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二十七章 秉诺言逸尘涉险 残梅亭暗香如故

第二十七章 秉诺言逸尘涉险 残梅亭暗香如故

(1)

台北,早春三月。

前两天还是艳阳高照,春光明媚,昨夜一场东北风刮来,天气立马变了。气温陡降,乌云遮日,寒风习习,阴雨绵绵。

然而,拥挤在凯达格兰大道上成千上万的人们,却不似天公这般凄靡惨淡,反倒显得喜气洋洋,热火朝天。他们敲锣打鼓,耍龙舞狮,燃花放炮,高喊着“蒋总统万岁”,“中华民国万岁”。激昂的口号此起彼伏,游行的队伍络绎不绝。他们在欢庆国民大会胜利闭幕,欢呼蒋公中正第三次连任中华民国总统。

邱秉义身着将军服,肩披缎带,胸前挂着一排补授的勋章,夹在一帮老态龙钟的国大代表中间,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毛呢军装已经湿透,寒风夹带着雨丝抽打在脸上,可他并没有感到丝毫凉意,而是如沐春风,如饮甘露。他昂首阔步,意气飞扬,随着一阵阵激昂口号声,心头也一阵阵热浪翻滚。这里才是他的世界,这里才有他的同志,这里才能继续他未尽的功业,这里才能展现他生命的价值。多年来的孤独、委屈、彷徨、无助,似乎一下子丢进了爪哇国。校长的豪言壮语让他燃起了新的希望,“光复大陆”,“解救同胞”,三民主义的火炬依旧在中华民国燃烧。他将和重新聚合在一起的兄弟们继续战斗下去,为了领袖,为了党国。

一转眼,到台湾快两个月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令邱秉义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他和阿珠有了新家,那是一套高级公寓,坐落在台北太湖之滨的郁郁丛林中。魏副主任告诉他,这一片公寓群,都是奉总统府之命,为党国功臣们专建的。他参加了几次各种名目的恳谈会,遇到了不少昔日袍泽。旧雨新知们纷纷为他接风洗尘,应酬往来颇多。一个月前,阿珠肚子里的孩子出世了,看着女儿稚嫩的小脸,闻着女儿身上淡淡的奶香,他才真正品尝到做爸爸的味道。紧接着,总统府送来大红烫金请柬,邀他出席国民大会,这时他方想起自己曾是四川籍国大代表。那还是民国三十五年,由于他在抗战中功勋卓著,家乡父老选举他为第一届制宪国大代表。他本以为,按照《中华民国宪法》的规定,国大代表任期六年,他的代表资格早就是昨日黄花,没想到时隔十四年后,他还是国大代表。当年那个意气奋发的小伙子,如今已经鬓生华发、年逾不惑。可相比之下,身边的国大代表们个个牙齿稀疏、腰弯背驼,他还算是很年轻的了。他相信,凭着自己的年龄和精力,凭着校长对他的信任,他一定会东山再起,为党国的光复大业做出一番贡献。

傍晚时分,游行结束了。邱秉义终于感到疲惫,便叫了辆计程车,返回公寓。

客厅里,阿珠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坐在沙发上,正和一个男子说话。看到邱秉义进门,阿珠赶忙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眼圈红红的,好像才哭过,嘴角却藏不住笑意:“大哥,俺哥来了。”
那个男子也站了起来,立正挺胸,向邱秉义行了一个军礼:“邱将军好!”

