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睹抄家心存怜悯 留马扎胸怀自在
(1)
眼瞅着东边发亮了,岂料转瞬之间,狂风大作。紧接着,黑云翻滚,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不过,这场豪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早饭后,雨停了,云层慢慢变淡变薄,幻化出一片片姹紫嫣红。大雨洗净了喧嚣的尘埃,也赶走了可恶的秋老虎,终于让人们吐了口闷气,迎来天高气爽的中秋。
齐霏霏贪婪地呼吸着雨后的潮润,不紧不慢地走进三江大学宿舍区大门。虽然她神情上还显得委顿,可心情却好多了。这得感谢于海,要不是一个小时前,他从北京打来那个长途电话,她可能还歪在床上,愁眉泪眼地长吁短叹呢。
想到一夜的辗转煎熬,她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知道该向谁撒气。她埋怨自己,过去太娇宠女儿,惯得她像个小公主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她也埋怨女儿,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没心没肺地跑到北京去了,害得爸爸妈妈丢了魂似的满世界找人。她更怪龚家那个二丫头,疯疯癫癫的,要不是她的教唆怂恿,乐湄胆儿再大,也不敢这样胡来。她知道元凯疼爱女儿,却从来没见过他为了孩子如此慌乱过。昨晚九点多乐湄没有回家,元凯就开始坐立不安,一个劲地说外边乱,催着她一起到学校里找找。哪知道两口子正要出门,司令部值班参谋来电话,通知元凯马上参加一个紧急会议,事关重大,不准请假。元凯无奈,头一次破了规矩,打电话给军区车队,为她叫了小车。有车就是方便得多,她学校、老师家的到处打听,最后锁定了乐湄的同学龚文漪,因为梅岭小学的教导主任说,今天看到龚文漪来学校了。她估摸着,两个丫头多日未见,兴许见面一高兴,玩疯了,忘了时间。齐霏霏过去没到过龚家,左打听,右打听,费尽周折找到了地方,已经是半夜时分,小楼的电灯还亮着。敲门入内,她看到龚家老小居然都聚在客厅里,一个个愁眉苦脸焦虑不安的样子。询问之下,更是大吃一惊,原来文漪也丢了。谁家的女儿不是妈妈的心头肉啊,既然如此,她也不好多抱怨,只得陪着小虞抹了一阵子眼泪,彼此安慰了几句,相约明天再聚,互通消息。
她和元凯整夜未眠,她想,龚家怕是也急得无法安寐。按元凯的分析,很有可能,这两个丫头偷偷跑出去大串连了。果不其然,于海在电话里说,两个小姑娘跑到北京,想见毛主席。于海还说,已经为她们安排好接待单位,还丢给孩子们一些零花钱,请参谋长和齐大姐放心。有于海照应,他们两口子当然放心。元凯骂了一句“乱弹琴”,便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急匆匆地又赶到司令部开会去了。乐湄这丫头还挺有心,托于海给她稍了句话,道一声妈妈对不起,顺带请妈妈跑一趟文漪家,把她们到北京的事告诉虞阿姨。
尽管齐霏霏肚子里还有气,可女儿有了着落,终究把心放在实处。再说啦,孩子们想见毛主席,凭的是对领袖的热爱和革命大道理,当父母还能反对不成?算啦,不要和孩子们计较了,赶紧告诉小虞,让她也放心吧。齐霏霏苦笑了一下,加快脚步,向校园里走去。
按照昨晚的记忆,拐过那栋涂着一个大大“柒”字的宿舍楼,就该到小虞家了。可刚刚转弯,齐霏霏猛然止住了脚步。她看到数十个佩带红袖章的成年人,男男女女的,围在那一排三栋的小楼前,有的摇旗呐喊,有的进进出出。铁栅栏门前堆放了不少东西,桌椅板凳,箱子纸盒,扔得满地都是,乱七八糟。
妈呀,是抄家吗?
