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救震灾难辨人性 除四害普天同欢
(1)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常乐天才懒懒地从床上爬起。
昨晚酒喝多了,都不知道怎么上的床。隐约记得,好像是顾建军两口子把他架到了军区大院门口,然后呢…?
后面的事记不清了,可喝酒的原因吗,乐天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建军请客,求叔帮他从监狱里捞人,捞他那个莫明其妙当上“反革命”的小舅子。想到建军以前干过的那些坏事,乐天就气不打一处来。从部队复员回来后这些年,他压根没和顾建军说过话。这次建军请客,乐天本不想搭理他。可人家毕竟一个大老爷们,一口一个叔,低声下气地央求着,而且当年乐湄被暴徒劫持,建军也曾一马当先,扛着大刀出过力,不帮忙实在说不过去。再说啦,他那个小舅子的案情,一听就是一个大乌龙,把人捞出来,不费吹灰之力。正好昨晚是周六,乐天拽上梅岭公安分局的几个哥们儿,到建军安排的饭店里嚼上一顿膏腴黄凸的大闸蟹,六七瓶白酒灌下肚,事情就算摆平了。可谁晓得,饭店里的酒有问题,喝了上头。一觉睡下来,还是满嘴的臭味,到现在脑袋瓜还晕乎乎的。妈的,抽空得带人去那家饭店查一查,敢把酒精兑水的玩意儿卖给警察喝,狗日的胆儿也太肥了。
扶着墙进了卫生间,在马桶里撒了一大泡尿,乐天感到口渴的厉害,便晃晃悠悠地走下楼。
“臭小子,你还能醒啊。”
刚走到客厅门口,就听到妈妈一句挖苦。乐天掉头一看,爸爸、妈妈都坐在客厅沙发上,一个看报纸,一个打毛衣。
“爸妈早。”乐天草草敷衍了一句,转身要进厨房找水喝。
“你给我站住!”常元凯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摔:“昨晚干什么去了?醉成那个熊样子。”
老爸发威,乐天不敢怠慢,只得回到客厅门口,含糊道:“没干什么,就是…,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别打马虎眼,说!”
“说就说,是顾建军请客。”
“顾建军?那个流氓。”齐霏霏停下手中的毛线活,抬头看着儿子,语气颇为不满:“你不是说不理他了吗,怎么又混到一起啦?”
妈妈的责问,乐天还真难以作答。顾建军插队时干的坏事,是乐湄告诉他的。听罢妹妹的哭诉,他怒不可遏,骂声连天,发誓再也不理那个流氓。正巧那天妈妈也在场,跟着妹妹一块抹眼泪。妈妈这句“怎么又混到一起”的责问,已然不好解释,如果再把建军请客的原因说出来,爸爸也会火冒三丈。利用手中的权利谋私,哪怕自个家用个车,都是老爷子的大忌,更不用说帮建军从监狱里捞人了。不行,绝不能实话实说,那才叫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万一惹毛了老爷子,一个电话打到局里,自己挨剋不说,保不定还连累那几个一块儿喝酒的哥们呢。可不说实话,找什么理由应付老爸老妈呢?
乐天眼珠转了两转,计上心来,便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妈,什么叫又混到一起啊,我不过是给他个面子。建军结婚,咱家谁也没去,连个表示都没有。前两天他找到我,说要补办个喜酒,死气别列地拉我去。好歹人家也是咱的亲戚,叫爸爸一声爷,叫我一声叔,我要说不去,好意思吗。”
“乱弹琴。”儿子拿着老子当挡箭牌,顿时让常元凯瘪了气,可想想还是放不下架子,便狠狠地臭了儿子一句:“白吃白喝,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爸,你儿子哪能白吃人家的,我给他送了一份大礼。”
“大礼?你给他送什么大礼?!”齐霏霏没好气地问道。
“妈,你就别问了,反正我又没花你们的钱。”乐天怕说露了嘴,赶忙把话岔开:“哎,妈,还有早饭吗?”
“这都几点了,还吃什么早饭。”齐霏霏皱起眉毛,捂住鼻子:“瞧你身上那股味,大老远都能闻到,臭死啦。赶紧上楼洗洗,一会儿下来吃中饭。”
得嘞,总算蒙混过关了。乐天嘻嘻一笑,跑到厨房里喝了杯白开水,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找了几件换洗衣裳。十月的江南,天开始转凉。可家里没热水,乐天只能冲个冷水浴。两分钟不到,他从浴缸里跳了出来,嘴里倒抽着冷气,身上还带着肥皂沫。
吃过中饭去哪儿呢?乐天边擦边想。总不能傻傻地待在家里,陪着老爸老妈大眼瞪小眼吧。
以前吗,他还有个去处。借口视察妹妹的工作,到军区总院转转,和那帮小护士们磨磨牙,打打镲,莺声燕语的,倒也能消遣无聊。可好景不长,他惹上麻烦了。几个丫头春心泛滥,为了他争风吃醋,竟然斗得不可开交。乐湄来气,说哥哥你沾花惹草的,又不正经当回事儿,弄得她都不好做人。故而乐湄下了禁足令,不准乐天去总院了。其实,乐湄不这样说,乐天也不想再去招惹是非。不知为何,总院那几个年轻漂亮的小护士,他竟是一个也看不上。那几个丫头,要么装腔作势,盛气凌人,要么撒娇发嗲,傻不啦叽,根本比不上他梦中的那个女孩,星星一般的眼睛,月牙一般的笑,清纯的不带一丝烟火。只可惜,那个女孩,他再也见不到了。
操,顾建军个狗日的,真不该帮他!
