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三十二章 红鸾动喜结连理 阴风起山雨欲来

第三十二章 红鸾动喜结连理 阴风起山雨欲来

(1)

小芹这丫头,平日里就疯,可这次疯得也太离谱了吧。齐霏霏抚摸着才买来的大红牡丹软缎被面,心中暗自嘀咕。疯丫头,什么人不能嫁,非要嫁给钟永康。唉,别的暂且不论,单说他的年龄,快赶得上她爸爸了。都怪自己多嘴,要她把这个“摘帽右派”当作老同志照顾,这可倒好,照顾,照顾,她把自己都照顾进去了。不过话又说回头,这丫头也真有胆子,敢找一个有政治问题的男人,换作自己,怕是想也不敢想的。

“妈妈。”女儿乐湄背着手走到齐霏霏身边:“呀,这是送给小芹阿姨的吗?”
“是啊。怎么样,好看吧。”
“真好看,小芹阿姨肯定喜欢。妈妈,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你哥回来了吗?”
“早就回来了。”
“臭小子,回来也不吱应一声。”齐霏霏冲着门外喊道:“乐天,你买的车票是几点的?”
“2点。”
齐霏霏看了看手表:“快了,一会儿就走。乐湄,你碗都洗好了?”
“妈妈偏心,干嘛不叫哥哥洗?”
“你是女孩子嘛。叫你哥洗,他马马虎虎的,等于没洗。你到底洗了没有?”
“真烦,早就洗好了。妈妈,你看。”乐湄把藏在背后的双手伸到齐霏霏面前:“我给小芹阿姨准备的结婚礼物。”
齐霏霏定神一看,女儿手中拎着一张剪纸,大红双喜,当中镂刻出一男一女的侧面剪影,二人双手相执,那女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像小芹呢。她脱口赞道:“嘿,剪得真漂亮。”接着有点不相信地问道:“是你剪的吗?”
“那当然。”
“不简单。你打哪儿学的?”
“美术老师教的呗。这算什么呀,我们老师的手才巧,能剪出龙凤呈祥呢。”
“耶,俗气。”乐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妹妹身后,没头没脑地给了一句评语。
乐湄转过身:“你说谁呢?”
“还能有谁,说你呗。”
乐湄气呼呼地反驳道:“你才俗气。我们老师说,这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叫风雅,你懂吗?”
“什么风雅,我说俗气就俗气。小资情调,一点革命精神都没有。”
“呦,就你革命。人家小芹阿姨结婚,你要革谁的命啊?”
“反正,反正没我的礼物好。”
“那你送什么?”
“不告诉你,保密!”
“妈,哥哥欺负人。”
“好啦,你俩别闹了。乐湄,去,穿上外套,咱们该去车站了。”
乐湄白了哥哥一眼,气鼓鼓地转身离去。

带着乐天、乐湄去参加小芹的婚礼,是齐霏霏自作主张,昨天才决定的。自从小芹送来请帖,她就一直处在矛盾之中,去,还是不去?论理呢,她应该去。小芹在她家那么多年,一口一个大姐的,尽心尽力帮她带大了两个孩子,离开之后还一直走动,逢年过节的,总要带着土产来家看一看,就算是亲戚,也不过如此吧。假如这丫头嫁给一个成分好的青年人,齐霏霏根本用不着考虑,立马就会答应。可是,她要嫁的,是那个姓钟的“摘帽右派”。参加这种人的婚礼,万一被机关的同志们知道了,会不会影响不好?齐霏霏想,要是元凯在家,十有八九不同意她去,最多让她寄份贺礼,意思一下就行了。本想着等元凯回来发句话,好给自己找一个不去的口实,可等到昨天,还是连人影子都不见。齐霏霏一赌气,妈的,不管了,冲着小芹辛苦多年,也该带着孩子们去贺喜。要不然,以后还好意思让人家叫自己“大姐”吗?

一想到元凯,齐霏霏心里有些忐忑,他随着军区调查组进驻出事故的部队,都十来天了,连个电话都没有,该不会出了什么岔子吧?

