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诗歌会青春骚动 大字报点火煽风
(1)
夏日的明都,一向以火炉著称。而1966年的夏天,比往年来得更加邪乎。还没入梅,水银柱便发疯似地向上飙升,炽烈的气温和首都北京传来的政治热浪交织在一起,令人头昏脑胀,心浮气躁。
然而,三江大学附属中学的校园里,眼下还算平静。尽管报纸上、广播里已经开始连篇累牍地批判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三家村”,但那几个黑帮分子毕竟远在北京,同学们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却也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从,只得在学校党团组织的领导下,有条不紊地开始了“文化大革命”。
按部就班,学校今天下午举行“革命诗歌朗诵会”。这个朗诵会由校团委主办,原本囊括全校各个年级,安排在学校大礼堂举行。可校党支部突然接到教育局的通知,高中同学“停课闹革命”,上级领导派人来,在大礼堂传达中央文件精神。于是,朗诵会只剩下初中生。会场更换到学校唯一的阶梯大教室,座位不够,台阶上都坐满了人。
讲台一侧,摆放了一张课桌,后面坐着风华正茂的团委书记王向荣和头发花白的语文教研组组长曲老师。课桌前,粉笔盒压住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朗诵会的程序和朗诵者名单。讲台中央,一位矮敦敦的男同学正在朗诵一首歌颂毛主席的长诗,情至深处,嗓音发颤,热泪盈眶。
前排角落里,坐着常乐天和顾建国。看上去两人心不在焉,一个闭着眼,一个低着头。闭眼的是常乐天,他昨晚没睡好,写了大半夜的诗,现在困劲儿上来了,眼皮子睁不开。低头的是顾建国,他正在生闷气,气得脸皮发白。刚才来朗诵会的路上,他听到乐天和几个同学说起当前的革命形势,人人高谈阔论,个个舍我其谁,他也忍不住,挤进去掺和了两句。没承想,他的话一半没说完,一个长了一脸骚疙瘩的瘦高个子手一挥,去,一边去,你他妈的算老几,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说话。这通臭,把顾建国气得浑身直哆嗦,要不是乐天把他拉走,真恨不得扑上去掐死那个王八羔子。建国认得那个瘦高个,初三三班的彭晓光,省委副书记的儿子。娘的,不就仗着你有个当高干的爸爸吗,有什么了不起。他越想越憋屈,越想越来气。他恨自己没出息,上着杆子往那堆干部子弟的圈儿里凑。啥熊玩艺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爸爸是干啥的,你爹又是干啥的。一想到这,他心里就发堵,怪怨他那个不懂事的娘和那个不成器的爹。他曾撺掇着建军问过爹,为啥不在部队干下去,再不济,也能当个团长营长的,咋地也比如今一个小小的护厂队队长强百倍。爹一脸的铁青,一脑门子怒气,还不怪你娘,要不是她到部队瞎胡闹,硬把俺拽回家,俺咋会落到这般田地。可怪怨归怪怨,建国心里清楚,爹娘就是爹娘,老天派定,换不得的。要想挣口气,全要靠自己。他咬牙切齿,心中发狠,哼,总有一日,老子会让你们知道,我顾建国不是那么好惹的。
“下一位同学,请上台。”
台下无人应声。
王向荣书记看了看摊在书桌上的笔记本,提高嗓门:“下一位,初三二班的顾建国同学,请抓紧时间。”
顾建国还在气头上,台上王书记点名,他居然充耳未闻。常乐天却被唤醒了,他揉揉眼睛,伸手捅了捅旁边的顾建国:“嗨。”
