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二十一章 无常至祸从天降 莫须有特嫌加身

第二十一章 无常至祸从天降 莫须有特嫌加身

(1)
这么晚了,钟大哥找我有什么事?像这样被叫到他办公室谈话,还是头一回。莫非,因为我到苏联进修,有什么需要嘱托的吗?龚逸凡边走边想,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不想了,放开脚步,很快就走进教学区大门。

进了大门向右,有两排陈旧的平房,那里便是三江大学的校部机关。走到前排最后一间,龚逸凡看见门旁一块牌子:校长办公室。敲门入内,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一位是钟永康,另一位好像在校园里见过,却不知姓甚名谁。

“钟校长,您找我?”看到有外人在场,龚逸凡没敢称“钟大哥”。
“龚教授,来啦。坐。”钟永康很客气,却显得冷淡。
龚逸凡坐到二人面前的椅子上,心里感到一丝不安,钟大哥从来没这样严肃过,今天这是怎么啦?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学校保卫处处长朱军同志。”
“朱处长好。”龚逸凡欠欠身,礼貌地问候,可看到朱军冷峻的面孔,心中愈发忐忑。
“龚教授,今天,党委委托我和朱军同志找你谈话,希望你能端正态度,诚实地回答我们的问题。”
“钟校长,我…。”
钟永康面无表情地摆了一下手:“朱军同志,请你先说吧。”
“是。”

朱军盯着龚逸凡看了片刻,看得他心里发毛。

突然,朱军直呼其名,厉声问道:“龚逸凡,我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龚逸凡似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朱处长,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有没有老实交待过你的历史问题?”

龚逸凡一下子懵了。历史问题?自己有什么历史问题?阿爸和弟弟是贩卖烟土的马帮,是土匪,是共产党的对头,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在五年前的思想改造运动中,早就老老实实地交待过自己的历史和家庭问题了。不好,是不是当年和弟弟一道解救梦兰,打伤工作队干部的事情被他们知道了?如果真是那件事,罪名可就大啦。天哪,怎么办?冷静,冷静。这个时候,千万不能乱了方寸,要慎之又慎!

他强压住心头的恐惧,低下头,轻声咕噜道:“我,我没有历史问题。”
“抬起头,看着我。”朱军凌厉的目光狠狠盯着他,大声喝道:“你不老实!”
龚逸凡的心怦怦乱跳,浑身冒冷汗,可嘴里还在强辩:“我没有,没有历史问题。”
“哼,敢说没有?要不要给你提个醒?”

龚逸凡不敢多言,他知道,言多必失,便点了点头。

“我问你,1947年,你参加过什么反动组织?”

1947年?龚逸凡揪成一团的心一下子松开了,老天保佑,原来不是那件事。他定下神来,仔细想了一会儿,抬起头,很肯定地说:“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反动组织。”
“龚教授,这件事情,你必须讲老实话。”钟永康插了一句。
“钟校长,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反动组织。”
“保证?说得轻巧。”朱军凶狠依旧:“你说,1947年,你在哪里?”
“在中央大学读研究生。”龚逸凡恢复了平静。
“好。我再问你,你读书期间,是否参加过特务组织?”
“特务组织?”龚逸凡哑然失笑:“绝对没有,我对国民党特务深痛恶绝,岂能和他们沆瀣一气?”
“我警告你,不要以为你不说,就可以蒙混过关,我们已经掌握了你参加特务组织的证据。”
“没参加就是没参加,你不能逼我说假话。”龚逸凡心里有底,便强硬起来。

钟永康对朱军使了一个眼色,朱军从面前的文件夹里拿出一页纸,对着龚逸凡晃了一晃:“这就是证据。你说,你没有当特务,为什么你的名字出现在中统特务名单里?”
“什么名单?不可能!”
“睁着眼说瞎话,看看,中央大学中统特务名单,就在我手里。”
“怎么可能?肯定是假的。我敢发誓,我和中统一点关系也没有。”
“发誓?发誓顶个屁用!我问你,有个叫张效儒的人,你认识不认识?”
“认识,他和我是同一届的研究生。”
“你和他一起干过什么?”
“和他干过什么?我们是同学,除了一起上课,一起玩,没有什么特别的啊。”
“狡辩!我看你是铁了心,要顽抗下去。好,那我再问你,你们有没有在一起搞过密码破译?”

