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奈何天涂中作乐 谁家院凤凰于飞
(1)
方才龚逸凡一番动情的解释,听起来曲折离奇,可究其来龙去脉,似乎有条有理,也和时间地点吻合。陈碧如暗想,如果他真的误以为未婚妻不在人世了,在德国期间找个别的女人,也就算不得什么道德品质问题了。看来,是自己多心了。但是,也不为过,革命警惕性还是需要的。看到大家都站起来,把目光投向门口,油然间,她涌起一份好奇,这个名叫梦兰的新娘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许韵来打开门,一股冷风吹进来,三个盛装女人随着冷风鱼贯而入。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年逾半百的妇人,一看就猜得出是董教授的老伴董师母。她上身穿着一件缠丝花卉湖绸夹袄,金线滚边,偏襟宽袖,下穿一条银红裙子。老太太个头不高,周身浑圆,不见腰身,脸庞富态,一脉祥和。陈碧如不由得偷偷一乐,这老太太,和她家老爷子还真有夫妻相。
后面跟着一位身形苗条的女人,虽然不很年轻了,但保养得很好,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风韵。她身着一袭雪青提花软缎旗袍,高立领,削肩袖,行将起来,好似戏台上的青衣,莲步款款,摇曳生姿。陈碧如想,她应该就是董教授口中的那位许太太吧,看上去,和那个白面书生许韵来倒也般配,可作派怎么那么别扭,像个唱戏的呢?
没待陈碧如细细琢磨打量,二个女人闪身两旁,一左一右,拥出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她就是新娘子吗?陈碧如感到惊讶。
按照龚逸凡的故事,那个战火余生、千里寻夫的梦兰,应该是个历尽坎坷、饱经风霜的女人,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呢?陈碧如睁大眼睛,仔细看过去。只见她身穿玫瑰红凤舞牡丹锦缎旗袍,身腰纤细,玲珑有致,云罗流绮,仪态万方。一卷乌云秀发盘在脑后,轻松随意,一段修长脖颈若隐若现,肌肤白皙。充满灵性的双眸盈凝秋水,一抹眼神,天真里荡漾出几许妩媚;光洁柔嫩的脸颊薄施脂粉,一涡浅笑,清纯中流露着几分娇羞。
好个美丽的女孩子,陈碧如怦然心动,我见犹怜,我见犹怜。她自己都感到奇怪,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成语。从少女时,她就对自己的容貌非常自负,女人天生是敌人,看到别的漂亮女人,她总要比上一比,从头到脚,怎么也得给对方挑出点毛病。可是,面对眼前的新娘子,她的好胜心不见了,这个女孩身上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化解力,让她的坚硬干燥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变得滋润,让她特别想亲近一下这个水一般清澈,花儿一样可人的小姑娘。
不由自主,陈碧如走上前,从董师母手里接过梦兰的一只手臂,揽在怀里,像亲姐姐一样,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真好看。”
梦兰有点吃惊,还没反应过来,龚逸凡被推到面前。逸凡身后的男人大声笑道:“哈哈,好一对金童玉女。逸凡,快,介绍介绍。”
“钟大哥,不用介绍,我知道你们。” 梦兰笑语嫣然:“钟大哥,陈大姐,你们好,谢谢你们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小妹梦兰,这厢有礼了。”说罢,微微屈膝道了一个万福,看上去俏皮活泼,娇憨可爱。
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相互引见、寒暄了一阵,陈碧如牵着梦兰的手,来到客厅的茶几旁。她从带来的黄书包里掏出两本崭新的布面硬壳笔记本,封面上五个烫金字,“建设新中国”,字体虽然斜形无骨,却也龙飞凤舞,灯光下闪闪发光。