呵,真快,前几天才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阿珠就找到离散十几年的哥哥了。邱秉义抬头望着眼前的男子,脸庞眉眼和阿珠一个模子,只不过身膀宽大,个子比自己高了一头有余。

他不禁哈哈笑道:“嗨,好一个山东大汉。你就是天禄兄弟?”
“是,邱将军,俺就是王天禄,阿珠是俺妹子。”
“好,好。你坐,你坐。”邱秉义拍了拍王天禄的肩膀:“天禄兄弟,咱们是一家人,你不要什么将军将军的,听着生分。按理呢,我是你妹夫,可我比你年长许多。如果你不介意,索性也随阿珠,叫我大哥,好不好?”
“是,大哥。”
“哈哈,这样才好。”
“啊呀,身上都湿透咧。”阿珠匆匆把女儿放进摇篮里,伸手解下邱秉义身上的缎带,关切地说:“大哥,赶紧的,俺帮你把衣服换了,可不要冻出病了。”

进了卧室,在阿珠的帮衬下擦干身子,换了一套棉布便服,邱秉义顿时感到温暖舒服了许多。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感觉真好。

阿珠道:“大哥,你和俺哥先说着话,俺做饭去。”
“去吧,多做两个菜。把魏副主任送来的洋酒也开了。”邱秉义吩咐完,走回客厅,看了看坐在沙发上微笑的王天禄,才发现他只穿着旧军装,没有军阶官衔,不由得感到奇怪:“天禄,你如今在哪里高就啊?”
王天禄脸上的微笑变得僵硬尴尬:“大哥,说出来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俺如今就是一介平民,在一家杂志社里供职,混碗饭吃。”
“怎么?不在军队干了?”
“大哥,不是俺不想干。俺是受了孙立人 案子的牵连,被人家一脚踢出来了。”
“孙立人的案子?”这些年来,邱秉义一直蜗居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从香港报纸看到过这桩奇案的只鳞片爪,却也将信将疑,不禁问道:“天禄,难道真的像报纸上说的那样,孙将军要搞兵变吗?”
“哼,鬼的个兵变。”王天禄收敛了笑,显得很激动:“傻子也看得出,那是老头子搞得一个大冤案。孙将军不是天子门生,又受到美国人的青睐,老头子一直对他心存忌惮,怕他取而代之。再加上孙将军不赞成蒋经国 在军队里搞‘政工’那一套共党的东西,小蒋自然也不待见他。当年入关后,俺的部队并入了新一军,听孙将军调遣。后来到了台湾,俺又在孙将军的陆军训练司令部任职。长官出事,俺们这些部下都跟着受到牵连。有的给抓了,罪名是匪谍,关进监狱。俺算是从轻发落,解除军职。本来俺就看不惯国军内部互相倾轧、派系构陷,离开了也好,落得个清静。”

听了王天禄的一通牢骚,邱秉义心里有点不舒服,这小子张口闭口“老头子,小蒋”的,也太不尊重党国领袖了。可头次见面,碍着阿珠的面子,又不好说他,便婉言道:“唉,具体的情况咱们也不了解。我想,上面总不会无中生有,随便冤枉人的。就拿我来说吧,不明不白的这么多年,还是靠了校长,我才恢复了身份,说明校长还是念旧的。”
“哼哼。”王天禄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大哥,恕俺直言。在行军打仗上,你是将才,可在政治权谋上,你太幼稚了。”
邱秉义听了,顿生不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哥,你的事,阿珠刚才都说给俺听了。你可知道,你为啥苦等了这么多年,才来台湾的吗?”
“哦,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当然。俺说句不好听的,大哥若非国大代表,你和俺妹子怕是要在那个小岛上打一辈子鱼了。”
邱秉义脸色一暗:“无稽之谈。你有什么根据?”
“大哥,俺就是个炮筒子脾气,有话憋不住。你先别急,也不忙生气,听俺跟你仔细说道说道。”
邱秉义阴沉着脸:“你说。”
“大哥是第一届制宪国大代表,《中华民国宪法》就是在你们手里通过的,你应该比俺还清楚。宪法明文规定,中华民国总统每届任期六年,最多连选连任一次。老蒋已经当过两任总统,按宪法规定,该让位给其他人。可老头子舍不得他那个总统宝座,就叫手下的人想办法。他的幕僚果然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修改《勘乱时期临时条款》,新增加了一条:动员戡乱时期,总统、副总统可连选连任,不受宪法限制。这样一来,老头子就有了凌驾于宪法之上的法理依据,可以当终身总统了。但是,这还不中,老头子还得过一个坎儿,那就是美国人。美国人不想支持一个独裁政权,至少在表面上要交待得过去,便逼着老蒋开国民大会,搞民主选举。大陆沦陷了,不可能选举新的国大代表,只能在你们这些老国大代表身上打主意。当年跑到台湾的国大代表不足法定人数,国府便派人到处寻找流落在美国、欧洲和港澳的国大代表。就是因为这种政治需求,他们才急急忙忙地找到大哥,才把大哥请到台湾。”