顾建国吃了一惊,抬头看着乐天,不知所以。乐天指了指讲台,他才如梦方醒,急忙起身。前不久,他刚递交了入团申请书。班里团小组长说,这次团委主办的革命诗歌朗诵会是个好机会,你应该主动报名,踊跃参加,表达积极向组织靠拢的愿望和决心。站在台上,看着教室里密密麻麻的同学,顾建国心里直打鼓。虽然他参加过几次文艺演出,但都是跑龙套,像这样单枪匹马地站在众人面前,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娘的,不蒸包子争口气,豁出去啦。他攥紧拳,铆足劲,扯起喉咙大声说:“同学们,我是初三二班的,名叫顾建国。当前,全国人民都在刻苦学习毛主席著作。毛泽东思想是我们的指路明灯,是我们夺取革命胜利的法宝。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今天,我给大家朗诵一首大庆工人写的诗,《天天都读主席书》。”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朗诵道:
“一天不读主席书,
干起活来劲不足。
二天不读主席书,
遇到困难顶不住。
三天不读主席书,
忘记过去阶级苦。
长久不读主席书,
睁着眼睛走错路。
天天都读主席书,
永远革命永进步。”
干巴巴地一口气背完,顾建国鞠了个躬,顾不得看台下的反映,红着脸,低着头,匆匆走下讲台。听到会场里响起七零八落的掌声,他才喘了一口大气。娘的,紧张个啥,没咋么。坐回到乐天身旁,刚刚把心放定,讲台上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老师好,同学们好。”
顾建国抬头一看,一个女孩亭亭玉立,明眸皓齿,笑语盈盈。顿时,他又一次感到心跳加速,目光粘在这个名叫龚畹香的女孩身上。
“同学们,在伟大的三大革命运动中,神州大地涌现出许多优秀的青年榜样。其中有我们熟知的邢燕子 、侯隽 大姐姐,董加耕 大哥哥。他们在广阔的天地里,用自己火热的青春,谱写出一曲曲战天斗地的革命篇章。我们要向他们学习,时刻听从党召唤,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今天,我为大家带来一首短诗,《一位知识青年的话》。”
龚畹香略作停顿,腰肢微扭,目光流盼,娇声婉起:
“农村,他叫熔炉。
劳动,他叫冶炼。
有人说,农村艰苦,
他却说,苦中有甜。
有人说,农村没出息,
他却说,前途无边。
问他什么最高,
他说,农村的天。
问他什么最宽,
他说,公社的田。
问他的理想,
他说,粮棉增产。
问他的希望,
他说,五好社员。”
龚畹香娇柔悦耳的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了一阵掌声。她鞠躬致谢,迈着轻盈的脚步,蝴蝶般地飘下讲台。
顾建国痴痴地看着,目光追随着女孩俏丽的身影,恨不得脖子能转三百六十度。不知为何,每次看到这个女孩,他的身体都会起反应,胯下那话儿一突一跳,变粗变大,管都管不住。更难堪的是,那熊玩意儿硬邦邦的,顶在裤裆里,鼓得老高,卵蛋涨得生疼。娘的,丢死个人。他伸手拎起脚下的书包,挡在腹部,偏过头,偷偷看了看身边的乐天。还好,乐天的目光注视在讲台上。他转脸看去,台上又来了一位苗条清秀的女生,噢,“奶油冰棒”。他知道这个女孩和龚畹香一个班,是初二的,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只听乐天说过她的外号,因为虽然这小妮子长得白白净净,模样怪疼人的,却冷若冰霜,没人见过她的笑脸。