说来也怪,自打从社教工作队归来,齐霏霏就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了。尤其对牵扯到“路线”和“立场”的事儿,她害怕,怕自己的情感脆弱,分不清是非,站错了队。在社教工作队的一年里,她看到了不少触目惊心的事,整理了不少农村干部违法乱纪的材料。工作队把那些多吃多占、腐败堕落的干部定性为“四不清”,她毫不同情,活该,谁叫你们鱼肉百姓呢。

可是,发生在一个“四不清”干部身上的故事,却让齐霏霏暗自嘘唏,至今耿耿于怀。那人是抗战时期的老党员,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他的罪名是在三年困难时期瞒报粮食产量,私藏了一千斤大麦。当工作队宣布他是“破坏国家统购统销”的“四不清”干部时,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跪倒在工作队面前,他们七嘴八舌地哭诉道,老支书没贪一粒粮食,那一千斤大麦救活了全村人的命,老支书为全村人蒙冤。看着跪了一地叩头喊冤的老百姓,齐霏霏心里难受,忍不住低头抹泪。可惜,村民的请愿非但救不得老支书,反倒在他头上加了一条“聚众闹事”的新罪名,把老支书送进了监狱。齐霏霏也因为立场不稳,吃了批评,在工作队内部作了深刻的检讨。她心里不服,却不敢辩白,只能暗里吸取教训,变得格外小心翼翼了。

有时她扪心自问,是自己政治水平太低呢,还是思想跟不上形势,反正她觉得身边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难理解。想想看,“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口号喊了没两天,全国就进入了“困难时期”,莫说“土豆烧牛肉”成了泡影,连肚子都吃不饱了。昨天的“老大哥”,一夜之间变成“修正主义”,亲密无间的社会主义大家庭顷刻土崩瓦解。报纸上天天说“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可往外一瞧,围绕我们的都是敌人:北有苏修虎视眈眈,南有美帝横行霸道,东有军国主义蠢蠢欲动,西有分裂势力张牙舞爪。广播里天天唱“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可我们内部怎么又冒出了一大批新生资产阶级分子,他们居然和地富反坏右遥相呼应,妄图复辟资本主义。更令人心悸的是领导们作的形势报告,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要立足于早打、大打、打核战争,要刺刀见红,要用手榴弹战胜原子弹,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埋葬一切反动派。听到这种大言炎炎而且充满火药味的形势报告,就连元凯那么谨慎持重的人,回到家里也会发几句牢骚。齐霏霏知道,元凯心情不舒畅,他一心一意想搞部队的现代化建设,可眼下形势不对,他不得不撂下手中的三军协同作训计划,随大流,政治挂帅,学“毛选”,背“老三篇”,搞起了“精神原子弹”。

这次基层单位出事,原本是件简单的责任事故,而上级领导对事故的处理意见不一致,甚至产生了原则分歧。为了慎重起见,军区党委决定成立一个由司、政、后三方参与的调查组,军区政治部主任亲自挂帅,后勤部派出一位副部长、司令部这边派出元凯,两人都担任了副组长。临行前,元凯说事情不复杂,调查时间不会太长,元旦前就可以回来。可今天都已经是新年的第二天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看来工作进展得不顺利。虽然齐霏霏早已离开了部队,但这次事故对她并不是秘密,军区大院里几乎人人知道。这么大的明都军区,哪年训练不要出几次事故、死几个人。按照惯例,大的全军区通报批评,小的悄悄给个处分,也就风平浪静了。然而,这次事故,却因为一本日记,掀起了轩然大波。

出事的是军区后勤部某粮库的一个小班长,为了响应毛主席“全民皆兵”、“大办民兵师”的号召,他主动请缨,辅导驻地民兵,训练爆破技术。可悲的是,这位班长并不精通爆破业务,由于误操作,炸药包突然引爆,不仅他自己赔上了性命,还炸死、炸伤好几个民兵。事故上报到司令部,王副司令大为恼火,认为这是一起典型的“不务正业的重大责任事故”。他责成作训部发文,要追究后勤粮库的领导责任,并要求各单位引以为戒,严格禁止非专业人员训练民兵,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恶果。哪知道,就在作训部的事故通报发出之前,军区政治部接到后勤部党委呈送的一份报告和一本日记。报告里说,在千钧一发的刹那间,那位班长用自己的身体扑向炸药包,才避免了更多的牺牲,他是一位王杰 式的好战士,是一位毛泽东思想哺育的英雄。在班长的遗物中,人们发现一本日记。日记里充满了一个革命战士朴素的阶级感情,一篇篇 “学毛选”的心得体会,一桩桩“学雷锋”的好人好事,一句句忠于党忠于毛主席的豪言壮语,完全可以和雷锋同志“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的革命情操相比肩,和王杰同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相媲美。

