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撞黑猫不祥之兆 遇强盗破财消灾
(1)
入梅了。一连十几日,黄梅雨淅淅沥沥,断断续续。天上地下屋里屋外,到处都湿漉漉的。
三江大学校园的路面上,积起了一汪汪混浊的雨水。陈碧如撑着一把蜡黄的油纸伞,目光盯在脚下,步履缓慢,走得小心翼翼。
柏油路两旁,竖起了丈把高的大字报专栏。毛竹芦席,匆匆搭就,遮掩了法国梧桐后的景物。人走在其中,仿佛置身于一条纸糊的长廊,光线阴暗,还散发出一股子糨糊酸臭。或许因为这恼人的连绵雨,路上行人寥寥,大字报栏前显得格外冷清。
一只精瘦的黑猫从芦席下钻出来,抖抖皮毛上的雨水,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突然“喵”地一声,像一道黑色闪电,从陈碧如身前掠过。冷不丁的,把她吓了一跳。
“呸呸呸。”
小时候妈妈说过,大白天撞到黑猫不吉利,冲它吐几口唾沫,才能去掉晦气。她当然知道这种说法是迷信,可潜意识里,她隐隐不安,黑猫的出现,似乎预示着一种不祥之兆。她偏过头,狠狠地瞪了黑猫一眼。黑猫停在路边,弓起腰,尾巴翘得老高,眼光碧绿,龇着牙向她粲笑。
呸,唯心主义。陈碧如暗自责备自己,却也不敢再看,端正目光,挺胸抬头,加快了脚步。
心中何以不安,她当然知道。因为她要找一个人谈话,这个人不仅很难对付,而且谈话的分寸也不好把握。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身为省委宣传部理论教育处处长,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和理论造诣,对党的方针、政策了如指掌,为什么会畏惧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呢?看来,答案只有一个,对这场狂风暴雨般的文化大革命,她还吃得不透。
十天前,她作为省委工作队一员,入驻三江大学。工作队的第一件任务是关起门来集中学习,进一步深入领会5月16日中央下发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这份被简称为“五一六通知”的文件属于中央二级机密,只传达到十七级以上的党员干部。头一次参加工作队全体人员会议时,她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工作队的阵容居然如此强大,省委副书记彭博担任队长,省军区政治部主任梁适华任副队长,而她和一帮处、科级干部们只是一般队员。不消说,在这个工作队里,人人都有看文件的资格。其实,早在一个月前,宣传部已经传达过这份文件。当时,她就注意到文件最后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提法:“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 那样的人物,他们现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
这种提法新颖、尖锐、犀利,像一把出鞘的钢刀,嗡嗡作响,夺魄销魂。什么人敢夺取政权?什么人能当赫鲁晓夫?显而易见,刀锋所向,绝不只是“三家村”那几个酸文人。
自从去年年底上海《文汇报》刊出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她就嗅到一股浓浓的火药味,文章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一场运动的信号,可谓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个“五一六通知”,则正式吹响了运动的号角。连日来,北大师生贴出“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北京市委、北大党委相继被改组,中央成立“文化革命领导小组”,再加上许多扑朔迷离的内部传言,令陈碧如头晕眼花,看不清这场运动的走向,摸不准形势发展的脉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彭副书记又传达了省委的紧急决定,撤销三江大学党委书记严明的党内外一切职务,让他暂留学校,接受革命师生的批判。