陈碧如捧着笔记本说:“梦兰,逸凡,这是我和老钟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希望你们认真学习,努力工作,为建设新中国作出贡献。”
梦兰双手接过笔记本,感激地说道:“谢谢陈大姐,钟大哥。”
许韵来走到梦兰面前,一副绅士派头。他弯腰鞠躬,邀来梦兰一只手,轻轻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然后像魔术师一样,从背后变出一只青瓷花瓶。花瓶小口束腰,釉色晶莹,如雨后天青。瓶内插一枝腊梅,数萼初绽,蕊寒枝瘦,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他双手奉上花瓶:“梦兰,逸凡,梅花香自苦寒来。你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苦尽甘来。我和小蝶祝你们从此一帆风顺,相亲相爱,开枝散叶,同心永结。”
梦兰接过花瓶,搂在怀里,眸子泪光流转:“许大哥,云姐,谢谢,谢谢。”
“丫头。”董瘦竹也笑呵呵地挤到众人面前,手里握着一个卷轴:“喏,寄爹给你们写的一幅字,记得,要挂在洞房里哦。哈哈哈。”
来到明都后,钟永康就听说过,董老写得一手好字,篆隶草楷,秀逸潇洒,颇得南派之真髓。走在明都大街上,不经意间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董老题写的匾额招牌。有趣的是,董老的墨宝不送旁人,只给酒家饭馆,不论店大店小,哪怕是街头巷尾的馄饨铺、烧饼店,董老也有求必应。而其他人,即便重金相求,亦无缘分。有好奇者问及原由,董老一笑以蔽之:民以食为天。故而,每每新店开张,或者老字号聘了新掌勺、添置了新菜,总要把董老请去,董老享美食之乐,店家得扬名之利,这在明都已经成了一段佳话。
听到董老居然为新人写了字,钟永康不禁诧异,于是玩笑道:“董老,你家闺女和女婿要开饭店了吗?不会开在洞房里吧?”
董瘦竹会意地笑了:“校长,见笑见笑。为了闺女,老夫破一次例。”
“哈哈,让董老破例,实乃不易。董老,可否让我们先睹为快。”
“好,好,逸凡,帮个忙。”董瘦竹解开卷轴上的红丝带,和龚逸凡一边一个,打开了卷轴:“校长,方家面前,老朽献丑了。”
一条四尺绢裱竖轴横幅缓缓展开,看来刚刚裱就,还散发着一股清幽的墨香。横幅中央两个行草大字,右边一字,如鳞龙蟠曲,幽明显藏,左边一字,如雏凤来仪,云缕风迴。这两个字好像具有鲜活的生命,在钟永康眼前翱翔舞动,他不由得大赞一声:“好,好一个‘真心’。”
“梦兰丫头,寄爹寄娘希望你和逸凡真心相爱,白头偕老。”
“谢谢寄爹,谢谢寄娘。我们也真心希望寄爹寄娘寿比南山,和我们一起相伴到白头。”梦兰眼含热泪,软软地靠在董师母身上。
董师母笑眯眯地搂住她,冒出一句糯糯的苏州话:“奈叠个小姑娘真真套宁欢喜。”
钟永康没注意他们说的话,还在聚精会神地欣赏董老的书法。
横幅左下角压了一枚阴印,字体汉隶,乃“畸翁”二字。钟永康知道,这是董老的落款印,老先生自号“畸翁”。右上角压了一枚阳文缪篆,他仔细辨认了一下,看出是“涂中自乐”四个字。
要是换了一般人,看到“涂中自乐”这枚印,可能一下子搞不明白的其中的含义,甚至误解为“以涂鸦而自娱”。可钟永康不是一般人,他在历史系学了那么多年,当然知道这四个字的典故出自于庄子 。当年庄子垂钓于濮水,楚王派人来,劝他入朝当官,可他老人家不干,他情愿学老乌龟,在烂泥涂中摇着尾巴自得其乐,也不愿留骨而贵享献庙堂。钟永康记得,上大学时,他年轻气盛,对老庄学说很为反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士人乎。倘若人人都像庄子那样自私自我,自由自在,游戏人间,逍遥江湖,谁去打跑日本鬼子,谁去消灭国民党反动派,谁去拯救斯民于水火呢?钟永康纳闷,董老给梦兰、逸凡的新婚贺词中用这枚印,到底是什么意思?
