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护遗孤雪素发怒 攀高枝建国成婚
(1)
“姐妹们,收摊喽。” 车间一角,龚雪素拍了拍双手,脆声吆喝道。
“噢,收摊喽。”
“下班回家喽。”
姑娘们欢声四起,开始了收工前的清理工作。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雪素已经在五一食品厂工作了三年有余,从一个懵懂的小学徒成长为熟练的带班师傅,也从一个青涩的小丫头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她所在的车间专做苏打饼干,而她管理的班组负责产品的第一道工序,打粉。所谓打粉,就是先将起酥油、糖、盐、面粉、小苏打等原料搅拌均匀,然后把臭粉、香精、色素等加入水中,以水和面,揉成面团。面团经过涨发、压延、定型、烘培、冷却后,便华丽转身,变成传送带上一块块方方正正、膨脆香酥的苏打饼干了。
打粉是个累人的活,老工人不愿干,故而雪素的手下都是和她前后脚进厂的小姐妹。年轻人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将手头的工作清理干净。她们解去围裙,摘下帽子,脱掉沾满面粉的工作服,个个摇身一变,变得清新亮丽、花枝招展。
雪素换好衣服,走到配料房前,正准备锁门,突然闻到库房里飘出一股淡淡的氨水味。她不禁暗自笑骂道,哪个马虎鬼干的,臭粉罐又没盖严。
记得进厂拜师的第一天,师傅派活,让她到配料房里挖一碗臭粉。看到大陶罐上写着“臭粉”两个字,雪素心生好奇,为什么叫“臭粉”?真的臭吗?于是她揭开盖子,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岂料一股说不清的怪味立马冲入鼻腔,把她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雪素远远地端着一碗臭粉,苦着小脸问师傅,为什么饼干里要添加这种难闻的东西?
雪素那时的师傅,是打粉班的班长。她曾在三江大学化学系读过两年书,文革期间分配到食品厂工作。看到小徒儿眼泪汪汪的可怜相,师傅禁不住哈哈大笑,把新进厂的一帮小丫头们招到身边,给她们讲了个有趣的故事。
师傅说,在古老的埃及,有一座建在沙漠上的神庙。这座神庙名声显赫,不是因为供奉的神仙有灵,而是庙里做的松饼特别好吃。南来北往的过客慕名而来,都要买一包松饼,不仅自己品尝,还要带回给家人。很多糕饼店的老板想学这种制作松饼的技巧,可无论怎么学,哪怕材料和配方一模一样,还是做不出那种令人唇齿生香的口感和味道。问神庙里作松饼的厨师,厨师也是一瞪二五眼,说不出个所以然。无奈之下,人们只得将其中的奥秘归功于神迹。就这样,这个奥秘延续了上千年。直到几百年前,庙里来了一个英国化学家,才揭开了其中的玄妙所在。和其他的好奇者一样,那个英国佬跑到厨房里,仔细研究制作松饼的每一种材料、每一道工序,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异之处。可是,当他来到厨房的大水缸前,偶然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微风吹拂,屋顶时不时地飘落下来一些白色的结晶体,落到水缸里,顷刻间便消融得无影无踪。他进而发现,由于沙漠上缺少燃料,神庙的厨房只能用晾干的骆驼粪烧火。久而久之,烟熏火燎,厨房的屋顶蒙上一层厚厚的烟灰,烟灰里掺杂着一些象细盐那样的白色晶体。经过各种实验,英国佬终于得知了神庙松饼的秘密所在,那就是和面用的含有白色晶体的水。由于这座神庙供奉埃及神阿摩,英国佬便给这种神奇的结晶取了个名字,“阿摩尼亚”,也就是我们今天称作“臭粉”的化合物。
故事讲完,师傅笑着说,臭粉闻着有异味,却是制作松饼、桃酥和各种糕点的最佳膨大剂,还可以用来控制口感和风味上的酸碱度。在食品制作中,你们千万不要以为只有“香”才好, “臭”里的学问也大着呢。
自打听过师傅的这个小故事后,雪素便对食品制作着了迷。至于师傅口中的香臭之说,雪素更是极为认同。她记得,甘奶奶在世的时候,每年夏天都会用红苋菜杆腌制卤水,泡入豆腐干。待豆腐干变成青墨色,闻着奇臭,可用热油炸熟,吃起来又是奇香无比。可惜的是,奶奶走后,雪素试过几次,拿给外公吃,外公呵呵笑道,还行,就是少了点甘妈的味道。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雪素拿着爸爸的借书证,把三江大学图书馆翻了个遍,却找不到有关食品制作的书,只得跟在师傅屁股后面刨根问底儿了。由于她勤学好问,三年下来,她成了同年进厂姐妹里的佼佼者。师傅调到厂技术科后,她便接替师傅,当上了打粉班的头头。
叮铃铃…,下班铃响了。随着欢快的铃声,雪素和车间里的小姐妹们拥作一团,嘻嘻哈哈地走出食品厂大门。
“哎,雪素。”刚出厂门,一个圆脸女孩一把拉住雪素的衣袖。她故作夸张地东张西望,口中笑道:“这两天,怎么没见你的男朋友来接你啊?”