齐霏霏听元凯说过,眼下全国大张旗鼓宣传的王杰同志,和后勤粮库的那个班长一样,原来也被友邻军区定为“事故死亡”,后来根据林彪 副主席关于“宣传王杰同志,主要宣传他的优秀品质、模范行为和他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关于事故问题,可以避开。”的指示,才重新定性,摇身一变,成了轰动全国的英雄人物。正因为有了这个先例,军区政治部提出了和王副司令截然不同的处理意见,希望军区党委上报中央军委,明都军区也出了个王杰式的好战士,应予以大力表彰,大力宣传。这几天来,齐霏霏忧心仲仲,元凯是王副司令的人,万一在调查过程中,他坚持王副司令的意见,和政治部的人顶牛,搞不好要出大事啊。

“妈妈,我们好了。咱们走吧。”

齐霏霏愣了愣神,看着眼前穿戴整齐的一儿一女,连忙收拢了混乱的思绪。她拿起身边的礼包,对孩子又像对自己说:“走。结婚大喜,咱们也去凑个热闹,沾点喜气。”

(2)

“文漪,文漪。”

才走进明都汽车站候车厅的大门,乐湄眼尖,一眼就瞅见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姐妹,立马甩开妈妈的手,大呼小叫地跑了过去。

“咦,乐湄。”听到有人喊她,文漪回头,不仅看见乐湄,还看到远远跟在后面的乐天和齐阿姨,不禁惊讶道:“你们一家要去哪儿呀?”
“小芹阿姨今天结婚,我们要去参加她的婚礼。你呢?”
“我们也是啊。”
乐湄这才注意到文漪身后的一群人,小嘴忙不迭地招呼道:“哎,叔叔阿姨奶奶好,畹香姐,雪素,太好了,你们都去呀。”

冷不丁地听到乐湄和文漪的对话,虞梦兰顿时心惊肉跳。她下意识地躲到龚逸凡身后,偷偷向外张望。呵,来的只是齐大姐和两个孩子,那个可怕的人没来。菩萨保佑,谢天谢地。她轻轻抚摸着心口,舒了口气。

她心中惧怕的人,是齐霏霏的丈夫,那个在双江审讯过她的解放军军官。当年生二女儿,在仁德医院门口撞见过他,她还只是猜疑,不敢确定。后来在畹香的生日聚会上,她有意无意地和乐天闲扯,听乐天说他小时候住在云南双江,三岁多跟着妈妈来到明都,她才肯定了自己的猜疑,一颗心立马悬到嗓子眼上。这些年来,她尽量避免和齐大姐交往,巴不得斩断和齐大姐家的一切联系。龚家坳的事,她从来不敢讲给女儿们听,也不让甘妈和逸凡讲,生怕孩子们不懂事,在外人面前说漏了嘴。就连梅岭小学开家长会,她都不敢去,唯恐一个不慎,和那个男人面对面相遇,自己的身份暴露不说,还会殃及一家人。可是,她躲得了自己,却管不住孩子。文漪和乐湄两个丫头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无话不说,见天腻在一起。更让她担心的是大女儿畹香,只要乐湄一提起哥哥乐天,畹香的小脸就变红,眼神儿都不对。把自己的恐惧讲给逸凡听,他那么聪明的人,也拿不出个好主意,只是说孩子们还小,咱们尽量小心一些,慢慢想办法。可就这么拖着,提心吊胆的,哪天才是头呢?她感到身上冰凉,刚才一惊,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乐湄,你们去参加小芹姑姑的婚礼,前天为什么不告诉我?”文漪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相遇有些不满,语气里带着责怪。
“前天?前天我还不知道呢,我妈昨天才决定的。”乐湄嘟起嘴,似乎受了委屈,耷拉着眼皮反击道:“还说我,你不也没告诉我吗。”
“噢,我忘了。”文漪顿觉理亏,上前揽起乐湄的手臂:“呦,还生气啦,好啦好啦,怪我就是啦,你知道我是个马大哈嘛。”
乐湄抬起眼皮,甜甜一笑:“谁生气啦? 有你一起去,才好玩呢。”说完,她附在文漪耳边,又悄悄叽咕了几句。
“嘿嘿嘿,你个促狭鬼。行,你看我的。”

