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清异己引蛇出洞 道不同夫妻和离
(1)
一转眼,过去了大半年,时光走到1957年末的一个冬夜。
明都的冬天,一向阴冷,更何况今夜小雨夹雪。
北风裹着细小的冰粒,扑打在屋顶上、砖墙上、玻璃窗上,一阵一阵,沙沙啦啦,听上去,叫人心里瘆得发慌。
董瘦竹家的二楼卧室里,亮着台灯。那是一盏老式台灯,灯罩很大,像一只倒扣着的广口花盆。灯罩下沿镶着一圈金色流苏,光线透过来,染得周遭几许昏黄。暗淡的灯光里,董师母躺在床上,身盖棉被,侧脸朝墙。
“寄妈,别哭了。”梦兰坐在床沿,轻声劝慰。
“寄妈,你都两天没吃饭了,再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的。”她抚摸着董师母的肩头:“来,听话,我煮了粥,趁热喝一点吧。”
董师母还是面朝里躺着,肩头抽搐,啜泣不已。
梦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劝了半天,寄妈还是不肯吃饭,可怎么办呢?看着寄妈伤心的样子,她心里难受,双眸含泪,却不敢哭出声,怕惹得寄妈更伤心。她想,逸凡和寄爹就在楼下,是不是该找他们商量一下,再这样下去,寄妈就垮了。
梦兰和逸凡来到董家,不是他们自己要来,而是老爷子上门请过来的。这些日子,他们深居简出,不敢到别人家串门,生怕给人家带来麻烦。晚饭前,董老颤巍巍地走进他们家,还没开口,便苍然涕下。这可把他们吓坏了,出了什么可怕的事,让一向乐呵呵的董老变成这般样子?甘妈赶忙把孩子们带到楼上,留下他们俩口子,陪董老说话。董老话不长,只告诉他们,儿子和儿媳双双成了右派,发配到北大荒劳改,老伴得知此事,伤心欲绝,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你们过去劝劝她吧。梦兰听了,慌忙跑到厨房,盛了一碗刚刚熬好的米粥,装上一小碟乳瓜,和逸凡一同来到董家。可没想到,她费尽口舌,无论怎样劝,还是劝不动寄妈。
她知道,人心里的伤痛,光靠劝,是无法化解的。想想自己,经历过多少次苦痛,有时痛彻心肺,有时痛不欲生。若非佛祖庇护,慈海觉航,怕早就身心崩溃,堕入万劫不复之地了。突然间,脑中灵光一现,她把粥碗放到床头柜上,脱下鞋,盘腿坐在寄妈身旁,双掌合十,满脸虔诚,口中轻诵道:“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这段神咒,是当年在青灯古佛前,了缘师太逐字逐句传授给她的。了缘师太说,一凡持诵是咒者,须手眼宝相,敬而信之,虔诚拜祷,无不响应。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对寄妈有用,是否能帮助寄妈弭除心痛远离一切怖畏。但她相信,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普渡众生。过去,每当她身遭厄难,每当她心陷苦楚,便一遍又一遍地持诵这段观世音菩萨的《大悲咒》,一直诵到波澜不起,心如古井。
“菩提夜、菩提夜。菩驮夜、菩驮夜。弥帝唎夜。那啰谨墀。地利瑟尼那。波夜摩那。娑婆诃。…”
(2)
董家楼下,坐着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都在抽烟,董瘦竹吸烟斗,龚逸凡抽纸烟。
窗门紧闭,屋里烟雾弥漫。
龚逸凡的“特嫌”帽子已经戴了大半年了。本来数学系总支有人提出把他的工作停了,安置到系图书室,监督劳动。但他教的两门课一下子没人能够顶替,而且来自校党委办公室的意见是“审查期间,控制使用”,在老系主任的一再坚持下,他总算保留住教授的住房、工资和头衔。计算技术研讨小组解散了,由于他是被控对象,系里的许多活动和会议也不准他参加。开始的一段时间,他还存着一丝侥幸,企盼自己的问题能够很快真相大白。可一晃大半年过去了,人们都忙着“整风”、“反右”,无人过问他的事情。他生性孱弱,也不敢打听,终于变得麻木,每日挟着讲义,两点一线,往返于课堂和家门。他想依照梦兰的劝慰,丢掉一切烦恼,把心变得干净,却始终达不到那种四大皆空的境界。时常郁闷憋屈,不想让梦兰跟着难受,更不敢对旁人倾诉,他便学会了抽烟,靠着辛辣的尼古丁来麻痹原本已经麻木的神经。
两个男人闷着头,谁也不说话。