对于省委的决定,陈碧如倒没感到震惊,严明被免职,乃上行下效。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一向是党的基本原则,党内政治原本就是这样操作。中央动手了,省里岂敢不动。急忙抛出严明,一来表示紧跟,二来为了自保。实际上,省委不止罢了严明一个人的官,她的顶头上司,那个好耍弄笔杆子发发杂感的宣传部部长也被抛了出来,成为省一级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代表人物。到了基层单位,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就更多了。依据《人民日报》社论和中央文件精神,三江大学各系都点了几个老家伙的名,划作资产阶级“专家”、“学阀”、“权威”、“祖师爷”,各系总支也成立了大批判小组,组织学生们写大字报,开斗争会。按彭副书记的指示,工作队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竖立活靶子,引导师生们开火,把三江大学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纳入党领导下的正确轨道。
然而,省委的决定和彭副书记的指示并未消除陈碧如心中的疑问。光凭这些被揪到台面上的人,就能“夺取政权”吗?傻子也看得出,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根据陈碧如的政治经验和嗅觉,后台一定还有人,而且是一个党内级别相当高的大人物。尽管她猜不到此人是谁,但凭她的直觉,“五一六通知”里的那段话绝非无的放矢,文化大革命也绝不会这么简单,真正的好戏还在后面呢。不过有一点她确信无疑,毛主席、党中央早就胸有成竹,早就制定好文化大革命的战略部署。揪出“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是中央的事,而作为一名党的忠诚战士,她的责任就是紧跟再紧跟,把毛主席的指示落在实处。
昨天晚上,工作队和三江大学党委召开紧急联席会,传达了中央《批转中南局〈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和意见的报告〉》。文件着重指出,当牛鬼蛇神开始攻击我们的时候,不要急于反击,要告诉左派,要硬着头皮顶住,领导要善于掌握火候,等到牛鬼蛇神大部分都暴露了,就要及时组织反击。对大学生中出现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一定要把他们揪出来。
听完传达,陈碧如又有点犯嘀咕。从字面上看,这个文件的口气和先前的“五一六通知”并不十分吻合,可具体差在哪里,她一时也无法说清楚。综合彭副书记对文件的解读和同志们的讨论发言,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场文化大革命运动,就是要从上到下来一番大清洗,是57年“反右运动”的延续,旨在挖出所有隐藏在党内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目前,运动正处于“引蛇出洞”的阶段,留出一段时间,让各种人物充分表演,我们尽管张开口袋等着。正如中央文件里说的那样,要硬着头皮顶住,要善于掌握火候。一旦火候到了,大大小小的爬虫、游鱼们都跳出来了,党中央、毛主席一声令下,口袋自然会收口。
陈碧如暗自思忖,工作队的成员都是参加革命多年的同志,个顶个的级别高、资格老。搞起政治运动,人人经验丰富;应对路线斗争,个个炉火纯青。既然大家都这样理解文化大革命,自己也不必神经过敏,胡思乱想,应该相信大多数。而且,就党内路线斗争的历史和目前形势发展的势头来看,同志们的理解也是合乎逻辑的。
那么,依照这种对文革的理解,那个名叫孟庆元的年轻人,究竟是个革命派,还是个“小爬虫”呢?一想到这个问题,陈碧如又感到头疼起来。
半个多月前,孟庆元带头写出大字报,揭发批判严明,因而受到当时校党委给予的开除党籍处分,并在全校范围内开了他的斗争会。一时间,他被整得狼狈不堪,活像一只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岂料,仅过了短短一周,风云突变,严明倒台了。工作队召开全校师生员工大会,为孟庆元平反,撤销处分,宣布他贴大字报属于革命行动。在众人心目里,他一下子成了敢说敢干的闯将、叱嗟风云的英雄。工作队想借助他的影响开展工作,安排他参加校一级的大批判小组。而他却一口回绝,拒不从命。从数学系总支的汇报来看,这个人刺头得很,不领工作队的情,不买新党委的账,不听组织上的招呼,似乎难以驾驭。在昨晚的会议上,数学系总支书记还讲了一个新情况。这些日子,孟庆元很不安分,校里校外四处串联,搞非组织活动,密谋筹划成立什么“战斗队”。他还散布流言蜚语,诬蔑新党委依旧执行一条没有严明的严明路线,而省委派来的工作队充当灭火队,压制学生运动,犯了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彭副书记听了非常恼火,气愤地说,这个人有野心,已经滑到危险的边缘,鉴于他还年轻,我们再拉他一把,数学系总支要做好孟庆元的思想转化工作,工作队这边派出联络员,找孟庆元谈话,给他敲敲警钟。