“齐大姐。”看清没有危险,梦兰把一颗心放回了原处,从逸凡身后转了出来,满目含笑,迎向齐霏霏。
“齐同志。”
“他齐大姐。”
龚逸凡和甘妈也一同笑呵呵地打招呼。

“吆,小虞,先生,甘妈,你们也去参加小芹的婚礼吗?”
“是啊,我们一大家子都去。”
齐霏霏不解:“怎么着,你们和小芹是亲戚?我记得好像不是的啊。”
梦兰笑道:“怎么说呢?说是吧,七绕八绕的,绕不清爽。说不是吧,小芹又和我们亲近得很。不过呢,今天的婚礼,我们是新郎的客人。”
“哦,对啦。新郎是钟永康,他当过你们的校长,我说的呢。”看到熟人,齐霏霏格外开心,自己总算做了个正确的决定,人家龚教授一家都敢去钟永康的婚礼,自己还瞻前顾后的,担心什么影响,太不好意思了。于是她调笑道:“嘿嘿,有意思。这么说,你们是婆家人,那我们就算是小芹的娘家人了。”
“喔呦,有齐大姐当小芹的娘家人,那丫头还不要乐疯了呢。”
“可别,她本来就是个疯丫头,再疯还不要疯上天呀。”
“哈哈哈。”大人们都会意地笑了起来。

“齐阿姨好。”畹香搂着雪素挤到大人前头。
“哎,你好。是畹香吧?”
“嗯。”
齐霏霏拉起畹香一只小手:“人说女大十八变,畹香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听说你也上附中啦?”
畹香瞟了瞟站在齐霏霏身旁的乐天,羞红了脸,含笑点点头。

乐天虽然跟在妈妈身边,目光却没有落在畹香身上。他侧着头,注视着几米开外一个孤单的小姑娘。小姑娘身形纤细,脖颈上缠绕着一条大红围巾,挡住半张小脸,只露出一双微凹的大眼睛,迷迷朦朦的。顺着乐天的目光,畹香也看到了这个女孩。耶,她不是钟昆大哥的妹妹,初二一班的钟明吗?难道,她也去参加她爸爸和小芹姑姑的婚礼?这怎么可能呢?钟昆大哥说过的,他妹妹是叛徒,认贼作父,不要亲爹了呀。

“哎呦。” 乐天猛地一声惊呼。
畹香掉头一看,原来是文漪追着乐湄打闹,一头撞到乐天身上,她站立不稳,两只小手乱抓一通,差点把乐天的军用挎包拽下来。
“对不起。”没待乐天反映,文漪咯咯笑着,又像一头小鹿似的窜了出去。

乐天回过神来,看见文漪已经追到乐湄身边,两人搂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嘀咕了一阵,文漪的一双小手还不停地比划着。没一会儿,两个小姑娘手牵手,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哥,我知道了。”乐湄面带得色。
乐天懵懂不解:“知道什么了?”
“你的秘密。是炮弹壳,对不对?”
乐天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文漪撞他是故意的,妹妹派她来搞侦察,怪不得她在自己的挎包上抓来抓去。被两个小女孩算计,他不甘心,咧嘴道:“不对。”
乐湄皱皱眉:“我不信!那你包里那个硬邦邦的是什么?”
“秘密!不告诉你。”
“不干,我偏要看看。”乐湄伸手要抢挎包。
“别闹,别闹。”乐天躲闪。
“就不嘛,我非要看。”
“好好好,这么多人,别闹了,我告诉你就是了。”
“说,是什么?”
“花瓶。”
“花瓶?你给小芹阿姨送花瓶?”乐湄吃惊地瞪大眼睛,把脸转向身边的小姐妹:“文漪,你评评理。我送剪纸,我哥说我小资情调,他送花瓶,是不是比我还小资?”
“嗯。小资,比女孩儿还小资。”文漪忍住笑,装作一本正经。
“瞎说。谁小资啦?我的花瓶不是一般的花瓶,是用炮弹壳做的花瓶。”
“哈,露馅了吧,我说是炮弹壳吧。那又有什么不一般的,炮弹壳做的花瓶也是花瓶,小资,小资。”乐湄一边嘲弄着哥哥,一边用食指刮小脸蛋。
“幼稚。你们懂不懂啊,炮弹代表战争,花瓶代表和平。这叫战争与和平,在和平的年代里,我们要时刻提高警惕,不忘战争。”
“呦。”文漪不服气地撇撇嘴:“人家小芹姑姑是结婚,又不是打仗。你让人家在洞房里放颗炮弹,还让人家想战争,什么意思吗?你才幼稚呢。”
“就是,就是。洞房里放炮弹,用爸爸的三字经,乱―弹―琴―。”