“犯嫌。讨打啊。”雪素脸色绯红,嗔怪地打了圆脸女孩一下:“哪个说他是我的男朋友啦。”
圆脸女孩俏皮地眨眨眼:“真不是?”
“不是。”
“那好哎。下次他来,姐姐我可就下手啦。”
“喔呦,你一个女娃,说这话也不嫌害臊啊?”
“臊什么,姐姐我也老大不小了,该找男人喽。”
“呦,你才比我大了几天,充什么老啊。”
“咱这不是情况特殊吗。老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看看咱们车间,除了那只偷吃饼干的猫,就没得一个公的。”
“呸,没脸没皮,不跟你说了。”
雪素朝着圆脸女孩啐了一口,掉头就走,把小姐妹们的笑声丢在了身后。
尽管雪素矢口否认自己有男朋友,可看不到那个熟识的身影,她还是感到了几分落寞。前些日子,有两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在她下班的路上尾随纠缠,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和平哥哥知道了,怕她出事,这段时间,只要他人在明都,几乎天天接她下班回家。她知道,和平哥哥关心她、爱护她。可是,和平是自己的男朋友吗?他没表白过,自己也没把心思吐露过。雪素打小儿就看得出,和平哥哥喜欢大姐。他们在宣传队的日子里,和平拉手风琴,姐姐翩翩起舞,那美妙动人的琴声,那婀娜多姿的画面,雪素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后来,大姐走了,琴声也跟着走了。有一次和平从城里返回插队的乡村,雪素帮他拾掇屋子,在枕旁看到一本英语书。她拿起来,方要归入书架,无意间发现书里夹了一页纸,上面写着一首小诗。
你
是一根火柴
我
是一支蜡烛
你为我
点燃了火花
虽然短暂
却让我
为你
流了一生的泪珠
从熟识的笔迹上,雪素看得出,这首无题小诗,是和平哥哥写的,写给姐姐畹香的。尽管香魂已杳,可对和平而言,那朵璀璨的火花,短暂,炽烈,如一枚烙印,深深地镌刻在他的心头。默默地看着那首小诗,雪素喉咙酸痛,心头涌起一股惆怅的情意。这种情,究竟是爱情还是同情,这种意,究竟是恋意还是怜意,她也无法分辨得清。但她能感觉到,一个奇妙的念头已经在她心里萌生,兴许她可以代替姐姐,为这个痴情的大男孩提供一片温馨的绿洲,为可怜的大男孩提供一处避风的港湾。儿时起,她就与和平生活在一道,彼此相熟相知,况如兄妹。而且,她对他,似乎还有点小小的迷恋和崇拜。可她心知肚明,和平心里还有姐姐,即便和平接受了她,他们之间,也只会平静如水,不可能轰轰烈烈。家人们的态度,雪素也猜得到,大家早就把他俩当成一对儿,都在等她开口。爸爸在等,外公、外婆在等,和平似乎也在等,等着瓜熟蒂落,等着水到渠成。
就在雪素将决未决之际,一件大事扰乱了她的心境。前几天,报纸上突然刊登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大学要招生了。这次招生,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招收那种靠推荐入学的“工农兵学员”,而是面向全国、面向所有被文革荒废了十年光阴的年轻人。听昆昆大哥说,恢复高考制度,是刚刚复出的邓小平提议的,是“拨乱反正”的一记重锤。紧接着,教育部发出文件,废除推荐制度,恢复文化考试,择优录取,分数面前人人平等。
盼星星盼月亮,一个可以通过公平竞争来改变自己命运的时代终于回来啦。然而,这个机会来得过于仓促,离考试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而且上级规定,高考报名,一定要得到原单位同意,并在单位所在地报考。于是,前天一大早儿,和平哥哥和薛涛哥哥带着满满一箱子复习资料,结伴返回了圩塘大队。
出自内心,上大学,雪素亦梦寐以求。在厂里工作这几年,她愈发感觉到自己的无知,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今天午饭时,师傅还特意来找她,鼓励她报名,说凭她目前的水平,只要抓紧时间复习一下,考大学应该不成问题。可是,面对触手可及的大好机会,雪素却犹豫不决,举棋难定。她确信,凭着和平的能力和这几年的准备,考大学易如反掌。自己如果不迎头赶上,几年之后,和平成了大学生,而自己依旧是个小工人,两人之间的差距岂不是越来越大。可麻烦的是,如果自己也去上大学,万一不在明都,辛儿怎么办?爸爸怎么办?想到爸爸和辛儿之间的尴尬关系,雪素更是感到分外头痛。