雨还在下下停停,陈碧如走在路上,脸色和天空一样阴晴不定。她的眼前飘浮着一朵黑斑,医生说,可能是疲劳过度,得了飞蚊症。可她却觉得,那黑斑不像蚊子,倒像极了刚才撞见的黑猫。呸,晦气!她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何以为了一只黑猫纠缠不清?原因很简单,那个彭副书记口中的数学系联络员,不是别人,正是她陈碧如。
唉―。陈碧如无奈地长叹一声。没把握也罢,不情愿也罢,领导交待的任务,非完成不可。为了这次不寻常的谈话,她思考了大半夜,又准备了整整一上午。从校党委组织部提供的档案来看,孟庆元的本质不错,甚至可以说根红苗壮。他来自安徽农村,家里三代贫农,中学入团,大学入党,毕业后留校任教,一直是校、系两级的重点培养对象。按常理,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成长在红旗下,多年受党的教育,应该是党的驯服工具,应该对上级领导言听计从。而且,凭他的聪明劲儿,他不会不知道,没有党组织的信任和栽培,就没有他的今天,更没有他的未来,理应格外珍惜。
可是,为什么他就不听话呢?陈碧如百思不得其解。
(2)
校园看着挺大,陈碧如一路纠结,慢吞吞地走来,也很快到了西苑尽头。
眼前这座简陋的数学楼她来过两次,也曾在这里见到过孟庆元,但那都是代表工作队参加数学系召开的批判会,并没有和孟庆元私下接触过。今天上午,她委托数学系总支通知孟庆元,要和他单独谈话,时间定在下午四时,谈话的地点就选在数学系计算技术教研室。陈碧如心里清楚,对付这种难缠的人,绝不能摆领导架子,更不能疾言厉色,只有放下身段,从感情上套近乎,才能了解他的活思想,搞清他到底想干什么。
陈碧如收起雨伞,走上二楼。远远地,看见二楼西侧计算技术教研室门开着。门旁挂了一块硬纸板,上书五个血色大字:“红色暴动队”。霎那间,她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暴动?朗朗乾坤,人民的天下,他们竟要搞暴动?她按捺住心头的愤怒,走近几步,听到教研室里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小王,麻烦你跑一趟总务处,再领两刀纸。”
“我上午刚去过,他们不肯给,说我们领的太多了。”
“我说同志,闹革命,不能温良恭俭让。你一定要狠,在气势上压住他们。”
“狠?怎么狠?”
“你告诉他们,不给就贴他们的大标语,说他们是严明的爪牙,破坏文化大革命,压制学生运动。”
“嘿嘿,吓唬人,好玩。那我再去试试。”
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留着二道毛子的女孩子从教研室里跑出来,差点撞上刚到门口的陈碧如。
“哦,对不起。”女孩道了一声歉,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了看陈碧如,立马侧身相让,同时朝屋里喊道:“孟老师,找你的人来了。”
陈碧如把雨伞戗在门边,抬手理了理发际,籍此平定一下纷扰的情绪。接着,她脸上浮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向女孩点点头,很有风度地走了进去。
屋里很脏,很乱。桌椅上堆满了报纸、杂志、传单,地板上摊满了大标语、大字报,空气里散发出一股烟蒂、墨汁的恶臭。陈碧如下意识地掩住鼻子,又觉得不妥,赶忙松开手。闪烁的日光灯下,她看到屋里只有孟庆元一个人。他站在书桌旁,嘴角带笑,一种冷淡的、轻蔑的笑。看上去,他有些疲惫,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眼白挂着血丝,身上的衬衣皱皱巴巴,一付几天没睡觉、没漱洗的邋遢样子。
为了示好,陈碧如主动上前两步,伸出一只手:“庆元同志,你好。我是…”
孟庆元打断了她:“我知道,陈碧如,工作队负责数学系的联络员。”他抬起半个臀部,斜靠在书桌一角,指着屋里唯一一张闲置的椅子说:“坐。”然后把双手环抱在胸前,一付盛气凌人的派头。
陈碧如看了看居高临下的孟庆元,尴尬地缩回手。
她迫使自己沉住气,便端坐在椅子上,冷静而且亲切地开了口:“庆元同志,我受彭副书记的委托,来和你谈谈话,交交心。毛主席说过,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我们工作队到三江大学,和革命师生并肩战斗,我们既是你们的战友,也是你们的学生。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们要携起手来…”
“行了。别打官腔了。”孟庆元又一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你有话直说,我还忙着呢。”
一股热血冲到头顶,陈碧如眼前黑斑乱闪,似乎又看到那只讨厌的黑猫。