在两个小姑娘伶牙俐齿的夹击下,乐天的机灵劲儿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正当他搜肠刮肚想着如何反击,候车厅的大喇叭为他解了围。

“旅客同志们请注意,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开往马镖、陈店、大栗方向的客车开始检票了。旅客同志们请注意,…”

“没空搭理你们。走喽,上车了。”乐天朝着女孩们做了个鬼脸,拔腿向检票口跑去。

今天是礼拜天,又是元旦过后的第二天,出行的旅客非常多。听到广播,人们一拥而上,乱哄哄地涌向检票口。为了安全,龚逸凡让女人和孩子们先走,自己跟在后头压阵。一时间,人群拥来挤去,混乱不堪。他不想跟着挤,可身子被涌着推着,不得不随着人流向前挪步。压迫之下,他本能地抬起胳膊,护住前胸,因为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放着带给阿梅的一百块钱。

唉,一场大病下来,不知道阿梅又瘦成什么样了。

这次去马镖,龚逸凡心存两个目的。一来参加钟大哥和小芹的婚礼,二来看望苦命的阿梅。他至今搞不明白,陈抱一出狱了,阿梅可以和丈夫团圆了,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装疯,她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记得一年前,小芹突然来到他家,一进门就哭,说阿梅嫂子让民兵抓走,罪名是“破坏农业学大寨”,被定为“坏分子”,判处一年劳教。听到小芹的话,全家人大吃一惊。让小芹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小芹却不清楚,只听大姑前院的潘石头说,那个女人疯了,不准青年突击队开大寨田。她拿着锄头乱砍人,让狗儿阿朗帮着咬人,还敢跟民兵叫阵,最后民兵开枪,把阿朗打死了。潘石头的话,小芹不信,多次问过她的抱一哥,可陈抱一除了低头垂泪,一句话也不说。那天,小芹还讲了一件没头没脑的事,云笼雾罩的,谁都摸不清端底。她说,开枪的是民兵队长齐老三的独生儿子狗剩儿。阿朗咬了他一口,扯掉一块蛋皮,差点把命根子咬下来。狗剩儿红了眼,朝阿梅嫂子开枪,阿朗替嫂子挡了子弹。照理说,齐老三应该恨死了阿朗和它的主人,要是阿朗那一口再往前一丁点,他家就绝后了。可奇怪的是,当天晚上,齐老三拄着双拐,押着狗剩儿到了大姑家,说儿子是个不通人事混账东西,偷了他的枪,差点惹出人命。他求大姑饶了他们,还逼着狗剩儿跪地叩头,给陈家赔礼道歉。第二天一早,齐老三又一瘸一拐地跑到公社,说阿梅一时犯糊涂,儿子犯浑乱抓人,请上级领导放过阿梅,不要和一个疯女人较真。公社书记大发雷霆,骂齐老三丧失革命立场,“破坏农业学大寨”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管那个女人真疯还是假疯,都必须送交公安机关。当小芹讲这件事时,梦兰插了一句嘴,兴许齐老三心地善良,是个好人。而小芹却说,怪就怪在这里。齐老三和他那个混蛋儿子一样,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一贯仗势欺人,还色迷迷的,像只苍蝇,整天围着村里的姑娘媳妇转。两年前不知道怎么断了腿,突然间转了性子,窝在家里不出门。村里人传言,齐老三作恶太多,半夜里被鬼缠身,跌下涓山摔断了腿,活活给吓怂啦。

乡间的鬼神之说,龚逸凡自然不信。他猜想,会不会是弟弟派人暗地里保护陈家和阿梅,齐老三断腿兴许和黑道有关系?要不然齐老三为何如此惧怕陈家和阿梅呢?可转念一想,不对,如果有人暗中保护阿梅,她为什么还要装疯呢?“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何其严重,她就不怕戴上个“反动分子”的帽子吗?唉,这种种的疑问,大概只有见到阿梅,她才能说个明白。

(3)

涓山上,光秃秃的,已经没有了竹林。新垦出的梯田犬牙交错,残留的玉米秸子稀疏零落,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不已。

