就不可能提高教学科研水平。没有高质量的教学科研,我们就不配称作社会主义一流大学!
董老口中描绘的严书记,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龚逸凡好像又看到了一位钟大哥那样的共产党干部,心中感慨不已,可惜啊,这样有魄力、有见地的领导太少了。当然,他并不奢望严书记的到来会改变他的命运,因为严书记于他,如夜空里的星星,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他做梦也没想到,今天找他谈话的居然会是严书记。他猜不到谈话的内容是什么。猛然间,他打了个哆嗦,脑海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董老说严书记要整顿,莫非,自己就是被开刀的对象,首当其冲?
他不敢吭声,强压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低下头,竖起耳朵,听到了严书记那略带沙哑的声音。
龚教授,听汪子涵主任介绍,你在四年前就倡议并成立了计算技术研讨小组,为三江大学的计算机发展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遗憾的是,后来因为一些特殊原因,龚教授没能进一步发挥作用。如今国外计算机的发展突飞猛进,从资料上看,不远的将来,计算机一定会成为科学技术发展的主导。在这方面,我国基础落后,起步晚,但我们的科技人员并没有妄自菲薄,而是奋起直追,近年来也研制出自己的计算机。谈到具体业务问题,我是外行。但我知道计算机领域有很多新课题,亟待我们花大力气,去探索,去研究。汪主任告诉我,龚教授专攻程序设计,这正是我国目前计算机研究的薄弱环节。前两天,数学系送给我一份报告,今天的校委会上,我们讨论通过了这份报告。学校决定,在数学系成立一个新教研室,称做计算技术教研室。我们同意汪主任的推荐,决定由龚教授暂时代理教研室主任。至于你的遗留问题嘛,党委会责成保卫处的同志加快处理,尽早给出一个结论。我希望龚教授不要背历史包袱,也不要有思想负担,把全部精力放在教学科研上,为祖国的计算机事业做出贡献。当然,在你的问题没有完全理清之前,保卫处的同志还要给你讲一下相关的注意事项。
严书记的话说完,龚逸凡还没有回过神来,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严书记再次询问他的意见,他才醒悟过来,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脑袋里还是混混谔谔的。或许因为过于激动,他记不清后来还说了些什么,似乎是一定努力工作不辜负领导信任一类的客套话。但是,保卫处副处长交待的话他记住了,任何教学科研工作都可以做,除了一条,在你的问题没有作出结论之前,不准进入机房。
烟屁股烫到手指,龚逸凡完全清醒了。
不准进机房?唉,他们还是不相信我啊。他曾远远地看过位于教学区北角的机房。那是一座新盖的二层楼,水泥墙上只有几扇关得严严实实的小窗户,看上去像座库房,很怪异,很神秘。听系里老师说,那里面藏着一台几万只电子管组装的庞然大物,由数学系、物理系和科学院明都计算所联合研制,指标为运算速度每秒3000次,存储器7000字,目前正在做线路测试和分调,大概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试运行。他还听说,机房的保卫制度非常严格,相关人员必须通过政审,进门时还要更衣,换上拖鞋、白大褂,像医生护士一样。龚逸凡对这台神秘的计算机充满好奇,很想进去看一看,摸一摸。但是,人家不准他进机房,因为他胸前还绣着个红字!
滑稽,搞计算机的不准接触计算机,真是天大的笑话,龚逸凡有点气愤,也有点气馁。转念一想,或许不能怪严书记,保卫部门自然有他们的保密规定,严书记也奈何不得。也罢,不让进就不进,能到这一步就不错了,焉能得陇望蜀。再者说,搞科研,靠的是脑袋,有纸,有笔,有资料足矣,夫复何求?