“抄家”这事儿,齐霏霏并不感到新鲜。自从“十六条”发表之后,红卫兵们纷纷走向社会,捧着尚方宝剑,以“破四旧”和深挖隐藏的阶级敌人为名,到处私设公堂,抄家打人蔚然成风。这些日子,儿子时不时地在饭桌上告诉她,昨天抄了一家国民党投降军官,他家书房地板下面居然还藏着他和蒋光头的合影;今天又抄了一家吃利息的资本家,光金条就搜出了几十根…。
齐霏霏没有亲眼看见过抄家,可天天上班应卯,道听途说的,耳朵里都听出茧子了。红卫兵们占据了教育局一楼,把原来的办公室变成仓库,里面堆满了“破四旧”的辉煌战果。小到金银珠宝、古玩瓷器、书法国画,大到橱柜桌椅、檀木雕床、三角钢琴,真可谓百物杂陈,应有尽有。听局里看大门的师傅说,抄来的东西太多,大车小车的送进来,眼见着一楼不够用了。尽管齐霏霏心里清楚,那些被抄的人家多少都有点政治问题,要么是地富反坏,要么是牛鬼蛇神,但她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各级党团组织该管一管,不能任由着孩子们胡闹。
没想到,今天碰巧,让她亲眼看到抄家了。她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便趋前几步,隐在一丛桂花树后面。从枝叶的缝隙里,她看见那些带袖章的从三栋小楼里推搡出几个人,其中有龚教授一家,一对矮墩墩的老年夫妇,还有一个衣冠不整、胡子拉碴的男人。瞧那对老夫妇互相搀扶、走起来颤巍巍的样子,可上了年岁了。而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更惹眼,他胳膊上带着黑袖箍,脸色灰暗,神情麻木,动作僵硬,像一具行尸走肉。
一个长得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走到他们面前,扬起手中一张纸,扯着高亢的嗓门大声道:“我们,啊,是三江大学后勤造反兵团的红勤兵。你们这帮牛鬼蛇神,给我竖起耳朵听好了。长期以来,在走资派严明的包庇下,你们这些资产阶级老爷太太,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过着腐朽糜烂的生活。而我们劳动人民却被你们踩在脚下,受你们剥削,给你们当牛做马。今天,我们起来造反啦。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根据毛主席的英明指示,为了进一步搞好文化大革命,为了彻底砸烂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为了在政治上、经济上把你们这些反动权威、反革命分子搞臭搞垮,我们后勤造反兵团做出如下决定。第一,取消修正主义的高薪制度,即日起停发你们的工资。当然了,我们不会让你们饿死。啊,我们讲革命的人道主义。也就是说,我们根据你们的家庭人口和明都地区最低生活标准,按月发放生活费。第二,没收你们的房子,限你们今天搬到新分配的集体宿舍。听明白了吗?”
那些人低垂着头,沉默无语。
“怎么回事?啊?都他妈聋了吗?老子问你们,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逼迫之下,终于有了几声唯唯诺诺、参差不齐的回声。
“听明白就好。下面,我来宣读宿舍分配名单。”胖男人扫视了众人一眼,点名道:“第一个,历史系反动学术权威,董瘦竹。”
“到。”那位矮墩墩的老头举手。
“你家搬到七舍101。”
“同志…。”
“呸,个老东西,你叫谁呢?啊?谁是你的同志。”
“哦,对不起。”老头眨巴眨巴眼,低头哈腰,笑容可掬地问道:“您是造反兵团的领导,我该叫您团长,还是叫您司令呢?”
围在四周的红勤兵们一片哄笑,躲在桂花树后面的齐霏霏亦忍俊不住。这老头,说起话来不卑不亢的,可听着怎么这么怄人呢。
胖男人被老头的话噎住了,想发作吧,又没理由,伸手不打笑脸人吗。他“哼哧”了两下,脱口道:“你有话说,有屁放。”
“报告,我家除了我和老太婆,还有一个孙子。可你只分配一间宿舍,让我的孙子住哪儿呢?”