坡顶肉红色的巨石旁,新添了一座半人高的土堆。土堆前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一蹲一跪。蹲着的男人是陈抱一,他正在烧纸,跪着的女人是季雪梅,她正在哭泣。他俩面前,竖立着一块狭长的木板,上面写着四个褪了色的猩红大字:义犬阿朗。

“阿梅,该走了。”陈抱一在灰烬上点燃了最后一张黄纸。
“阿朗…。”季雪梅嘤嘤抽噎。

她双手撑地,似乎想站起来,怎奈双腿一麻,又伏倒在土堆前。陈抱一连忙上前搀扶,可阿梅虚弱无力。他转身弯腰,背负起轻飘飘的女人,大踏步地向山下走去。

“谢谢你,抱一。”女人的泪水,染湿了男人的后背。

阿梅的“谢”,陈抱一懂。她谢他,为狗儿阿朗立了一座坟。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他背负着阿朗来到月牙湖畔,用温温的泉水洗净了阿朗身上的血迹,又背负着阿朗来到涓山坡顶,用冰冷的泥土安葬了阿朗的尸体。他咬破食指,在一块粗陋的桑木板子上写下四个血色大字:义犬阿朗。他跪在土堆前,饮恨吞声,默默流泪。从小到大,在竹篱小院里,阿朗守候着家人,一同经历了多少苦难。十年寒暑,在通往白云山的黄土路上,阿朗陪伴着阿梅,一同走过了多少风雨。他要替阿梅、替自己、替全家人感谢这条老狗,为了它的忠诚,更为了它的救命之恩。他要让涓山的顽石作证,要让世间的人们看见,什么叫做忠义,什么叫做舍身。至于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他已经不在乎了,大不了再戴上一顶帽子,反正他早就是个“罪人”。

出乎意料的是,当学大寨突击队重返涓山,面对坡顶突兀的狗坟和桑木墓碑,队员们神色黯淡,默默无语。他们依旧开垦梯田,却绕过坟头,留下一大块空地。来年清明,陈抱一背负着老母亲,带着秋儿,上山为阿朗扫墓。他惊奇地看到,“义犬阿朗”的木牌前,居然堆了许多祭品。坟旁的大石头上,贴着一张黄纸符帖,上面用朱砂写道:

天降义犬名阿朗,
舍身救主美名扬。
信者坟前拜三拜,
护家佑舍保安康。

他这才意识到,阿朗舍身救主的故事已经传扬开来,纯朴善良的农民们把义犬阿朗当作显圣的神灵,悄悄前来顶礼膜拜。

固然,乡下人愚昧、迷信。可是,他也觉得冥冥之中有些说不清的事。那天夜里,当他安葬阿朗、挖出阿梅埋藏的东西时,总感到身后跟着一个影子,一回头,影子就消失了。那究竟是什么?是人还是鬼?想到齐老三爷儿俩低声下气的赔罪,想到自己为狗立坟居然平安无事,想到阿朗坟前出现的祭品和符帖,这种种的怪事,令他迷惑不已,时而感到兴奋,时而更加忧心。然而,他没敢说给阿梅听。一个多月前,阿梅生了一场大病,病得奄奄一息。劳教所怕她死在那里,提前一个月解除劳教,放她回了家。经过这些日子的治疗和调养,阿梅的一条命算是捡回来了,但人还是虚弱得很。今天,若不是阿梅坚持要来看阿朗,陈抱一也不会背她上涓山。

“抱一,快到家了,放我下来吧。”季雪梅在陈抱一的背上轻轻蠕动。
“别动。医生说啦,你大病初愈,身子乏力,不能下地。”
“你一会儿还要拉车呢,得省点劲啊。”
“呵呵,就你和妈,加起来不到两百斤,跟拉个空车也差不多。”
“唉,天这么冷,妈的身子骨又弱,还硬撑着去小芹的婚礼,她老人家吃得消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妈的脾气,她挣的,是做人的一口气。”
“做人?”季雪梅又哽咽起来:“咱只想做个人,只想喘口气,可怎么就这么难啊。”
“阿梅,别老想着难受的事了。老钟和小芹为了等你出来,把婚礼拖到今天。今个是喜庆日子,咱们可要高高兴兴的。”
“嗯,我高兴。我为小芹高兴呢。这丫头,等了这么久,总算嫁了个可心人。”

话刚说完,季雪梅感到身下的脊梁骨微微一震。小芹找了个可心人,抱一呢?刚才的话,是不是触疼了抱一的心?从逃离龚家坳到如今,抱一为了她,耽搁了十五个年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的寄托是秉义,她的依赖却是抱一。两个男人,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她身下的这副脊梁骨,虽然没有秉义那般结实,那般刚健,却令她感到更加熨贴,更加温暖。自从上次二少爷走后,就再也没得到过秉义的消息。劳教的一年里,逸凡哥和梦兰来探望她,也没有提及关于逸尘和秉义的只言片语。难道他们已经忘了她?她还有可能出去吗?如果出不去该怎么办?她还能在陈家这样不明不白地住下去吗?可离开陈家,她又能到哪里去?又怎能对得起婆婆和抱一呢?