隐约间,钟永康似乎察觉到什么。他再一次凝神看了看横幅中央的两个大字,左“心”右“真”,纠结在一起,融成一个大字,“慎”。
哈,好哇,好你个董老,居然玩起了析字游戏。慎?是让逸凡他们小心谨慎吗?为什么不直说呢?看来董老也很谨慎,不客气地说,是个老滑头。一个“慎”字,一枚“涂中自乐”印文,表明了这个老知识分子圆滑的处世哲学和对当今局势谨小慎微的态度。不过,既然董老打哑谜,自己也不便点破,让逸凡他们慢慢体会去吧。钟永康暗自感叹,看来,他们还是存有戒心哪,思想改造,任重而道远。况且,如今自己重任在肩,领导一所社会主义新型大学,带领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一个“慎”字,不是也很恰当,也可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吗?
想到这里,钟永康再一次朗声笑道:“董老,好字,好字。真乃神龙见首,醉翁之意,放得开,收得住。”
听到钟永康绵里藏针的评价,董瘦竹眯缝的笑眼里闪了一道精光,随即隐去,拱手道:“校长过奖,游戏之作,贻笑大方,哈哈,贻笑大方。”
(2)
“新郎新娘,诸位来宾,时间差不多了,婚礼准备开始吧。” 许韵来是今晚的司仪,他看了看手表,大声向众人招呼道:“来,来,有请,新人长辈就座。”
客厅东面墙上贴着个大红“囍”字,下面置一架红木条桌,两旁摆了三张藤椅。梦兰搀扶着董瘦竹夫妇坐到右边两张椅子上,左边一张还空着。
逸凡从厨房里推着甘妈走出来:“甘妈,你坐这儿。”
甘妈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大少爷,可使不得,可不敢。请你的校长坐这吧。”
“甘妈。”方才听到甘妈称龚逸凡为大少爷,陈碧如就想说两句,只不过时机不好。这下又逮到机会,她便走上前,拉住甘妈的手:“甘妈,现在是新社会了,新社会里人人平等,没有贵贱之分。什么老爷、少爷、小姐、太太的,都是封建社会的旧称呼,你该改一改了,不能再叫逸凡大少爷了。”
甘妈不解,问道:“不叫大少爷,那叫什么?”
“叫他逸凡哪。”
“可不敢,大少爷就是大少爷,打他喝奶的时候就这么叫,叫习惯了。”
“甘妈。”龚逸凡一旁劝道:“陈大姐说得对,现在是新社会,旧习惯都要改。从今以后,你就叫我逸凡。过去你是我的奶妈,今后我会把你当作母亲一样尊重孝敬。”
“逸…,大少爷。”甘妈眼含泪水,感激地看了看逸凡,然后转过脸,带着歉意向陈碧如说:“他陈大姐,我,我叫不出口。”
“甘妈,这样吧。”钟永康插了进来:“逸凡是个教授,教书先生,以后,你就称他先生吧。今天晚上,你是逸凡的长辈,来,坐下。”
甘妈撩起衣襟,擦擦泪水,顺从地坐在左手的空位上。
看到新人长辈均已就位,许韵来把一对新人请到“囍”字前,拉开清脆的嗓门:“吉时已到,新人准备─。一拜天…”
“等一等。”陈碧如突然打断了许韵来:“对不起,我有几句话说。”她扫视了一眼面露惊讶的众人,转身从茶几上拿起一本“建设新中国”笔记本,走到大红“囍”字下,翻开扉页的毛泽东画像,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立在红木条桌上,转过身来,严肃地说:“刚才我们大家谈到思想改造。思想改造的目的,就是要和旧世界观决裂,和旧习惯、旧传统告别,要从现在做起,从每件事做起。因此,办喜事也要有新气象。我建议,新人要先拜毛主席、共产党。”
陈碧如的话音刚落,董瘦竹便连声应道:“好,好。改造,改造。”站起身,搀着老伴,走到新郎新娘身后。甘妈一见,也忙不迭地站起来,躲到了人群的最后头。钟永康的眉头拧了一下,却没出声,静悄悄地和大家站在一起。
许韵来嘴角浮出一丝嘲笑,但他是个聪明人,此情此景,不用多说,他也知道该怎么做。于是清清嗓子,高声喊道:“新人准备,一拜毛主席、共产党─。”
看到众人鞠恭完毕,许韵来道:“请新人双方长辈归座。”
“新人准备,二拜高堂─。”
“好,新人对拜─。”