如果让乐湄知道当哥哥的帮了那个坏蛋,搞不好又要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至少也要瞪着眼睛臭他两句。想到乐湄,乐天感到一阵恍惚。虽说妹妹打小就跟他作对,可这么久没见,还真有点想她了。乐湄参加了军区总院医疗队,到唐山地震灾区救死扶伤,一晃快三个月了,也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这一次,小丫头要吃点苦头了。
对着镜子,乐天做了个苦相。唉,没地儿去,没人玩,真无聊。干脆,一会儿打个电话给彭晓光。听说军区文工团下午彩排,才招来的几个小女兵长得挺水灵。反正闲着没事干,不如拽上彭晓光,一起去养养眼,晚上再找个地方米西米西。
哪知他这个念头还没落,楼下传来妈妈的喊声:“乐天,晓光的电话,他找你。”
嘿,想什么来什么。乐天匆匆套上衣裤,扣子都来不及系,连跑带蹦地蹿到客厅,从妈妈手中接过了话筒:“喂?”
“乐天,我马上去你家。”彭晓光的声音有些不正常。
“什么事,这么急?”
“大事。电话里不好说,你在家等我。”不待乐天多问,彭晓光挂了电话。
狗东西,什么大事,搞得如此神秘。乐天放下电话,走出客厅,刚想转身上楼,门口响起敲门声。
“谁呀?”乐天高声问道。他想,敲门的肯定不是彭晓光,那小子不会来的这么快。
“哥,是我。开门!”
乐天惊喜道:“爸,妈,乐湄回来啦。”
(2)
听到宝贝丫头回来了,别说齐霏霏,连常元凯都绷不住了,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一起跑到家门口。
敲完门,乐湄又退回台阶下。见爸爸妈妈来到门口,她满目含笑,抬起右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爸,妈,我回来了。”
瞧着女儿又黑又瘦的可怜样,齐霏霏心疼:“乐湄,快,快上来,让妈妈看看。”
常元凯笑道:“看你急的,丫头回来了,你有的是时间看。都挤在门口干什么,还不把门让开,让乐湄进来。”
乐天屁颠颠地跑下台阶,要拉着妹妹往家里走,可乐湄却闪身避开哥哥的手,轻声道:“别碰我。”
“怎么着?才三个月不见,不认老哥啦?”
“说什么呢,我有点事,先出去一下。”
“什么?不进家门就往外跑。什么事大不了的,老哥帮你去办。”
乐湄咯咯笑了:“我的事,你帮不了。”
“什么事?”
“洗澡。”
乐天耸了耸肩:“洗澡着什么急呀,军区浴室没开门呢。走,先回家歇会。”
“不。”乐湄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洗干净,我不进家门。妈,你去给我拿药皂、毛巾,还有换洗衣服,里外都要。我身上的衣服太脏,一件都不留,全得扔了。”
听女儿说要把身上的军装扔掉,常元凯想骂“乱弹琴”,可一个“乱”字刚出口,就被妻子的话堵了回去:“好,你等着。妈给你拿去。”随即她拽了丈夫一把,悄声道:“你看看,乐湄的军装上还有血迹呢。女儿讲卫生,你就别啰嗦了。走,先跟我回屋去。”
乐天傻傻地站在妹妹身旁,徐徐秋风吹来,一股异味传进了他的鼻孔。味虽然很淡,却是一种似曾闻到过的恶臭。他立马明白了,这是尸臭。上次到一个凶杀现场出警,那具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就是这种臭气,害得他当场呕吐不止,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妈呀,都快三个月了,唐山灾区的尸体还没清理干净吗?
瞅见哥哥伸手捂鼻子,乐湄讥笑道:“哥,连这点味都受不了,亏你还当警察呢。”
乐天神情古怪地看了看妹妹,嘟囔道:“这味儿,你也能习惯?”
