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三十一章 刑期满抱一出狱 救主人阿郎饮弹

第三十一章 刑期满抱一出狱 救主人阿郎饮弹

(1)

又看见那一湾碧兰的湖水,又望见那一坡苍绿的毛竹,又闻到那石淙温泉的淡淡硫磺味,又听到那寒叶梳风的簌簌萧瑟声。

妈妈,十年啊,儿子终于回来了。陈抱一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疾步如飞,两胁生风,恨不得一步跨入家门,跪倒在母亲面前。 

“抱一,等等我。”

陈抱一掉头一看,阿梅在他身后,落了十来步。她站在路边,脸色苍白,双手撑在腰际,大口喘息着。他连忙收住脚步,带着歉意笑道:“阿梅,我太心急了。”
季雪梅深深吸了口气,体谅地说:“我知道。要不,你先回家看妈,别等我了。”
“不,不在乎这么一会儿。”陈抱一转身回到阿梅跟前:“把背篓给我。”
“不用,就到家啦。你身上的行李也不轻呢。”

看着眼前的男人,季雪梅心里又怜又疼。抱一还不到四十,鬓角已经有了白发,额头上布满了皱纹,原本挺拔的脊梁也变得微微弯曲,婆婆见了,该有多伤心啊。自从那次答应逸尘,说最多等上个一年半载,抱一就能恢复自由,她就可以安心离去,却没料到一拖竟是四年。抱一终究没有得到“特赦”,全靠他“接受改造态度较好,表现积极”,政府开恩,减刑5年,他才得以走出白云山。人生中最宝贵的是青春年华。可抱一呢?为了她和秋儿,把自己的青春埋葬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大山里。十年啊,爱情、事业、妻子、儿女,他一无所有。唯一得到的,是头上那顶“劳改释放犯”的帽子。以后的日子里,他靠什么活下去?谁来为他洗衣做饭?谁来对他嘘寒问暖?谁来帮他侍候老母亲?季雪梅越想越难受,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阿梅,怎么哭啦?我回来了,咱们该高兴啊。”
“我高兴,我高兴。”季雪梅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泪珠儿掉了下来:“抱一,我走了,你和妈可怎么办哪?”

阿梅的泪水,勾起了陈抱一压抑在心底的悲伤,他低下头,迷蒙的目光洒向脚下的黄土地。

阿梅要走,要带着秋儿去找参座,十年前就说过,今天从白云山回家的路上,阿梅再一次提到要走。可这些年来,陈抱一早已经把阿梅当成了妻子,当成了世间至亲至爱的人。在劳改农场里,他唯一的企盼是阿梅来探监,每天都在倒数着下一次探监日子。只要看到阿梅的笑脸,饥饿和疲劳都会随风而去,一切的苦难都变得微不足道。全国闹饥荒,劳改农场饿死了不少犯人,而他能幸运地活下来,全靠了阿梅背篓里带来的那点干粮。他劳改十年,她探监十年,不畏寒暑,风雨无阻。白云山茶场里,几乎人人知道这个坚强的女人,管教们钦佩,犯人们羡慕,都说陈抱一命好,摊上一个天底下难寻的好媳妇。近几年,阿梅探监的次数增多了,从一月一次改成隔周一次,从两条腿走路变成乘长途汽车,而且更让陈抱一诧异的是,她带来的干粮也越来越好。陈抱一问过阿梅,哪儿来的粮食,哪儿来的路费,而阿梅总是吞吞吐吐,支吾含糊,他也就不再追问了。今天阿梅来白云山接他出狱,回家的路上,她才把真相告诉了他。四年前,二少爷逸尘偷偷来过明都,留下参座捎来的一笔钱,她答应二少爷,一旦抱一出狱,她就带着秋儿去香港,投奔参座。阿梅说到最后,满脸欣喜,双掌合十,谢天谢地,这一天终于盼到了。听罢阿梅的话,陈抱一五内交萦,面如死灰。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的生命里没有了阿梅,活着还有意思吗?他甚至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早知道阿梅要走,不如还在劳改队里呆着,不出来了。

可是,从阿梅那坚定的目光和欣喜的语气里,陈抱一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阿梅从来都是参座的女人,她心里只有参座,自己绝不该有非份之想。四年前,二少爷为什么来大陆?毫无疑问,肯定是受参座的委托,把阿梅和秋儿接走。而阿梅为了他,为了疾病缠身的老母亲,舍弃了那次机会,宁愿忍受着种种煎熬,又陪伴了他们四年。阿梅口口声声说,陈家有恩于他们母子,可这些年来,她又何尝不是陈家的救命恩人?她无私无怨地陪伴了他们这么多年,今天,该是他陈抱一向阿梅和参座回报的时候了。