龚逸凡很想安慰一下董老,却不知该怎样开头。在这场雷霆般的“反右斗争”中,他是一个局外人。面对校园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他悄悄躲在一旁,看了几个月的荒诞闹剧。不是因为他聪明,看透了这终将是场悲剧,而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发声的权利。他有时想,假如自己没有“特嫌”这顶帽子,当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号召知识分子大鸣大放,当领导们大会小会地动员大家畅所欲言,说这样做对共产党好,可以帮助党改进工作和作风,即便“慎”字当头,他也可能把持不住,诚惶诚恐、不痛不痒地提一两条意见。系里的几个老师和学生,当初不都是信以为真,以为不提意见就对不起党,壮胆说了几句心里话,便生生被打成右派了吗。要不是系里看大门的胡师傅偷偷告诉他,他还真不敢相信,三江大学居然挖出了两百多个右派,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股邋遢地送去劳改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到庆幸,一顶“特嫌”的帽子,竟让他逃离了一场更加可怕的灾难。当然,如果真没有这顶帽子,他也许更加幸运,像许韵来一样,在国外躲过这场无妄之灾。许韵来从波兰回来后,鸣放结束,蛇已出洞,全国擂起一派讨伐“右派”的战鼓声。他老兄一见不妙,顿时屏声敛息,噤若寒蝉。许韵来逃脱一劫,自然小心翼翼,邻里间也就鲜有往来。龚逸凡清楚,像自己这样不明不白的身份,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敢像过去一样友好往来。今天,若不是董老登门相求,他也不会主动跨进董老的家门。
又点了一棵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龚逸凡感到舌尖发麻,脑子发晕。他抬起头,看到中堂又换了一幅立轴,依旧是大千先生的手笔,泼墨飞白,荷叶破败,秋风萧瑟,月影朦胧,题跋乃李商隐的名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诗言志,画道情,先生心里苦哇。他侧脸看了看董老,老人手握烟斗,双目闭合,眼睑松弛,脱垂出两道灰黄色的眼袋。唉,区区几个月,先生看上去衰老得多了。
他想起在董家的最后一次宴会,那时的先生,精神矍铄,睿智风趣,一派洒脱。尤其老人那番真真假假的高论,当时就令他感到虚中有实,颇含深意。本来大家正在谈整风,董老突然话锋一转,拿一幅张大千仿石涛的墨荷作引,说大千先生作假画,权当游戏,在好友面前坦诚相告,绝无一点隐讳,可是,换作旁人,拿个什么物件来蒙你,是真是假,就未可知了。此刻想来,董老虽然谈笑自若,可话里话外,分明已经道出他对所谓的整风运动有所保留,担心那是一场骗局。令龚逸凡感到不解的是,董老能够不显山不露水地提醒自己和许韵来,难道他就没有告诫自己的儿子吗?他的儿子、儿媳何以成了右派。
想到这里,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开口的话题:“董老,这一向,您身体还好吧?”
董瘦竹睁开眼,看了看他,默默地点点头。
“董老,如果我没猜错,鸣放伊始,您便对这场运动有所顾忌。是不是?”
董瘦竹吸了吸烟斗,发现已经熄灭了,便磕去烟灰,重新装满烟丝,燃着,缓缓地吸了一口,苍老的话音从烟雾里传出:“逸凡哪,比起韵来,你要聪明许多。”
龚逸凡苦笑:“哪里呀,我只不过胆子小,凡事不敢疏忽大意。再说,我的运气也不如许教授,即便夹着尾巴缩着头,还是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刀。”
“唉,世事难料啊。凡事你要往好了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也许吧。董老,今天没有外人,我有一处想不明白,想向您老讨教。”
“好,好。逸凡,在我家里,你放心说。”
龚逸凡鼓了鼓勇气,开口道:“董老,从鸣放到反右,不过区区数月,但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似这般出尔反尔,您事先是如何知道的?”
“唉,老夫又不会占卜打卦,事先何尝知道,不过鉴往知来而已。”
“鉴往知来?您的意思是,以史为鉴?”