怎么说我也是个领导,你算老几,凭什么如此目中无人,态度粗鲁。回想起刚才在门外听到的对话,莫非,他有意激怒我,想让我在气头上说错话,然后抓我的小辫子,在气势上压倒我?陈碧如倒吸了一口气,不能上他的当,按既定方针,把握住谈话的主动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定要让他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才好对症下药。
陈碧如掩饰住心中的强烈不满,依旧带着一脸微笑:“庆元同志,不要太性急吗。按年龄,我可以作你的老大姐。今天,老大姐就是想和你唠唠家常,听听你的心里话。”
“得了,别兜圈子啦。”孟庆元不耐烦地摆摆手:“想听我的心里话?那好啊,不必在这儿浪费时间,我都写在大字报里,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你…。”陈碧如的微笑僵在脸上。她停顿了片刻,开口道:“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开门见山。听同志们反映,你对我们工作队和学校新党委有意见,你能不能开诚布公地说说?”
“哼哼,开诚布公?如果我说了,你能受得了?”
“听取群众的意见,是我党的光荣传统。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哦,如果我说,你们正在执行一条反动的修正主义路线,你敢承认吗?”孟庆元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一种戏弄。
陈碧如自然不肯甘居下风,严肃地回应道:“庆元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有理讲理,不要乱扣帽子。我们知道,你对前校党委有气。严明借用党委之名,对你进行迫害,让你受了委屈。但是,那只是他的个人行为,不能代表组织。况且,省委工作队已经为你平反,肯定了你的革命行动,并且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能在党委和工作队的领导下,参加学校大批判小组,在文化大革命中再立新功。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意气用事,说工作队犯了路线错误呢?”
“哈哈哈。”孟庆元陡然大笑:“你也太小瞧我了。你以为我不加入你们那个狗屁大批判小组,是在闹情绪,泄私愤吗?哈哈,太可笑,太可笑了。”
“孟庆元同志,请你严肃一点。如果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可以指出来,不必这样嘲笑。”
“嘲笑?当然要嘲笑。你们执行一条错误路线,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再这样走下去,就不是嘲笑的问题了。”
陈碧如板起面孔:“你口口声声说工作队的路线错了,有什么根据?”
“哼哼。”孟庆元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在我告诉你答案之前,我先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
“你问吧。”陈碧如隐约感到不妙,谈话的主动权已经被孟庆元抢走了。
“好,那我问你,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文化大革命?”
陈碧如想也没想,立刻答道:“彻底清除资产阶级和封建主义流毒,揪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和赫鲁晓夫式的代表人物。”
“嗯,说得不错。那么,你们工作队是这样做的吗?”
“是的。我们遵循党中央的指示精神,按照省委的统一部署,发动全校师生揭批严明的反动路线,带领大家斗争三江大学内部的牛鬼蛇神,大方向是完全正确的。”
“荒谬!你以为揪出一个严明就可以交差了吗?大错特错。”
陈碧如抓到漏洞,立刻反击道:“这就奇怪了,揪出严明不是你挑头的吗,难道你也搞错了?”
“你不要偷换概念。那是两码事,扯不到一起。我揪严明,目的是要揭开三江大学阶级斗争的盖子。而省委抛出严明,只不过把他当成一只替罪羊。我告诉你,党内存在一条又粗又长的修正主义黑线,真正的黑线头目还在上头。可你们呢,不带领大家深挖隐藏在省委和教育部里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却在玩弄偷梁换柱的把戏,抛出几具政治僵尸,转移革命群众的视线,名曰批斗牛鬼蛇神,实则丢卒保车,名曰领导文化大革命,实则挂着羊头卖狗肉。”
陈碧如忍无可忍:“那么,照你的意思,上级组织都不可信、不可靠,党的领导就不要了吗?”