自打辛儿来家,爸爸对他一向不管不问,形同路人。从小到大,就没见爸爸抱过他、亲过他,甚至不准辛儿进他的房门。雪素问过爸爸,为什么不待见辛儿,孩子毕竟是大姐的骨血,是你的亲外孙啊。爸爸垂头长叹道,看见他,心里就堵得慌,一口气喘不出来。爸爸的话,雪素当然听得懂,他当年落下的心病,至今尚未痊愈。辛儿身上,笼罩着两道谁也无法抹去的阴影,看到辛儿,爸爸就会想起妈妈,想起姐姐。再者说,除了爸爸和辛儿这一老一小,家里还有年老体衰的外公外婆。他们的吃饭穿衣,温饱冷暖,平日里全靠她来打理。和平哥哥说过,他想报考北京外语学院。万一自己也考上外地大学,两个人都走了,谁来照顾这一大家子人?和平临走前,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她马上报名,参加高考。可她却含糊其辞,说还要考虑考虑。
唉,到底该怎么办呢?雪素心乱如麻,一筹莫展。
回去问外公吧,看看他老人家有什么好主意。
(2)
“小姨。”
正当雪素胡思乱想之际,一声娇滴滴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她扭头一看,一个背着花书包的小女孩站在厂门外的树荫里。
“哎,依依。”雪素惊讶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大姐走了两年后,柳絮姐病退返城,在街道办的玩具厂里当了临时工。隔三差五的,柳絮姐总要抽空来家坐坐,看看辛儿,顺带着说说悄悄话。而且每次来,柳絮姐都会牵着这个小闺女。这丫头是柳絮姐大哥的女儿,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名字也很好听,叫柳依依。依依和辛儿同岁,眼下又在梅岭小学和辛儿同班。一来二去的,小丫头便随了辛儿,把雪素唤作小姨。
小姑娘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到周围人多,便向雪素招招手,娇声道:“小姨,你过来。”
雪素前行几步,走到依依身边,俯下身子:“鬼丫头,说吧,什么事?”
依依把小手招在粉嫩的唇旁,附着雪素耳边轻声说:“小姨,龚辛今天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被老师留校了。教导主任说,让我来找家长,要跟家长谈话呢。”
听到依依的话,雪素脸色陡然一变。臭小子,又闯祸了。
雪素转身对厂里的小姐妹们说了一声:“你们先走吧,我有点事。” 然后拉起依依的小手:“走,跟小姨去学校。”
梅岭小学是雪素的母校,一来路熟,二来心里急,她走得飞快。小丫头依依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的脚步。刚走到学校教导处门外,雪素就听到屋里传来一个男人暴怒的吼叫声。
“妈妈的,你们是怎么管孩子的?啊?把我儿子的鼻子都打出血啦?”
雪素止住脚步,静静地停在门口。透过微开的门缝,她向屋里望去。但她没看到辛儿,一个肥胖男人的背影,遮挡了她的视线。
“这位家长,你先消消气。小孩子打架,下手没轻重。你看,那孩子的脸不也破了吗。”雪素听得出,说话的是教导主任郝老师,她曾经的班主任。
“哼,毛主席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儿子刚才说,是那个小兔崽子先动的手,我儿子是自卫反击。”
“我说同志,当着孩子们的面,你能不能文明一点,不要侮辱别人。咱们平心静气地讲道理,先把问题搞清楚,好不好?”
“讲道理?我呸!那个小兔崽子把我儿子的鼻子打出血,事实就摆在你面前,还有什么好讲的?”
“话不能这么说,你听到的只是一面之词,你看到的也只是表面现象。俗话说,一个巴掌啪不响。孩子们打成这样,总有个起因吗。”郝老师依旧不温不火,轻声细语道:“龚辛同学,你说说,你和赵卫东同学为什么打架?”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到男人粗鲁的喘息和孩子压抑的抽泣。
静了数秒,无人答话。
那个男人忍耐不住,扯着喉咙大声喝道:“有种你说呀,你他妈的哑巴啦!”
“同志,请你注意点影响。这里是学校,不是讲粗话的地方。”郝老师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龚辛同学,你说吧,别怕。”
“我才不怕呢!”一个稚嫩的童音恨声道:“他骂我,我就打他。他活该!”
“小兔崽子,你他妈的找死。”胖男人扬起了巴掌。
“同志,你别乱来…”
雪素看到,郝老师瘦小的身躯闪过,挡在那个胖男人面前。
“妈的,我看你就是想护着那个小兔崽子。”胖男人把郝老师推搡到一旁,恶狠狠地骂道:“一个有人养没人教的小野种,你们不管,让老子帮你们管。”
雪素见势不妙,退步抬脚,“砰”地一声,踹开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厉声喝道:“你敢!”