果然, “奶油冰棒” 一如既往,绷着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开了腔:“同学们,前不久,学校组织我们看过电影《革命赞歌》。大家也许还记得,影片中的背景是多么壮丽啊。可那壮丽的背景是怎么组成的呢?那是许多小学生站在背景台上翻纸牌,红的,绿的,黄的,五颜六色,绚丽多彩。对每一个小同学来说,干的都是微不足道而且简单机械的工作。但是,把大家的工作合在一起,就形成了波澜壮阔的革命画卷。通过这个电影,我深刻地体会到,我们每一个革命青年,都是党的事业中的一块砖、一片瓦。下面,我给同学们朗诵一首我自己写的诗,《我的青春》。”
“奶油冰棒”扫视了台下一眼,抬起一只白嫩纤细的小手,按向微微凸起的胸脯:
“我的青春,
是一块砖。
只有垒砌在长城上,
才能坚如磐石,
安如泰山。
我的青春,
是一滴水。
只有融汇于黄河里,
才能汹涌澎湃,
奔腾不息。
我的青春,
是一朵花。
只有沐浴在毛主席的雨露阳光下,
才能蓬勃绽放,
尽吐芳华。”
虽然“奶油冰棒”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她的诗颇具感染力,赢得了不少同学的掌声。
王向荣书记拍着巴掌站起来,兴奋地说:“同学们,钟明同学的表现非常好,好就好在她朗诵自己写的诗。一块砖,一滴水,一朵花,说明了她能摆正个人的位置,表达了一个革命青年对党、对毛主席的无比热爱以及献身于革命事业的坚定决心。这样的诗歌朗诵会,我们以后还要经常举行,希望同学们能向钟明同学学习,创作出自己的诗歌。好,下面,我们请出今天的最后一位朗诵者。”
王书记话音刚落,常乐天“腾”地起立,高声喊道:“到!”
台下响起一阵哄笑。
常乐天一个箭步登上讲台,像模像样地行了个军礼:“同志们,战友们,大家好!”
台下的笑声更乱了。
常乐天咧咧嘴,板起面孔,看上去一本正经:“同志们,严肃点,好不好。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绝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三家村大老板邓拓 在《前线》杂志上发表过一棵毒草,叫《伟大的空话》。他说,有一个小孩写了一首诗:春天是我们父亲,大地是我们的母亲,太阳是我们的保姆,东风是我们的恩人,西风是我们的敌人。我们革命群众认为,这个小孩的诗写得很好嘛,完全符合毛主席‘东风压倒西风’的英明论断,而邓拓那个王八蛋却说这是什么‘伟大的空话’。他还恶毒地说,‘东风、恩人’之类都是‘陈词滥调’,还是要多读、多想,少说一些。邓拓一类的黑帮分子们利用所谓的文学艺术,利用所谓的历史知识,恶毒攻击党,恶毒攻击毛主席,为复辟资本主义鸣锣开道。他们的丑恶行径,我们革命青年决不答应。下面,我也为同学们朗诵一首自己写的诗,我昨天晚上才写的,叫做《砸烂三家村》。”
台下掌声骤起,还夹杂着叫好。待台下稍静,常乐天张口道:
“邓拓吴晗 廖沫沙 ,
三只癞蛤蟆叫呱呱。”
又一阵哄笑,打断了乐天的朗诵。他停了下来:“别笑,还想不想听啦?”
“想。”台下传来几声干吼,貌似捧场,实则架秧子起哄。
“那好,请同志们保持安静,我重新开始。
邓拓吴晗廖沫沙,
三只癞蛤蟆叫呱呱。
软硬兼施放毒箭,
妄图把革命来抹杀。
人民不信它鬼话,
剥开画皮晾日下。
狼子野心现原形,
牛鬼蛇神露魔爪。
黑…黑…”
猛然间,乐天卡壳。妈的,黑什么来着?忘词儿啦。他越急越想不出来,咧嘴笑了笑,急中生智,干脆胡诌了几句: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上开红花。
全国人民齐上阵,
砸烂三家村呀。
妖魔鬼怪全打垮,
全他妈全打垮!”