“你别给我扣帽子。我没说不要党的领导。问题在于,你们能代表党吗?”
“我们是省委派来的工作队,接受省委的直接领导,为什么不能代表党。”
“我看未必。工作队的所作所为,与文化大革命的宗旨背道而驰。我敢断言,工作队里某些人和严明是一丘之貉。”
陈碧如声色俱厉:“年轻人,请你注意你的措辞。作为一个普通党员,你的话已经出格了。”
孟庆元针锋相对:“多谢你的提醒。不过你放心,我说过的话,我自己负责。”
“孟庆元,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不知天高地厚呢,还是别有用心。如果你的记忆还好,请回想一下1957年的反右斗争。不客气地说,你今天的言论,比起当年的右派,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你们想再一次把我打成反革命吗?”
“你若不思悔改,一意孤行,没人救得了你。”
“那就来吧,我不怕。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狂妄之极。看来,你真准备搞‘暴动’了。”
“那又怎么样?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姓孟的,我告诉你,如今的天下,是人民的天下,是共产党的天下。在共产党的天下搞暴动,就是反党!就是反革命!我代表工作队最后一次警告你,再不悬崖勒马,你一定会后悔的。”
“哼哼。”对于陈碧如的威胁,孟庆元根本不为所动:“那咱们就走着瞧,看看谁会后悔,谁会笑到最后。”
陈碧如气得浑身打哆嗦。没什么好谈的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拂袖而起,连个告辞的招呼都没打,推开椅子,掉头便走。
“哈哈哈”,身后响起一串狂笑,笑声嚣张跋扈。
(3)
这时,龚逸凡刚巧来到数学系二楼。他溜着走廊墙边,敛目垂眉,蹑手蹑脚,活像一只担惊受怕的老鼠。离教研室大门还有三五步,听到屋里的争吵声和一阵怪笑,他抬头一看,眼前是急急走出来的陈碧如。
前两天系里开他的批斗会,他见过陈碧如,知道她被省里派来,在工作队当干部。龚逸凡不敢怠慢,赶紧肃立在一旁,毕恭毕敬地打招呼:“陈大姐。”
陈碧如正憋着一肚子气,看见龚逸凡的猥琐样,又听到这个特嫌分子喊她“大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怒目相向,厉声呵斥道:“狗特务,乱喊什么?注意你的身份!”说罢,拎起门旁的雨伞,甩手而去。
雨伞甩起的水珠溅落在龚逸凡身上,淋得他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什么人呐,神经病。我又没惹她,还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她抽得哪家子疯?哎,刚才隐隐听到教研室里传出来争吵声,莫不是她受了旁人的气,拿着我来发泄一通?唉,这年头,人咋都变成了这样。真应了《红楼梦》里的那句话: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自从龚逸凡被大字报点名,他不再是“内控”的特务嫌疑,而成了千夫所指、铁板钉钉的“牛鬼蛇神”。学校召开批判严明的大会,他被拉去陪斗,系里召开批判反动学术权威的小会,他也被拉去陪斗。虽然他只是一个陪绑的小角色,可几场批判会下来,也算出了名,走到哪儿,都可以感到人们在他背后的指指戳戳。更让他心里难过的是,女儿们也知道了这件事,一张张小脸耷拉下来,在家里对他不理不睬,在外人面前不敢抬头。这些天来,只要不开批判会,他便躲在家中书房里,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就连买包香烟,都要忍到天黑,破帽遮颜,生怕被人认出来。今天,他之所以来到系里,是因为孟庆元派人通知他,要他清理走个人物品,交出钥匙,教研室要改作闹革命的“大队部”。龚逸凡本来就揣着一肚子窝囊气,没想到无缘无故地又挨了陈碧如的一通羞辱,实在越想越光火。
“呸。”朝着那个女人远去的背影,龚逸凡悄悄唾了一口,却不敢发作,只得学了阿Q,自言自语道:“骂我狗特务。你比我好到哪儿去?国民党、右派,你样样沾边。难能就你是个好人不成?哼,什么东西。”
“龚老师,你说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问话,炸雷一般,骇得龚逸凡心惊肉跳。掉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人。天哪,孟庆元。他怎么就像一个鬼,无声无息地来到自己身后?