(2)
香烟抽完了,脑子清醒了,龚逸凡突然听到一阵叽哩咕噜的响动,肚子叫唤了。
走进自家小院,尚未踏上门前台阶,他闻到一股诱人的鸡汤味,从门缝里飘逸出来。也许是饥饿中的人特别敏感,也许是太久没闻到过了,这种味道居然令他馋涎欲滴。过去也没少吃过鸡,可怎么就没有今天这种馋捞捞的感觉呢?他使劲嗅了嗅,嗬,似乎比当年董老家的“天下第一菜”还要鲜美呢。他知道,鸡汤是甘妈特意为阿梅熬的。昨晚梦兰带着阿梅从涓山归来,见到阿梅瘦骨伶仃的模样,甘妈老泪纵横,嘴里叨叨不停地要为她补补身子。可谁都晓得,如今就算有钱,市面上也买不到肉类和家禽。为了可怜的阿梅,甘妈也顾不得老面子了。一大早,甘妈敲开隔壁门,拽上亲家母,打着董老的旗号,硬是从一家饭店的大师傅手里抢来一只老母鸡。从上午下锅到现在,煲了快一天了,怪不得味道这么好闻。
“吆,大少爷回来了。”门开了,甘妈端着一盆洗菜水走了出来。
“嗯。回来了。”
“大少爷,他们,没难为你吧?”甘妈一脸关切。
“甘妈,没事,你放心。”龚逸凡神情愉悦:“梦兰和阿梅回来了吗?”
“还没呢。”甘妈走下台阶,把水轻轻浇在花圃里,口中喃喃道:“谢天谢地,没事就好。”
龚逸凡走进堂屋,屋里静悄悄的。
不一刻,甘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调羹下还藏着一只鸡大腿:“大少爷,趁热喝吧。”
“甘妈,留给阿梅和孩子们吧。”
“你不用管,你喝你的,她们有她们的。大少爷,你在家看门,我得去幼儿园接阿文阿素了。”打小儿起,甘妈就把畹香叫阿香,把雪素叫阿素,只有二丫头文漪,没用最后那个字,说叫出来不好听,改做阿文。
“甘妈,畹香还没放学吗?”
“回来过。阿香说晚上少年宫要排节目,吃了点泡饭就跑了。”甘妈边说边解下围裙:“我菜都备好了,回头就做饭。”
看着甘妈走出门,龚逸凡低下头,拿起调羹,舀了一匙汤,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回味了一刻儿,缓缓地咽下。像品茶一般,他慢慢地喝完调羹里的鸡汤,端起碗,走进厨房,把鸡汤倒回沙锅里。正想洗碗,忽听到门口有响动,他便将碗放在水池中,急急走回客厅。
“阿梅,梦兰,你们回来了?”
两个女人刚进门,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看到厨房里走出来的龚逸凡,同时开口问道:“逸凡,没事吧?”“逸凡哥,你还好吧?”
“没事,没事。非但没事,还有个好消息呢。”
“好消息?”梦兰欣喜:“你的问题搞清楚啦?”
“那倒还没有,不过快了。今天找我谈话的是新来的严校长,他说,学校批准数学系成立一个新教研室,让我临时代理教研室主任。”
梦兰心头闪过一丝失望,脸上却带着温柔的微笑:“真是个好消息呢。总算可以名正言顺地干点事了。”
龚逸凡笑着点点头,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了两眼,然后关紧房门,压低声音向梦兰问道:“见到逸尘了?”
“见到了。”
“他怎么说?我真担心他那个急脾气。”
“他呀,是急得很,说要去劫狱呢。”
龚逸凡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住梦兰的手:“他真这么说?”
梦兰笑了:“瞧你,比我们女人家的还胆小。你放心吧,事情都说好了。他同意阿梅的意见,再耐心地等一段时间。”
“喔。那就好。”龚逸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还来家么?这么多年了,很想见见他呢。”
“逸尘说,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今晚就走了。等以后你送阿梅过去的时候,哥儿俩再见吧。”
“逸凡哥,饿了吗?来,吃一块点心。”季雪梅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手心托着一块衬垫着蜡纸的糕点。
“吆,大桃酥,哪儿来的?”
“街上买的呀。售货员说,这叫高级点心,不凭票,只要钱,还真是挺贵的呢。”
龚逸凡看了看点心,又看了看摆放在桌上的大包小包,不禁皱起眉头:“买这么多东西,要花不少钱吧。”
季雪梅看出他脸上的不满,连忙解释道:“逸凡哥,这些日子,都是你和梦兰帮我。小侄女们喊我一声姑姑,我这个做姑姑的却什么礼物也拿不出手。今天,逸尘丢给我一笔钱,说是秋儿他爹捎来的。我给三个侄女每人扯了一块花布,还买了些糖果点心。贵是贵一点,可无论如何,你得让我表表心意。”
梦兰一旁笑道:“逸凡,我也劝阿梅不要买,可她不听。现在买都买了,咱们就替孩子们领了姑姑的情吧。”
听到梦兰的话,尽管心里还是不赞同,龚逸凡也不好再说什么:“好吧,那就谢谢你了。不过,阿梅,这种事,仅此一次。眼下这种苦日子,谁也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咱们还得省吃俭用,细水长流。”
“逸凡哥,我晓得。”季雪梅满目含笑,拉起龚逸凡的手,把点心放在他手里:“喏,尝尝吧,高级不高级。”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逸凡哥,逸尘带来的钱都在这里,我想求哥帮个忙。”
“你说,帮什么忙?”