突如其来的踹门声、喝斥声,惊动了屋里所有的人。
迎着一道道诧异的目光,雪素不慌不忙地走进屋里。她先向郝主任送上甜甜一笑,好像在表达一种无言的敬意,接着狠狠地瞪了角落里的辛儿一眼,似乎在说等一会儿跟你算账。然后,她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围着那个胖男人转了一圈。
“呦,这么威风,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过去的老邻居。”雪素带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意,娇声问道:“如今,我该叫您团长,还是该叫您司令呢?”
胖男人猛地一楞,瞋目结舌:“你…,你什么意思?”
雪素俏脸一板,反问道:“我什么意思?你张口就骂,伸手就打,好一个造反派的脾气。怎么着,你以为现在还是四人帮的天下吗?你们还可以像过去那样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吗?我可听说,三江大学正在清除孟庆元的爪牙,正在检举揭发靠造反起家的坏头头,不知道您这位什么团长司令的可有牵连?”
这几句话,如刀似剑,句句诛心,令胖男人脸色发白,头冒虚汗。他惶恐而阴鸷地扫了雪素一眼,嘴唇哆嗦了两下,却没开口,转身拉起自己的儿子,朝门外走去。
看着那一对姓赵的父子走远,雪素才感到自己浑身发颤,手心里潮阴阴的。
“龚雪素?!” 郝主任惊喜道。
“郝老师,您好。”
“哎呀,真是你啊,太让老师吃惊了。想不到啊,当年一个娇滴滴的小女生,今天变成英姿飒爽的穆桂英了。”
“郝老师,瞧您说的,我哪儿敢比穆桂英啊。”雪素一脸娇羞,伸出双手:“您看,到现在我还一手的冷汗呢。”
“嗯,老师看你不简单。几句话,就把那个家伙吓走了。”
“嘿嘿,那还不是因为他心里有鬼吗。他本来是三大后勤造反派的头头,后来投靠了红暴的孟庆元,文革中可没少干过坏事。当年他带人抄家,又打又骂的,可凶啦。现在形势变了,我也不过是狐假虎威,吓唬吓唬他。”
“噢,我说的呢,一个大老爷们,竟会怕一个小姑娘。”
“嘻嘻,哪晓得他这么不经吓。”
“雪素啊,多亏了你来,要不然,老师还真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呢。”
“郝老师,对不起啊,我家龚辛给您添麻烦了。”
“哎,老师倒没什么,只是委屈了孩子了。”郝主任走过去,拉起龚辛的手,交到雪素手里,神态温和语气严肃地说道:“龚辛同学,你的情况老师都清楚,打架不对,可事出有因,也不能全怪你。这次的事,老师就不追究了。不过,以后你要吸取教训,听老师和大人的话,好好学习,和同学们搞好关系。下次有人骂你,欺负你,你找老师,可不准再打架啦。”
看到辛儿低着头不吭声,雪素用力握了握他的小手,严厉地问道:“辛儿,听到郝主任的话吗?”
“嗯,听到了。”虽然挂彩的小脸上流露出不服,可龚辛不敢忤逆把他从小带大的小姨。
“那你该怎么说?”
“谢谢郝老师。以后我一定听老师和大人的话。”
见辛儿说了一句又停了下来,雪素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好好学习,不打架了。”
“嗯。”郝主任摸摸龚辛的头:“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好了,回家去吧。”
“郝老师,那我们就回去了。”雪素鞠躬致意,顺带着按下辛儿倔强的脑袋瓜。
“回吧。以后有空,常来母校看看。”
“哎。郝老师再见。”
归家的路上,雪素走在前,辛儿和依依像两只乖乖的小巴儿狗,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当着依依的面,雪素没有责骂辛儿,也不想问个究竟。她猜也猜得到,辛儿为什么打那个姓赵的小同学。这些年,那小子仗着他爹的权势,没少欺负过辛儿,还伙同邻居家的一帮小屁孩,追着辛儿骂“野种”。在雪素看来,小孩子打个架没什么大不了的,哪个小男孩没打过架。她担心的是辛儿的臭脾气,受不得丁点儿委屈,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唉,该不会像二姐说的那样,辛儿随了他那个混蛋老子,天生是个坏种吧?