龚逸凡猛地一惊,密码破译?他略作回忆,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回事,看来,钟校长他们误会了。

于是他坦然地笑道:“那不是什么密码破译,只不过我们几个数学系的研究生利用课余时间,搞了一个兴趣小组,张效儒拿来一些过期的密码电报做练习而已。再说,没多久,我就出国留学了。”
“他从哪里搞到的这些密码电报?”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你怎么知道电报是过期的?”
“因为电报上标明的接收时间都是一两年前的。”
“电报的内容是什么?”
“好像破译出来的,都是一些和商业贸易有关的消息。”
“你讲具体一点,什么商业贸易?”
“嗯,我记得,好像大部分是关于市场行情的,什么铜啊、钢材啊、大米啊、棉花啦,还有一些是货源调配方面的电报。”
“里面有没有军事情报?”
“没有。”
“你是否加入过国民党?”
“我一向不参与政治,无党无派。”
“张效儒有没有要你填一张表?”
“填表?没有。”
“当真没有?”
“绝对没有。不过,他好像提到过,他在政府里有熟人,可以帮我找份工作。但是我要出国留学,婉言谢绝了。怎么?张效儒是中统特务吗?”
“你怎么知道?”朱军追问。
“我并不知道。只不过根据我们的谈话,猜测而已。”
“龚教授,这种问题,你最好有一说一,不要乱加猜测。”钟永康打断了龚逸凡的话,向朱军问道:“朱处长,你还有要问的吗?”
朱军想了一刻,说:“暂时没有了。”
“那好,今天就先到这里。龚教授,你回去以后,把今天的谈话好好整理一下,尤其是你和张效儒的关系,以及你们那个兴趣小组的活动细节,都要仔细回忆一下,写一个材料,交给朱处长。”
“好的,没问题。”龚逸凡显得轻松了许多。
“另外,有件事还要通知你。鉴于电子计算机是国家发展紧急措施之一,保密级别很高,党委决定,在你的‘特务嫌疑’问题没有查清之前,暂时取消你到苏联进修的计划。希望你能够理解,并且正确对待党委的决定。”

听了钟永康后面的话,龚逸凡轻松不起来了。“特务嫌疑”?他两眼发直,愣愣地看着钟永康。

“龚教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龚逸凡大脑懵懂,咬着嘴唇想了片刻,终于麻木地摇摇头。

“好啦,你可以回去了。”

(2)

看着龚逸凡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地离开办公室,钟永康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和逸凡交往这么长时间了,即便称不上莫逆,也可谓相知多年。况且,他还是自己亲自从德国请回来的。若真冤枉了他,莫说对不住老朋友,今后的工作中又何以取信于人。按照自己对龚逸凡的了解,他一向胆小,不问政治,是个典型的书呆子。说他是特务,莫说自己,熟悉他的人都不会相信。可是,怎么帮他呢?他的事情非同小可,不是一般性的历史问题,而是“特嫌”,一经查实,便是肃反镇压对象的重中之重。通过今晚的谈话,尽管钟永康更加相信,龚逸凡不是特务,可凭自己和他的关系,却不能直说。钟永康一时烦躁,感到头晕眼眩。血压又高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片降压药,和水吞下,暗自思忖,还是不要急于表态,先听听朱处长有什么想法吧。