胖男人看了看手中的纸,疑惑地说:“不对啊,我们的户口记录上没有你的孙子。”
“噢,是这样,我孙子名叫董和平,他的户口在北京。可他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报过临时户口,已经快十年了。”
“临时户口?那你活该,我们管不着。”胖男人果断地把手一挥,瞄了一眼手中的纸:“下一个,里通外国分子,外文系许韵来。”
带黑袖箍的男人麻木地举起手。
“你们家,搬到七舍102。”
那个男人一言不发,麻木地放下手。
“最后一个,数学系,国民党特务,龚逸凡。”
“到。”
“考虑到你家人口多,分你们两间宿舍,七舍103和104。”
透过桂花树的枝叶,齐霏霏凝神看去,龚家小楼前,甘妈愁容满面,小虞双眼红肿,先生失魂落魄。她知道,龚家夫妻俩,甘妈,还有三个女儿,共计6口人,只给两间宿舍,怎么也不够住啊。记得小虞曾说过,她先生是周总理从国外邀请回来的科学家,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国民党特务了呢?回想起当年在仁德医院妇产科病房里的一幕幕,齐霏霏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小虞为乐湄织毛衣,先生为女儿起名字,甘妈递给她一碗红枣桂圆汤,他们是多好的一家人哪。想及此,她不由得暗骂道,什么他妈的红勤兵?不就是食堂做饭和打扫卫生的吗?谁给他们的权利,又停工资又收房的,太无法无天啦。可是,如今造反浪潮甚嚣尘上,她看不明白里面的道道,再加上元凯给她定下的三条原则,像紧箍咒似的,让她不敢乱说乱动。唉,她默默地叹了口气,把同情和怜悯咽进肚子里。
“齐阿姨。”
一声轻唤,把正在偷窥的齐霏霏吓了一跳。扭过头,看见龚家幺女站在桂花树旁的小路上,笑盈盈地向她打招呼。
“哎,是你呀。你没在家?”齐霏霏连忙在脸上浮出一个微笑,刚才没看到这个小丫头,还以为她躲在父母身后呢。
“爸爸烟没了。我去给爸爸买烟的。”
“噢。你们家…。”齐霏霏瞟了一眼龚家小楼,却不知该对孩子说什么。
小姑娘也朝那边看了看,细长的睫毛扑闪了两下,一脸平静地说:“抄家吧。抄了几次啦,还能怎么样。”
小姑娘超乎寻常的从容镇定,令齐霏霏感叹万分。这孩子,小小年龄,言语神情上,已经像个看透世态炎凉的大人啦。不过她来得正好,借这个机会,把文漪事告诉她,让她转告给家里,就可以躲掉眼前进退两难的场面了。
“孩子,你叫什么来着?”
“阿姨,我叫雪素。”
“雪素,阿姨来你们家,是想告诉你们,你姐姐有消息了。”
雪素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娇笑道:“去北京了吧。”
齐霏霏一愣:“你们都知道了?”
“不知道,我猜的。”雪素抿起小嘴,光洁细嫩的脸蛋儿上浮出两个梨涡,俏皮而又自得。
“你猜的?”好个讨人喜爱的小精灵,齐霏霏心里赞叹,却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告诉阿姨?”
“对不起,阿姨。我听二姐说过,大姐要去北京串联,她也想去。可我怕万一猜错了,让阿姨着急。”看到齐霏霏绷着脸,雪素有点慌乱,连忙补充道:“奶奶说,我二姐是孙猴子变的。她干的事,神仙都猜不准呢。”
孩子着急的模样把齐霏霏逗笑了:“嘿嘿嘿。阿姨没怪你。等文漪和乐湄回来,阿姨好好地骂她们。”她侧脸看了看龚家门口,那些戴袖章的人还没离去,便道:“这样吧,今天不方便,阿姨就不过去了。你帮阿姨带个话给你爸爸妈妈,就说阿姨的战友已经把文漪和乐湄安顿好了,叫他们放心。还有…,”齐霏霏稍稍斟酌了一下:“你告诉他们,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多保重。”
“谢谢阿姨。”雪素后退一步,深深地鞠了个躬,转身朝家里跑去。
看着雪素娇小的背影,齐霏霏摇摇头。多么懂礼貌,多么漂亮聪慧的小姑娘,怎么就和“牛鬼蛇神”绑在了一起呢?唉,可惜了的了。
(2)
“乐湄,你能不能快点。我们都等你半天了。” 文漪一路小跑,冲到女盥洗室门旁,扯着嗓子朝里面嚷嚷。
钟昆和陈寄秋站在不远处,看着文漪急不可耐的样子,窃窃发笑。