王天禄的一番话,钩起邱秉义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疑问。魏副主任说,之所以迟迟没有为他“正名”,是因为公务繁忙。忙?能忙上八年多?抗战也不过打了八年而已。哼,显然是托词。现在想来,肯定如天禄所说,总统府在寻找国大代表时,看到了自己当年交上去的表格,才忙不迭地赶在国大会议前把他弄到台湾来。其目的,就是看中他国大代表的身份,就是要他手上的一张选票。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邱秉义顿时没了底气:“照你这么说,我只是被他们利用的一颗棋子?”
“事实正是如此。大哥,你知道老百姓把你们这些国大代表叫做什么吗?”
邱秉义摇摇头:“不知道。”
“叫你们‘万年国代’。正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万年国代,才会有他蒋家的世袭王朝。在政治这张大棋盘上,咱们都是被人摆弄的棋子。说得难听点,不仅是棋子,还是弃子。俺是完全没用了,已经被择出局。而大哥这颗弃子,在收官打劫的时候还能派派用场,所以他们才给你一个什么委员的虚衔,好吃好喝地把你养起来。”

王天禄的话虽然刻薄,却是句句在理,句句击中要害,不由得邱秉义不信。如同一盆冷水,从头顶浇到脚底板,一颗春回乍暖的心,又变凉了。

弃子?邱秉义呀邱秉义,你以为你是谁?一枚弃子罢了。

(2)

比起台北,明都的春天要迟上十天半个月。

梅岭上,漫山的梅花带来了春的味道。可春风方欺,梅花便开始残败了。一场沥沥小雨过后,憔悴的花瓣们恋恋不舍地离开枝头,飘落在疏斜的梅桩旁,清冽的空气里浮动着宛宛余香。

和这些寂寥的花瓣一样,雨后的梅岭也显得格外料峭,偌大的山坡上不见人迹。只有半山的草亭里,站着两个衣着朴素的男人。他们神色焦虑,不时地向山下张望。

“二少爷,快三点了,大少爷他们该到了。”
“嗯,是时候了。铁头,你下去看看。注意一下周围的动静。”
“是,二少爷。”

被唤作铁头的男人跃出草亭,健步向山下走去。发出命令的是龚家二少爷龚逸尘,他带着铁头从香港来到明都,已经是第三天了。

自打邱叔和阿珠走后,龚逸尘一直无法安心打理帮里的事务。这些日子,帮里来了几个兄弟的大陆亲戚,从他们的哭诉中,龚逸尘了解到内地大饥荒的可怖,更加为阿梅的处境担忧,他想尽快兑现对邱叔的承诺。内堂总管徐掌柜深知二少爷的秉性,江湖人唾沫钉钉,千金一诺,更何况,这个承诺是二少爷亲口许给邱将军的。于是徐叔主动建议道,先派个靠得住的兄弟到明都,摸清阿梅的状况,合计个主意,再伺机而动。可龚逸尘哪里等得及,他一定要亲自出马,趁大陆灾患遍地、流民四起的机会,把陈副官一家的生计安置妥当,把阿梅母子救出苦海。徐叔几番劝阻,还是拗不过他,只得为二少爷准备了各种“工作证”、“介绍信”,还有一大笔人民币。为了安全,徐叔选了个利于出行的黄道吉日,并让帮里拳脚最好的天字堂堂主铁头陪二少爷同行。徐叔反复叮嘱道,到了内地,二少爷要隐藏行踪,一切联系都由铁头出面打理。虽然徐叔显得过于罗嗦,但龚逸尘知道,谨慎无大错,他们对内地的情况知之甚少,凡事大意不得。一周前,他和铁头从罗湖的偷渡小道潜入内地,乘火车先到上海,故意绕个圈子,改道杭州,然后连夜乘船赶到明都。看到身后很干净,他俩放了心,便马不停蹄地开始行动。上午踩点,晚间送信。铁头回来说,信已经安全地交到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手中,大少爷回话,明天去接阿梅,后天准时上梅岭,和二少爷碰头。