新人对拜完,许韵来走到新郎新娘面前,将他们的双手合在一起,像个证婚的牧师一样说道:“梦兰,逸凡,从现在起,你们的生命彼此相属,你们的魂灵合为一体。希望你们真心相爱,在今后的生活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们都要互相帮助,互相安慰,互相保护,互相忠诚,并肩携手,直到永远。阿门─。”他两臂伸展,双手朝天,做了一个很夸张的舞台动作,停滞了一下,弯下腰来,摆出一个滑稽的邀请姿势:“请诸位到餐厅就座,喜筵开始─。”
(3)
餐厅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面中央放着一只紫陶锅,四周排满了酒菜碗筷。
甘妈帮衬着梦兰招呼客人们团团坐下,转身要到厨房里张罗,被逸凡一把拖住,把她扶坐在椅子上:“甘妈,这头一杯喜酒,你一定要喝的。”
“大少爷。”甘妈抬起头,正好撞到对面陈碧如责备的目光,慌忙改口道:“噢,叫先生,叫先生。甘妈喝,一定要喝。能喝到这杯喜酒,是甘妈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甘妈求菩萨保佑你们,早早生个大胖小子,阿弥陀佛。”
听了甘妈的话,陈碧如皱着眉,摇摇头,却没再说什么。
一对新人围着桌子转了一圈,为众人斟满酒,然后双双举杯。
梦兰向逸凡耳语道:“逸凡,你说几句吧。”
龚逸凡点点头,清了清喉咙,充满感情地说道:“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我能娶梦兰为妻,是上天的恩赐。上天不仅让我们结为终身伴侣,也让我们有了这么多的亲人。董老,董师母,钟大哥,陈大姐,许教授,云姐,还有甘妈,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送来的温暖,谢谢你们带来的亲情。这第一杯酒,我和梦兰敬大家,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干杯!”
“干杯。”
“干杯…。”
一阵推杯换盏之后,逸凡站到甘妈身旁,高声说道:“今晚的菜都是甘妈操办的。钟大哥,陈大姐,你们是家乡人,尝尝看,是不是道地的家乡菜。”他转到董瘦竹夫妇身边:“董老,你是有名的美食家,想让你叫个好不容易。不过,甘妈作的饭菜别有风味,你一定会喜欢的。”
“大少…,先生,你别夸了,让你甘妈出丑。”甘妈不好意思,慌忙站了起来:“寒冬腊月的,寻不到新鲜菜蔬,只好用干货胡乱搭配着,做不好。校长,他陈大姐,亲家公,亲家母,许先生,许太太,你们就将就着用吧。我灶台上还有几个菜,你们慢慢吃啊。”说罢,伸手揭开桌子中央紫陶锅的盖子,离席去了厨房。
盖子揭开,香气四溢。钟永康透过雾气仔细一看,锅里盛满黄澄澄、热腾腾的鸡块,噢,云南有名的气锅鸡。紫陶锅四面围着一圈盘子,盘上的菜肴看上去都很熟悉,香辣菇,酸蒸肉,洋芋粑粑,干烧豆腐,卤肝辣子,还有两盘子菜叫不出名堂。倒真是家乡菜,钟永康顿时食欲大振,拿起筷子说:“新娘子,新郎官,你们也坐下。来,一起尝尝甘妈的手艺。”
一桌人轮番地敬了几圈酒,你请我让地吃了一阵。甘妈又上了几道菜,最后端出一大瓷钵子食物,红红白白绿绿,煞是好看。钟永康见了,一声欢呼:“哇,好,豆焖饭。”
“寄爹,好不好吃?”梦兰坐在董瘦竹身旁,看到老爷子光闷头吃,顾不上说句话,便存心挑个由头。
“嗯,好,好。”
“要不要尝尝豆焖饭?我给你盛。”
“嗯,好,好。来一小碗。”
挑了一口饭,慢慢地品味一番,董瘦竹站起身,从紫陶锅里舀了两勺浓浓的鸡汤,浇在饭上,一口接一口,把一小碗豆焖饭吃得干干净净。他恋恋不舍地放下碗,咂咂嘴,抚摸着肚子,大笑道:“哈哈,甘妈,老妹妹,你做的好事,撑死老夫也。”
甘妈依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问道:“老哥哥,还入你的口?”