“不习惯怎么办。我们到唐山的时候,正是三伏天。灾区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臭味能把人熏死。我们戴口罩、捂湿毛巾都没用,后来发了防毒面具,还是挡不住。灾区里断水,我们出了汗也没处洗,浑身上下又酸又臭,恶心的不想吃饭。上级命令我们吃,还是吃什么,吐什么,最后吐的都是黄水。经历过那些日子,我们的嗅觉都变迟钝了,这点味已经闻不到了。”
“这我就不懂啦,你们干嘛不把死尸埋了?埋深了,不就没味了吗。”
“我们是医疗队,只管救伤员,不管埋尸体。再说,废墟下那么多死人,都被砖瓦水泥压成肉末,连人形都没啦,怎么挖,怎么埋。唉…”乐湄深深叹了口气:“哥,你是没见过那种场面。送到我们外科救护队的,大部分是生命垂危的伤员,不是腰椎骨折,就是颅骨、骨盆或四肢骨折,基本上是粉碎性的。负责营救的战友们明明知道这些伤员救不活了,还是不停地往我们救护队送。医生们都站在血泊里,一干就是几天几夜,打个盹儿的时间都没有,连吃饭都是我们护士喂到他们嘴里。有时为一个伤员做两个小时的手术,可没有血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断气。去了没几天,我们带去的医疗器材就用完了。我负责的那张手术台只剩下一双手术手套,做完一个病人,用盐水冲一冲,接着再做下一个。天热,又没有好好消毒,伤员们手术后的伤口感染,腐烂生蛆。抗生素也用光了,我们没办法,只能把汽油浇在伤口上,把蛆淹死。在手术帐篷外,我们挖了一个大土坑,把截下来的胳膊、大腿往里面扔,没几天,坑就填满了。我们只好再挖…”
“行了,行了。小姑奶奶,你别说了,我听着都恶心。”乐天皱起眉头。
油然间,乐天感到哪儿不对劲儿。对呀,妹妹打小娇生惯养,动不动就抹眼泪,可她在讲到这些事的时候,怎么一点也不激动,也不难过,显得那么平静呢。
乐湄似乎看透了哥哥的心思,惨然笑道:“哥,如果你也到唐山灾区呆几天,你就不会恶心了。我们常说要珍重生命,可在老天爷眼里,人算什么。一场地震,夺走几十万条性命,不过就像碾死了一堆蚂蚁。更可恶的是,老天爷不把人当人,有些人也不把人当人。我听上海来的救援医生说,唐山大地震的消息传出后,联合国,还有美国、英国、日本等国家准备了大量的救灾物资和药品,只等中国一句话,立刻运往灾区。可是,我国政府对外宣布,中国人民决心以自力更生的精神克服困难,谢绝外国提供的援助。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有了国外的援助,我们可以救活更多的伤员。可在那些领导的眼里,面子比人的性命更重要。”
“操,什么狗屁面子。打肿脸充胖子,天生的臭德性!”乐天忍不住骂道。
“哥,你不知道,还有更缺德呢。地震后没几天,唐山郊区的农民闯进灾区,他们赶着马车,开着手扶拖拉机,带着锄头、大锹、锯子,不是赶来救人,而是来洗劫。他们从倒塌的银行里抢钱,从废墟里挖粮食,连死人身上的衣服、手表也不放过。要不是部队首长下令开枪,根本止不住那些疯子。”
“可恶!该把他们都崩了。”乐天又狠狠地骂了一句。
“唉。”乐湄叹息道:“哥,本来我跟你一样,特恨那些趁火打劫的家伙,觉得他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变成一群丧失了人性的魔鬼。可是,当我听到一个孩子的话,我又搞不清了,不知道该不该恨他们。那孩子才十二岁,跟着爸爸跑到灾区粮店挖粮食。正好赶上警戒部队清场,他爸爸被打死了,他腿上也中了一颗子弹。手术后,我问他,为什么来抢粮食。他说,家里房子塌了,奶奶、妈妈和妹妹都埋在里面,他和爸爸死里逃生,却几天没吃没喝,不抢也活不下去了。哥,你说,换作是你,你怎么办?你也会去抢吗?在灾难面前,在生死面前,人是不是都会变坏?人性是不是都会变得丑陋不堪?”
妹妹一连串的问话,竟让当哥哥的无言以对。“你也会去抢吗?” 奶奶的,乐天心里暗道,兴许会吧,人总不能活生生地等死啊。然而,此刻的他,无暇思考这类有关人性的沉重话题,因为他冒出了另一个可怕的念头,妹妹看到太多的死亡与黑暗,该不会染上了心理毛病吧。不行,这件事一定要告诉爸爸妈妈,全家一起想办法,帮乐湄从阴影里走出来。
正当乐天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口传来妈妈的声音。
“乐湄,你要的东西拿来了。”齐霏霏拎着一个旅行包,走下台阶:“要不要妈妈跟你一起去?”