看着铁头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丛林深处,龚逸尘突然感到心头一阵悸动。马上就要见到哥哥和阿梅姐了,或许还有一个人,铁头口中的大少奶奶。尽管和哥哥来往的信件中从未提及过,他也猜得到大少奶奶是谁,一定是她,那个名叫梦兰的女人,他曾经的小姨、小妈。

一晃十几年了,可发生在阿爸、哥哥、梦兰之间的故事,仿佛就在昨日,历历在目。他记得,在龚家大院的花圃里,梦兰打着赤足,站在兰花丛中,哼歌浇水,哥哥痴痴看着,喊都不应,活像一个丢了魂的傻瓜。他记得,在阿爸的婚礼上,梦兰手持利刃,刺向胸口,鲜血四溢,染透雪白的衣襟,好似一朵红艳艳的罂粟。他记得,在佛堂的烛光下,梦兰盘腿打坐,形影相吊,伴随着笃笃木鱼声,吟哦着索然无味却又娓娓动人的佛经。他更记得,在大丫口离别时,看着梦兰远去的背影,对哥哥说的那番冷酷无情的话:你要记住,梦兰不光是咱们的小姨,也是咱们的小妈!

为什么要对哥哥说那番话,难道真是为了什么伦理纲常?狗屁!他明明知道,什么小姨、小妈,全他妈是假的。扪心自问,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似乎有人在他身上种了花蛊,让他滋生出一种奇妙的情愫,参杂着一丝莫名的嫉妒。随着时间的逝去,那种奇妙的情愫越来越黯淡,只有当他进入女人的时候,蛊毒才会发作,如同吸食了鸦片一般,眼见浮现出一个美若天仙的幻像,百媚千娇,销魂蚀骨。而激情过后,幻像顿消,眼前一暗,身下的女人原不过是个粉妆的皮囊、艳抹的浊物。他知道,那个天仙般的女人跟着哥哥走了,永远地走了,留给他的,只有那挥之不去的蛊毒。他也知道,对哥来说,什么小姨、小妈之类的警告根本没用,哥哥看上去胆小怕事,可骨子里却是龚家一脉,敢爱敢恨,我行我素。

蜿蜒的梅岭小道上,隐约冒出三条身影。

扯球蛋,龚逸尘朝着自己的额头猛敲一记,暗骂道,竹笋脑壳!还想这些干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是想一想该怎么应对,免得见面时大家尴尬吧。

转眼间,三条身影依稀可辨,龚逸尘收拢精神,仔细看去。前面走着两个苗条女人,应该是阿梅姐和梦兰,后面跟着一个壮实男子,一看就是铁头。他们走了一段路,铁头停住脚步,跟女人们说了几句话,朝山坡草亭指了指,便隐身到路旁的梅林里。

龚逸尘顿生疑窦,踮起脚尖,向远处张望了一下。哎,哥呢?怪了,他为什么没来?