“然也。你扳着指头数数看,历史上,可有哪个万岁爷容得下不同意见?一两个谏臣在耳边噪聒倒也罢了,若是举国士子直言无讳,乃至冒犯龙颜,焉能不落个诽谤朝廷之罪。”
龚逸凡凛然,董老居然借古讽今,把当朝领袖比作封建帝王,真是胆大包天。可细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领袖万岁,新瓶旧酒,今人古人,有何区别?于是频频点头道:“嗯,还真是,一语中的。”
“在鸣放之初,我的一个老朋友,复旦大学历史系的王造时 先生就说过,希望上面发表一个比较具体的声明,保证除现行反革命外,一切思想问题都不在追究之列。文煊上次回来,就是被报社派到上海开知识分子座谈会。座谈会的简报我看了,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潘世兹 先生也有相同的看法。他说,搞大鸣大放,心里有顾虑,今天我把什么话都讲出来,过一个时期,一年或许两年,我讲过的话是不是要算账?现在整风是整党内,过一个时期,是否要轮到我们?”
“这么说,像您这样的老先生们早就看得很清楚吗。”
“哼哼,看得清楚?还不是几个老天真,学问做得不错,政治权谋上,如小儿一般。有些事情,你可以想,却不能说。人家想引蛇出洞,你却把话挑明了,早早揭了人家的底,人家当然不高兴。这不,就因为这几句话,两个老家伙都成了右派。”
“董老,我明白了。您心里透亮,却不表态,不明说,只是打哈哈,可谓大智若愚。但是,您就没有劝劝文煊大哥吗?他们夫妻俩怎么也成了右派?”
“唉,让我怎么说呢?你知道什么叫做‘莫须有’。他们俩口子,便担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现在还搞莫须有,那也太荒唐了。给人定罪,总要有点证据吧。”
“证据?他俩一个编辑,一个记者,随便找点东西就是证据。文煊记录整理的那份座谈会简报算作证据,儿媳到武汉采访鸣放的报道也成了证据。他俩的罪名很可笑,叫做‘同情右派分子向党进攻’。同情右派,即为右派。这种株连,也算是个新发明。别的单位划右派还有个比例,唯独《光明日报》社除外,有多少,划多少。你说说看,老夫怎么劝?劝什么?文煊这孩子和你一样,生性胆小,从来不说过头的话。人家说他是右派,他也不敢分辨,老老实实地签字画押。夫妻二人被发配劳改,还要自己掏钱买火车票,跟着一帮右派同事,自行流放,去了北大荒。”
“真是太冤枉了。”
“唉,冤枉?时也,命也。”
龚逸凡知道,今天董老一反常态,放开胆子,说了这么多犯禁的话,一来老爷子真动了气,二来老爷子相信自己。没想到,文煊大哥夫妇居然和自己一样,都担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他们二人被流放到天寒地冻的不毛之地,岂不比自己还要凄惨,还要委屈。可再往深里想想,那些说了心里话、写了大字报、发表了文章的右派们,就真有罪么? 他们不过是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即便发了点牢骚,提了点訾议,或者自作聪明地针砭时弊,也不至于就扣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帽子,活生生地将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吧。记得过去读《史记》,内有一句话: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而如今,举国谔谔之士被一网打尽,不只剩下阿谀奉承、唯唯诺诺之辈了吗?因言治罪,因思想治罪,还称得上是个民主社会吗?我真看错了吗?
“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弟弟当年的那句话,冷不丁地又冲到脑际。
不由自主,龚逸凡抖了一个激灵,浑身上下暴起鸡皮疙瘩。这些想法,可怕之极,自己是不是真的成了反革命?千万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为了梦兰,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不仅要封住自己的嘴巴,也一定要管住自己的脑袋。还是梦兰说得对,如果你把这些东西都丢了,你的心就干净了。
可是,别的丢得掉,心丢得掉吗?
只要心还在,仍会惹尘埃…。
(3)
“寄爹。”梦兰从楼上走了下来,她眼圈发红,嗓音发颤:“寄爹,寄妈还是不肯吃饭,可怎么办啊。”
董瘦竹抬头看了梦兰一眼,无奈地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逸凡,你帮着想想法子呀。”
听到梦兰的恳求,龚逸凡掐灭香烟,站起身,在堂屋里打转。董老没办法,梦兰也没办法,自己又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呢。转来转去,突然,他看到屋角多宝格上摆放着一个造型精致的小镜框,里面镶嵌着一张照片。凑上去一看,照片上三个人,文煊大哥夫妇,拥着一个长得像个小姑娘似的男孩子。
他心里一动,转身问道:“董老,文煊大哥大嫂去了北大荒,把孩子也带去了吗?”