她心中一阵痉挛,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4)

叶小芹和钟永康的婚礼设在马镖中学的教学区,也就是原先张家祠堂大院里。午后近三时,大院里人声鼎沸,聚满了来宾。宾客有来自涓山村的亲戚们,镇里的好友们,学校的老师同学们,还有才从明都赶来的客人们。人以群分,男女老少围坐在课桌拼成的酒席旁,剥花生,嗑瓜子,喝茶抽烟,大人们喜逐颜开,小孩们欢蹦乱跳,吉时未到,场面已然非常热闹。

钟永康身穿一套崭新的灰咔叽中山装,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一桌一桌地打招呼。刚刚为小芹的父母、大姑、老舅、抱一和阿梅他们敬上茶,他又急忙忙地来到龚、齐两家的酒桌旁。

看到钟永康兴奋中透出疲惫,虞梦兰关切地说:“钟大哥,你坐下来歇会吧。”
龚逸凡和甘妈一同起身,争相把自己的座位让出来:“钟校长,快坐吧。”
钟永康伸出双手按住他们:“甘妈,逸凡,你们坐。你们是客,今天客人为尊。”
“钟永康同志,恭喜恭喜。”坐在对面的齐霏霏站起来,欠了欠身。
钟永康含笑抱拳:“齐科长,多谢多谢。小芹说过,她的齐大姐一定会来。”
齐霏霏也笑了:“小芹喊我一声大姐,我能不来吗?”
“齐科长,逸凡,小芹说,想和你们借两个人。”
没待龚逸凡回答,齐霏霏自告奋勇道:“没问题,有什么要帮忙的,我去。”
钟永康笑道:“不敢劳动齐科长。小芹想让那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姑娘到后院去,一会陪着她出来。”

文漪立刻拉着乐湄站起来,兴高采烈地说:“乐湄,走,咱们看新娘子去。”
钟永康向不远处招呼道:“寄秋,来,陪这两个小妹妹找你小姑去。”
“哎,来喽。”

看着两个女孩蹦蹦跳跳地离去,齐霏霏笑道:“老钟啊,你们的婚礼隆重得很哦,来的客人可真不少呢。”
“呵呵,乡下办喜事都是这样,我们也是入乡随俗。”

钟永康嘴上这样说,而实际上,这盛大的场面是小芹的主意。按照钟永康当初的想法,婚礼不必招摇,只需摆上两桌酒,邀请至爱亲朋,稍许庆祝一下即可。可小芹坚决不干。她说,咱俩情投意合,自愿结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咱们就是要堂堂正正地办,大张旗鼓地办,按家乡的规矩办,让那些背地里嚼蛆的人干生气、干瞪眼。听了小芹一番孩子气却又理直气壮的话,钟永康大笑不止,毅然改变了初衷,把操办大权交到小芹手上。为了搞好这个婚礼,小芹花了不少心思,几乎动用了一切她能动用的力量。她找镇里懂风水的老人家查黄历、定吉时,请学校里书法好的老师撰喜联、写请帖,求供销社的老舅帮着采买一应用品和食品。为了节省开支,她借用了学校食堂和教室里的书桌板凳,聘来镇东小饭店的烧菜师傅,把喜筵摆在学校的露天大院里。她喊上几个要好的小姐妹相帮着添酒送菜,还把寄秋派上阵,让他带领几个同学,胸佩大红花,站在张家祠堂门口接客人。只有一个人小芹没敢用,那就是昆昆。她倒不是怕别人笑话她给大小伙子当后妈,而是怕昆昆在人前抹不开面子。

的确,钟昆是有点抹不开面子。尽管他喜欢小姑,赞同爸爸和小姑结婚,可一想到自己都比小姑高了半个头,在众人指指戳戳下,一定会感到尴尬难堪。因而,他悄悄躲在爸爸的宿舍里,斜靠在床上,翻看着鲁迅先生的《华盖集》。