“好,好。特别是这最后的豆焖饭,云腿红,糯米白,蚕豆绿,颜色诱人不说,入口之后,肉香、豆沙、饭糯,菜饭合一,实属佳配。可惜啊,眼下找不到鲜嫩蚕豆,若再饶上一段清香,就更地道了。”
甘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哥哥,你真是行家。豆焖饭,原本是要用新鲜蚕豆的。”
钟永康笑道:“甘妈,真难为你了。大冬天的,还能整治出这么一桌道地的家乡菜。以后我嘴馋了,可就到你这里打秋风了。”
听到众人赞扬她的厨艺,甘妈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连声应道:“校长,常来,常来。”
“董老说‘地道’,校长说‘道地’。哈哈,小蝶,我又找到一个逆序词。”许韵来突然兴高采烈,对着身旁的太太大呼小叫。
许太太见怪不怪,亲昵地拍打了丈夫一下:“书呆子,你说你,啥时候都忘不了你那本书。如何是好?”
听到“书”,钟永康很感兴趣,连忙问道:“许教授,在写书吗?”
“校长,是的,正在写。”
“关于哪方面的?”
“书名叫《南北词曲拾遗》。校长,我到英国留学前,曾师从曲学大家吴瞿安先生。虽然后来搞比较文学,但对中国戏曲和古代戏曲文献非常感兴趣。你知道,中国地方戏曲五彩纷杂。除了汤‘牡丹’、王‘西厢’、关‘窦娥’、孔‘桃花’、洪‘长生’等等名家名著之外,宋元以来,地方戏里有很多传奇、杂剧、折子戏,或年代不详,或地域不明,或作者无考。我就是想在这方面做点补遗研究,从词曲里找出端倪。”
“有意思。可是,和你刚才的那个什么,逆序词,地道、道地,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啊。首先,逆序词都是双音词,南方人发音次序与北方习惯相反。比如说啊,北京人说‘喜欢’,到了董师母那里就变成‘欢喜’。类似的还有相貌,貌相,诚实,实诚,等等。依此类推,如果某个折子戏的道白里用‘道地’,在考证佚名作者时,他应该是个南方人,而说‘地道’,可能是个北人或中原人。当然啦,仅凭这一点还远远不够,方言、歇后语等等都能当作考证参照,而且这些只是书中的一小节,有许多其它因素要考虑。”
“嗯,有道理。大作写好之后,告诉我一声,我一定拜读。”
“好的,谢谢校长。”
“韵来。”董瘦竹点燃了烟斗,吸了一口,慢吞吞地说:“关于那个逆序词的提法,我有个建议。”
“董老,请赐教。”
“中文里,逆序发音的双音词组有很多,你所讲的应该是逆序词中的一个分支,也就是古人所谓的倒文。大致上,北人正序,南人逆序,而其含义是一样的,可以叫做同义逆序或同素逆序,你刚才的例子都属于这一类。而另一类逆序词,无分东南西北,逆序则更义。譬如说,‘水井’和‘井水’,‘前提’和‘提前’,‘虚心’与‘心虚’,虽有关联,却不是一个意思。”
“不错,不错,我说的就是同素逆序词。”
“即便是同素逆序词,你也要格外小心,有些逆序词未必只是简单的南北之分。我到过关中一带,那是北方,可那里的老乡就使用不少逆序词,说出话来生动得很。而且,在一些古诗词中,作者有意逆序,目的是调平仄、合韵脚。例如李绅的‘粒粒皆辛苦’,白居易的‘农者尤苦辛’。为了押韵而逆序,在戏曲中也颇为常见。京剧《华容道》里有段西皮快板。”董瘦竹说得兴起,在桌上打着板儿,唱将起来:“在许昌曾许我云阳答报,为什么把人情一旦搬抛?”