“没有,放在北京他姥姥家了。”
“能不能想个办法,把您的孙子接过来?”
“把孙子接过来?”董瘦竹的眼缝里露出一丝光,猛地站起身,高声道:“对呀。好,好,好主意。丫头,赶紧着,上去告诉你寄妈,让她吃饭,明天我们老俩口子去北京,接孙子去。”
“哎。”梦兰感激地瞟了逸凡一眼,难为他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她确信,寄妈听到接孙子,一定会振作起来的。
看着梦兰上了楼,董瘦竹如释重负,缓缓地坐在椅子上。他吸了口烟斗,沉思了一会儿,低声道:“逸凡,有一件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董老,什么事?您说。”
“钟校长出事了。”
“钟校长?他会出什么事?”
“就在今天下午,学校召开中层干部会议,李铁山副书记传达了高教部紧急通知,撤销钟永康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定为极右分子。”
“什么?”龚逸凡原本以为,如今的他,已经有了一定的承受力,可听到董老的话,还是惊愕地合不上嘴。
“李书记在会上说,三江大学揪出一个‘钟黄朱’反党集团,黄是副校长黄培德,朱是保卫处长朱军,为首的就是钟永康。”
这个消息对龚逸凡来说,真好比天方夜谭,端得不可思议。他连连摇头道:“打死我也不敢相信。钟大哥是个老党员,老革命,他怎么会反党?”
董瘦竹冷冷一笑:“哼哼,资格再老也没用。按照上面的说法,从思想改造运动起,钟永康的阶级立场就存在问题。他敌我不分,招降纳叛,思想严重右倾。在这次运动中,他无视上级领导的批评和同志们的帮助,一意孤行,变本加厉,发展到包庇右派,袒护阶级敌人,把三江大学的反右斗争引向了邪路。”
“哎呀,好可怕的罪名。”
“可怕吗?还有可笑的呢。为了证明钟校长包庇右派,李书记给出了一个具体例子。三江大学和武汉大学差不多规模,武大揪出了将近500个右派,而我们只抓了不到人家一半。”
“天哪,还有这样攀比的。难道说多多益善,三江大学也抓500个右派,钟校长没罪啦?”
“未必。欲加其罪,何患无辞。要想整你,抓1000个也没用。人嘴两张皮,你抓得多,他可以说你三江大学蛇鼠一窝,党委书记罪责难逃。”
“莫非,真有人想整他?”
“不好说。天可度,地可量,惟有人心不可防。”
“那,黄副校长有什么罪?” 龚逸凡突然想起保卫处长朱军那张凶恶的面孔,紧接了一句:“对了,还有那个朱处长呢?”
“按照李书记的说法,黄培德消极对抗反右运动,利用法律武器反党。他居然明目张胆地宣称,只要他当一天副校长,就要尽全力保护学生。朱军中了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丧失革命立场,在钟永康、黄培德的授意下,把几十个上了右派名单的学生名字划掉了,而且,还将一批右派学生免予劳改处分,改成留校察看。”
龚逸凡听了,不禁回肠荡气,心中涌起一团敬意:“真想不到,钟大哥他们会这样保护学生,难得一付菩萨心肠。”
“是啊,老夫也没想到。钟校长和朱处长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甚清楚,很是佩服他们的勇气。而黄培德先生这样做,老夫倒不感到奇怪。黄先生的秉性一贯如此,坦坦荡荡,刚正不阿。与其相比,老夫汗颜。记得那是48年,三江大学举行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大游行。那天,游行队伍被国民党军警打散了,还抓走了几十个学生。当晚,黄先生约上我们几个教授会的同事,一起去警备区司令部,找他们要人。黄先生是哈佛毕业的法学博士,他拿着国民政府的法典为依据,一通雄辩,驳得警备区司令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不得不释放了所有的学生。可这次,他这个法学博士行不通了,他的罪名就是‘利用法律武器和党对抗’。非但救不了一个学生,还把自己搭了进去。更令人痛惜的是,三江大学法律系也受到株连,整个被解散了。”
“法律也能用来反党,真乃天下奇闻。没有法律,岂不要无法无天了。”
“逸凡啊,无法未必无天。关键在于,谁是我们头上那片天。以百姓为天者,立法为公,自然依法治国。而以个人为天者,口含天宪,自然为所欲为了。”
“董老,我斗胆说句心里话,新中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可是越看越看不明白了。”
“唉。不明白也罢。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
“唉。”龚逸凡也跟着长叹一声:“董老,钟校长他们也被送去劳改了吗?”