(3)
翠湖南岸,有一处依山傍水的深庭大院。透过绵延起伏的镂花墙,隐隐可见青瓦粉壁,亭廊曲桥,叠石假山,奇花异树。再配上那飞檐斗拱的朱红大门和汉白玉石阶旁一对儿威风凛凛的狮子,既显得堂皇富丽,亦不失古色古香。虽然大院门前没挂牌子,可明都的老百姓大都知道,这一片园林般的建筑便是赫赫有名的湖滨饭店,隶属省委交际处,不对外开放,专门用来接待省、地、市的高级领导干部,官方的名称是省交际处招待所。
此刻夕阳西下,顾建国身穿一套崭新的深灰色咔叽布中山装,胸佩大红花,站在朱红大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突然间,他感到鼻孔作痒,忍了几下,还是没忍住,忙不迭地掏出手帕,捂住鼻子,闷闷地打了个大喷嚏。
妈的,没闻到什么怪味啊?莫不成,有人念叨我啦?
“新郎官,咋的,昨晚闹腾了一宿,受凉啦?”站在建国旁边的孪生哥哥顾建军抽搐了一下鼻翼,一语双关地打趣道。他觉得好奇,为啥自己没打喷嚏,以往可都是要打一起打,向来“哥儿俩好”啊。
“边拉去。”建国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声,狠狠地揉揉鼻子,抬起头,猛然眼睛一亮,欣喜道:“哎,常家来人啦。”
听到建国的话,建军也朝来路望去,不远处走来几个熟识的身影。建军脸色微变,顿时生出满腹的牢骚。娘的,俺成亲,咋请请不来,建国结婚,一请就来了,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凭啥他的脸就比俺的大。来人渐行渐近,建军顾不上品咂心里的酸味,急忙换了一副眉眼,迈开大步,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奶奶,叔,姑,你们来啦。”
今天,顾、朱两家联姻,在湖滨饭店为一对新人举办婚礼。收到大红请柬后,齐霏霏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去凑那个热闹。自从顾浩田死后,老常家就再也没和顾家来往过。去年顾家老大建军结婚,也给常家送过请柬。可齐霏霏讨厌那个祸害人的混账东西,板着脸说不去,元凯和乐天爷儿俩也就闷声不响了。而这次不一样,这次发请柬的是顾家老二顾建国。儿子说,建国的新娘子有来头,他们的婚礼非参加不可。一来,新娘子朱抗美是妹妹乐湄的战友,在军区总院的同一个科室工作。二来,抗美的爸爸是朱启明,才从明都调到省里,就任省委组织部长,还进了常委班子。凭着这两条,就算爸爸在上海没空回来,妈妈也得顾及老常家的面子,作为新郎一方的亲戚参加婚礼。问及女儿的意见,乐湄皱皱眉头,想了一会儿苦笑道,去就去吧,全当是为了抗美。既然儿子、女儿都这样说,齐霏霏只得改了主意,从箱子里翻出一床大红丝绸被面,带着一儿一女前来贺喜了。
面对顾建军一副讨好的笑脸,齐霏霏正犹豫着要不要点头打个招呼,忽然听到路边有人低声唤道:“齐大姐。”
这个声音很熟悉,却也很久没听到过了。齐霏霏扭头看去,路边大树旁转出两个人。一个眉目清秀的大男孩,手上搀扶着一个中年女人。
呵,果然是老熟人,她的老战友,于海的爱人,苏小伊。小伊身边的那个大男孩,是于家收养的儿子,于飞。令齐霏霏感到讶异的是,小伊那张原本粉嫩的娃娃脸变得又瘦又黄,两腮下陷,眼大无光,头发乱糟糟的,还掺杂了几缕灰白。乍看上去,哪儿还有点省革委会副主任夫人的样子,活脱脱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妇女。唉,齐霏霏暗自嗟呀,昨日河东,今日河西,真是造化弄人哪。
“哎,小伊,小飞,你们也来了。”齐霏霏撇下笑脸相迎的顾建军,回身走到苏小伊娘儿俩身旁,笑问道:“干嘛不进去啊?”
“大姐,我…,我们不…。”
“怎么?顾家没请你们?” 齐霏霏面露疑惑,于海可是顾家的救命恩人,他们不会过河拆桥吧。
苏小伊尴尬地答道:“请了,是我不想进去。”
“那你…?”齐霏霏不解,想问,却看出小伊脸上的为难,便把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小飞,问伯母好。”
“伯母好。”
“哎,小飞好。有阵子没见,都长成大小伙儿啦。”
“小飞,你先到那边等一会儿,妈妈和伯母说几句话。”看着儿子离去,苏小伊转脸对齐霏霏说:“齐大姐,我有急事,想找大姐帮忙。”
“有急事?那还不给大姐打电话?”