常乐天表情滑稽,说中带唱,台下同学笑翻了天。
王向荣书记和身边的曲老师说了几句话,走到讲台中央,强忍住笑,大声道:“同学们,同学们,请安静。这个,啊,常乐天同学的朗诵也很好。虽然吗,作为诗歌,常乐天同学的创作还有待提高。但是,他能结合当前的文化大革命,写出紧跟形势的诗歌,这就难能可贵了。同学们,我是一名党的青年工作者。我经常听到,有的同学心存抱怨,抱怨自己没有早生几十年,没有赶上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甚至连土改、肃反、反右都没赶上。觉得自己生不逢时,赶不上斗争了。没有阶级斗争的洗礼,就不能成为一名坚强的革命战士。可是,我要告诉同学们,这种想法是不必要的。当前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吹响了号角,召唤我们冲锋陷阵,大批特批那些披着羊皮的狼,大斗特斗那些躲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牛鬼蛇神,把他们揪到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出他们的狼子野心。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是区分真假革命的试金石。在这里,我奉劝那些抱怨自己没早出生的同学们,何不投入到这场伟大的革命斗争中呢?只有把自己彻底地投入进去,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经风雨,见世面,才能成为一代崭新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到底是团委书记,王向荣的一番话,煽动力极强,如同一把烈火,点燃了一颗颗年轻骚动的心。
同学们鸦雀无声,有的默默点头,有的陷入沉思…。
(2)
放学了。学生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说说笑笑,络绎不绝地涌出校园。却有一个男孩,逆流而上,匆匆走进附中大门。
“喂,小同学,站住。你找谁?”门房师傅喊住了他。
“大爷,我找高二三班的钟昆,他是住校生。”
“你找他干什么?”
“他家让我来给他送东西。”
“噢,你过来,登记一下。”
男孩走到传达室门口,在访客登记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单位:陈寄秋,马镖中学。
“小同学,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知道,钟昆大哥带我来过。”
“那好,你去吧。”
“谢谢大爷。”
算上这次,陈寄秋已经是第三次来附中了。前两次都是钟昆大哥带着他,在校园里转悠过,虽然不是面面俱到,东南西北的也还认得。
进入学校大门,眼前是一条数十米长的青砖路,路两边栽着修剪齐整的冬青树。树丛后露出半截镂空花墙,沿墙长了许多栀子花。眼下正值花季,绿油油的叶,白莹莹的花,香气袭来,沁人肺腑。陈寄秋记得钟昆大哥说过,右边花墙内那座宫殿似的大屋顶建筑是校图书馆,左边花墙里带室外走廊的楼房是女生宿舍。寄秋面嫩,不敢直视女生宿舍,偷偷瞟了一眼,走廊上丁丁挂挂,红红粉粉的,让人莫名地心跳。
沿路直行,到达丁字路口,眼前是学校大礼堂。礼堂前环绕一弯半月形花坛,红花绿草簇拥着一尊铜像,凭那两撇浓密的胡子,谁都认得出是鲁迅先生。半人高的花岗岩基座上,浮凸两行古铜色大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丁字路口向左通往大操场和体育馆,向右便是一座座的教学楼。陈寄秋未作停留,转弯走向右边的大路。
每当看到这些青砖绿瓦的楼房、宽敞明亮的玻璃窗,陈寄秋都会想到张家祠堂里狭小黑暗的教室,除了那股子发霉的味道,一到日落天阴,连黑板上的粉笔字都瞅不清楚。本来他有资格坐在附中的教室里,可家庭出身害惨了他,一肚子委屈,无处倾吐。怪谁呢?怪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是怪这个…?