“钟书记,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也走啦。”朱军站起身。
“老朱,回家里有事吗?”
“没什么事,我就一个人。办公室,宿舍,到哪儿哪是家。”
“那好,没事就再坐一会儿。”钟永康伸手示坐:“咱们再聊聊。”
“是!”
“老朱,我听说,你过去在部队里就是搞保卫工作的?”
“是的,在盐阜军分区当保卫科科长,50年转业到三江大学的。”
“吆,这么说,你还比我早来一年呢。”
“嘿嘿,差不多。”
“你刚才说,你就一个人。怎么,不会还是单身汉吧?”
“不,不是。有老婆,还有三个娃儿,都在盐城老家种地呢。”
“哦,一家人分居两地,够辛苦的。不想把老婆孩子接过来吗?”
“想,当然想。可老婆没文化,娃儿又小。接过来,城里开销大,一大家子,养不活。”
“嗯,这倒是个现实问题。”钟永康沉思了片刻:“老朱,你是处级干部,学校按理应该照顾。过去,我也有点官僚主义,没有关心同志们的家庭生活。这样,明天你打个报告,交给我。我让后勤的同志看看,能不能给你爱人安排个工作。没文化不要紧,在学校食堂、清洁队都可以干嘛。”
朱军听了,喜上眉梢:“钟书记,那可太感谢你啦。”
“哎,感谢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钟书记,你是个好领导。为你工作,再苦再累也值得。”
“老朱,你这话说过了。你不是为我工作,咱们大家都是为党工作。”
“那是,那是。书记说得对,都是为党工作。”
“老朱,你搞了多年的保卫工作,对敌斗争经验丰富。照你看,龚逸凡教授刚才说的情况,有几分可信?”

听到书记的问话,朱军显得有点犹豫。他刚才说要走,就是怕书记抓住他,让他拿意见。他不是党委委员,可讨论龚逸凡“特嫌”问题的党委会,他也列席参加了。会上,他感觉到,钟书记和党委副书记李铁山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分歧。根据他多年搞反特、镇反、肃反的经验,那份名单,并不是一份真正的特务名单,而是一份拟发展对象名单。名单上有二十多人的名字,标以姓名、出生年月、籍贯、学历、党派、特长等栏目,签名是党通局通讯员张效儒。党通局就是原来的中统局,毫无疑问,张效儒是个货真价实的中统特务,他的任务就是在中央大学内部发展中统工作人员。只可惜,这个家伙在去年肃反运动中被枪毙了。而这份名单,不久前才由省肃反办公室发到三江大学。在龚逸凡的名下,党派一栏为空,特长一栏里,写的是“密码破译”。看来,中统的目的是打算发展龚逸凡成为特情人员。龚逸凡是否加入过国民党,有没有填写中统的登记表,是甄别他是否为中统特务的关键。按照钟书记的意见,拟发展对象并不等同于特务,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不能冤枉人。而李副书记却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既然他被党通局看中,就说明他已经具备了当特务的资格,把他定为中统特务也不算冤枉。朱军心里明白,仅凭一张拟发展对象名单,就把人打成特务,证据不够充分。而且他也听说过,龚逸凡是钟书记亲手从欧洲带回来的专家,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何况主人是学校里的第一把手。但是,李副书记就好惹吗?他原来在野战军当师长,不知道什么原因,前年从部队转业,来到三江大学,在党委里分管保卫工作。这位顶头上司脾气很大,得罪了他,肯定没好果子吃。好在那次党委会上,朱军没资格表态,只根据党委的决定,配合钟书记对龚逸凡进行审查。

可是,眼下躲不过去了,钟书记要他表态。面对钟书记的问题,该怎么回答呢?说龚逸凡的话可信,自己要担风险,万一放走了特务,不仅是失职,还是个阶级立场问题。反过来,说龚逸凡撒谎,又不像,而且龚逸凡出国留学是事实,从那张表的签署时间上看,他根本没机会加入国民党和中统。要是按照过去的惯例,朱军只秉承一个信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年的经验教训告诉他,对敌斗争,宁左勿右!把个嫌疑人整成特务,上级只会表扬,不会批评。即便后来证明整错了,把人冤枉了,也不过是个工作方法问题,不会扯到阶级立场上去的。可令他头疼的是,今天面对的上级不一样。本来应该由李铁山书记处理这个案子,偏巧李书记要到北京开会,钟书记便在党委会上主动提出参加和龚逸凡的谈话。从刚才三个人的谈话里,他可以揣摩到,钟书记有意无意地在袒护龚逸凡。更令他为难的是,钟书记还说,要给自己老婆安排工作。朱军暗想,谁也不是个傻子,钟书记的关心,听上去令人感动,却是一种交换条件下的承诺。怎么样才能两全呢?