“哦,庆…,不,孟老师。我…,我来还钥匙。”龚逸凡一时心慌,不知如何应对,急忙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
孟庆元顺手接过,毫无表情地说:“我问你呢,你刚才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
“扯谎。我明明听到你在说话,老实交待。”
“嗯…。”龚逸凡低下头,迟疑了几秒,心中一发狠:“我说陈碧如呢。”
“你认识她?”
“在西南联大就认识,二十多年了。”
“你说说,她和国民党、右派沾了什么边?”
我的上帝,刚才的自言自语,都被这小子听见了。龚逸凡有些害怕,也有点幸灾乐祸。如果没猜错的话,方才是他俩在屋里吵架。哼,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鸟,干脆我实话实说,你们不是好斗吗,让你们自己窝里斗去吧。
于是,他稍作斟酌,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据我所知,陈碧如的父亲是个国民党将军,跟着蒋介石跑到台湾去了。她的前夫是个右派,已经摘帽了。她现在的丈夫,叫李铁山,是咱们学校的党委副书记,你知道的。”
听到龚逸凡的话,孟庆元顿时眼睛发亮。嘿,想什么来什么,而且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的嘴角露出狡笑:“行,你还算老实。去,拿你的东西去吧。”
龚逸凡如获大赦,赶忙走进教研室,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几本外文资料和一沓子没写完的教材草稿,一股脑地揣到书包里。然后留恋地看了一眼教研室,垂头丧气,匆匆向门外走去。
“龚老师。”
刚走到门口,孟庆元又一次喊住他。龚逸凡觉得很纳闷,这小子在大字报里点了我的名,在批判会上骂我是严明豢养的狗特务,为什么私下里还叫我老师?难道,他还念我当过他的指导老师,抑或他安了什么花花肠子?
龚逸凡估摸不透,不敢托大,依旧低头弯腰,唯唯诺诺:“不敢当,不敢当。孟老师,您还有什么吩咐?”
“噢,没什么大事。你是骑自行车来的吗?”
“是。”
“这个,我最近工作忙,要到各个大学联络革命派,想借你的自行车用一用。”
“哦,这个…?”
妈的,假惺惺地叫我老师,原来他打着这个鬼主意。龚逸凡顿感胸闷气结,心里暗暗叫苦。家里人口多,买个粮食、蜂窝煤的,一买几十斤、上百斤,都是力气活。过去,梦兰和甘妈一起往家抬,可眼见甘妈岁数大了,梦兰怕老太太伤了腰,便把存款取出来,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哪知道,买了还不到两个月,就被这小子给瞄上了。龚逸凡心里明镜儿似的,把自行车借给他,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可是,敢说个“NO”吗?
孟庆元看到龚逸凡面露难色,支支吾吾,知道他心里不情愿,便加重了语气:“龚老师,你应该清楚当前的革命形势。你的表现,将证明你是否愿意悔改,向人民投降,争取得到革命群众的宽大。借你的自行车,是革命的需要,也是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当然啦,我们不会违反政策,可以给你打一张借条。”
得,人家都点到自己的死穴上了,龚逸凡不敢不松口:“那…,好吧。”
短短一刻儿,孟庆元递给他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一行潦草的毛笔字:“借到龚逸凡自行车一辆。”落款“红色暴动队”。借条即没写明归还日期,也没给出具体借车人。
龚逸凡默默地交出了车钥匙,把苦笑和眼泪一并咽进肚子里…。
(4)
天色阴晦,雨越下越密。
龚逸凡浑身透湿,哈着腰,搂着书包跑进家门。
“阿…,阿嚏。”刚才去系里的时候,雨停了一阵,又骑自行车,就没带雨伞。哪知回来的路上,阴风乍起,雨脚如麻,他一路紧跑,还是被浇得像只落汤鸡。
喷嚏声惊动了厨房里的甘妈,她探出头来,招呼道:“先生回来啦。喔哟,淋成这个样子。快,快,都换下来,可别落下病了。”
龚逸凡呼哧呼哧喘着气:“甘妈,你把这个书包里,书包里的东西,摊出来晾晾,我上去换衣服。”
“哎,赶紧着。”甘妈接过书包,好像还想说什么:“大少爷,阿素…。”
可龚逸凡没有觉察到,拔腿跑上了楼梯。
卧室门开着,里面很暗,什么也看不真。他摸索着打开电灯开关,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屏息一看,梦兰搂着小女儿雪素坐在床边。雪素把脑袋紧紧地钻在妈妈怀里,小小身体索索发抖,那尖叫声好像也是她发出来的。
龚逸凡大吃一惊,连忙问道:“雪素怎么啦?生病了吗?”