他不敢往深里想,他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人生活在阳光下,自己却生活在阴影中,因为在他身上,背负着一个“反动家庭出身”的大黑锅。曾几何时,他还幻想过,爸爸妈妈不是“阶级敌人”,即便爸爸过去当过国民党兵,也不过是一般的历史问题。爸爸妈妈心地善良,老实巴交,一点也不像书上描写的那些作恶多端的地富反坏,他们一定是被冤枉的。可是,当他亲眼看到了一个秘密,那个天真的幻想便彻底地破灭了。这个秘密,压得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却只能死死地藏在心里,就连和他最要好的钟昆大哥都不敢说。
在狗剩儿开枪打死阿郎、带着民兵抓走妈妈的那天夜里,他独自躺在茶焙房外屋的草垫子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不停地落泪,想妈妈,想阿朗,恨狗剩儿,也气爸爸。他想不明白,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爸爸为何要死死地搂住他,不让他上前救妈妈。夜深人静,小院里传来几记轻微的脚步声。他偷偷掩到门口一看,是爸爸。爸爸手持大锹,扛着阿朗,蹑手蹑脚地推开竹篱笆门,向外走去。他心里一动,回身披上棉袄,顺手在桌上摸了包火柴,悄悄跟出了小院。他打小走惯了夜路,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路尾随,躲躲闪闪,爸爸几次回头,竟然没有发现他。他看见爸爸走到月牙湖畔,为阿朗洗去血迹。他看见爸爸爬到涓山顶上,为阿朗立了坟堆。令他惊讶的是,爸爸又打着电筒四处寻找,最后停在一棵粗大的毛竹下,挖了一个深深的坑,从坑里掏出一包黑黝黝的东西。爸爸把那包东西揣在怀里,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他好奇地走到那棵毛竹旁,擦着一根火柴,微弱的光线下,他看清了,竹竿上刻着一颗鸡蛋大的心。
“高高山上竹青青,刻上阿妹一颗心。竹叶沙沙随风走,为我阿哥捎封信。”
回想起白天的一幕,他恍然大悟,天哪,妈妈的歌声,是给爸爸的暗号,他们在传递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妈妈装疯打人,爸爸搂住他不放,就是为了保住那个黑包的秘密。他心惊胆颤,快步走下涓山,远远看到爸爸的身影,站在月牙湖边。他躲进芦苇丛中,隐隐看到爸爸打开那个黑包,从里面拿出几张纸,撕得粉碎,又拿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拆拆卸卸,左一下,右一下,远远地投掷在月牙湖里。油然间,他想起了学校组织参观的“阶级斗争教育展览会”,展品中有地富分子偷藏的地契、变天账,美蒋特务的委任状,还有各种搞破坏的武器。难道,爸爸和妈妈真是隐藏下来的“阶级敌人”,他们在等待时机,妄想变天?待到爸爸的影子消失,他从芦苇丛中站起身。揉了揉蹲得发麻的双腿,依稀看见星光粼粼的湖面上漂来一小片黄乎乎的东西。他探身捞起,凑到眼前,又擦亮一根火柴。火光下,一张残破的相片,那是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孔,微笑中露出果敢与坚毅,还有…,还有些似曾相识的亲切?他猜想,这个男人一定和爸爸妈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要不然,他们不会把这张照片保留至今。他不知道爸爸妈妈还有多少秘密瞒着他,但他不敢提及这张照片,更不敢问个究竟。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对他好的,只有奶奶、爸爸和妈妈,守护住这个秘密,才能守护住相依为命的亲人。