“这笔钱,我不敢带回去,怕不安全。我想请哥帮我存起来,需要的时候我到哥这里拿,好不好?”
“没问题,一共多少?”
“我留了一点,还有两千八。”
两千八!龚逸凡倒抽了一口冷气,乖乖,比自己一年的工资还多,怪不得阿梅一下子敢买这么多东西。看到梦兰脸上绽放着欣慰的笑容,他顿时明白为什么她任由着阿梅花钱了。有了这笔钱,哪怕再“困难”几年,阿梅和陈家的日子也不用发愁啦。
“行,哥帮你存到银行去。”他张开嘴,一口咬下半块桃酥,呜呜囊囊道:“嗯,好吃,高级。”
看到他贪婪的吃相,两个女人都笑了,笑得那么美,那么开心。
(3)
不一会儿,甘妈牵着文漪雪素走进家门。
龚家堂屋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看到姑姑带来的礼物,两个丫头的小脸乐开了花。姐儿俩嘴里含着糖果,身上披着花布,又蹦又跳,围着阿梅团团转。甘妈手捧桃酥,边吃边乐,呛得直咳嗽。
一片欢声笑语中,梦兰悄悄扯了一下龚逸凡的衣袖。逸凡知道妻子有话跟他说,便随着她走上楼。
看见梦兰轻轻关上卧室房门,龚逸凡问道:“这么小心哪,什么事?”
“逸尘临走前,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
“他问你想不想出去?”
“出去?到哪儿?”
“他说,无论你想到哪儿,他都会尽力帮你。”梦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块碧绿的翡翠蟠龙和一张纸条:“逸尘把阿爸的遗物留了下来,还给了我一个广州的地址,要咱们保存好。他说,一旦有紧急情况,写信不方便,可以用这块翡翠做信物,到这个地址接头。”
“接头?咳,这个逸尘,本性难移,就会搞黑社会那一套。”
“逸凡,你别怪逸尘,他是一片好心。”
龚逸凡皱紧双眉,沉吟了一刻,低声问道:“梦兰,这件事,你怎么想?”
梦兰嫣然一笑:“我怎么想,你还用问?如来如去,我自随君。”
龚逸凡闻之动容,伸开双臂,将妻子揽入怀中:“梦兰,你常常对我佛说佛说的,还真能让我丢掉烦恼,净心安神。今天我也班门弄斧,给居士来段佛说。”
梦兰含情凝睇:“当真?”
“当然。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今咱们一大家子人,上有老,下有小,更加不可妄动,动则必伤。居士以为然否?”
梦兰娇嗔道:“呸,歪嘴和尚乱念经,有你这样解的吗?好了,我懂你的意思了。千万别糟践了佛说,阿弥陀佛。”
看着梦兰俏皮妩媚的笑颜,龚逸凡忍不住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呵呵笑道:“本来嘛,人家佛祖都说不立文字,这些佛说还不是后人杜撰的。有的编得不错,可以当作人生格言,在关键的时候真有醍醐灌顶之功效。可有的完全是胡扯。”
梦兰伸手掩住逸凡的嘴:“罪过,罪过。可不敢玷污佛祖。”
龚逸凡拉开女人的手,笑道:“居士且莫着急,山人自有根据。至少有一句佛语我觉得毫无道理。”
“哪一句?”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没道理?”