“不太清楚,听说都被抓走了。”
龚逸凡心里一阵难过:“也不知道陈大姐能不能挺得住。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呢,以后可怎么生活啊。”
“逸凡,你若有空,去看看他们也好。老夫知道你和钟校长的关系不错,他的罪名里,保不定还担着你的一份呢。”
“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现在我还能上课,还能拿工资,还能当教授,一定是钟大哥暗地里保护了我。”
“好,好,知道就好。人要知恩图报。不过,你跟你那个陈大姐,还是当心一点,少说为妙。”
“董老,我知道。”
“逸凡,老夫晓得你为人谨慎,可还要叮嘱一声,今晚的话,一定要忘掉,权当没听过,没说过。”
“您放心。我心如明镜,拂拭干净了。”
董瘦竹眯缝着眼,神情悲悯,苦笑道:“好,好。果然近朱者赤。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4)
梅岭脚下,凝香路101号。
院子大门没关好,随着一阵阵凄厉的北风,铁门扭来扭去,不时发出刺耳的怪叫。
夜已经深了,花园洋房的客厅里,灯还亮着。地板上堆放着一捆捆的书籍、报刊,散落着皮箱、包袱、纸盒,看上去狼藉一片,凌乱不堪。
陈碧如已经一连两天没睡觉了。她面色惨白,深凹的大眼睛布满血丝,消瘦的身躯裹着一床毛毯,陷落在客厅的沙发里。她死死盯着手中的一张纸,嘴角抽搐,唇齿嗫嗫:“离,离!”
猛然,她神经质地坐起来,拿起茶几上的钢笔,在那张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最后一笔,用力过重,笔尖穿透纸,在茶几上划了一道蓝蓝的印子。
“妈妈。”楼梯上静悄悄地站着一个小女孩。她穿着单薄的睡衣,手上拎着一个布娃娃,娇小的身体瑟瑟发抖,眼神里布满了恐惧:“妈妈,我怕。”
“阿莲,阿莲。”陈碧如尖声叫喊。
过了一会,没人应。阿莲呢?唉,真是气糊涂了,陈碧如如梦方醒,怎么忘啦,阿莲已经走了。前天,老钟刚刚被警察带走,阿莲就说不干了,挽着个包袱要回云南老家。陈碧如想不明白,阿莲跟了他们这么多年,从昆明跟到明都,为什么说走就走,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们?难道,她也怕受到牵连?问阿莲什么原因,可她一句话也不说,挂了一脸泪珠,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过去,这个家都是靠阿莲打点,女儿天天跟着阿莲睡觉。阿莲一走,这个家怎么办,女儿怎么办哪?
看着女儿楚楚可怜的样子,陈碧如心中不忍,招了招手:“明明,来。到妈妈这儿来。”
小女孩扶着楼梯栏杆,一级一级走下来,悄悄地坐在沙发一角,把布娃娃紧紧抱在怀里。
“来,过来,坐到妈妈身边来。”
女孩稍稍蹭了几下,停住了,眼光迷朦,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猫咪。
陈碧如靠过去,掀开身上的毛毯,和女儿裹在一起。她感觉到,女儿小小的身体冰凉僵直,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在抗拒。猛然间,一股莫名的母爱涌到心头,五年多了,她什么时候像这样和女儿紧紧地拥在一起?本来不打算再要孩子了,可女儿偏偏静悄悄地来了。工作那么紧张,哪儿有时间照看孩子。清早上班,孩子还没起床,晚上归来,孩子已经入睡,周末还要到机关加班加点,忙得一点空余时间都没有。陈碧如知道,在孩子的眼里,她是母亲,却是个陌生的妈妈。过去,家里有老钟,有阿莲,她只不过是一个来去匆匆的影子,两个孩子都习惯了。可是,以后呢?