“大姐,家里…。”苏小伊哽咽,泪花在灰暗的眼眶里打旋:“我们搬家了,家里没电话了。”
“怎么回事啊?” 话刚出口,齐霏霏立马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她这是明知故问,有意装傻。
数日前,教育局传达了省委文件,文件中点了于海、孟庆元等人的名,说他们是反革命集团“四人帮”在明都地区的代理人。十年动乱期间,他们一伙狼狈为奸,为虎作伥,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昨晚儿子来家说,于海叔叔被抓进了牢房,他家也被抄了。事情明摆着,苏小伊守在这里,肯定是想通过自己找元凯出手,拉于海一把。看着小伊那双凄楚无助的眼睛,齐霏霏暗自叫苦。她心里明镜似的,于海的案子牵扯上“四人帮”,就像古时候的谋逆大案,天王老子也碰不得。元凯早就说过,于海这小子,野心太大,迟早要出事,把一家人都祸害了。果然被元凯说准了,别的尚且不论,仅凭于海他们一伙写给江青的效忠信,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便足以将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可是,面对昔日里亲如姐妹的老战友,齐霏霏又不忍心过于决绝,只得含糊道:“小伊,别哭,别哭啊。有什么事,跟大姐说说。只要不违反原则,能帮的大姐一定帮。”
“大姐…”
看见小伊阿姨拉着妈妈不停地流泪,乐天觉得无趣,也插不上嘴,便走向迎面过来的顾建军,大大咧咧地说:“建军,我们没来晚吧。”
“叔,不晚,不晚。”顾建军憨笑,随即向乐湄讨好道:“姑,你也来啦。”
而对乐湄来说,眼前的顾建军就像空气一样。她耷拉下眼皮,不理不睬,径直走了过去。顾建军僵在原地,一脸尴尬,笑容还没褪去,就听到身背后传来乐湄开心的大呼小叫:“抗美,抗美。”
朱红大门里,款款地走出来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孩。她身穿一件月白色西式夹克衫,下穿一条墨绿色喇叭裙,足蹬一双半高跟小牛皮鞋,鬓角插一朵颤巍巍的红绒绢花,在绚丽的晚霞映照下,既显得妩媚雅致,又透出几分风流俏皮。这个女孩便是今晚的主角,婚礼上的新娘子,朱抗美。
“乐湄,这么晚才来?”朱抗美嘴上嗔怨,双眸却带着笑意。
乐湄连蹦带跳地跑上台阶,一把抓住朱抗美的两只手:“哎呀,抗美,你今天好漂亮哦。”
“怎么样,好看吧。”朱抗美露出一脸得色,抽回手,拎起裙摆,姿态优雅地转了一个圈。
“嗯,好看,真好看。”乐湄连声赞道:“颜色大方,还这么挺括,这是什么料子的?”
“毛哔叽。”
“哇,毛哔叽。哪儿买的?”
“买?上哪儿买。这套衣服,还是我妈老早前托人在上海定做的呢。本来妈妈要带剧团出国演出,没来得及穿,就赶上了文革。辛亏抄家前,妈妈把一个箱子藏到乡下我奶奶家,才没让造反派给烧了。”
“噢,原来是阿姨的。你穿着很服帖吗,就像为你定做的呢。”
“那是,谁叫我是我妈的女儿啦。”
“耶,臭美。”这时,乐天在建军、建国哥儿俩的陪伴下走上台阶。看到朱抗美不停地显摆,乐天趋向前,先揶揄了一句,然后一本正经道:“新娘子,恭喜恭喜。”
朱抗美翻了乐天一个白眼,想到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懒得跟这个没正形的家伙贫嘴,便随口应道:“谢啦,乐天。劳您大驾光临。”
“不客气。”乐天浮起一脸坏笑:“哎,抗美,怎么还叫我的名字啊?打今个儿起,你该改口了吧。”
“改什么口?”朱抗美不解地问道。
“改口叫我一声叔。”
“凭什么?你神经病啊。”
乐天瞟了一眼身边神色讪讪的顾建国,恶作剧般地笑道:“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新郎官是我侄子,你这个新娘子不该叫我一声叔吗?”
“呸,小警察,美得你。”朱抗美凤眼圆睁,蛾眉倒蹙:“我和乐湄是姐妹,你让我喊你叔,那乐湄叫你什么?”