两个女人越走越近,距草亭仅数丈之遥,龚逸尘不及多想,快步迎了出去。

(3)

“逸尘!”季雪梅把手中的竹篮丢在草地上,一头扑过来,拉住逸尘的手,双眸凝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哗哗地往外流。

“阿梅姐。”看着泪如雨下的阿梅,龚逸尘喉咙酸痛,猛地把她拉进自己怀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当年,他背负着阿梅姐进入龙洞,那柔软而温暖的身体,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远朦胧的母爱。阿梅被阿爸救回家那年,他才十四岁,阿梅只不过比他大几个月。可在他的记忆里,阿梅像一个亲姐姐,更像一个小妈妈,呵护他,关心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而现在,他怀里拥抱着什么?是阿梅姐的身子,还是一架干瘪的骨头?阿梅姐,弟弟对不起你,让你吃苦了。他把脸埋在阿梅瘦棱棱的肩头,他不想让女人们看到他的泪水,不想让她们看到他的软弱。

“二少爷,你好。”一声呼唤,温婉轻柔。
龚逸尘抬起头,或许因为眼中含泪,面前的女人如烟如雾:“小,小…。”他真不知道该叫什么。
女人面色微酡,楚楚一笑:“二少爷,叫我梦兰吧。”

龚逸尘张了张嘴,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逸尘,快,快告诉姐,秉义他,他在哪儿?他好吗?”季雪梅忍住抽泣,紧紧抓住逸尘的衣袖。她迫不及待地发问,她想知道丈夫的一切。
“好,邱叔他很好。”龚逸尘左右看看,贴近她的耳边悄声道:“邱叔到了台湾,来信说,他已经官复原职,在那边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季雪梅泪眼蒙蒙,合起双掌:“谢谢老天爷,谢谢菩萨保佑。”
“阿梅姐,来,咱们进亭子里坐,慢慢说。”

龚逸尘搀扶着阿梅走上草亭石阶。梦兰抬眼望去,草亭已经破败,几缕茅草垂在檐口,梢头悬挂着晶莹的水珠。檐下有一摇摇欲坠的木匾,匾上字迹腐朽残缺,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梅”字,余者已然无法辨识。草亭入口的抱柱上刻着一副楹联,寥落模棱,尚隐隐可读:“辞冬雪,缘为冬去香不去;怨春风,道是春归花未归。”

梦兰默诵了一遍,心中暗道,香不去,花未归,花在何处?零落成泥碾作尘。她猛地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阿弥陀佛,这般凄苦,不会是…?可她来不及多想,也不敢多想,跟在阿梅和逸尘身后,走进草亭。

三人草草坐定,龚逸尘发话:“我哥怎么没来?”
虽然没指名道姓,梦兰也知道二少爷在问她,轻声回应道:“你哥原本要来的。正准备出门,学校保卫处来人,把他带走了。”
“保卫处?带走了?不会出事吧?”龚逸尘顿生警觉。
“不会的,兴许又是让他做什么思想汇报。这种事常有。”
“思想汇报?什么意思?”
“他们怀疑你哥是国民党特务,又没有证据,逼着你哥自己坦白交待,每年都要汇报几次呢。”
龚逸尘两眼冒出火花:“我早就告诉过哥,不要相信共产党,不要为他们卖命。他不听。怎么样,现在后悔了吧。哼,自找!”
“二少爷,请不要这样说你哥。”梦兰黛眉颦蹙:“三界福祸,在劫在数。命中有难,躲到哪里都逃不过去的。佛说,笑着面对,不去埋怨。这些年,我们的日子还过得去,也习惯了。咱们还是说说阿梅的事吧,你这次来,有什么打算?”
“把阿梅姐和孩子带走,送给邱叔。”龚逸尘回答得斩钉截铁。
“逸尘,你冒险来这里,就是为了姐?”
“是。哥信上说,你不肯到香港,是因为陈副官家中有难,你要留下报答他们。我这次来,就是要帮你把陈家的难事解决掉。我答应过邱叔,一定带你们走。”
季雪梅泪水涟涟,哽咽道:“逸尘,好弟弟,姐谢谢你。姐不是不想走,实在走不掉啊。”
“阿梅姐,陈副官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你这么为难?”龚逸尘有点急了。