陈抱一默默地吞下满腔苦水,清了清喉咙,轻声道:“阿梅,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母亲的。你放心走吧。”
“嗯,有你照顾妈,我放心。我,我就是心里难受。”阿梅抽泣着,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阿梅,你要带秋儿走的事,跟妈说了吗?”
“还没呢。”
“让我先跟妈说吧。给她老人家心里打个底,别一下子急出病来。”
“抱一,谢谢你。”
“阿梅,要说谢,应该我谢你才对。没有你,妈活不到今天。兴许我也早饿死了,成了白云山里的孤魂野鬼。好在最苦最难的日子捱过去了,老天有眼,该让你回到参座身边,该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了。”
“抱一,我…,我舍不得你们。”
“好了。阿梅,别难过了。我答应过参座,为了你们母子平安,我一定竭尽全力,以命相报。只要你和秋儿好好的,安全回到参座身边,我也就问心无愧了。这么多年没见秋儿,好想他呢。该长成大小伙子了吧?”
说到儿子,季雪梅破涕为笑:“是呢,个头儿快赶上我了。他们学校刚放寒假,秋儿昨晚跟我磨了一晚上,吵吵着要和我一道来接你呢。妈这两天太高兴了,夜里睡不着觉,白天犯晕。把妈一个人丢家里,我不放心,让秋儿在家陪奶奶。到家你就见到他们了。”
“来,把背篓给我。” 陈抱一转到阿梅身后,不由分说,取下她身上的背篓,斜挎在肩头,大声道:“阿梅,走,回家!”

时下正值冬闲,月牙湖边的小径上不见行人。去掉了沉重的背篓,季雪梅轻松了许多。她打起精神,三步并作两步,紧紧跟在抱一身后,很快来到家门口。小院的篱笆门开着,狗儿阿朗听到远来的脚步声,从门里猛地窜出来。它一反常态,“汪汪”大叫,兴奋地摇动尾巴,一圈一圈地围着他俩打转,连扑带跳。

院中央,陈叶氏手拄拐杖,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向大门。陈抱一看到母亲,扔下肩头的背篓和背上的铺盖卷,一个箭步奔到母亲面前,“砰”地跪倒在地,抱住母亲的双腿。

“妈,不孝儿回来了。”
“儿啊。你可回来啦。”
“妈,我回来了。”
“谢天谢地,我儿回来啦。”

母子二人泣不成声,泪流成河。

过了一阵,陈叶氏哽咽道:“儿啊,抬起头,让妈好好看看。”
陈抱一仰起脸:“妈,你能看真亮了?”
陈叶氏含着热泪点点头:“抱一,你不在家的这些年,可苦了阿梅啦。她为妈,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吃尽了苦,还带着妈到城里瞧大夫。现在妈的眼睛好多了,身子骨也好多了,这不,都能下地走路了。抱一呀,你该给阿梅叩个头,替妈好好谢谢她呢。”
一旁的季雪梅急忙跪倒在陈叶氏面前,连哭带笑道:“妈,你说什么呢。咱们是一家人。”
“对,阿梅说得对,咱们是一家人。儿啊,快,快把阿梅扶起来。”

陈抱一搀扶着阿梅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土,左右看了一眼:“妈,秋儿呢?”
“唉,秋儿这孩子,一早就候在门口,盼着你来家。没成想队里来人,让每户出一个人,到公社开会,去了有一个时辰了。还有,民兵队长前半晌捎过话,说你一到家,先去他那里报到。”
“民兵队长?是村西的齐老三吗?”
“是他家,齐老三摔坏了腿,现在他儿子狗剩儿接上茬了。”
“狗剩儿?他才多点大,就当队长啦?”
“队长还是他爹挂名,狗剩儿跑腿。”
既然是民兵队长的命令,陈抱一不敢拖延:“妈,阿梅,那,我就先去报到了。”
“抱一,等等。”季雪梅转进屋,端来一碗茶水:“来,喝口茶再去。顺路到小芹家弯一下,让二舅一家晚上过来吃酒。你晓得的,小芹和钟校长晚上也来呢。”

小芹和钟校长晚上要来,路上阿梅就说过了。听阿梅的意思,小芹爱上了钟校长,可老钟却装聋作哑,小芹的父母也不同意。看起来,阿梅想在走之前当一次红娘,为老钟和小芹撮合呢。照理说,老钟的岁数是大了一些。然而在同一间号子里,上下铺住了四年,一副箩筐抬了四年,陈抱一了解钟永康这个人。老钟人品好,有学问,虽说眼下落难,不定哪天就会时来运转,东山再起。小芹这丫头心气高,寻常人她看不上,爱上老钟,说明她有眼光,有主意。