“因为我的感觉恰恰相反。没有爱情,离于爱者,这个世界才黑暗,才恐怖。对我来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是刀山火海、天崩地裂,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便无所畏惧。”
梦兰明明晓得,逸凡又在乱解佛语,但他的一番话,还是令她心如潮涌,情同共振。她抬头望着夫君,欲泪先敛,欲笑还颦,娇声吟道:“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逸凡笑着续了一句:“但愿长相守,无怖亦无忧。”
如同饮了一杯香浓醇厚的美酒,梦兰薄惺微忪,将发烫的粉腮埋在男人的怀里。龚逸凡心中一动,猛然想起徐志摩那动人的诗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甚凉风的娇羞。
“大少爷,你快下来,阿梅要走了。”楼下传来甘妈焦急的喊声。
梦兰轻轻拉开逸凡的手臂:“快下楼吧,看看,把阿梅给冷落了。”
他俩走下楼梯,阿梅候在楼梯口:“梦兰,逸凡哥,我该回去了。”
梦兰道:“阿梅,这么晚,没车了。你再住一宿,搭明早的班车再走吧。”
“不行啊,队里只给了一天的假。再说,我不回去,婆婆和秋儿要饿肚子了。”
甘妈道:“要回去,也得吃过饭走,你等一刻儿,饭马上就好。”
“甘妈,怕来不及了,我还得赶路。”
逸凡很果断地说:“阿梅,甘妈今天特意为你熬了一锅鸡汤,你一定要听甘妈的话,吃过饭走。你不用担心,我去同事家借一辆自行车,饭后送你回去。”
“逸凡哥…。”
看到阿梅又要掉眼泪,梦兰连忙上前,挽住她的胳膊:“阿梅,留下来吧,我还有事求你呢。你给小侄女们买了花布,来帮我合计合计,做什么样的衣服好看呢?文漪、雪素,快过来,让姑姑帮着看看。”
两个小姑娘蝴蝶一样飞了过来。梦兰一把揽住二丫头,笑着说:“文漪,先帮妈妈做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啊?”
“到隔壁,把外公、外婆还有你和平哥哥都叫过来,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好。”文漪把花布交到妈妈手上,蹦蹦跳跳地跑出家门。
(4)
同一个晚上,常元凯家也热闹得紧。
三家子,十来号人,厨房里吃饭的地儿太小,根本坐不开。齐霏霏忙里忙外,拼了两张大桌子,借来三条长板凳,才把客厅整成一间大饭堂。餐桌正中摆放着一只硕大的钢种锅,衬着草捂子。锅盖不严缝,冉冉冒着热气,客厅里充满香喷喷的狗肉味。钢种锅旁一边一只草绿色的脸盆,一盆里码放着黄灿灿的杂面煎饼,另一盆盛满军区食堂小灶打来的大米饭。周边摆了几只斗碗,装着炖豆腐、白菜粉条、炒土豆丝、腌萝卜干一类的家常菜,还有一盘白胖胖的山东大葱,一钵黑乎乎的黄豆酱。
常元凯身着便装坐在主位,左面靠着于海和苏小伊。小伊身边的椅子上摆放着一只做工精致的小竹篓,里面坐着一个周岁大小的男孩子。男孩养得细皮嫩肉,小胖手拉扯着花围嘴儿,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儿转来转去,一副好奇烂漫的样子。再下面一条板凳上坐着顾浩田和常念春。看上去,他们俩口子长胖了一些,尤其是念春,气色比一年前好多了。
“妈妈,妈妈。”乐湄拽着妈妈的手,走到常元凯身边,娇声娇气地说:“妈妈,我要挨着爸爸坐。”
常元凯慈爱地看着女儿,笑道:“乐湄,这个位子是留给妈妈的。”
“不吗,我就要挨着爸爸坐。”
看到女儿撒娇,齐霏霏只得迁就:“好,好,小姑奶奶,你坐。妈妈让你。”
“好了,饭菜都齐了。” 齐霏霏挨着女儿刚要坐下,猛然发现旁边还有三个空位子,不由得又立起身,高声笑骂道:“哎,浑小子们呢?明明看他们回来了,又跑哪儿疯去了?”
“妈妈,我知道,我去叫他们。”乐湄从板凳上出溜下来,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常家屋后的白杨树下,三个小脑袋瓜攒在一起,围住一堆炭火。火花噼剥作响,炸出一阵阵焦糊的香气。
“哥。妈叫你,开饭了。”
“噢,知道了。建国,你看怎么样,烤熟了吗?”