“不要,我自己去。”乐湄褪下手表:“妈,你把表拿回去,用酒精好好擦擦。”
“那好吧。一会儿我和你哥去食堂打饭。你快去快回,我们等你。”
“哎。”乐湄转身就走,迈出两步,掉头说:“妈,多买点青菜萝卜什么的。我好久没吃过新鲜蔬菜了。”
(3)
女儿乍然归来,常元凯喜出望外。趁着老婆儿子去食堂打饭,他一个人跑到厨房里翻箱倒柜,找出一瓶落满灰尘的茅台。这瓶酒,还是老首长王副司令调到北京前送给他的,放了五年,一直没舍得开瓶。况且,他的胃不好,平日里被老婆、女儿看得紧紧的,想喝也不敢拿出来。乐湄从小到大,头一回离家这么久,还去了那么一个危险的地方。看到女儿平安还家,自是说不出的开心。今天合家团聚,怎么也得以酒助兴,算是破个例吧。
可没想到,娘儿俩打饭回来,乐天沉着个脸,把乐湄的情况和他的担忧说给了爸爸妈妈。儿子的话,直如在常元凯的头上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浑身上下凉飕飕的。齐霏霏听了,更是愁容满面,不停地长吁短叹。常元凯和齐霏霏都是经历过战争的老兵,都记得第一次看到死人时的恐惧与震惊。而女儿在唐山的所见所闻,远比他们经历过的更为凄惨,更为恐怖,甚至超出了他们的想象。那废墟下几十万条被活活掩埋的生命,那空气中弥漫不散令人窒息的尸臭,饶是他们这些老兵都难以承受,更不用说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了。于是,夫妻俩接受了儿子的建议,吃饭时,大家只说开心的事,谁也不准提“唐山”这两个字。
“乐湄,来,尝尝这个,茭瓜青椒炒肉丝,你最爱吃的。”齐霏霏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女儿碗里。
乐湄吃吃笑道:“妈,我又不是小孩了,让我自己来吧。”
“在爸妈眼里,你永远是个小丫头片子。”乐天凑趣道:“哎,爸,这酒正经不错,再来一杯。”
“臭小子,你昨晚还没喝够啊。”齐霏霏笑骂了一句。
“乱弹琴。”常元凯佯怒道:“老子开这瓶酒是为了闺女,你小子占什么便宜。”
“嘿嘿,哥,吃瘪了吧。”乐湄笑盈盈地站起身,取过酒瓶,给爸爸、妈妈、哥哥和自己各斟一杯:“爸,妈,哥,这一杯,我敬你们。这些日子,我想死你们了,做梦都想。今天全家团聚,我好高兴,好开心。不过,这杯喝完,爸爸不准再碰酒了。”
“是,保证服从命令。”心爱的女儿发话,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常元凯也变得风趣起来。
“砰砰砰”,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肯定是彭晓光来了,乐天叽咕了一声:“狗东西,真会赶时间。”他撂下酒杯,走到饭厅门口,高声喊道:“门没锁,自己进来。”
乐天没猜错,来人果然是彭晓光。他推开门,鞋也没换,快步走进饭厅:“叔叔好,阿姨好。”接着眼睛一亮,惊喜道:“吆,乐湄回来啦。”
“晓光,吃过饭了吗?”齐霏霏笑问道。
“还没呢。”
“正好,就跟我们一起吃吧。乐湄,去,给晓光拿筷子拿碗。”
“哼。”乐湄瞥了彭晓光一眼,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嘴里嘟囔道:“又来蹭饭。”
“我不是来蹭饭。”彭晓光显得异常激动:“我来告诉你们一个特大喜讯。”
“你小子能有什么喜讯?”彭晓光好吹牛,乐天向来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不信?那好,咱俩打个赌。让叔叔、阿姨还有乐湄一起作证,要是喜讯,罚你三杯!”
“赌就赌,你说。”
“江青完蛋了,还有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一起给抓了。”
彭晓光的话,惊呆了一屋子人。
惊愕了片刻,常元凯厉声问道:“晓光,你说的是真的?”
“常叔叔,千真万确。我爸爸才从北京开会回来,是他让我告诉你们的。华国锋代表中央宣布,王、张、江、姚‘四人帮’阴谋篡党夺权,党中央采取了坚决措施,将他们逮捕,隔离审查。我爸爸还说,本来这个消息要保密,可是,北京、上海、武汉都出现了‘打倒四人帮’的大标语,想保密也保不…”
没待彭晓光把话说完,乐天一蹦老高,屁股下的椅子都被带倒了。他兴奋地大声喊道:“太好了!我认罚,别说三杯,三瓶也行!”
“臭小子,你急什么。”常元凯嘴上骂着儿子,脸上却挂着激动的笑:“晓光,你还知道的详细一点吗?”