一口气喝干碗里的茶,陈抱一抹抹嘴,会意地笑道:“阿梅,你放心,我一定把二舅一家拽来。”

(2)

自打马镖小学的戴帽子初中升格为正规中学,校舍不够用,原来的镇委会,后来改名叫社委会,把办公的地盘腾出来了。江南乡间向来尊师重教,社委会作表率,出让了房子,东邻的张家祠堂也相跟着改了名号,一同归了马镖中学。学校初建,规模尚小,教室都设在张家祠堂的迴形大院里,从初一到高三,每个年级一个大班,不过眼下高三没有学生,教室还空置着。学校办公室和教师宿舍进驻了老镇委会,东墙角开了一个小门,老师们上课,可以通过这扇小门直接进入教学区。从外观上看,这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镇委会大门前那棵老银杏虬然故我,秋去冬来,落叶纷纷,铺了一地金黄,只是皲皱的躯干上多了块白底黑字的牌子,上书“马镖中学”。

学校大门对面的青砖场地依旧是马镖镇开群众大会的地方。破旧的戏台上,几个人上窜下跳,正在不停地忙活着。刚才,这里还曾热闹得紧,场子上人头攒动,接踵摩肩。按照公社通知,每个生产大队、每家每户都得派人来开会。老头老太们抱团扎堆,姑娘小伙们成群结队,人们举着红旗,扛着大锹镢头,精神抖擞,摩拳擦掌。现在人群散尽了,只剩下公社社委会的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清理会场。有的打扫主席台上满地的鞭炮碎屑,有的拔掉插在戏台两旁的彩旗,还有两个人站在桌子上,踮着脚拆除山墙上的横幅会标。横幅一端已经垂挂下来,墙上的红布半遮半掩,尚可见“誓师大会”四个大字。

此刻,在老镇委会的后院里,也有个人在不停地忙碌着。后院有两排面对面的青砖瓦房,学校食堂占了一半,另一半分给单身教师当宿舍。学校放寒假,老师们大都外出探亲访友,食堂也不开伙,院里显得很冷清。两排房当间有一眼水井,叶小芹站在井台边,腰肢扭来扭去,正从井里提水,身旁摆放着一只大木盆,堆满了男人、女人的衣裤。她刚从会场回来,想赶在去抱一哥家之前,趁着天好,抽空把衣服洗了。

“小姑,我帮你打水。”随着一声低沉暗哑的话音,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来到井台旁。

听到那公鸭似的嗓音,小芹就想笑,男孩子变声时说话都这么难听么?日子过得真快,一眨巴眼,昆昆快成小伙子了。这几年的寒暑假,昆昆都会来马镖,和钟大哥住在一道。小芹嫌爹娘唠叨,不愿回家,便留在学校宿舍里,陪伴着他们爷儿俩,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日子。当然喽,嫌爹娘唠叨是小芹的借口,她就想守在钟大哥身旁,冬天围着火炉,听钟大哥说历史、讲故事,夏夜坐在当院,三人仰头望月亮、数星星。闲来无事,小芹带着昆昆去涓山,看奇石,看竹林,还看他的阿梅姑姑。在那里,昆昆结识了小伙伴陈寄秋,此后便随着秋儿喊她小姑。

小芹把桶里的井水倒进身边木盆里,头也不回地说:“不用啦。昆昆,去,到屋里,把你爸的床单撤下来,有一阵子没洗啦。”
“小姑,你这儿衣服不少了。明天我给爸爸洗吧。”
“你洗?”叶小芹转过身,睁大眼睛看着昆昆,抿嘴笑道:“你一个男孩子,还会洗衣服?”
“这有什么难的?我住校三年,什么事不得自己干。”昆昆一付大人口气。

听到昆昆这样说,叶小芹笑不出来了。虽然她没问过,却也猜得到,昆昆自从上中学,三年里就没回过家,当然,那个坏女人的家。想到那个女人,小芹心里就来气,尽管她连那个女人姓什么、叫什么都不晓得。她问过钟大哥,为什么把那个女人休了?钟大哥淡淡一笑,不是把她休了,而是怕自己的问题影响到她和孩子,主动提出离婚的。小芹心里不服,你对她这么好,就算暂时分开,她也该等你,干嘛急吼吼地和别的男人跑了。钟大哥又是淡淡一笑,我是右派,她要和我划清政治界线吗。小芹心中愤然,政治界线,政治比一个好丈夫、一个好家庭还重要吗?看看人家阿梅嫂子,她和抱一哥不是真夫妻,却胜似真夫妻,抱一哥坐牢十年,阿梅嫂子守候了十年,那才叫好女人。而那个女人呢,把丈夫甩了不说,居然连儿子也赶出家门,心肠多狠毒。幸亏钟大哥出来了,逢节放假的,昆昆才有了去处。要不然,一个半大孩子,孤零零地住在学校宿舍里,多让人心疼哪。小芹看着昆昆那张故意装作大人模样的孩子脸,胸口发热,一阵母性的怜爱涌上心头。她突然觉得脸上滚烫,心中暗想,什么时候,昆昆才能改口,不叫她小姑?