他们这个杂拌的串联队,在于海的帮助下,住进了国防科委专门为外地赴京红卫兵设立的接待站。接待站位于北京先农坛东侧,原来是国防体育俱乐部的一处培训基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基地停止了训练,教师和培训人员都返回各单位闹革命了。楼房闲置,地理位置又好,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国防科委接待红卫兵的大本营。要说住宿条件嘛,这儿当然比不上家里,没有床,只能睡大通铺,每个房间里沿墙摆放了数十套被褥。虽然青砖地面又凉又硬,好在铺盖齐全,而且都是崭新的军用棉被和军毯,看上去像座军营,倒也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此外,每层楼都有盥洗室,里面还有淋浴间,只要不怕着凉感冒,随时可以冲把冷水澡。在他们之前,这里已经住了不少红卫兵。一打听,都是国防科委下属院校的大学生,有的来自哈尔滨,有的来自成都,还有不少来自明都江南电讯工程学院的大学生。负责接待的解放军叔叔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张住宿卡,上面印着“赴京串联红卫兵”的抬头,填写了他们的姓名和房间铺位,落款“国防科委红卫兵接待处”,还加盖了红彤彤的大印。凭着这张卡,他们可以白吃白住,而且可以免费乘坐北京的公共汽车。尽管昨夜一路劳累,但他们几个都是头一次来到首都北京,心情激动不说,更是充满了好奇,谁也不想浪费时间睡大觉。于是钟昆提议,大家先熟悉一下环境,洗洗干净,吃过午饭后,一起到天安门广场。那里有人民大会堂、英雄纪念碑、历史博物馆、中山公园,足够玩一下午。如果时间多的话,还可以到前门大栅栏转一转呢。钟昆是队长,是大哥,见得广,识得多,他的提议自然得到三名小队员的一致鼓喝。哪知道大家吃饱喝足,正要出发,乐湄突然捂着肚子喊疼,一溜烟地钻进了厕所。
“乐湄,你听见没有?快点啦。”
“文漪,你进来。”
“哎呀,上个厕所还要我陪着。我不进去。”
盥洗室里传出颤抖的声音:“我,我…。文漪,你快进来吗。求你啦。”
听出乐湄话音里带着哭腔,文漪推门入内,急忙问到:“你怎么啦?”
“我…,我不知道。”乐湄站在蹲坑前,膝盖半屈,裤衩半褪,哭丧着脸,满目含泪:“文漪,我…,我要死了。”
“呸,胡说什么呀你。”
“你看嘛,我流了好多血。”
文漪弯腰侧首看了看,乐湄的大腿根处染着片片紫红的血迹。她直起身,面带黠笑,一付幸灾乐祸的坏样:“嘿嘿,是第一次吧。”
“什么第一次?”
“我问你是不是第一次流血?”
“嗯。”
“嘿嘿…。”
“哎呀,人家都急死了,你还笑。”
“我笑你是个傻瓜,连这个都不懂?”
“懂什么呀,你说嘛。”
“恭喜你,乐湄小同志,你长大了,来月经了。”
乐湄愣了一愣,脸上泛出红晕:“来月经?这就是来月经啊?羞死人了。”
“有什么好羞的,女孩都会有这一天。你妈妈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那你来过吗?”
“还没呢。不过,我妈妈说,我也快了。”
“你还没来,那,那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我有姐姐呀。畹香头一次来的时候,我妈妈就讲给我们听了。”
“你看,流了这么多血,脏死了。怎么办哪?”
“你别急,我知道该怎么办。”文漪指着旁边的淋浴间说:“你去洗洗,我出去给你买条干净裤衩和卫生纸来。”
“哎。你快点。”乐湄的话音未落,文漪已经没影了。
“昆昆大哥,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钟昆和陈寄秋还没来得及反应,文漪像一头小羚羊,从他们身边一跃而过。
望着文漪飞奔而去的背影,钟昆若有所悟:“唉,乐湄有麻烦了。”
陈寄秋却是一头雾水,问道:“大哥,乐湄怎么啦?生病了吗?”
“说不准。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女人的麻烦来了。”
“女人的麻烦?”寄秋眼珠一转:“哦,我晓得了。”
钟昆瞪了寄秋一眼,嘲笑道:“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
寄秋颇为自信地答道:“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说,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
钟昆一下子没听懂:“你再说一遍,什么意思?”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女孩子十四岁左右发育成熟,该来月经了。”
“我的天,你看的都是什么书啊?”
“嘿嘿。”寄秋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是《黄帝内经》,先生让我看的。哦,就是史三针先生,你认识的,镇里的老中医,给钟老师把过脉。他家里有好多这样的古书呢。”
“噢,那个羊胡子老头呀,我见过。听说不管谁得了什么病,他只扎三针,便手到病除。”
“乡里人是这么说,可先生讲,他没有那么神,都是别人恭维的。”
“呵,不管怎么说,老头还是有两下子的。我还听说,老先生会看相、会算命,是真的吗?”