“具体的我爸爸也不知道,但他说,抓四人帮,是叶帅和华总理联手干的。他们命令汪东兴带中央警卫团秘密行动,一夜之间,一网打尽。”
“好!好!干得漂亮。哈哈哈。”常元凯开怀大笑:“乐湄,把酒拿过来。”
“爸。”
“乐湄,你就拿过来吧。”齐霏霏也是激动万分:“天大的喜事啊,一定要庆贺庆贺。咱们大家都要干杯。”
“来,一起举杯,干!”
欢声笑语中,客厅里电话响起。
乐天跑出去,随即高声喊道:“爸,找你的。”
不到半分钟,常元凯回到饭厅:“我去司令部开会。”说完,他掉头就走。可没走几步,他又折返到饭厅门口,对齐霏霏说:“我可能有紧急任务,你赶紧给我准备准备,搞不好说走就走。”
走廊里,他听到妻子一句话:“又是说走就走,能去哪儿?”
接着是儿子的声音:“上海是那几个王八蛋的老巢,爸爸可能去上海。”
(4)
尽管上层还在试图掩盖非常手段下的红墙之变,可“小道消息”像流感病毒一样,一传十,十传百…。区区数日,“四人帮”倒台的喜讯便传遍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
商店里的酒卖光了,鞭炮脱销了。三公一母的螃蟹被捆作一串,成为老百姓饭桌上最具有象征和讽刺意义的美味佳肴。
十月下旬,《人民日报》以套红标题刊出头号新闻,《首都一百五十万军民举行声势浩大的庆祝游行,热烈庆祝粉碎“四人帮”反党集团篡党夺权的伟大胜利》。北京的老百姓觉得一次游行不过瘾,第二天,上街的人数达180万,第三天,增至250万。锣鼓声,鞭炮声,欢呼声,响彻首都,响彻神州大地。北京市委书记在天安门广场上隆重宣布,毛主席给华国锋同志亲笔写了“你办事,我放心”,毛主席的事业后继有人,我们党又有了自己的领袖华国锋主席。
“粉碎四人帮”两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明都最有名气的饭店前围满了人。“反修饭店”的牌子不见了,代之以另一块遮着红绸的匾额。门楣高悬一对六角宫灯,檐下挑出两挂千响炸鞭。在热烈的掌声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红绸缓缓飘下,“松鹤楼”,三个古朴雄浑的大字跃入人们的眼帘。
松鹤楼大厨王师傅从人群里搀出了一位矮墩墩的老者,伸手指向灯火辉煌的饭店大门:“董老,您先请。”
“好,好。”老人呵呵笑道:“想不到啊,我这张贪吃的嘴,还有机会品尝老伙计的绝妙手艺。不过,今天老夫可带来了不少人呢,要给王师傅添麻烦了。”
“瞧您老说的,您可是明都这地界上的食神,我们想请还请不来了。再说啦,您老的墨宝千金难求,这次又为我们饭店重写了匾,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
老人眯眼笑问道:“呵呵,你们这么快就改回老店名,不怕人家说你们资本主义复辟啊?”
“不怕。前两天,省委彭书记来店里吃饭,说还是松鹤楼的老招牌好,名实相符,标格出众。”
“好,好。松筋鹤骨,标格出众,说得极妙。”
“董老。今天我们主任到局里开会,特意留下话,说不能亲自接待,对不住您老啦。我们主任还说,只要您来,不管来多少人,我们松鹤楼包圆啦。”
“哈哈哈,好,好。你们的盛情,老夫心领了。但是,这顿饭钱还是要算在老夫头上,因为今天是老夫做东。”老人转身,从身后拉出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昆昆,来,爷爷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爷爷姓王,是松鹤楼的领班大师傅,一手正宗的苏帮名菜,做的那叫个出神入化。”
“王爷爷好。”
“哎,你好。”
“王师傅,这孩子叫钟昆。今年清明时,因为反对四人帮,被抓去蹲了大牢,今天刚刚出狱。”
“哎呀。”王师傅顿时一脸钦佩,竖起大拇指:“自古英雄出少年,了不起!了不起!”接着,他左手搀着董老,右手拉着钟昆,扯起嗓门喊道:“贵客临门,松鹤楼复业大喜喽!”