“小姑,你不相信吗?”昆昆见小芹愣呆呆地没答话,又接了一句。
“哦,相信,小姑相信,我们昆昆能干着呢。”小芹连忙掩饰自己的失态,笑道:“这样吧,你去把床单拿来。再找个盆,我洗你投,咱娘儿俩一道干,好不好?”
“嗯,那好吧。” 昆昆神情怪怪地咧嘴一笑,转身向宿舍走去。

(3)

钟永康是单身教师,学校只分给他一间宿舍。昆昆常来,房间里便支了两张单人床。窗口下置放着一张简易书桌,左手靠墙立着一只竹制书架。地盘太小,书桌书架上堆满了书籍和资料,床肚桌肚下塞满了箱子和纸盒。

自打到了马镖中学,钟永康就开始不停地备课、讲课,忙得头昏脑胀,不亦乐乎。他一个人要教从初中到高中所有的历史课,整个马镖中学就他一个历史老师,想躲也躲不掉。好在去年教育部发文,要求中小学减轻学生负担,对历史课进行大幅度的压缩,他才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可好景不长,明年高三开班,历史课的教学任务还是他的。

前不久,他抽空写完高三世界史的教学大纲。他想在学生面前展现一幅简单扼要却又生动翔实的历史画卷,既要让他们了解各国人民的智慧和功业,也要使他们知道人类进步的艰难与坎坷。为了强调学习历史的重要性,在教学大纲的封面上,钟永康用毛笔题了八个字:以史为鉴,指导未来。他自认为准备得很全面,信心满满地把教学大纲交给教导主任,没曾想,这个大纲很快就被校领导否决了。昨天,张校长亲自找他谈了话,很委婉指出,这个教学大纲跟不上形势,按照市教育局的要求,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反修防修,教学计划必须配合“生产斗争,阶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一定要把“学毛选”和“反修防修”作为重中之重。张校长压低声音告诉他,党支部有人对“以史为鉴,指导未来”的说法提出了严厉批评,认为这是变相的右派言论,违背毛主席关于“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英明论断。张校长临走时,给了他几张剪报,意味深长地说,钟老师,你是聪明人,抽空把这几篇文章好好读读。

这一刻,钟永康正坐在书桌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张剪报。这张剪报来自去年的《人民日报》,是解放军总参谋长罗瑞卿撰写的一篇文章。其中一段被张校长划了红线,上面写道:“雷锋之所以成为一个伟大战士的最根本、最突出的一条,就是他反反复复地读毛主席的书,老老实实地听毛主席的话,时时刻刻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一心一意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看着这段话,钟永康感到胃里一阵阵地作呕。这段话并无新意,无非套用了林彪给雷锋的题词而已,只不过修饰得更加肉麻、更加庸俗。钟永康觉得奇怪,过去在大学里给师生们做报告时,自己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为什么就没感到恶心?是以前思想麻木呢,还是自己的思想发生了质的变化。如今,一看到这种奴颜卑膝、阿谀奉承的文字,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是学历史的,他知道,封建统治者的御民之术,向来依靠两件法宝,一曰“愚民”,一曰“造神”,两者相辅相成,不可或缺。目前全国上下的“学雷锋”、“学毛选”运动,便是以革命的名义,祭起了这两件法宝。尤其眼下的 “造神”运动,几欲登峰造极,其规模声势,其深度广度,比起历史上的封建王朝,只有过之而无不及。造神者的目的,无非是想得到神的青睐、神的恩惠。怕只怕事与愿违,造出一个魔鬼,一个无法无天的魔鬼,把整个民族,连同那些造神者,一并拖进无底的黑洞。

“你是个聪明人”,唉,钟永康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管怎样,张校长还是为了他好。眼下大势浩荡,势不可挡,事不可为,否则枉为螳臂。他从书堆里翻出那份教学大纲,一页一页地扯下来,撕得粉碎。又拿出一沓稿纸,心中烦闷,一时不知如何下笔。突然,他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是儿子昆昆,正在床边翻来翻去。

“昆昆,你找什么?”
“不找什么。小姑让我把你的床单拿去洗。”
“哦。才洗过吗,又要洗啦?”
“小姑说有一阵子了。爸,你忙你的,我帮小姑一起洗。”说完,昆昆夹着卷成一团的床单、枕套,抄起一只脸盆,跑了出去。