“我看看。”建国拎起手中树杈,尖头上插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嗯,差不多了。”
“好。同志们,战斗结束。建军,你把那盆水泼在火上。”
“是,叔。”
“乐湄,走,吃饭去。”
四个孩子闹作一团,叽叽嘎嘎地跑进客厅。
看到男孩们脸上涂着五花六道的黑印子,手上还举着冒着烟的树枝子,齐霏霏失声叫道:“妈呀,你们这是干什么?要放火呀。”
乐天把树杈送到齐霏霏眼前:“妈妈,看,我们烤的小鸟儿。”
看到那黑乎乎的小肉团,齐霏霏吓了一跳,连躲带闪,气不打一处来:“臭小子,两天没挨揍,屁股又痒痒了。”
乐天满不在乎地回嘴道:“干嘛?这是爸爸教的。”
齐霏霏愣了一楞,掉头问道:“元凯,是你叫儿子打鸟的吗?”
臭小子,竟敢在老子跟前胡说八道。可当着客人的面,常元凯不好意思打儿子屁股,便板着脸摇摇头。
“妈妈,你听错了。我说是爸爸教的,又没说爸爸叫的。”乐天有意把“教”和“叫”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楚。
“更是胡扯,教的,你爸爸什么时候教你的?”
“爸爸要我们向解放军叔叔学习,从小学会吃苦。”乐天瞪着妈妈,口中振振有词:“爸爸说,战士们在野外生存训练,条件艰苦,没东西吃,逮到什么吃什么。老鼠、青蛙、蛇,还有鸟儿,只要能填饱肚子,当兵的什么都敢吃。”
“你…。”齐霏霏瞠目结舌,哭笑不得。
“哈哈哈,好小子,说得好。参谋长,齐大姐,你这儿子可真是块当兵的料。来,乐天,给叔叔一只,让我尝尝你的手艺。”
于海一个哈哈,为齐霏霏解了围,也把常元凯惹笑了:“臭小子,乱弹琴。”
“建军,把你手上那只大山鸠给于海叔叔。”
“于海爷,这个给你。”
于海接过建军递上来的烤山鸠,看也不看,张嘴就咬,咀嚼了两口,大声说:“嗯,不错,很香。参谋长,齐大姐,几个孩子辛苦了半天,你们也该尝一尝,鼓励一下嘛。”
于海夸张的表现令众人开颜。树杈子在席间传来传去,但只有男人们敢下嘴,女人们都让过了。
“好,人都到了。我来给参谋长上酒。”于海吐掉嘴里的小骨头,拿起面前的一只黑陶罐。
今晚的聚会,本是于海提议的,虽然办在齐大姐家,他也算得上半个东道主。在明都,独立师的老战友只有他们三家。战友感情深,自不必说,而他们之间的情份,似乎远远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战友。个中缘由,大家心里都清楚。常家和顾家是亲戚。于海出手救了顾家,也化解了常家的难处。如此一件大功劳,可不是光靠“战友”两个字就做得到的。这些年和地方干部们打交道,于海懂得了一个道理,办事靠关系,成事靠朋友。关系是大圈子,讲求人脉广,而朋友是小圈子,全靠感情深。要想成就大事,关键时刻还得仰仗朋友。感情这东西,要常培养,常交流,长期不见面,自然就淡了。加深感情的最好途径,是在一起聊天喝酒。可是,眼下处于苦难时期,于海不敢太铺张、太招摇。要拢在一起喝酒,总得找个由头。上个月,军代表室的总代表被调走了,于海接下全盘工作,不久前总参装备部正式任命他为总代表。他本想借这个机会招呼大伙聚一聚,却听到了另一个令他羡慕的好消息。齐霏霏打电话告诉他,元凯的肩章上多了一颗星,升为大校,职务也提拔了,当了军区作训部部长。于海暗自庆幸,多亏没有自吹自擂,参谋长的升迁才是一个好彩头。于是,他在电话里向齐霏霏建议,三家聚会,为老首长贺喜。
撕掉红绸封口,打开软木塞,黑陶罐里的酒,潺潺流进常元凯面前的酒杯,腾起一股醇厚浓郁的香气。
“呵,什么好酒,这么香。”常元凯把鼻子凑向酒杯。