“哎。”乐天依旧一副嬉皮笑脸:“乐湄是乐湄,我是我,咱各交各的。”
“交你个大头鬼!蒋鹰,过来,把这个讨嫌的家伙赶走。”朱抗美气急败坏地笑骂道。
“叔,这边请。”朱抗美身后转出一个神气活现的年轻人,顾建军的小舅子。
按理说,朱家是高干,女儿结婚,请的要么是亲朋好友,要么是官场同僚,根本轮不到蒋鹰这样的小混混。可这次婚礼的场面颇大,人手不够用,帮忙操办婚礼的大伯子顾建军便抓了自家小舅子的差,让他相帮着为来宾引座。伟大领袖死的那天,蒋鹰放鞭炮犯忌,差点当上“反革命”。听姐夫说是常乐天把他从牢房里捞出来的,便把乐天视为救命恩人。大恩不报非君子,他从老姐那儿讨了两张“大团结”,请乐天和那几个警察叔叔喝了顿酒。打那以后,他也随了姐夫,一口一个叔,叫的比亲侄儿还亲。
“叔,让蒋鹰先带你进去吧。俺在这儿等奶奶。”顾建军一旁殷勤道。
乐天掉头看了看,小伊阿姨还拉着妈妈的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诉说着什么。油然间,他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才看到小伊阿姨和于飞,只远远地笑着点点头,连声招呼都没打,太没礼貌了。固然,于海叔叔投靠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乐天颇为不齿。可想到两家这么多年的友情和交往,乐天又对他们今天的境遇感到不忍。记得当年复员回来,为了给他接风,小伊阿姨特意从这家饭店订了一桌好菜,于海叔叔还帮他找了一份好工作。那时的他们,是何等的春风得意。哪知转眼间物是人非,于海叔叔成了阶下囚,小伊阿姨娘儿俩也受到牵累。现如今,他们怕是连这饭店的门槛都跨不进去了。
唉,有句成语怎么说来着?自作自受!到了这份上,任他是谁,躲还躲不及呢,哪儿还敢引火烧身。
乐天神情黯然地叹了口气,抬脚走进了朱红大门…。
(4)
天色已晚,三江大学南园的大门关了,只留下传达室旁的侧门。
走到侧门路灯下,柳絮停住了脚步:“桂芝姐,雪素,你们别送了。”
“那好,我们就回了。柳絮姐,谢谢你了。”雪素亲昵地摇晃着柳絮的手。
“谢我干嘛,我不过带着桂芝姐认门。要谢,你谢桂芝姐。她来了,你就可以安心考大学了。”
“嗯,真要好好谢谢桂芝姐呢。这两天,都快把我愁死了。”
“柳絮,雪素,你们太客气了。”姚桂芝大辫子一甩,嗓门还像当年唱秧歌那般清脆:“大家都是好姐妹,姐妹间互相帮助,理所应当。再说啦,我又不是白帮忙,还有钱拿哩。哈哈哈。”
“雪素,桂芝姐才到明都,情况不熟悉,你可要照顾好哦。”
“你就放心吧。”雪素盈盈一笑,低头对柳絮牵着的小丫头说:“依依,在学校里,你帮我看好辛儿。臭小子再犯浑,回来告诉小姨。”
“哎。”依依用力点了点小脑袋。
“柳絮姐,有空就过来。”
“哎,再见。”
“小姨再见。”
目送柳絮和依依走出校园,雪素挽起姚桂芝的小臂:“桂芝姐,回吧。我帮你铺床去。”
“雪素,你要有事,先忙你的去。告诉我住哪间屋,我自己会拾掇。”
“我没事儿。桂芝姐,你先和我住一屋。咱们把辛儿的东西搬到隔壁,就是和平的那间宿舍,辛儿空出来的床给你用。”
“把辛儿搬出去?他干吗?”
“不干也得干。他是个大孩子了,总不能一直跟我住一起吧。”
“唉,再大也还是个孩子。临来前,我娘还说,宝儿没爹没娘的,让我好生照料呢。要不,我带宝儿睡吧。”
“宝儿?”
“哦,宝儿就是辛儿。他生下来没起名,我娘就唤他宝儿,你姐也跟着叫了。”
“我姐?”雪素唇齿喃喃,双眸浮现出一抹悲哀。
“呸,瞧我这嘴。”姚桂芝顿时醒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急忙岔开道:“雪素,就让我带辛儿吧。”
看得出桂芝姐的脸色有些不自在,雪素强颜笑道:“桂芝姐,辛儿大了,该独立了。再说,过几天搬了家,就不这么挤了。”
“怎么,你们要搬家了?”