朱军想了又想,突然脑子一亮,有了主意,回答道:“钟书记,依照我的经验,龚教授没有说谎。”
“哦,有根据吗?”
“有。当我审问他时,他的回答很直接,不犹豫,表情也不慌乱。”
钟永康舒了一口气,笑道:“呵,到底是老手。”
“但是…”
“老朱,有什么话你直说。”
“钟书记,不管龚教授本人如何交待,我们不能轻易做出他不是特务的结论。”
“为什么?”
“根据肃反工作条例,对任何一个嫌疑人,无论是定罪或解脱,一定要有确凿的证人、证据。我们审查龚教授,事出有因。仅凭他个人的坦白交待,就算他说的是真话,我们也不能采信。”
“哦,那么,你说说看,这个案子该如何处理?”
“一个字,拖!”
“拖?”
“是的。不做结论,继续审查。”
“你的意思是说,把他挂在那里,直到找到证据。”
“对。”
“万一一直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挂着,反正他可以继续教课,只要不涉及保密性工作就可以。”
“噢,这样做,岂不是…”钟永康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词。
“钟书记,我个人认为,这样做,对大家都好,上上下下都说得过去。”

钟永康看了朱军两眼,心想,这个老朱,滑头。不过,他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既然对大家都好,也算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没有结论的结论。

于是,钟永康果断地说:“好吧,就按你的意见办。不作结论,继续审查,审查期间,控制使用。”
“是,我会按照钟书记的指示,明天给党委打个报告。”
“老朱,你最好先向李铁山同志汇报一下,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本来这个事情归他管吗。”
“是!”
“还有,你工作再忙,个人的事也要处理好,别忘了一家团圆哦。”
“忘不了,忘不了。多谢钟书记关心。”
“老朱,不要客气啦。”
“钟书记,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尽管招呼。”
“好,我记住了。”钟永康看了看手表:“噢,都快11点了。咱们也该下班了。”

(3)

此刻,龚家小楼里,还亮着灯。

梦兰坐在堂屋藤椅上,一针一线地打着一条厚毛裤。

上个周末,她和逸凡看了一场电影,名叫《乡村女教师》,是一部苏联的老片子。故事情节不算曲折,可女主人公瓦连卡的悲惨遭遇,还是让她哭肿了眼睛。她知道,作为一个女人,无论多么坚强,无论得到什么样的荣誉,都抵不上失掉的爱。瓦连卡的心,早就埋在那三棵松树下,和她心爱的男人葬在了一起。将心比心,她替瓦连卡感到难过,又暗暗为自己感到庆幸。佛祖慈悲,终于让自己和心爱的人相守在一起。回家的路上,她硬拽着逸凡到了百货大楼,买了两斤粗毛线,因为在她脑海里,还回放着电影里的另一些镜头:乌拉尔的小村庄,北风怒吼,白雪皑皑,人们穿着脏兮兮的大皮袄,吐出的气息变成一道道白雾,胸前衣领结着冰霜,冻得硬梆梆的。逸凡就要去苏联了,不知道莫斯科的冬天是不是也像乌拉尔一样寒冷,她怕逸凡冻着,除了为他准备了棉袄大衣,还要为他赶织一条厚厚的毛裤。

“这么晚了,大少爷还没回来?”甘妈从楼上走了下来。
梦兰抬起头,微笑着说:“钟大哥找他谈话,两人说得一高兴,就忘了时间呗。”
“那倒是,钟校长好一阵子没来家过了,怕是有不少话说呢。”甘妈接着道:“梦兰,大少爷快走了,要不要请钟校长来家吃顿饭?”
“好呀,钟大哥说过,他就馋你做的家乡饭。等逸凡回来,我跟他说说。”
“钟校长是个好人,那么大官,一点架子都没有。他陈大姐,不好说。几次请他们一家来家吃饭,都是钟校长带着昆昆来。说他陈大姐忙,没时间。唉,她一个女人家,好像比钟校长的官还大呢。”

听到甘妈背地里数落陈大姐,梦兰颇有同感,却没接茬,把话岔开道:“甘妈,孩子们都睡得好吗?”