“先生说,那都是封建迷信,解放后他就不干了。”
寄秋口中如此回答,可心里却不这样认为。前几天,他还听史先生念叨过,说今年农历丙午,五行属水,天干之丙和地支之午均属火,火与火应劫,水与火相克,天克地劫,流年不利,怕是要天下大乱喽。先生的话犹在耳畔,每每想来心惊肉跳,只不过,这种近乎于反动的言论他不敢跟大哥说。
“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跟一个老头这么熟呢?
“我妈让我向先生学点医术,以后家里人有个小病小灾的,兴许可以派上用场。”
“你看《黄帝内经》?那些干巴巴的文言文你也看得懂?”
“不懂就问呗,反正不上课了,闲着也是闲着。”
“那倒是。你还看过什么书?”
“嗯,看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像什么《汤头歌》,《金匮钩玄》,《脉里求真》,…。”
(3)
正当钟昆和陈寄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文漪回来了。
她抱着一包卫生纸,直接跑到两个男孩身边,小脸涨得通红,张口便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钟昆觉得奇怪:“怎么回事?谁敢惹你呀?”
“就是那个百货店的老阿姨呗,我要买条裤衩,她不卖。我怎么求她都不肯。”
“为什么?”
“她说要布票。”
钟昆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气死了,讲不讲理。买衣服要布票是国家规定,你没布票,人家当然不好卖给你。”
“那怎么办呀?乐湄的裤衩都脏了。”才说完,文漪的神情陡然扭捏,忙不迭地捂住了嘴。
看着文漪直率而又娇羞的模样,钟昆心里一动。和龚叔叔一家认识这么久了,从来都把她当作一个幼稚无知小丫头,莫非她也长大了么?他情不自禁地上下打量了两眼,一张小脸红晕晕的,一双大眼亮晶晶的,笔挺的鼻梁上闪耀着细细的汗珠,麻花小辫俏生生地垂在肩头。可怎么看眼前还是个小女孩,胸部平坦,身条纤细,没有凹凸。
呸,瞎想什么呢?钟昆脸上发热,为了掩饰心里的尴尬,便掉头向寄秋问道:“寄秋,你出来带没带布票?”
“没有。小姑说,带了也没用。各地的布票不一样,只有军用布票才能全国通用。”
“噢,那可就麻烦了。”
“不麻烦,我带了三条裤衩。可以给乐湄一条。”
“不行。”文漪立马噘起小嘴:“你们男人的臭裤衩,我们女孩才不穿呢。”
寄秋知道如何对付这个古怪刁钻的小表妹,便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要就算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文漪白了寄秋一眼,却也无话可说。
就在这时,楼房前响起一阵急促的哨音。紧接着,一位解放军战士手持喇叭筒大声喊道:“红卫兵小将们注意啦,红卫兵小将们注意啦。请大家五分钟后到操场集合,我们有重要消息宣布。红卫兵小将们注意啦…。”
“昆昆大哥,乐湄还在厕所里等着呢,怎么办哪?”文漪急得直跳脚。
钟昆无奈地摊摊手,摇摇头。
寄秋知道不是寻开心的时候了,上前拉起文漪的手:“跟我走。”
“去哪儿?”
“给你拿裤衩去,我妈新作的,没人穿过。”
文漪顿时眉开眼笑,抽出手,朝着寄秋捶了一拳:“坏蛋,你不早说。”
五分钟后,操场上聚集了数十个午饭后还没有外出的红卫兵,钟昆他们一伙也夹在其中。大家情绪激动,乱乱嘈嘈议论不休,但谈论的都是同一个话题,伟大领袖毛主席要接见我们了。
“同志们,大家静一静。”一位身穿四个兜军装的中年军人来到众人面前:“我们接到上级通知,明天,也就是9月15日,伟大领袖毛主席将要在天安门广场检阅红卫兵。”
“噢,乌拉。”人群里响起一声欢呼,所有的人都跟着高喊、鼓掌、跳跃。
那位军人也会心地笑了,他停顿了片刻,抬手下压,示意大家肃静:“好,请同志们保持安静。我知道大家此刻心情激动,但是,到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检阅,我们不仅要感到无尚的光荣和无比的幸福,也要有严肃的态度和铁的纪律。根据首都红卫兵接待办公室的指示,今天下午,我们要把你们编成连队,并且进行简单的队列操练。因为有许多红卫兵外出未归,我们先将在场的同志们编为国防科委红卫兵接待站下属第一连,领导决定,由我担任你们的连长。”
热烈的掌声中,中年军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高声道:“下面,请同志们听我的口令。十人一排,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
“一,二,三,四,…。”
“向右转!齐步走!”