梦兰使了个眼色,悄声道:“你先去书房。”
走进书房,龚逸凡脱掉湿衣服,裹了一条毛巾被,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雪素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梦兰不直接告诉我?
正胡思乱想着,梦兰推门进来,手中托着一套干衣服。
“快,换上吧。”她把衣服送到他怀里,回转身,轻轻关上书房的门。
“到底怎么回事?”龚逸凡迫不及待,边穿边问。
“唉。”梦兰眼含泪花:“雪素受欺负了。今天放学回家,一帮同学围住她起哄,骂她是‘小特务’,还有的朝她扔石头。孩子怕得要死,一路哭回家,眼睛都哭肿了。”
听到梦兰的话,龚逸凡心如刀绞。自己含冤受屈,咬咬牙也就忍了,岂料这无端的罪名还要殃及家人。雪素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面对风刀雨剑,她那幼小的心灵怎能承受得住。
他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难过地说:“都怪我。我对不住孩子。”
梦兰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一只手,轻声劝慰道:“逸凡,这怪不得你。我等凡人,难脱八苦。唯有身心放空,方能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土。孩子们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慢慢跟她们讲清楚。她们都大了,迟早会明白的。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我们的主心骨,你只要挺得住就好。”
龚逸凡呼出一口闷气:“唉,你放心,为了孩子,我也要挺住。雪素呢?还在哭吗?”
“好多了,正做作业呢。我让她从明天起,上学放学和文漪一起走,姐姐会保护她的。”
“那就好。不过你得告诉文漪,千万不要和那帮孩子打架。省得让人家扣帽子,说咱们搞阶级报复。”
“嗯,我知道了。”梦兰看到逸凡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赶忙拿起毛巾被,轻轻地为他揉搓,心疼地问道:“怎么淋成这样?雨也没那么大么。”
“我走回来的。”
“可我看你骑车子去的呀。”
“唉,别提啦,提起来就窝火。”
“怎么回事?”
“车子被强盗抢走了。”
“强盗?哪儿来的强盗?”
“就是那个孟庆元,我以前的好学生、好助手。”
“孟庆元?他凭什么抢我们家的自行车?”
“凭什么?凭人家是革命派,以革命的名义,给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明明横抢硬夺,还要我感恩戴德。”龚逸凡愤愤地拎起湿衬衫,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借条:“看看,这是他写的借条。”
梦兰接过来一看,借条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她把借条揉成一团,凄凄笑道:“还留着它干嘛?秋后算账吗?没由得给人家留个借口。算啦,破财消灾。只要孟庆元以后少为难你一些,也就值了。”
“嘟嘟”,书房门响了两记,门外传来甘妈的声音:“大少爷,刚才亲家母来过,让你有空去一趟,老爷子有话说。”
梦兰道:“你快去吧。寄妈昨天说,寄爹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前两天也挨斗了。老爷子心情很不好,你劝劝他,把心放开,该忍就得忍着。”
“你不一起过去吗?”
“不了,我去陪着雪素。”
(5)
出门左转,就是董家小院。往年,菜圃里蔬绿瓜黄;而今,栅栏旁荒草漫秧。
龚逸凡推开小院铁门,快步走到屋前,隔着门帘喊道:“董老,我来了。”
“逸凡,进来吧。”董师母屋里放话。
走进客厅,龚逸凡看见董老站在椅子上,双腿颤颤巍巍,面朝东墙,双手按住一张毛主席画像。师母站在两米开外,仰面看着,手里还拎着一幅徐悲鸿的《猫戏蝶》,画轴半卷,看样子是刚刚从墙上摘下来的。
“老婆子,正不正?”