“好,董老,有点金少山的味道。”许韵来脱口赞道。
“韵来,曹操的这一句唱词,把‘报答’念做‘答报’,就是为了押韵。因此,利用逆序词做地域考证,你还要仔细推敲才是。”
“谢谢董老,你提醒得太对了。我一定注意。”
“哈哈,姜还是老的辣啊。”钟永康道:“你们这么一说,叫我想起一个故事。乾隆朝有个人物,叫李侍尧,官拜云贵总督,是我们家乡的父母官。野史上说,他年轻时,出过一个大洋相。那年他参加会试,乾隆驾临贡院,看见他在墨卷上将‘翁仲’逆写为‘仲翁’,便问道,什么是仲翁,他答曰,二大爷。乾隆听罢,哭笑不得,这个笨蛋,居然把天生神力的秦人翁仲当成他家二大爷。乾隆想拿他开开玩笑,便作了一首打油诗:翁仲缘何作仲翁?可知当日欠夫工。而今且莫为林翰,贬去山西作判通。”
董瘦竹抚掌大笑:“哈哈哈,校长,你更老辣。好,好,当浮一大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到许韵来的脸色些许怏怏,梦兰站起身,将每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回坐到董瘦竹身旁,笑盈盈地说:“寄爹,我也有一首打油诗呢。给你下酒,好不好?”
“好,好。听听我闺女的打油诗。”
“从前啊,有个小姑娘,家里穷,爹娘养不起,便把她送到庵里当尼姑。她想爹娘,想情郎,整日里哭哭啼啼,泪眼婆娑。老尼姑想感化她,让她念《悲华经》,经词开篇讲的是娑婆世界,五浊众生。可她心不在焉,总是念错,把娑婆世界的‘娑婆’念做泪眼婆娑的‘婆娑’。老尼姑听了,哭笑不得,也学乾隆爷,给小尼姑写了一首打油诗。”说到这里,梦兰突然顿住了,小脸通红。
“说呀,继续说呀,诗是怎么写的?”董瘦竹追问。
梦兰不好意思地看看大家,羞羞地抿嘴一笑:“那老尼姑写道:娑婆缘何作婆娑?可怜心中无教佛。而今劝汝找夫丈,嫁去陕北作姨婆。”
“哈哈哈,这诗写的,比乾隆老儿的还生动呢。丫头,是你作的吗?”
“是啊,依样画葫芦呗。”梦兰含笑颌首。
“好,好。青胜于蓝,当再浮一大白。校长,韵来,逸凡,来,一起干杯。”
钟永康瞄了一眼梦兰,这姑娘,不仅生得美,也伶俐着呢,逸凡好福气啊。他端起酒杯,笑道:“好,以文会友,以诗佐酒,岂不快哉。新娘子,钟大哥敬你一杯。”
陈碧如见了,也忙着端起酒杯:“梦兰,我和老钟一起敬你。”
董师母一旁笑道:“我说啊,你们别干啊湿的了,好不容易大家凑到一起,要乐大家一起乐呵。”她转过头,对身边的许太太说:“云姑娘,好久没听到你的嗓儿啦,我蛮欢喜倷个游园惊梦,灵是灵得来…”
董瘦竹也附和道:“对呀,韵来,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们两口子来一段吧。”
许韵来夫妇相视一笑。许韵来站起身:“好,我去拿笛子,马上就来。”
听到梦兰和逸凡称云姐,许韵来喊小蝶,陈碧如知道这位许太太姓云名小蝶。看上去她比自己年长了几岁,便随着梦兰的称谓问道:“云姐,你学过唱戏?”