目送儿子出门,透过玻璃窗,钟永康看见井边的小芹,正伏在洗衣板上揉搓着衣裳。她身穿红花夹袄,衣袖半卷,露出两段蜜藕色的小臂,身腰起伏,胸前两陀凸起也随之荡漾,看上去令人心醉神迷。昆昆走近,小芹仰起脸,笑颜相向。不知道昆昆说了句什么话,小芹哈哈大笑,从木盆里捞起一团肥皂沫,甩向昆昆。昆昆把脸盆遮在脸上,笑着躲来躲去。两个人嬉戏自若,融洽无间。像朋友?像姐弟?还是像…,儿子和母亲?

唉,钟永康又叹了一口气,惘然的心绪中参杂着几许甜蜜。小芹,还是个大孩子呢,她真就懂得什么是爱?可是,她确实向他吐露了爱的心曲,水晶一般的透明,茭笋一样的直白:钟大哥,我喜欢你。内心里,钟永康早就喜欢上这个天真活泼、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固然,小芹比不上陈碧如漂亮。但在钟永康眼里,小芹更美,美如和煦的春风,美如清纯的泉水,美如山间的野花,美如无暇的璞玉。她不矫情,不做作,不利欲,娇憨自然,至情至性。自己的下半生,若能有如此佳人为伴,夫复何求哉?但是,他却没敢回应小芹的表白,因为他有顾虑。一来他已逾中年,长了她十七岁;二来他身份不好,担心拖累了她;三来他有儿有女,怕委屈了她。然而,对于他的顾虑,小芹简简单单地回了三句话:我不在乎!我不怕!我愿意!

钟永康想,小芹已经等了他这么久,不能再拖下去了。在乡下,像小芹这么大的姑娘不出嫁,再加上他们两人的关系暧昧不清,人们的唾沫星子也会淹死他们的。小芹和自己情投意合,昆昆也喜欢小姑,现在唯一的阻碍是小芹的父母。听小芹讲,她爸爸妈妈没多少主见,大姑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在陈抱一回来了,今晚到他家,听听他怎么说,让大姑一家帮着拿个主意吧。

钟永康抬眼看看窗外的天,天空蓝莹莹的,艳阳斜照,已是午后时分。也不知道抱一到家了没有,他太想念抱一,太想见到这个同囚四载、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了。

(4)

“奶奶,妈,我回来了。”

季雪梅正坐在茅草屋灶台下,一边褪鸡毛,一边烧开水,儿子寄秋急冲冲地闯进篱笆门。他跑得太快,差点被迎上去的阿朗绊个跟头。

坐在竹椅上晒太阳的陈叶氏惊呼道:“秋儿,慢点跑,别跌着了。”

寄秋没理睬奶奶的关心,他急着想见爸爸。那年,他还不满三岁,一觉醒来,爸爸不见了。这么多年,妈妈从来没有带他去过白云山,说那里不是他该去的地方。爸爸长得什么样,他几乎想不出来。对寄秋来说,爸爸只是他生命中一个抽象的符号,只是他梦里那个模糊的影子,只是奶奶眼中那滴浑浊的泪珠,只是妈妈背篓里那一坨坨粗糙的干粮,只是村童舌尖上那一声声恶毒的诅咒。他曾经一度怨恨过,爷爷是地主,爸爸是国民党军官,这丑陋的家庭成分,给他带来多少屈辱和痛苦。去年小学毕业,填写报考志愿时,妈妈和大舅让他报考三江大学附属中学。其实,不用他们说,寄秋也一心想上三大附中,想走进明都最好的中学,想和昆昆大哥、畹香表妹在一起读书。考试发榜,他成绩优异,远远超出附中的录取线。可令他悲愤的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他没收到录取通知书。按就近分配原则,他只能上马镖中学。一时间,他意志消沉,心情沮丧,乃至自暴自弃,不想继续上学了。是妈妈逼着他走进张家祠堂,在那里,他遇见了两位启迪他人生的好老师,一位是昆昆大哥的父亲,一位是他从小就爱戴的小姑。从他们那里,他听到了许多做人的道理,懂得了人生道路原本崎岖坎坷,意识到怨天尤人于事无补,只有通过自我磨炼,卧薪尝胆,培养坚韧的毅力和扎实的本领,才能在逆境中求得生存。更重要是,从他们口中,他认识了一个和想象中的“国民党潜逃军官”截然不同的爸爸。奶奶、妈妈、小姑都说过,爸爸是好人。寄秋知道,她们都是爸爸的亲人,自然会说爸爸好。寄秋没有想到,他视若神明的钟老师也说相同的话:你爸爸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一个胸怀博大的人。钟老师的话,寄秋深信不疑,爸爸是好人,他有一个值得自豪的好爸爸。