饭店二楼,新辟了几处雅间。最宽敞的一间里,摆放着一张十八罗汉实木大圆桌。钟昆拗不过董爷爷,硬被按在了主位上,而其余的人则喜笑颜开地围坐了一圈。钟昆紧挨董爷爷,然后依长幼次序,坐着董奶奶、爸爸、小姑、龚叔叔、抱一姑父、雪梅姑姑,还有和平、寄秋、文漪、乐湄、雪素、小山和辛儿。满目的亲朋好友里,只有甘奶奶不在。刚才来饭店的路上,雪素告诉他,在他坐牢的日子里,奶奶一觉未醒,静悄悄地走了。
看着久别的亲人们,钟昆喉头发痛,却不敢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他心里纳闷,今日出狱,实属突然,也不知道他们事先打哪儿得知了这个消息。因为此时此刻,他自己都觉得这不像是真的,还像在梦里一般。
说起来,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他和狱中的难友们老早就知道了。举国狂欢的那几日,高墙铁窗外,锣鼓声、鞭炮声、“打到王张江姚”的口号声,捂着耳朵都能听到。本以为“四人帮”垮台了,他们很快就能恢复自由。可没想到,上级忙着稳定局面,一时顾不上他们这些“反革命”,让他们又多吃了个把月的牢饭。几个小时前,在同一间提审室里,钟昆再次见到了那个面目阴鸷的提审员。这张可憎的面孔,钟昆记得清清楚楚。他曾百般威胁利诱,逼自己交代明都反革命政治事件的后台,还恶狠狠地说,反江青就是反毛主席,你小子反动透顶,无可救药。可今天,这个家伙居然毫无愧色,依旧像对待犯人那样,宣读了一大堆诸如“不准泄露在押人员的案情,不准暴露看守所的秘密”之类的纪律,然后将一张释放书丢在桌上,不做任何解释,拂袖而去。
释放书上写到,“钟昆,男,现年26岁,捕前系三江大学历史系工农兵学员。因参与明都反革命政治事件,钟昆被依法拘留审查。现已查明,该同志的矛头是对准‘四人帮’的,予以释放。”署名“省公安局”。看着手中的释放书,钟昆恨不得一把给撕了。妈的,抓也有理,放也有理,墨索里尼,总是有理。但他看了两遍,终究还是揣进了衣兜。留着吧,说不定以后还是一件历史文物呢。
“上菜喽。”一声悠长的吆喝,惊醒了疑似在梦中的钟昆。
醪糟卤鹅、香酥麻鸭、红扒肘子、梅菜扣肉、米粉排骨、滑溜虾仁、松鼠鳜鱼、清炒时蔬…,一道道色香味美的松鹤楼名菜,流水般地端上席。
“董老,给您满上。”钟永康为身旁的老人斟满了酒:“我们可就等您发话啦。”
“钟校长,还是你先说两句吧。”
“那哪儿行啊,今天您老为尊。”
“好,好。那老夫就倚老卖老了。”董瘦竹颤巍巍地站起来,手执酒杯道:“这些日子,广播和报纸上常说,四人帮垮台,是一件改天换地的大喜事。然老夫以为,喜则喜矣,却与天地无关。荀子云,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过去的十年,天下大乱,穷凶极恶,令人不堪回首。今天在座的,哪一家不是牛鬼蛇神,哪一家不是支离破碎。我们怪不得老天,因为这一场大凶大恶,是人造的孽。这第一杯酒,老夫不敬天,不敬地,而要敬鬼,敬给十年浩劫中无辜丧生的亲人和那些屈死的冤魂,愿他们安息。”说罢,老人将酒杯微倾,缓缓地洒在地上。
老人的话,引发了人们埋藏在心头已久的悲愤。年长的面露哀伤,年轻的双眸含泪,人人沉默无语,将手中的酒水化作寄托思念的丝丝缕缕…。
董师母抹着眼泪道:“老东西,今天是个好日子,耐偏煞风景,惹我们伤心。”
“好,好,怪我老糊涂。过去的事不提了,咱们往前看。”老人坐下来,晃了晃酒杯:“和平,给大家上酒。”
一圈酒杯斟满,老人眯眼笑道:“这第二杯酒,大家说说看,老夫该敬谁。”
众人自是会意,微笑不语。只有文漪忍不住,大声道:“敬昆昆大哥。”
“哈哈哈…。”
所有的人都忍俊不住,开怀大笑了起来。
文漪的小脸臊成红柿子,可还是不服气地说:“外公,我说的对不对?”
“不对。”老人忍住笑,摇头否认。
“为什么不对?”
“二丫头,外公问你,让老人给晚辈敬酒,哪儿有这样的规矩?”