梦兰晓得,老太太才上楼去看过两个大丫头。楼上三间卧室,他们夫妻一间,畹香和文漪合一间,还有一间小的留给逸凡当书房。小女儿雪素睡楼下,和甘妈一间屋。这些年,多亏了甘妈,把三个孩子一个一个帮着带大,亲奶奶也不过如此吧。

“好,睡得香着呢。就是二丫头贪凉,把被子蹬了。这个丫头,整日猴皮,睡觉也不老实,没个姑娘样。”
梦兰吃吃笑道:“甘妈,你说她像谁呀?我和逸凡都不这样啊。”
“像她二叔。二少爷小时候就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鬼见愁。”
“哦,我说的呢,到底还是他们老龚家的种。唉,说起逸尘,他也真是的。他哥给他写了信,到今天也没见个回音。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没有成家,有没有孩子。眼瞅着快三十的人啦,还叫人这么担心。”
“我的大少奶奶,你可犯不着替他担心,二少爷本事大着呢。甘妈想啊,咱们要是能找到阿梅,告诉二少爷,保不定他一高兴,还敢偷偷回来一趟哪。”
“找也找了一阵子了,一点消息都没有。逸凡不敢登报寻人,只能悄悄打听。他这一走,又是一年。咱们也出不去,可怎么办呢。”
甘妈叹了口气:“唉,阿梅这孩子,命苦。也不知道她身边是个丫头还是个小子。哎,我说梦兰哪,阿素也过了周了,你就不想再要一个孩子吗?”
梦兰羞嗔道:“甘妈,你说什么呀。”
“真是,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都带了三个孩子了,不嫌累呀?”
“不累,不累,一点也不累。甘妈还巴望着抱个小少爷呢。”
“那,万一又生个丫头呢?”
“没关系,那就再接着生。”
“喔呦,甘妈,你还真是个老封建,一定要男孩子不成?”
“一定要。传宗接代,顶门立户,只能靠小少爷。”
“好吧,好吧。等逸凡回来,我告诉他,说奶奶还想要个孙子呢。”
“哎,哎,那可好。”
“甘妈,时间不早了,你先去睡吧。”

甘妈走到条桌旁,给桌上的座钟紧了紧发条,突然觉得心跳,不安地说:“梦兰哪,你看看,都过了11点,大少爷还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其实,梦兰表面平静,早就等得心焦。她觉得奇怪,有什么话要说到这么晚,两三个小时还没说完?可她不敢乱想,便自我安慰道:“不会吧,钟大哥找他,能出什么事?”
甘妈走进她的卧房,又马上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电筒:“校区那边该熄灯了,天这么黑,大少爷可别摔着。我迎迎去。”
梦兰赶忙放下手中的毛线活,拦住甘妈:“甘妈,你看家。我去。”

说罢,她接过电筒,披上外衣,快步走出家门。

(4)

龚逸凡记不得怎样离开的校长办公室。

晚自习时间已过,学校为了省电,关闭了路灯,天上又没有月亮,整个教学区里黑黢黢的。路虽然笔直平坦,可他如同一个醉汉,深一脚,浅一脚,左一步,右一步,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乱转。他的眼前似乎一直晃动着那张白瘆瘆的特务名单,好似来自地狱索命的白无常一般。

那是什么人编制的特务名单?从哪儿冒出来的?为什么自己的名字会在上面?钟大哥突然变了一付面孔,难道他也认为我是“中统特务”?刚才在董老家的晚宴上,自己是那么春风得意,豪情满怀,一心要为祖国的科学事业做一番贡献。一转眼,人是身非,不仅出国进修成了泡影,还变成了众皆侧目的“特务嫌疑”。可恶之极!荒谬之极!一张莫名其妙的名单竟成了生死判官,瞬间冰火两重天,个中滋味,真真苦不堪言。

他想起系里一位同事,去年肃反时被人揭发,说其参加过蓝衣社,尽管查无实据,还是戴上了一顶“特务嫌疑”的帽子,发配在资料室里监督劳动。经常在走廊里看到那位同事,一手拿着拖把,一手拎着水桶,那苍白的面孔,躲闪的目光,令他感到憎厌。活该,谁叫你当特务。可从今以后,自己莫不也和那位同事一样,被打入另册,声名扫地,半死不活。