不知为何,平日读鲁迅,他可以全神贯注,一字一句,心领意会。遇到好句子,好段落,还会抄进读书笔记。而今天,他总是静不下心。算了,不看了。他把书撂到一旁,走出宿舍门。

对面是学校食堂,蒸气中人影幢幢,隔壁是小姑新房,门帘里笑语喧喧。钟昆不想被人看见,便沿着通往前院的走廊一路小跑,出了老镇委会大门。

“钟昆。”

钟昆伸展双臂,正要伸个懒腰,猛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掉头一看,老银杏树后转出一个小姑娘。

“钟明?你怎么来了?”
小姑娘把围在脖颈上的大红围巾向下拉了拉,露出一张俊俏的小脸,却是冰冷冷的,没有一点笑意:“妈让我来的。”
钟昆愣了一愣:“你们怎么知道的?”
“有人寄来请贴。”

钟昆豁然明了,怪不得前些日子小姑跟他要过那个地址,原来是小姑搞得恶作剧。想来小姑算准了她们不会来,寄张请帖,就想臊臊她们,你们不爱爸爸,爸爸有人爱。可看到钟明冷漠的眼神,钟昆不由得心里发毛。她来干什么?她和妈妈不早就和爸爸划清界限了吗?她不会来捣乱吧?

在他的记忆里,小时候的妹妹是一个乖巧胆小的女孩。她不爱说话,整天跟在阿莲阿姨身后,怀里抱着她那个脏兮兮的布娃娃。爸爸工作忙,经常开会,可还能抽出时间给他和妹妹讲故事。而妈妈呢,一天到晚见不到她的人影,回家也耷拉着脸,动不动就跟爸爸吵架。他清楚地记得,爸爸被抓走的第二天,他躲在家里的楼梯上,听到妈妈和那个男人的谈话。虽然那时才八岁,但他听得懂他们说的话,是妈妈出卖了爸爸,是那个男人害了他们一家。更令他怨恨的是,两年后,妈妈不顾他的激烈反对,跟了那个坏蛋,而妹妹不听他的话,把那个坏蛋叫爸爸。这些年来,他从未回过那个家,和妈妈、妹妹几乎成了陌路人。爸爸曾劝过他,你是男子汉,把胸怀放宽一些,无论你妈妈和妹妹作出什么选择,她们终究还是你的亲人。可当他在学校里找到钟明,告诉她,爸爸出狱了,很想见见你,钟明掉头就走,只丢下一句话,他是大右派,不是我爸爸。

想到这里,钟昆冷冷一笑:“哼哼,请帖?请帖和你有什么关系?”
钟明垂下眼帘:“当然和我没关系。是妈让我来的。”
“她让你来?干什么?”
“送礼。”钟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裹得方方正正的红纸包。
“拿回去,我们不要你们的脏东西。”
“你,你反动!”钟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是《毛主席语录》,你敢说脏?”说罢,她把红纸包硬塞到他手上,转身离去。

“反动?”钟昆一下子目瞪口呆,等他醒悟过来,钟明已经走远,一团火红跳跃了几下,消失在石牌坊的阴影里。

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红纸包,心还在“噗噗”地跳。他下意识地撕开一条缝,一本红彤彤的小书呈现在眼前。果真是内部发行的《毛主席语录》,太棒了。他抚摸着光滑的塑料封面,心中暗道,如果带给班里同学看看,还不要羡慕死他们,无论如何,也得从爸爸那里讨过来。他想重新包好这份意外的礼物,突然觉得小红书下面还衬着什么东西。翻开一看,纸包里还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的大红标题很醒目,《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个多月前,他就在报纸上看过这篇文章,看不太懂,还向爸爸请教过。爸爸说,评价历史人物,向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至于海瑞是不是清官,大家可以辩论,只不过这篇文章的火药味太浓,上来就给人家扣帽子,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看上去有点来头。爸爸的话,钟昆似懂非懂,不过他听得出,爸爸对那个姓姚的作者有点反感。可妈妈为什么要送这篇文章呢?他信手翻了两页,小册子里飘落下一张寸把宽的小纸条。弯腰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一排漂亮的钢笔字:山雨欲来,好自为之。

他认得出,这是妈妈的笔迹。

这时,张家祠堂里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钟昆听若未闻。他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纸条。

山雨欲来?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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