“哦…,是没有。”文漪眨了眨眼,憨憨道:“外公是长辈,应该让大哥敬外公才对。”
“嘿嘿,二姐。”雪素莞尔而笑,伸手拽了拽身边的文漪:“你傻呀,看不出外公寻你开心呢。”
“呵呵。”老人终于忍不住了,开心地大笑了起来:“还是小素儿鬼。二丫头,这第二杯酒,外公的确是为了你的昆昆大哥。”
文漪的小脸更红了,嘟着嘴巴回了一句:“哼,外公坏,就会拿人家老实人开心。”
老人端起酒杯,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有人说,昆昆是个英雄。说实话,老夫一向不太喜欢‘英雄’这种称谓,更不希望昆昆以英雄自居。过去,我和钟校长都劝告过他,不要意气用事,不要以卵击石。老夫知道,长辈的话,与其说出于经验,莫若说出于担心,我们真怕他出事啊。结果呢,我们说了白说,他还是出事了。”
“董爷爷,没听您和爸爸的话,对不起。”
“不,你不该说对不起,因为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老人站起身,中气十足地说道:“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都会出现昆昆这样年轻人,有骨气,有担当,引头向刀成一笑,我以我血荐轩辕。粉碎四人帮靠的是什么?正是丙辰清明所展现出的民心、民意。按眼下时兴的说法,一举除害,大快人心。昆昆,这一杯酒,爷爷不是敬你,而是敬你们这一代年轻人的浩然正气。”
钟昆连忙扶住老人的手,喉咙哽咽:“董爷爷,谢谢您。”接着,他举起酒杯,对爸爸说道:“爸,让你和爷爷担心了。这一杯,该我敬爷爷和爸爸。”
钟永康心疼地看了看面无血色的儿子,感叹道:“你呀,我们岂止是担心。阎王殿上走了一遭,能活着回来,算你小子走运。唉,多余的话不说了。来吧,大家一起举杯,为了人民的胜利,干!”
一轮干罢,叶小芹关切地说:“昆昆,空腹喝酒不好,赶紧着,先吃点菜。”
陈抱一有过坐牢的经验,接着小芹的话说道:“昆昆才出狱,油大的菜少吃点,当心肠胃不适应。”
董瘦竹夹起一大块红艳艳的松鼠鳜鱼,放进钟昆的碗里:“昆昆,这是老王师傅的拿手菜,有色有香,有味有形,酸甜适口,外脆里嫩。这道菜得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说罢,老人又夹了一大块,迫不及待地送进自己嘴里,边嚼边嘟囔道:“嗯,好,好。”
老人的贪吃相,惹得众人忍俊不住。跟着老人,大家纷纷举箸,一时间,饭厅里香气四溢,欢声四起。
吃了一会儿,文漪坐不住了,拉着乐湄来到钟昆身边:“大哥,下一杯酒,你应该敬乐湄。你今天出狱的消息,就是乐湄昨晚告诉我们的。”
“哎呀,要你别说你还说,这点小事算什么呀。”乐湄分辨道:“而且,这也算不到我头上,是我哥让我告诉你们的。”
“噢,原来是这样啊。我正纳闷你们怎么知道的呢。” 钟昆笑着举起酒杯:“乐湄,谢谢你,也谢谢你哥。”
乐湄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把文漪推到钟昆面前:“大哥,要说敬酒,你最该敬的,是文漪。你被抓走的第二天,文漪就去了看守所。门口的卫兵问她来干什么,你猜文漪怎么说的?”
钟昆看了文漪一眼,眼光里充满了爱意,却猜不出文漪说了什么,便轻轻地摇摇头。
“文漪说,她的未婚夫关在里面,她来探监,给未婚夫送东西。卫兵告诉她,看守所和一般的监狱不一样,不许探监,不准送东西。她见卫兵拿枪拦着不让进,就楞往里面闯,还说有本事把她也抓了,她要陪大哥一起坐牢呢。”
文漪红着脸说:“乐湄,你别光说我。那天,你不是也跟我一起去了嘛。”
“我去是去了,可我没敢闯监狱啊。”
“你这疯丫头,真是胆大包天。”小芹搂住文漪,亲昵地责怪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先也不跟我们商量,事后也不告诉我们哪。”
“嘿嘿,告诉你们有什么用啊?”文漪憨憨笑道:“反正也没闯进去,让当兵的给扔出来了。”
文漪的自嘲,惹得哄堂大笑,但大家不是笑她莽撞,而是为她的“胆大包天”所感动。俗话说,患难见真情。文漪以一娇柔之躯,勇闯监狱,情愿和她的昆昆大哥一起坐牢,这是何等的真情、何等的勇气啊。
寄秋感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大哥,乐湄说得对,这一杯你应该敬文漪。”
钟昆眼含热泪,高高举起酒杯:“这一杯酒,我不仅敬文漪,也敬在座的长辈和我的兄弟姐妹们。谢谢你们。”说罢,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仰头一饮而尽:“干了!”