寄秋一口气冲到灶台前:“妈,我爸呢?”
季雪梅抬头看了看满头是汗的儿子,知道他心里着急,连忙说:“你爸到你二舅爷家去了。”
“我去找他。”陈寄秋转身要走。
“秋儿,别去了。他马上就回来。”
“那我到路上迎他。”
“还是在家等吧。你爸还要到别人家,万一你和他走岔了,白耽误时间。来,你坐下,帮妈烧火。”季雪梅站起身:“今晚客人多,妈还有好多事要忙呢。”

寄秋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听了妈妈的话,坐到灶堂口的小杌子上。

季雪梅把拾掇好的老母鸡搁在灶台边,从带回来的背篓里拎出一刀猪肉,一副猪下水,一并放在身边的瓦盆里。随后又掏出两瓶酒,摆在院当间的竹桌上。转身回到灶台旁,揭开锅盖,水还没大开,锅底才吐小水泡。她喘了口气,向儿子问道:“秋儿,刚才到公社开的什么会呀?”
寄秋往灶眼里续了一把干竹枝,简短地答道:“农业学大寨誓师大会。”
“会上都说了啥吗?”
“向大寨人学习呗。战天斗地,自力更生,不要国家一分钱,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妈听你小姑说,学大寨,要取消自留地呢,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公社书记说,保留自留地,就是给集体经济安上了资本主义复辟的定时炸弹。我们要像大寨学习,不给资本主义留一条缝。不仅自留地要取消,自留茶园、自留竹林都要变成集体公有。”
“天爷,这可怎么好。以后搂点竹叶、刨个竹笋也没地儿啦?”
“妈,你别担心。涓山又不光咱们一家,人家怎么活,咱们也怎么活呗。”
儿子一番老气横秋的话把季雪梅惹笑了:“你这孩子,人不大,话倒说得老成。”
陈叶氏也呵呵笑道:“可不嘛,咱家秋儿打小儿就明白事理,出息着呢。”
“妈,你别太夸他了。怎么说也是个孩子,我可不想让他变成个小老头。”
寄秋悄悄从灶口沾了一点炭灰,在唇边下巴上抹了抹,抬头向妈妈做了个鬼脸:“妈,奶奶,看我像什么?”
看到寄秋小脸上涂抹的八字胡,季雪梅和陈叶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祖孙三人说笑着,水开了。季雪梅把油黄的老母鸡下进锅里,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欢闹和锣鼓声。她盖上锅盖,向儿子问道:“秋儿,什么人敲锣打鼓的,哪家办喜事吗?”
“不是。大队里成立了一个学大寨青年突击队,要在涓山上开梯田呢。”
“开梯田?山上都是茶园和竹林,哪儿来的梯田?”
“他们要把竹林砍了,像大寨的虎头山那样,修成梯田,开春后种粮食。”

砍竹林,开梯田?天哪!季雪梅猛地想起一件事,陡然间一颗心怦怦狂跳。

“秋儿,快,快去找爸爸,让他上涓山。”说罢,她飞步走到篱笆门口,抄起一把锄头,回过头说:“妈,你进屋歇着。阿朗,跟我走!”

一阵风似的,季雪梅冲出篱笆门,身后紧紧跟着那只忠诚的老狗。

看到阿梅惊慌失措的样子,陈叶氏知道出大事了,猛地想站起来,没料急火攻心,一下子歪倒在椅子上,昏厥了过去。

“奶奶…。” 寄秋一头扑到奶奶身旁,连连呼叫:“奶奶,你醒醒,你醒醒啊,奶奶。”

寄秋到底还是个孩子。他用力摇晃着奶奶,不知道如何是好…。

(5)

此刻的季雪梅,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她像一个疯子,拼命地往涓山上奔跑。

大祸临头,大祸临头。当年抱一被抓时,她把驳壳枪、金条、照片,还有秉义的信都埋藏在坡顶的竹林里。没想到为了学大寨,人们竟要毁掉竹林修梯田。万一这些东西被突击队员挖出来,那可就全完了。一个国民党副官窝藏一个国民党少将的老婆,私藏武器金钱,光天化日之下,证据确凿。只要安上一个“妄想变天”的罪名,她和抱一都将死无葬身之地。抱一刚刚走出劳改队,连口热饭还没吃到,老天爷呀,你可长眼么?季雪梅大脑里一片空白,只留下一个念头,拼了死,也要保住这些东西,绝不能让他们挖到。