五月的风,温温的,幽幽的,携带着花香。

风吹在脸上,龚逸凡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却是一阵阵的冰凉。他感到嘴角潮湿,用舌尖舔了一舔,咸津津的,好像是不由自主的泪水。他想不明白,自己一向安分守己,只想踏踏实实做学问,平平安安过日子,为什么厄运会降到自己头上?为什么他们就不相信我?我还有前途吗?我还有希望吗?当年归国轮船上,钟大哥说的话还算数吗?为什么这个世界充满着怀疑和敌意?是这个世界欺骗了我,还是我看错了这个世界?

他满脑子疑问,满脑子糨糊,浑然不觉间,来到学校教学楼前。夜色茫茫,教学大楼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拦在他眼前。往哪儿走?没有路了。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浑身虚脱,失落,无助…。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光线,照射在他身上。

“逸凡,逸凡。”

龚逸凡抬起伏在膝盖上的头,望着那一缕光,眼神空泛。

“逸凡,出什么事啦?”梦兰声音颤抖。她知道,逸凡一定出事了。她找寻了这么许久,才在这个不相干的地方找到他。看着眼前蜷缩成一团的男人,看到他迷失迟钝的目光,她心惊肉跳,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把他吓成这个样子?

逸凡没回答,还是看着那束光,眼睛里空洞洞的。

梦兰熄灭了手电,轻轻地坐在他身旁:“逸凡,是我。”

又是一片黑暗,龚逸凡浑身发软,一头扑在梦兰怀里,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哽泣呜咽。

“逸凡,别怕,别怕。” 梦兰紧紧地搂住这个频临崩溃的男人,轻轻拍打着他:“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
过了好一会儿,逸凡止住哽咽,嚅嚅道:“他们,他们说我是特务。”
“为什么?”
“不知道。他们说,我的名字在特务名单上。”
“你是吗?”
“当然不是,梦兰,你要相信我。”
“我信,我当然信。钟大哥呢?他怎么说?”
“他说我是特务嫌疑,要审查我。”
“不怕。咱们问心无愧,让他们查去。”
“可他们,他们不让我出国了。”
梦兰伏在他耳边,柔柔道:“那就不去。说心里话,我还舍不得让你走呢。”

有梦兰在身边,龚逸凡平静了许多。他知道,梦兰在安慰自己,而实际上,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何尝不也是一个晴天霹雳。他心里一紧,自己刚才的样子,还像个男人吗?堂堂七尺男儿,竟比不上一个弱女子。难道,她就不害怕吗?他抬起头,夜色中,他看见梦兰,双眸星漾,空灵朦胧,宛若仙子,清逸绝尘。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带着歉意说:“梦兰,我吓着你了。”
梦兰楚楚一笑:“不会的。我经历过的,要比你多。”
“梦兰,我不如你。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自己的事业前途,一想到今后不敢见人,我就陷进痛苦的漩涡,无法自拔。”
“逸凡,还记得吗?”梦兰伏在他耳边,樱唇轻启,吐气如兰:“我曾对你说过,佛说,心佛即佛,心魔即魔。人生难免不如意,也会和痛苦不期而遇。其实,痛苦并不可怕,无论多苦,牙根一咬,挺一挺就会过去。可怕的是心中有魔,成为痛苦的帮凶,那样才会自己折磨自己。什么特务嫌疑,什么出国进修,什么别人的看法,如果你把这些东西都丢了,你的心就干净了。”

梦兰的一番话,如同棒喝,醍醐灌顶,令龚逸凡顿悟。

他沉寂了一刻,站起身,扶起身边的女人:“走,回家。”
“你没事了?”
“没事了。听你的话,我的心,干净了。”
“真干净了?”
“真干净了!”
梦兰又是楚楚一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只要心还在,依然惹尘埃。”

龚逸凡一下子愣住了,真干净了么?

只要心还在,依然惹尘埃…。

此条目发表在 小说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