“嗯,快了吧。你看,那边是我们家原来住的小楼,我家和董和平家紧挨着。”雪素指着不远处的旧居说道:“文革一开始,我们就被赶出来了。前不久,三江大学的老书记恢复了工作。他抓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知识分子平反,落实政策。学校本来安排我们搬回老房子,可是,外公外婆岁数大了,腿脚不方便,爬不动楼了。不过,我听说学校已经找到两套一楼的宿舍,每套三居室,门对门,虽然小了一点,却方便了许多,大概没几天就要搬家了。到时候你就住在外公家,也好照顾他们。这几天,你只好先委屈一下了。”
“雪素,看你说的,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又不是来做客,是来当保姆的。东家怎么说,我怎么做,规矩不能坏了。来前,和平都跟我交代了,让我一手托两家,照顾好他爷爷奶奶,也照顾好你爸爸和辛儿,保证你安心复习考大学。”
听了姚桂芝的话,一股暖流涌上雪素的心头。自己一筹莫展的烦心事,就这么让和平哥哥给化解了。欣慰之余,她有些抱怨,这么大的事,他也不事先跟自己打个招呼。可再仔细想想,和平哥哥一向心思慎密,没把握的事,他不会信口开河的。她知道,姚桂芝过去和姐姐畹香、柳絮,还有昆昆大哥的妹妹钟明在一个知青组插队。柳絮姐还说,姚桂芝是个热心人,待她们就像亲姐姐一样。有这样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来管家,雪素自然一百个放心了。
想到这儿,雪素嗔笑道:“桂芝姐,什么东家,什么规矩啊。你就是我姐,这个家就是你家。你再客气可就生分了。”
“好,好,好。姐不客气,姐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
“嘿嘿,这才像个当姐姐的样子嘛。”
(5)
姐儿俩说笑着返回七舍,才走到门洞前,冷不丁地,路旁的桂花树丛中冒出一条黑影。
“二位施主,请留步。”
天色暗,看不清说话人的衣着相貌,只觉得那树丛中的黑影像一根麻秆,又高又瘦,透着诡异。饶是姚桂芝大了雪素几岁,多了点见识,还是被吓得汗毛直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要干嘛?”姚桂芝鼓足勇气,强作镇定,像保护小鸡崽的老母鸡那样,揸开双掌,挺身挡在雪素身前。
“别怕,别怕,我不是坏人。” 黑影站在原处,声音嘶哑地对姚桂芝说:“你不像文漪。请问,后面的小姑娘是雪素吗?”
听到那个黑影叫出自己的名字,雪素放胆探出了头:“你是…?”
看着桂花树丛中慢慢地走了出来的人影,雪素屏气凝神,上下打量。只见他身上穿着一袭补丁落补丁的长袍,头顶盘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发髻,下巴留了一缕不长不短的山羊胡,足下拖了一双露出脚趾头的破布鞋,走起路来,身形摇晃,一腿长一腿短,让人想到《红楼梦》里的那个跛脚道人。不过,从那人裹着胶布的金丝眼镜上,雪素似乎看到了一个旧日的熟人。
雪素从姚桂芝身后转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许伯伯?”
“是我。真是小雪素啊,长这么高了。”
“嗯,我是雪素。”雪素认出来了,她面前的跛脚道士便是那位早年的留英博士、外文系教授、失踪已久的许韵来。他怎么突然回来了?雪素不及多想,连忙道:“许伯伯,您回来啦?快进屋吧。”
“哦,不,我不进去了。有件事,许伯伯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呀?”
“这个…”许韵来看了看雪素身边的姑娘,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雪素贴在姚桂芝耳边轻声细语:“桂芝姐,你先进去吧。别担心,这位伯伯是我的熟人。”
“嗯。”姚桂芝盯了那个怪模怪样的男人一眼,不放心地叮嘱道:“有事喊我。”
待姚桂芝走进七舍门洞,雪素扮了个鬼脸,扑哧一笑:“许伯伯,您怎么这一身打扮啊,差点把我们吓坏了。”
许韵来捋了捋山羊胡,嘿然笑道:“贫道来得唐突,对不住了。”
“许伯伯,您真的当道士了?”
“何为真?何为假?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难分辩,假者自假真自真。抛去般般真与假,借假修真破凡身。人生聚散一场梦,何必苦苦恋红尘。”
雪素秀眉微颦,吃吃笑道:“喔呦,许伯伯。您说了一大堆,绕口令似的,小女子愚钝,一句也没听懂。不管了,您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可以说了。不过,您可要说大白话,别那么文邹邹的。而且太大的事,小女子可帮不了哦。”
“小丫头,还是那么调皮。”许韵来哑哑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便是了。”
“那…,那您连我爸爸和外公都不想见了?”
“唉,故人相见,徒生伤悲,还是免了吧。只要你帮伯伯一个忙就行了。”
“那您说吧。”
“你到我屋里,从书架上找一本书,书名叫《南北词曲拾遗》。”
“噢,那本书啊,我知道,是许伯伯写的呢。我给您拿去。”雪素扭头便要跑。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
雪素停下脚步,瞪圆一双美目疑惑道:“许伯伯,您还有别的事?”
“不,我不要那本书。我只要书里夹着的一张纸。”
“一张纸?”
“嗯,一张纸,你云姨的骨灰存放证明。”
“啊?”
“十年啦,小蝶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哪儿,该带她走了。”
听到许韵来的话,雪素顿觉鬼气森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悄悄地离去。她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
“许伯伯。”待许韵来将那张薄薄纸头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雪素咬着嘴唇问道:“您这就走啦?”
“走啦。”
“那您还回来吗?”
许韵来略作迟疑,仰头笑道:“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
一言未了,他大袖一甩,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