“董老,打搅了。”松鹤楼大厨王师傅带着一群厨师装束的人走进了雅间:“后厨师傅们听说来了一位反对四人帮的少年英雄,大家都想见见,为我们的小英雄敬酒。”
“好,好。”老人笑得八字胡直抖:“来来来,大家一起来。”
欢声,笑语,在香气四溢的席面上荡漾。
欢声中,隐藏着过去的心酸和血泪,笑语里,饱含着对未来的期盼与希望…。
(5)
松鹤楼的酒宴,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散。虽然大家还有很多话要说,尤其是文漪,黏着钟昆不放,要他讲牢房里的故事。但毕竟时间太晚了,在长辈们的劝说下,文漪恋恋不舍地放开手,拉上雪素,陪乐湄到路口等最后一班公交车去了。
钟昆把董爷爷、龚叔叔他们送回七舍,把爸爸、小姑一行送到学校招待所,然后带着寄秋去了自己的宿舍。宿舍的钥匙,是下午接他出狱的校保卫处处长交给他的。处长说,再过半年,你们这一届学员就毕业了,眼下班里的同学们都在外实习,无法来接你。既然宿舍里的床铺都空着,钟昆便把寄秋带过来,让他对付一宿。
刚才的欢宴上,寄秋多喝了两杯。这小子不胜酒力,进了宿舍,便找了个铺位一头倒下,连衣服都懒得脱。钟昆苦笑着摇摇头,取下他身上的书包,替他脱了鞋,盖上被子。重获自由,钟昆心绪激动,一时无法成眠,便把寄秋书包里带来的东西倒在书桌上。
书包里装着一副手套,一双毛袜,一瓶中药丸,还有两本书。回来的路上寄秋说,手套、毛袜是小姑织的,天冷了,怕大哥冻着。这瓶药叫八宝丹,是他用史老先生的秘方炮制的,专门清心安神,养气补血。另外,怕大哥晚上睡不着觉,他还带来了两本书。
钟昆信手拿起一本书,封面上,横贯两行白色大标题《Chinese Shadows》,背景是雾霾笼罩的首都人民大会堂和几个看不到面孔的灰衣骑车人。这本书,是总理逝后他和文漪、雪素姐儿俩到北京时,“大舅哥”汉斯送给他的。
钟昆记得,那晚在汉斯的狗窝里,他俩干了两瓶二锅头。酒逢知己千杯少,醉意阑珊的汉斯拿出了这本书。汉斯指着作者的名字说,这个西蒙·莱斯,是作者的笔名。他的真名叫皮埃尔·里克曼斯 ,是个比利时人。因为里克曼斯热爱中国,便把自己的法国名译成中文,李克曼。汉斯接着道,李克曼是一位博采东西方之长的著名学者,是他崇敬的汉学家。五十年代中期,李克曼和一帮同学到中国旅游,为中国文化的魅力所感染,为古老长城的宏伟所震撼,便一发不可收地爱上了中国,从而致毕生于汉学研究。早年的李克曼,和许多激进的西方知识分子一样,仰慕毛泽东,对毛主义抱着一种理想与浪漫主义的情怀。他们天真地认为,毛虽然有缺点,却是代表进步的,是代表人民利益的,是劳苦大众的捍卫者。然而,六十年代末,当李克曼来到香港,近距离观察到中国正在进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才发现,以前那些浪漫的观点和文化革命的残酷完全背道而驰。无情的现实,使他醒悟,使他从迷信中睁开了眼睛。此后,李克曼开始关心中国的政治,于两年前写出了这本书。在这本书里,他剥掉了文化大革命的虚伪光环,暴露出它的真正本质。这场所谓的“革命”,不过是独裁者为了铲除异己而发起的疯狂运动,一场荒诞而丑陋的政治闹剧罢了。
汉斯给他的是英语原版书,把《Chinese Shadows》译作中文,应该叫做《中国的阴影》。钟昆的英语不够好,读起来很吃力。本想借助字典把这本书翻译出来,但明都事件后,他身陷囹圄,失去了自由。幸亏在被捕前,他已经预感到不妙,赶回马镖,把书藏在寄秋的诊所。寄秋曾告诉过他,史三针老先生的床铺下有一个地窖,里面藏着老先生的医书和一些珍贵药材。老先生临终前,说出了这个秘密。寄秋搬到诊所后,他俩把从附中“窃”来的书也藏匿在地窖里。当然,这个秘密,只有他俩知道。
钟昆翻开书,里面夹着几张卡片,上面的蝇头小字,是他翻译好的片段。他随手拿出两张,凑在灯光下。
一张卡片上写到,“文化大革命,是一项使地球上最聪明的人民沦为白痴的庞大工程。它破坏了中国文化与文明之美,却没有摧毁文化中应当被去除的东西—暴孽与专制。”
另一张上写到,“尽管毛和他的扈从们终将离场,独裁统治会出现一个不可避免的宽松时期,但共产主义统治的基本特点不会改变。”
钟昆默默地将卡片夹回书中,把目光投向夜色沉沉的窗外。外面下起了小雪,细碎的雪珠儿拍打在玻璃窗上,悉悉索索,好像春的脚步。
钟昆想起英国诗人雪莱 的著名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可他转念一想,诗句美则美矣,却也天真烂漫,傻的可爱。
春之后,就没有冬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