她连滚带爬地奔上山坡,累得几欲虚脱。但她不敢停住脚步,危险就在前头。

坡顶聚集着几十号人,有人砍竹,有人打梢,有人扛走一根根光溜溜的毛竹,还有人抡着镢头刨竹根竹鞭,地面上袒露出坑坑洼洼的新土。季雪梅急急看了一圈,两个年轻人手握砍刀,正在逼近那棵致命的毛竹。

“不许砍,住手。”

一声刺耳的尖叫,把坡顶上干活的人们吓了一跳。他们停下手中的工作,直起身来看个究竟。只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挥舞着手中的锄头,驱赶那几个手持砍刀的突击队员。她活像一头被激怒的母老虎,眼露凶光,气势汹汹,连呼带叫。更可怕的是,她身后还跟着一条大狼狗,呲着锐利的牙齿,咆哮如雷,令人心惊肉跳。

“这是谁家的婆娘?”
“像是陈大姑家的媳妇呢。”
“她要干什么,中魔了?”
“听说陈会计今天从牢里放出来,她守了十年活寡,怕是高兴过头,得了失心疯了。”
“快跑吧,别让狗咬一口。”

人们一边七嘴八舌地嚷嚷着,一边慌乱地退到远处,以期避开那个疯狂的女人和那只可怕的狼狗。季雪梅看到人群退去,便守在竹林前,气喘吁吁,脸色铁青。她手持锄头站立着,不说话,不动窝。阿朗也停止了追逐,威风凛凛地坐在主人身旁,耷拉着血红的舌头。

突击队员们无所适从地慌乱了一阵,终于在队长的召唤下围成一团,悄声商议。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从人堆里走出来,远远地喊道:“喂,你要干什么?”

季雪梅冷眼一看,喊话的是前院贫协潘主任的儿子潘石头。她懒得理睬,一声不吭。

潘石头放开胆子,靠近几步:“大姑家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我家的竹林,不准你们砍。”
“哪个讲是你家的竹林。自留林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已经割掉了。”
“我不管,这是我家的竹林,不准你们砍。”
“你知不知道,破坏农业学大寨,性质很严重呢。”
“我不管,这是我家的竹林,不准你们砍。”季雪梅重复着相同的话。
潘石头气急败坏,大声喝道:“你一个地主家的媳妇、反动军官的臭婆娘,你,你他妈的想造反哪?”
季雪梅扬起锄头指向他:“你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兔崽子,没有陈家,你一家早成了饿死鬼。你再敢过来,我让阿朗咬你。”
看着那条蠢蠢欲动的大狼狗,潘石头萎缩了,转身回到人堆里。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一边人多势众,一边一人一狗。然而,人多势众者看热闹的居多,没有哪个突击队员胆敢以身犯险。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团在一起商议了一阵,决定派人下山,向民兵求救。

(6)

温温的水,淌在腮边,流入口中,陈叶氏苏醒过来:“唉,秋儿…。”
寄秋放下手中的碗,带着哭腔道:“奶奶,你好了,你吓死我了。”
陈叶氏睁开眼睛,一把攥住孙子的手:“秋儿,你妈呢?”
“不知道。”
“你妈刚才说什么?”
“让我找爸爸,上涓山。”
“秋儿,快,听你妈的,快去找爸爸。”
“奶奶,我不放心你。”
陈叶氏拼力推开他:“别管我。快,找爸爸,上涓山!”

听了奶奶的话,陈寄秋跑出家门。在二舅爷家庭院里,他见到一个黑瘦的男人,正在跟二舅婆说着话。虽然十年未见过爸爸的面,但他凭着直觉,确定这个男人是他的爸爸。

“爸爸,我是秋儿。”
“秋儿,你怎么找来啦?”
“爸爸,快,出事了,妈妈让你快上涓山。”
陈抱一大吃一惊:“出什么事啦?”
“我不知道。妈妈…。”
寄秋话音未了,陈抱一就紧紧拉住他的手:“秋儿,快走!”

爷儿俩一路飞奔,跑到山腰,看到三个年轻人,有说有笑地走在他们前头,其中一人还背着一条长枪。陈寄秋心中悸悚,看背影他就知道,背枪的是狗剩儿,村里出了名的混球,整日游手好闲,打小就好欺负人,如今替他爹跑腿,更是处处张牙舞爪。他手心冒汗,下意识地拉住爸爸的衣袖。陈抱一看了看寄秋,轻轻点点头,表示懂得儿子的意思。爷儿俩一并放缓了脚步,远远地跟在三人身后。

涓山顶上,季雪梅还在和突击队员们僵持不下。众目睽睽,她根本不可能取出那些可怕的东西。她死死盯着那缓缓落下的日头,心中抱定一个主意,拖,就这么拖下去,拖到天黑,人群散了,她就有机会了。