“高沟大曲。”于海回答。
“于总,搞错了吧。”顾浩田深深地吸了一口酒香,朗声笑道:“高沟大曲俺没少喝,哪里比得上这等好酒。”
“于总”这个称谓,是顾浩田特意为于海发明的。为此,他还颇花费了一番心思。直呼于海,显得太托大,人家本来就是首长,自己没那个资格。叫于海叔,自甘小一辈,显得有点犯贱,人家听了也未必喜欢。叫于总代表呢,又过于生分,有点办公事的味道。顾浩田心里明白,于海对自己的恩德,比天高,比海深,不仅救了一家人的性命,还让他们进了城,拿工资,吃粮票,就凭这,让自己跪在地上叫声亲爹也未尝不可。思来想去,他想到“于总”,觉得这个称呼挺好,像部队里叫朱总、林总那样,又尊敬,又好听,又气派。但他告诉两个儿子,见到于海,一定要喊“爷”,为了有别于乐天他爹,叫“于海爷”。
这些日子,于海对“于总”这个称呼也习惯了。自从顾浩田首开先河,厂领导和军代表们都得了传染,人前人后的称他“于总”,听起来怪体面、怪亲热的。浩田刚才的话也让他听得挺舒服,这小子学会变着法儿的拍马屁了。
可在常元凯面前,于海不敢忘形,于是谦虚地笑道:“哈哈,浩田,你算问着了,我还真不懂酒。你是行家,你说是好酒,那肯定是好酒。这罐酒还是过春节时,厂领导送的慰问品。他们告诉我是高沟大曲,从酒厂直接弄来的。”
“那才是,一准常人见不到的高沟陈年老窖。怪不得的哩,这么香,闻着就醉死个人,跟俺喝过的就是不一样。”
“他爹,你能得个啥。”常念春看到大家高兴,也跟着活跃起来:“你喝的那口猫尿子,还敢拿到这里摆活?啥幌子没个三六九,给大伯贺喜,只有他于海爷的酒拿得出手。”
念春这般恭维于海,完全出自真心。在她眼里,他于海爷不光有本事,简直就是个活菩萨。在他的帮衬下,孩他爹拿到了官差,她也到厂里大食堂当了临时工。食堂这个工作可好,每晚能捎回家一篮子萝卜缨子、烂菜帮子,要不然,家里三个大老爷们,饿狼一样,供应的口粮哪够填饱肚子。前两天听他爹来家说,大伯升官了,于总要三家凑一块堆儿,给大伯贺喜。念春又高兴,又发愁。家里啥幌子也没有,到婶子家,带啥去呢?大伯婶子不光是亲戚长辈,也是救命恩人。那天,要不是婶子一句话留下他们,一家人早就冻死在路边,喂了狗啦。哪就那么巧,他爹带的那个护厂队,昨日打了一只疯狗,弄家来一条后腿。念春喜出望外,这下不会空手了。她从食堂借来一只大钢种锅,放上花椒大料,焖了一锅狗肉。还借来一盘小磨,磨玉米,磨地瓜干,磨到半夜,掺上麦面,调了一大盆对半子煎饼糊。今个下半晌请假回家,支起鏊子,摊了一大摞子香喷喷的山东煎饼。做这些煎饼用了不少粮,可念春心不疼,拚着全家饿两天肚子,也要整出点家乡味,给大伯、给婶子、给他于海爷尝尝。饿两天肚子咋的,没有他们,一家人早变成死鬼,想饿肚子都饿不成咧。
“念春,你看你说的,什么三六九啊。”念春的奉承话让苏小伊都不好意思了,连忙回敬道:“那酒是人家厂里送的,于海还不是借花献佛。你带来的狗肉、煎饼才好呢,闻着就馋人。还有啊,齐大姐的这一盆大米饭,把参谋长一个月的细粮都用了吧。”
“当当当”,齐霏霏笑着敲了敲碗:“你们都说够了吗?肚子饿不饿啊?”
“饿。”建军扯着喉咙回应,惹得一堂哄笑。
于海站起身,端起酒杯:“来,大家一起来,为咱们的老首长敬酒。祝参谋长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万事顺利,取得更大的成就。干杯!”
“干杯!”大人孩子喜笑颜开,异口同声。
亲情,友情,欢笑声,吵闹声,无拘无束地糅合在一起,在春天的夜晚里,在酒肉的辅佐下,催化、发酵、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