随着“一二一”的口令,队列操练开始了。
(4)
天已向晚。梦兰铺好寄爹寄妈的床,走到宿舍门口。
对面是102室,许韵来教授的新家。可许大哥不在,门上挂了一把黑黝黝的铁锁。下半晌,七舍来了两个民警。他们喝住正在搬家的许大哥,当着众人的面,毫无表情地宣读了公安局的调查结论。结论上说,经过法医鉴定,云小蝶之死属于畏罪自杀,尸体已经送到火葬场了。鉴于死者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性质恶劣,上级规定,不准举行告别仪式,不准开追悼会,尸体立即火化。警察的话说完,许大哥哭丧着脸,一声不吭,锁上房门,跟在警察屁股后面,领骨灰、交火化费去了。
看着那黑黝黝的铁锁,梦兰一阵晕眩,眼前似乎浮现出云姐的音容笑貌,浮现出贵妃娘娘的五彩云披。她伸手撑住门框,把头倚在手臂上,红肿的双眼盈满泪水。
云姐,对不起,小妹无法为你送行了,愿你一路走好,在无忧无怖的天国里安息吧。
泪珠染湿了衣袖,透过模模糊糊的视线,她看到走廊那头过来一个矮敦敦的人影,步履缓慢,一步一颤,怀里似乎抱着一个小物件。
她急忙擦干泪水,迎上前,心疼地说:“寄爹,你就别跟着忙了。快进屋歇着,剩下的东西让我们搬吧 。”
“好,好。我就拿个宝贝,累不着的。”
由于背光,梦兰看不真切,顺口问道:“喔哟,什么宝贝啊?”
董瘦竹举起手中的物件,呵呵一笑:“小马扎。”
梦兰愣住了,这算什么宝贝呀,不就是寄妈平日里择菜坐的那只四条腿的小竹凳吗?
走廊角落里,董师母正在准备晚饭。蜂窝煤炉刚刚燃着,还在冒着残烟,熏得她鼻涕一眼泪一把的。只给一间宿舍,孙子没个住处不说,连个做饭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把锅碗瓢盆的堆在过道里,打个水、洗个菜都得跑到走廊那一头,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老太太正感到心烦,看到老伴不紧不慢乐呵呵的样子,便没好气地怪怨道: “老头子,你闲得没事啊,好东西不拿,拿个破马扎干什么?”
“呵呵,老夫自有妙用。”董瘦竹双眼眯成一条缝,抖动着八字胡笑道:“只是,呵呵,不好说,不好说。”
龚逸凡拎着一大篮子蜂窝煤尾随过来,小心翼翼地把篮子放在走廊一侧。他直起身,捶了捶腰,长长地吁了口气。听到方才三人的对话和董老爽朗的笑声,他估摸着老爷子又在玩什么玄虚,便接着话茬问道:“董老,我看您书房地板上还有几只没打碎的宝贝呢,不要了吗?”
“唉,磕边裂缝的,没什么大用,又没地方摆,要不要也无所谓了。”
“可我看那都是些古董啊,好象有一件彩瓶下面还落着大明成化的款呢。”
董瘦竹手捻八字胡笑道:“呵呵,逸凡哪,不瞒你说,老夫家里,除了字画是真的,都捐给了图书馆,剩下的玩艺儿全是假的。”
“什么?您书房博古架上的几件官窑都是假的?”
“是啊。你也不想想,几百年下来,天灾人祸、兵荒马乱的,世上哪能留下那么多的官窑瓷器?如今人们手里所谓的明清官窑,十之八九,是民国时仿造的,更不用说宋元的稀罕物啦。”
“哦。都是赝品。怪不得的呢,让人家砸碎了,也不见您心疼。”
“唉,要说不心疼是假的,虽说是些清仿民仿,可品相还都不错。怎么着,这些瓶啊罐的也陪了我这么多年。说实在的,老夫喜欢这些玩艺儿,还是跟一位名流学的呢。”
“是吗?哪一位名流,能入您老的法眼?”