“往右一眼眼,好,差不多啦。”
董瘦竹用力揿下图钉,转过头来说:“逸凡,帮个忙,把桌上的对联递给我。”
“董老,您下来。还是让我来吧。”
“好,好。你来,你来。”
扶着董老下了椅子,龚逸凡站上去,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对联贴好了。跳下来,退几步瞧瞧,贴得挺周正,中间毛主席,两旁红对子: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龚逸凡心里一动,是不是也该向老爷子学习,回家弄一套贴上。
“逸凡,坐吧。”师母说罢,走到门口,关上房门,折身走进厨房。
“董老,您找我有事?”
董瘦竹点燃烟斗,吸了一口,慢吞吞地说:“算不上什么大事,给你提个醒。回家跟梦兰说说,尽快把家里清一清,有什么东西犯忌的,该扔就得扔。”
龚逸凡明白老爷子指的什么,肯定是梦兰的佛经啦,香炉啦,还有那尊青花瓷观音娘娘。可他不明白的是,这些放在家里的东西还有危险吗?他知道老爷子一向别具只眼,便急切地问道:“董老,您是不是听说什么啦?”
“是的,说给你听也无妨。才收到北京老亲家的信,信上说,他们那里已经开始抄家了。”
“抄家?抄什么人的家?”
“自然是你我这样的牛鬼蛇神啰。”
龚逸凡不解:“现在又不是打土豪、分田地的时代,家里哪有什么财产可抄的?”
“逸凡哪,事至如今,你还看不明白吗?”董瘦竹扬起烟斗,触了触额头:“破字当头,触及灵魂,横扫一切。一切,懂吗?家里的书啦、字画啦、古董啦,但凡和封资修沾得上边,便是毒草,都要连根铲除。”
龚逸凡一时无语,摸出一根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突然看到堂屋一角堆放着几只纸箱,有的插满字画卷轴,有的装满线装书。他指着那堆东西,好奇地问道:“董老,您这是…?”
“哦,我想捐给学校图书馆。”
“这可是您一辈子的收藏,您就舍得?”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这些宝贝跟了我一辈子,捐出去,心中的确难以割舍。但送到图书馆,它们或许能逃过一劫,也强似被一把火烧掉。”
烧掉?文化大革命,革文化的命,莫非真要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统统毁掉。龚逸凡沉默了一刻,问道:“董老,对这次运动,您究竟怎么看?”
“怎么看?说实话,云笼雾罩的,老夫也看它不透。只觉得像是一场大旋风,席卷八荒,铺天盖地,谁都躲不掉。你看看,风声乍起,严明卷进去了,你、我卷进去了。在你来之前,许韵来两口子刚走。许韵来和华沙大学汉学系的教授有书信往来,外文系把他打成了里通外国分子。昆剧团把云小蝶定为文艺界的黑帮,罪名是宣扬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她不过一个普通演员,也被卷进去了。”
龚逸凡长叹一声:“唉,别说大人了,孩子们也逃不掉。今天雪素放学回家,被一帮同学围住,又打又骂,现在还在家里哭着呢。这些日子,三个女儿见了我就躲,好像躲瘟神似的。”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家和平不也是一样,自从工作队把我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他回来连声爷爷都不喊了。”
“这样下去,日子可怎么过啊。”
“怎么过?凑合着过吧。风再大,也有停的时候。你不用担心孩子,他们现在还小,终究会长大的。”
“梦兰也是这么说。她还怕您心情不好,让我劝劝您,把心放开,该忍就得忍着。”
“呵呵。好,好。到底是我的闺女。”董瘦竹终于笑出了声:“逸凡,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硬的早掉,软的却在,该忍就得忍,我还悟出一个‘忍’的诀窍呢。”
“什么诀窍?”
老人狡黠地眨眨眼:“装死。”
“装死?”
“对,装死。死猪不怕开水烫。哈哈哈。”
龚逸凡想了想,也会意地笑了,却笑得难看、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