就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寄秋终于承认,无论自己内心如何抗拒,也更改不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自打他来到人世间,身上就带着一道深深的“阶级烙印”,铲也铲不掉,抹也抹不去。这个“烙印”让他失去了平等,无法和别的孩子一样幸福快乐、无忧无虑。这个“烙印”也让他过早地成熟,过早地面对“命运”这个捉弄人的东西。他记得钟老师讲过的贝多芬的故事,更牢牢记住了那一句震撼心灵的格言: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
(3)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陈寄秋放开脚步,一路小跑,穿过四幢教学楼,沿校办工厂围墙右转,到了高中男生宿舍。
高中宿舍是一栋三层楼,看上去很破旧。屋檐瓦缝间,生长着稀拉赢弱的狗尾巴草。天热,宿舍门窗都开着。歌声、笑声、吵闹声,大老远就能听到。
陈寄秋听钟昆大哥说过,想住校的同学很多,房子不够,学校只允许外地和农村户口的同学住校。唯独大哥是个例外,有特殊原因,学校照顾。钟昆大哥还说过,住校生里农村孩子多,为了不让他们的父母负担过重,学校只要住校生一个月交8块钱,包吃包住。钱要得不多,伙食只能凑合,一个星期才能吃到两次荤菜。想到这里,陈寄秋笑了,怪不得钟昆大哥每个月都会来一趟马镖,看望钟老师只是一个理由,另外吗,是惦记着小姑给他炖的那一大碗红烧肉哪。当然,那香喷喷的红烧肉,自己也没少吃过。寄秋打小就知道,除了奶奶、爸爸和妈妈,最疼他的就是小姑。家里房子不够住,小姑和钟老师成亲后,小姑作主,让他搬进钟老师的宿舍。那里面原来就有两张床,一张给他,一张留给钟昆大哥。平日里,他一个人住,孤单单的,巴不得钟昆大哥能常常回来呢。
快步走进宿舍走廊,光线陡暗,陈寄秋又有点近视,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嗨,看着点。”
寄秋刹住脚步,抬头一看,钟昆直挺挺地站在眼前,手里拿着两只搪瓷碗,看上去是要去吃晚饭。
“大哥。”
“哎,寄秋?你怎么来啦?”
“大哥。”小时候,寄秋喊“昆昆大哥”,如今长大了,便去掉了那个孩子气的“昆昆”,直接叫大哥了:“小姑让我来给你送蚊帐,还有五斤粮票。小姑说,今年热得早,怕是蚊子也生得早呢。”
“嘿,正好。这两天还真有蚊子咬了。粮票你就带回去吧,上次给我的还没用完呢。”
“你留着吧。小姑说,学校的伙食没油水,你长身体,要多吃点呢。”
钟昆笑了笑,问道:“我爸他们都好吧?”
“好着呢。钟老师让你抽空回去一趟,有事说。”
“行,我正想回家一次呢。对了,你还没吃晚饭吧?”
“没呢。”
“走。先把东西放回宿舍。我带你出去,吃阳春面。”
“不要了,我还要去大舅家拿书呢。”
“书?什么书?”
“大舅帮我买的数学书。”
“怎么,我给你的教材都学完了?”
“差不多吧,习题都作了。”
钟昆显得有些惊讶,伸手摸了摸寄秋的头:“奇怪,你这小脑袋瓜怎么长的?一个初二的学生,比我们还厉害,天才吗。”
寄秋腼腆地笑了:“什么呀,你们事情多。我不一样,下了课没事,看书解闷呗。”
“嘿,人不大,倒懂得谦虚。走吧。吃完面,我陪你一起去。我也好久没见过龚叔叔了。”
钟昆拉着寄秋回到宿舍,刚放下东西,门口闯进来两个同学。其中一个急冲冲地喊道:“钟昆,去不去三江大学看热闹?”
“什么热闹?”