梦兰坐在一旁,看到阿梅低头呜咽,难过得喘不过气,便接过话茬,娓娓讲述了她所知道的一切,然后对龚逸尘说:“二少爷,我和你哥都十分敬佩阿梅。没有她,陈家阿婆活不到今天。”
“梦兰,你只说对了一半。”季雪梅强忍抽泣,抬起头:“没有陈家,没有你和逸凡哥的接济,我和秋儿也活不到今天。”

听着梦兰的诉说,龚逸尘扼腕抵掌,心潮起伏。他钦佩陈家母子的义举,更为陈家的遭遇感到难受。但他不想表露出来,因为他来明都的目的很明确,把阿梅姐接走。

于是,他强颜笑道:“哈哈,我还以为是个多大的事。说来说去,原来就是为了一个老太太。阿梅姐,这有什么难的?我马上就让铁头去找一个佣人,一个不够,两个也行,一直照顾到抱一兄出狱。如果抱一兄以后还有困难,我可以雇人照顾老太太一辈子。阿梅姐,你放心,陈副官家的事包在我身上,眼下机会难得,带着孩子跟我走吧。”
“不行,还是不行啊。”季雪梅满脸难色:“逸尘,你也不想想,我走了,抱一还在劳改,婆婆身边突然冒出个佣人,别人一定会怀疑,我跑到哪儿去了?人是谁雇的?钱从哪儿来的?这样不仅帮不了忙,追查下来,弄个新罪名,反倒害了抱一和婆婆。”
龚逸尘一楞,还真没想到这一层,脱口问道:“那怎么办?你就不走了吗?”
“走。等抱一出来,我就走。”
“他什么时候出来?”
“当初判了十五年,到现在,还有九年。可…。”
一听到还有九年,龚逸尘立马打断了季雪梅的话:“九年?还要等九年?不行,我等不得,邱叔更等不得。你必须跟我走,后面的事交给我们。奶奶的,大不了老子带人劫狱,把陈副官一家都弄出去。”
梦兰黛眉微楚,婉约一笑:“喔哟,二少爷,你也太性急。何不听阿梅把话说完么。”
季雪梅也破涕为笑:“逸尘,你呀,还跟小时候一个样,什么事都猴急火燎的。姐说给你听,不会有那么长了。前几天我去茶场看抱一,抱一说,这两年政府搞特赦,放了好几批在押的国民党军官,全是大官,报上都登了。茶场管教告诉他,看这阵势,他也快熬出头了,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那好哇,既然抱一兄快出来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跟我走就是了。”
“二少爷。昨晚,阿梅和我们仔细商议过。大家认为,还是再耐心地等上一段时间,一个不当心,就可能造成终生遗憾。你哥让我告诉你,一切听阿梅的,万万不可鲁莽从事,以免节外生枝。”
“逸尘,姐知道你一心为姐好。可是,这件事,你一定要听姐的。你不晓得,我们每天都活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胆颤心惊地过日子,连出门都要向队里打报告。今天我来,还是扯谎说婆婆病重,进城给婆婆抓药,民兵队长才批了假。眼见着抱一快出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出差错。姐知道秉义着急,你也急,姐心里比你们还急。你外甥都8岁了,还没见过亲爹呢。”季雪梅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逸尘,这是我们娘儿俩的照片,去年照的。你回去后,寄给秉义,告诉他,儿子的名字叫寄秋,我写在照片背面了。让他不要担心,他和儿子见面的日子不会太远了。这么多年,姐都熬过来了,剩下个一年半载,还有啥难的。”

两个女人的话,令龚逸尘哑口无言。仔细想想,找佣人的做法欠考虑,她们的担忧的确有道理。临来前,徐叔曾告诫过他,共产党擅长搞群众斗争,把阶级敌人看管得死死的,阿梅和陈家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有人监视,从你哥的来信看,话都不敢多说,可见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你此行千万不可莽撞,不要救人不成,反害了他们。想到此,龚逸尘接过照片,看了片刻,默默叹了口气。也罢,先给阿梅姐一些钱,让她把日子过得舒坦一些,反正也快熬出头了,出去的事,还是依从阿梅姐,再等上一段时间吧。