“什么人闹事?”狗剩儿扯着尖嗓子,趾高气扬地走近人群。
“是大姑家的。”潘石头迎上去:“她不让我们砍竹子,说是她家的自留林。”
“胡屌扯。什么自留林,现在都归公了。”
“我也这么说。她不听,还放狗咬我们呢。”
“咦呀。你们这些大男人,还怕她一个女人家?”
潘石头晓得狗剩儿是个小老卵,便故意激怒道:“哼,有本事,你上去试试。”
“上就上,老子不怕。” 狗剩儿脖子一梗,肩膀一晃,把步枪端在手中,大踏步地走向女人和狗。

季雪梅站在竹林前,纹丝不动,像一座石雕。

“你给老子滚开!”狗剩儿威风凛凛。
“没长毛的小狗东西,你敢过来?”
“你疯啦?破坏农业学大寨,是反革命,知不知道?”
“不知道。这是我家的竹林,不准砍!”
“来人,把她抓起来。”狗剩儿向身后的两个民兵招呼。
“你们敢!?”季雪梅扬起锄头,夕阳射在锋刃上,映出一道红光。阿朗伏下前腿,龇牙咧嘴,发出一声低沉的嗥吠。
“妈妈耶,疯子。这个女人疯了。”两个民兵落荒而逃。

“妈妈!”寄秋看见披头散发的母亲,一声惊呼,拔腿就往前冲。
陈抱一一把拽住他,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秋儿,冷静。”

看到来到坡顶的抱一和儿子,季雪梅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此刻,她有些懊恼,在接抱一回家的路上,光顾得高兴了,没有将埋藏东西的地点告诉他。万一自己被民兵抓走,怎样才能让抱一知道实情呢?“这个女人疯了。”对,他们说我疯啦,我就装疯!

季雪梅挥动着锄头,一边和挺枪上前的狗剩儿打斗,一边疯疯癫癫地叫骂着:“小兔崽子,你有种过来。哈哈哈,嘿,嘿。看老娘教训你个小兔崽子。”

她边打边唱:
我是天上一条龙,
你是地下一只虫。
龙不抬头不起雷,
霹雳一声满地红。

她狂舞了一阵,调门一转,又唱出一段云南民歌:

高高山上竹青青,
刻上阿妹一颗心。
竹叶沙沙随风走,
为我阿哥捎封信。
竹叶沙沙随风走,
为我阿哥捎封信。

陈抱一一边紧紧搂住拼命挣扎的寄秋,一边竖起耳朵聆听阿梅的歌声。竹青青,一颗心,捎封信。顿时,他领悟到阿梅歌声里的秘密,居然和他十年前向阿梅暗示的方法同出一辙。看着阿梅疯癫的样子,他心如刀割。他当然知道阿梅在装疯,可这样装下去,如何收场呢?冲上去,把阿梅带回家?不行,天还大亮,万一这里的人们继续砍竹开荒,阿梅所作的一切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冲上去,和阿梅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也不行,自己刚刚出狱,再弄个“破坏学大寨”的罪名,岂不罪上加罪。更重要的是,阿梅的意思很明确,排除危险的责任落在自己的肩头。可是,如果不冲上去,就站在一旁当缩头乌龟吗?乡亲们会怎么看他?秋儿会怎么想?一个大男人,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妻子任人欺负吗?

陈抱一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突然间,事态陡变。季雪梅抡起锄头,挡开狗剩儿捅过来的枪,阿郎飞身扑上,一口咬向狗剩儿的裤裆,撕扯下一团白花花的棉絮,棉絮上带着一丝丝鲜红的血迹。

狗剩儿一声惨叫,捂住裤裆,连连后退两步,抬起手,看到指缝上的鲜血:“妈了个逼。”他“哗啦”一声推上枪栓,枪口对准季雪梅,狂喝道:“你个疯婆子,老子打死你。”
“小兔崽子,你敢!”
狗剩儿两眼赤红,咬牙切齿:“妈的,老子拼啦!”

“阿梅!”
“妈妈!”

陈抱一来不及想了,他松开双臂,寄秋挣脱出来,爷儿俩一同向前冲过去。

可惜,他们晚了一步,“砰”,枪声响了。

在场的人们都吓愣了,谁也想不到狗剩儿这个夯货竟然真敢开枪。待众人惊魂稍定,才发现季雪梅呆呆地站在前面,脸上布满血迹。旋即,她双膝一软,扑倒在地,涓山上响起一声凄厉的哀号:“阿郎…。”

老狗阿郎,一瞬间的跃起,挡住了那颗罪恶的子弹。

它躺在苍绿的竹叶上,抽搐了两下,眯缝起双眼,怜悯地看着悲痛欲绝的主人,眼角流出最后一滴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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