“呵,你还不知道?大字报,就今天一天,三江大学里大字报都贴满了。”
大字报?今天下午,教育局领导刚刚传达了中央文件精神,刚刚组织同学们学习了《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和北大师生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三江大学的大学生们就开始行动了。记得下午学习讨论时,他在笔记本上抄录了一段《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话:“凡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毛主席和党中央的指示的,不论他们打着什么旗号,不管他们有多高的职位、多老的资格,他们实际上是代表被打倒了的剥削阶级的利益,全国人民都会起来反对他们,把他们打倒,把他们的黑帮、黑组织、黑纪律彻底摧毁。人类历史上空前未有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汹涌澎湃,妄图阻挡这个潮流的小丑们,他们是难逃灭顶之灾的。” 这段话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按照爸爸的口气,很有来头。他本来想这个周末回家,和爸爸讨论一下北京的形势,没想到明都也闹起来了,来得好快呀。
钟昆心里很激动,更充满了好奇。他迫切地想知道,三江大学的大字报里都写了些什么。
(4)
钟昆拉着寄秋,来到街边小面馆,一人要了四两阳春面。他们顾不得烫,吸溜吸溜,匆匆吃罢,撂下碗筷,直奔三江大学。
天色已暗。三江大学校门前,依旧人潮涌动。钟昆和陈寄秋随着人流,不由自主,走进大学宿舍区。道路两侧报廊的玻璃橱窗已经看不到了,到处都贴满了大字报。昏黄的路灯下,人们左一群,右一堆,有的看,有的抄,还有人在大声地朗读。
他们二人钻进钻出,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大字报的内容陆离光怪,五花八门。有火烧“三家村”的,有批判哲学系某学术权威散布唯心主义流毒的,有揭发某系总支书记男女生活作风问题的,有指责校党委对文化大革命领导不力的,更多的是声援北京大学革命师生的。
“大哥,你看那儿,好多人。”
听到寄秋的喊声,钟昆扭头一看,报廊尽头聚集着一大群人,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围得水泄不通。
“寄秋,走。咱们过去看看。”
人太多,踮着脚也看不见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他俩顾不得旁人的斥责和推搡,低下头来愣往里钻,一直钻到大字报前。夹在前排人缝里,钟昆终于看清楚了。白纸黑字大标题:《彻底批判严明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标题下跟着作者名:数学系,孟庆元。
大字报很长,钟昆来不及细看,一目十行地扫了几张,基本上了解了大字报批判的要点。其一,严明主张“专家治校,教授办学”,反对毛主席提倡的“又红又专”。严明声称,“红”必须体现在“专”上,学而不专,专而不精,即便“红得发紫”,也只是口头革命派。其二,严明对劳动人民没有感情。因为一次小小的麦克风事故,严明以整顿为借口,开除了大礼堂工作的老工人。其三,严明对毛主席、党中央的指示阳奉阴违。文化大革命以来,严明一直以“学术问题”、“自由辩论”、“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为幌子,不让同学们批斗那些反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充当黑帮分子的保护伞。
猛然,钟昆发现大字报上提到爸爸的名字,不由得心头一震,睁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下去。
“严明来到三江大学后,步大右派钟永康之后尘,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反动学术权威予以重用,网罗了一大批旧社会的遗老遗少和封建主义残渣余孽,像宝贝一样塞进三江大学的中文系和历史系。他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具有重大特务嫌疑的龚XX担任国家重点科研项目的带头人。严明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招降纳叛,结党营私。究其险恶目的,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综上所述,严明的问题,绝非一般的思想问题、认识问题,而是路线问题、立场问题、大是大非的问题。我校革命师生强烈要求中央、省委派人来,彻底揭开三江大学阶级斗争的盖子。
最后,请让我带着崇敬的心情,转抄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中的一段话:‘一切革命的知识分子,是战斗的时候了!让我们团结起来,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团结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周围,打破修正主义的种种控制和一切阴谋诡计,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牛鬼蛇神、一切赫鲁晓夫式的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
三江大学的战友们,让革命烈火燃烧起来吧!”
大字报里点了爸爸名字,还有那个龚XX,显然是指龚叔叔,钟昆一时大脑发懵,不知所措。这个数学系的孟庆元是什么来头?居然敢公开批判三江大学的党委书记,胆子不小。钟昆浑身冒汗,转身想离开拥挤的人群,不经意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站在人群边上,一手执钢笔,一手拿笔记本,正在全神贯注地抄写着大字报。
啊,是妈妈!顿时,他想起了妈妈写给爸爸的那张纸条。
寄秋跟在钟昆屁股后头挤出人群,看到钟昆仰面朝天,好奇地问到:“大哥,看什么呢?”
“起风了。”
“起风了?”寄秋看了看头顶的梧桐树,树叶纹丝不动。
钟昆自言自语道:“她说得没错。山雨欲来…,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