看到逸尘闷声叹气,不再固执己见,季雪梅凄凉一笑,撩起衣襟,擦干眼角的泪水,缓步走出草亭。她拎起刚才扔在草地上的篮子,从里面掏出一束焚香,一刀黄纸,转身说:“逸尘,姐的命,是干爹救的。姐不孝,干爹走了,没在他老人家身边送行。过几天就是清明了,咱们好不容易聚在一道,一起给阿爸烧点纸,叩几个头吧。”

听了阿梅的话,龚逸尘眼眶一热,低头走出草亭。

梦兰来到逸尘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绿莹莹的物件,轻声说:“二少爷,阿爸临走前,托我把它交给你。”

龚逸尘凝神一看,是阿爸从不离身的翡翠蟠龙。他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草亭前,三人面朝西南,摆好祭品,将翡翠蟠龙置在中央,燃纸焚香,跪地叩头。

清风徐来,暗香浮动,烟灰缭绕…。

(4)

梅岭北坡,生长着一片阔叶林。树木枝头刚刚冒出嫩芽,在黄昏的阳光下泛起一团团毛茸茸的绿意。

两只麻雀飞来,在树枝间穿梭跳跃,叽喳鸣啭。追逐了一阵之后,一只麻雀支楞起翅膀,压在另一只麻雀身上,灰褐色的羽翼颤抖着,融为一体。

“啪”,一粒石子疾射过来。羽绒飞溅,两只小身体软绵绵地跌落到地上。

“打中了,打中了。”

树丛中跃出三个孩子,跑在前面是常乐天,后面尾随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顾建军和顾建国。自从建军、建国跟着父母逃荒到明都,一转眼一年多了。顾家哥俩儿比乐天大了两岁,过去在农村上学,入学晚,程度又差,到梅岭小学当插班生,只能和乐天同一年级。老大建军和乐天在三一班,老二建国在三二班。平日在学校里,乐天尽量躲着这哥俩儿,一来嫌他们老土,二来怕同学听到他俩喊他叔,怪丢人的。但放了学,他却喜欢带着他们一起玩,因为他知道,无论在外面闯了什么祸,他们都不敢向家长和老师告密,什么事都替他兜着。

“哈哈,叔,神枪手,一箭双雕。”
“顾建军,告诉过你多少遍,不准喊我叔!”常乐天双手插腰,口气严厉。他根本用不着回头看,就知道刚才说话的是顾家老大。
“俺娘说过,不准俺叫你的名字,要喊叔。”
“俺娘俺娘的,建军,你能不能改一改。”说话的是弟弟顾建国,他向来直呼建军的名字,从未叫过哥哥。
“咋的啦?不喊俺娘,叫个啥?”
“叫妈。”
“俺妈?”
“笨驴子,给我学。说,我妈。”
“我妈…。”顾建军跟着弟弟学了一句:“不中,不中。还是俺娘好,说着顺溜。”
听到顾家哥俩儿的对话,乐天笑弯了腰,学着他们的口音说:“中,中。俺娘就俺娘吧,只要不喊俺叔就中。”

听出乐天的嘲弄,建国脸色一红,白了哥哥一眼,拾起地上的麻雀,递到他面前:“喏,给你,有十只了吧。”
建军打开书包翻看了一会儿:“俺的个娘来,十只麻雀,两只山鸠,大丰收。”
“这有什么了不起,除四害的时候,我打的比这次还多呢。”乐天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可惜,没时间了,我妈让咱们天黑前到家。”
“叔,今晚可要美喽。俺爹搞到一条狗腿,俺娘摊了煎饼,加上咱的烤麻雀儿,馋死个人咧。还有,于海爷一家都来,说要喝烧刀子呢。”建军吸了一口哈喇子,挂着一脸憨笑。
“呸,瞧你个馋相,有好吃的也轮不到你。于海爷说,今晚咱三家合一道,要给爷爷贺喜呢。”建国对着哥哥一通抢白。
“咦,你好,你不馋?吃起来你比谁都手快,还有脸说俺。”