想到以后,陈碧如突然感到头像炸了一样,疼得厉害。她伸手在太阳穴上狠狠地按了几下,艰难地吁了口气,游离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那张纸上。
刚才拿在手里时间长了,纸面有点皱皱巴巴,可上面的第一行大字还是很醒目:离婚申请书。这份申请书,是老钟写的。几个小时前,三江大学党委李铁山副书记和组织部长一道过来看望她,李铁山从口袋里掏出这个东西,亲自交到她手里。她和李铁山并不很熟,只在省委召开的反右工作会议上,见过面,谈过几次话。感觉上,她并不喜欢李铁山。这个男人,身上总带着一股难闻的大蒜味,说起话来也粗鲁的很。可是,这不是原则问题。在她心目中,李铁山书记才是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对党的事业忠贞不二,对阶级敌人嫉恶如仇。和李铁山谈话,她可以感受到同志般的平等和思想上的共鸣,自己的意见很受重视,自己的观点得到赞许。而和老钟谈话,他总是摆出一付领导的口吻,批评她的想法简单幼稚,甚至讥讽她狭隘偏激。最让她不能容忍的是,老钟一直怀疑她有病,还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在她的记忆里,每次两人吵架,都是以“你右倾”,“你有病”告终,接踵而来的,便是一段长时间的冷战。她从来都认为自己是理智的、清醒的。尤其50年那次审查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警醒自己,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听毛主席的话,坚定不移地与党保持一致,做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而老钟却犯了糊涂,自从思想改造运动以来,他丧失了无产阶级革命立场,和党的路线格格不入,同那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搅在了一起。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努力,希望能够帮助他,拯救他,他非但不领情,反倒把她当做神经病,实在是不可理喻。直到这次反右,她亲眼看到老钟和黄培德、朱军在家里频频聚会,亲眼看到他们篡改的右派分子名单,更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李铁山书记,从她反映的情况中嗅出了危险,要她提供材料,在党委会上展开批评,帮助老钟,把他从悬崖边拽回来。可是,一切都太晚了,老钟拒不认错,终于把自己摆在了党和人民的对立面。
看着那张离婚申请书,陈碧如心里异常难受。十年的爱情、婚姻,就这样结束了吗?回想起当年的情景,清晰得好像电影镜头一样,一幕幕从她眼前闪过。
头一次见到钟永康,是在西南联大的一次读书会上。那时的他,风华正茂,英俊潇洒。他站在讲台上,舞动着双手,讲革命,讲信仰,讲民间疾苦,讲青年责任,讲民族大义,讲国家希望。他修长的身影,吸引了她的目光,他蛊惑的讲演,打动了她的芳心。从那天起,她逃离了自己的家庭,背叛了自己的阶级,义无反顾地走上了革命道路。从他那里,她读到了《共产党宣言》,认识了马列主义,懂得了阶级斗争,找到了真理,加入了共产党。他是她的革命引路人,是她精神上的导师,是她理想中的爱人。
可是,为什么这一切都变了?陈碧如百思不解。
在白色恐怖年代,老钟是那么坚强,为了共产主义事业不惜献出生命;而到了社会主义时期,面对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他却一头扎入资产阶级的怀抱,变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敌人。也许,李铁山书记分析得对,老钟走到今天这一步,主要原因是骄傲自满,固步自封,依仗自己是老革命,放弃思想改造,中了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就像毛主席批评的那样,资产阶级的捧场可能征服我们队伍中的意志薄弱者,有这样一些共产党人,他们是不曾被拿枪的敌人征服过的,他们在这些敌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称号,但是经不起人们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他们在糖弹面前要打败仗。就在刚才,李铁山书记还告诫她,钟永康的问题,性质已经起了变化,不再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这次揪出三江大学的反党集团,她揭发有功,组织上对她很满意,希望她再接再厉,像当年背叛反动家庭一样,铁下一颗心,和钟永康彻底划清界线。
陈碧如痴痴呆呆地看着茶几上的那条清晰的蓝印子,油然产生了一种解脱般的轻松。好了。字,签了。界线,也划清了。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哐、哐、哐”,外面传来几记猛烈的铁门碰撞声。
陈碧如被震耳的响声吓了一惊,方要起身,听到“咚、咚、咚”一阵楼梯响,儿子钟昆赤着双脚,从楼上卧室里跑出来,冲到门外。门大敞四开,冷风嗖嗖地灌进客厅,陈碧如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她搂住身边的女儿,裹紧了毛毯。不一会儿,外面传来关大门、插门栓的声音。
看到儿子跑回客厅,陈碧如喊住了他:“昆昆,把钟明带上去。你照顾她睡觉。明天搬家,我还有不少东西要整理呢。”
钟昆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从沙发上拉起妹妹,走上楼梯。
陈碧如又打了个寒颤,这次不是因为冷,而是儿子的目光。
怪异的目光,不像一个不满八岁的孩子,却像一个大人,冷冷地一瞥,充满了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