董瘦竹觑起眼神,扭头朝后看了看,走廊上除了他们两家,别无他人,便轻声说道:“这位名流非同小可,称得上民国耆老。坊间传闻,此翁酷爱收集各种古玩,并以此为人生一大乐趣。盖因此翁身居高位,蝇营狗苟者便投其所好,贡上各色物件,以谋晋身之道。此翁一向洁己奉公,却又豁达圆滑,假的笑而纳之,真的婉言相拒,时日久了,家里也摆了个琳琅满目。适逢懂行者登门造访,见满架的古董大都是赝品,隐忍不下,据实相告。此翁拂髯笑道,真货假货,吾岂不知。以假对假,两不相欺。假作真时真亦假,看着舒心便是好。况且,再过几百年,这些假玩艺儿不就都成真的了吗?”
“哈,我猜到了。您说的这位名流,是辛亥元老林森 吧。”
“然也。”董瘦竹点头微笑:“是真名士自风流。子超老所为,况如唐岑参 《渔父》中所云:世人那得识深意,此翁取适非取鱼。”
听到寄爹的话,梦兰若有所悟,可还是搞不懂老人家为何将一个小马扎当作宝贝,忍不住问道:“寄爹,按你的话,再不济,家里那些瓶啊罐的也比这个破马扎宝贝多啦。你别的不拿,拿这个干嘛吗?”
“呵呵,真要我说?”
“董老,您说。”龚逸凡当然很好奇。
“是你们要我说的。我说了,一会儿你们看着它吃不下饭,可别怪我。”
“老东西,摆噱头,急煞人,耐快讲好伐。”董师母也急着想知个端由。
“唉。”董瘦竹无奈地摇摇头:“人活一天,有两件大事,上进下出,至关紧要。搬到这集体宿舍,抽水马桶没了。老夫出恭,只能去水泥蹲坑。可我这么大岁数,腿脚不便,蹲下去怕站不起来,只好求助于这个小马扎。你们说,于我而言,它是不是个宝贝呢?哈哈哈。”
董瘦竹的一番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可笑着笑着,每个人的眼眶里都浮出了泪花。
龚逸凡转过身,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心中暗想,董老之襟怀,真乃大江大河。面对逆境,老人家居然波澜不兴,泰然处之。这种随遇而安的心态,自己是万万比不上的。他猛然想起数年前关帝庙那位无名老道的话,莫非,这就是老道所谓的“自在心”?“云何自在心?谓思惟欲我,一切如意。”他不禁默默感叹道,董老之自在,已臻化境矣。
“小素儿,你捧的是什么?”
董瘦竹一句问话,打断了龚逸凡的遐想。他扭头一看,小女儿雪素端着一个乌黝黝的盆状物件,来到大人面前。
“外公,是妈妈的兰花。”雪素把手里捧着的花盆举到董瘦竹眼前,盆里栽着三丛微微泛黄的花茎。她笑盈盈地娇声道:“外公,看,畹香、文漪,还有我,小雪素。”
听到雪素的话,梦兰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这一阵忙乱的,连自己心爱的兰花都顾不上了。好素儿,真是妈妈的好闺女,妈妈的贴心小棉袄。
“小丫头,外公不是问你花,你手上的这个盆盆哪儿来的?”
雪素睫眉微敛,小脸泛红:“我捡的。”
董瘦竹很为诧异,顺手接过花盆,对着光亮仔细观察了一阵。手上的物件造型奇特,扁腰鼓肚,浑重古朴,两端兽耳,腹下三足,底铭一楷:宣。
老人不禁眼睛一亮,有点疑惑地问道:“小丫头,这是…,你捡的?”
“嗯。我去倒垃圾,看到一个纸盒子,里面放着一堆破碗,还有这个花盆。我就捡回来,把妈妈的兰花移进来了。”
“好,好。小素儿,你可要把这只花盆收好了。哈哈哈。”董瘦竹朗声大笑,把花盆送还到雪素手中。然后附在龚逸凡耳边说:“如果老夫没打眼儿,这可是个真宝贝。包浆紫带青黑,造型古朴浑厚,乃大明宣德炉是也。”
“宣德炉?”龚逸凡愣了愣神,突然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幕很为荒诞,宝贝小马扎,垃圾宣德炉,俨然一段黑色幽默,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董瘦竹一下子理解了龚逸凡笑声中的含义,也跟着前呼后仰,哈哈大笑。
董师母一旁嗔骂道:“坏了,一个老疯子倒也罢了,怎地又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