建国不再搭理哥哥,把笑脸转向乐天:“乐天,爷爷升了官,你家又要搬大房子了吧。”建国虽然不叫乐天叔叔,但他不敢不把乐天的爸爸叫爷爷。
“我才不管呢,搬哪儿都一样。”乐天大大咧咧地回了一句,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哎,顾建国,你说,刚才那两只鸟在干什么呢?”
“啥?”
“那两只麻雀趴在一起,是打架吗?”
“咦,啥子打架。”建国嘻嘻笑道:“这你都不懂?公的给母的踩蛋呢。”
“踩蛋?什么叫踩蛋?”
建军抢着说:“俺娘说,家里孵小鸡,一定要用公鸡踩过的蛋。没踩过的,一孵就臭咧。”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蛋是踩过的?”
建国说:“那还不简单,对着太阳照照,蛋黄头上有茸,就是踩过的。”
“什么是茸?”
“茸?啥是茸?该咋说呢?”建国抓耳挠腮,想了一刻,说:“茸就是那啥,一小块东西,在阳光底下照照,不透光。你把蛋磕开了,是一小团红红的,带着血丝丝。”
“那,为什么踩过的蛋会有血?”
建国终于被问住了,脸一红:“我不知道。”
建军呵呵笑了起来:“叔,俺娘说,公鸡给母鸡踩蛋,就像男人和女人,在一个被筒里困觉,女人才能养出娃来。”
乐天皱起眉头:“什么男人女人的,下流。”
建军不满,嘟囔道:“咋的啦,俺又没说脏话,咋就下流啦?”

建国别过脸,偷偷笑了笑,突然看到什么,指着远处喊道:“乐天,你看,山那边冒烟,好像有人点火。”
乐天踮起脚尖,看到远处山坡上冉冉续续的一缕白烟。
“叔,老师说,这两年,趁着咱自然灾害,蒋光头派特务来捣乱,要咱提高警惕。俺的个娘,怕不是特务在打信号咧。”
乐天瞪了建军一眼:“瞎说。美蒋特务在福建沿海刚登陆,就被解放军叔叔和民兵消灭了,根本到不了明都。”
建军不服气:“你咋知道?”
“我爸爸说的。”
建军不吭声了。
建国眼珠子转了一转,提议道:“乐天,咱们悄悄过去,瞧瞧咋回事。”
“好,过去看看。”

三个男孩一路小跑,来到距草亭不远处。乐天手一摆,三人止住脚步,悄悄地隐藏在梅丛后面。草亭前,站着三个大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收拾着东西。大人们的脚下有一小堆纸灰,已经不冒烟了。三个男孩看了一会儿,又互相对望了一眼,似乎拿不定主意,下面该怎么办。

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还有另一双眼睛,目光锋利冷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叔,咋治?过去看看?”建军压着嗓子,可四周寂静,他的话音还是挺响。
“嘘。趴下。”

草亭前的大人似乎察觉到什么,一齐转过身,朝三个孩子藏身的地方张望。

“噢,是她呀。”
“叔,啥?”建军没听清。
“他们不是坏人。”乐天把头埋在草丛里,声音很低,却很肯定。
“你咋就知道?”建国问。
“我说不是就不是。有个人我认识。”
“啥人?”
“那个站在前面的女人,她是龚畹香的妈妈。”
“龚畹香?可是那个,那个在学校演出上跳舞的小丫头片子?”
“嗯,就是她。她妹妹和我妹妹乐湄同一天生的。”
“咦,叫俺说,那丫头和她妈妈一样,长得可俊。”
乐天翻了建军一眼:“无聊。走,开路一马斯。再晚了,要挨骂了。”

三个孩子撅着屁股倒退着爬离草亭,嘻嘻哈哈连蹦带跳地跑下山。

隐藏在梅林中的铁头慢慢收回目光,放松了紧握的拳头。

他快步走到龚逸尘身边:“二少爷,该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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