云小蝶矜持地笑笑:“学过呢。师傅是华传萍,昆曲‘传’字辈的名旦。我随师傅学了三年,还没出师,师傅就仙逝了。后来世道乱,没敢上戏。我家先生也欢喜昆曲,闲暇时,他吹我唱,自得其乐罢了,拿不上台盘的。”
董师母笑道:“云姑娘,倷个本事,我们晓得的,真正好得来。”
董瘦竹接上说:“昆曲号称百戏之祖,百戏之师,乾隆年间曾独霸梨园。到了晚清,昆曲让位给了京剧,到了民国,更加式微,如今都看不到个像样的剧团了。校长,夫人,如果你们有机会,向文化部门的领导提一提,昆曲可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再不及时抢救,怕悔之晚矣。”
钟永康频频点头:“董老,你说的是,继承和弘扬中华民族文化,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碧如,咱们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向上级反映一下。”
陈碧如没吭声,只是附和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正说着话,许韵来转了回来,手里握着一把折扇,一管缠丝竹笛。竹笛身粗且长,尾稍悬着一缕大红鲤坠。
钟永康没听过昆曲,看到许韵来手中的竹笛,好奇地问道:“许教授,我看过京剧、粤剧,文场都是用京胡、月琴、高胡什么的。用笛子伴戏,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什么讲究吗?”
“校长,听说过‘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吗?”
钟永康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印象,只记得东坡居士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好像应该倒过来,肉不如竹吧。”
“嘻嘻。”许韵来颇为得意,毕竟也有校长不懂得东西,于是笑道:“非也,非也。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有桂花油。”话方出口,顿时觉得自己有些轻飘,连忙解释说:“校长,不好意思噢。这个‘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是东晋桓温说的。丝吗,代表弦乐,如京胡、月琴;竹呢,代表管乐,如笛子、洞箫;而肉指的是人的嗓音。也就是说,由丝到竹,由竹到肉,渐趋自然,要想听得纯真美妙的声音,莫过于人的歌喉。但是,光听清唱有些单调,少了点衬托。退而求之,当选竹笛。竹笛分两类,北梆南曲。北方的梆笛细而短,吹起来高亢明亮,活泼花俏,不太适合温文尔雅的昆曲。而南方的曲笛音调丰厚,音量适中,吹奏起来水润、细腻、婉转,可以模拟昆曲的行腔口法,能与人的清唱相合相托,相辅相成。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昆曲用曲笛伴奏的道理。”
许韵来一开始语气里的讥笑,钟永康焉能听不出来。今晚酒喝多了,没经大脑,脱口便说了那首乾隆老儿打油诗的笑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可能刺激了他,没想到他转手就来报复一下。但钟永康毕竟久经历练,颇具城府,况且从许韵来的话中还学到了不少新知识,故而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嗯,听君一语,顿开茅塞。来吧,让我这个下里巴人也见识见识阳春白雪。”
许韵来把折扇递给太太云小蝶,带着笛子走进客厅一角。云小蝶站在客厅和餐厅中间的空处,和许韵来对了个眼色,“刷”地展开扇子,优雅地摆出一个身段。
“春香,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一声道白,黄鹂婉转,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旋即笛声缓起,如淅沥春雨,缠缠绵绵,如叮咚山泉,潺潺湲湲。
云小蝶随着笛声翩翩起舞,眼波流动,婉丽妩媚,身形飘逸,收放自如。忽而玉臂交合,好似舒展着无形的水袖,忽而莲步微移,好似漫步在虚幻的花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委婉的笛声,美妙的歌喉,珠联璧合,宛如天籁,在逸凡和梦兰的婚礼上飘荡,回旋…。
(4)
夜深沉,客人们都走了。
新婚洞房里,燃着从楼下搬上来的那盆木炭火,时而噼剥,飞溅出几记淡淡的火星。
梦兰脱掉婚礼盛装,换了一条绛裤,一件襦袄,身形越发显得纤柔娇小。她放开盘头,任由一头乌发披散着,静静地坐在床沿上。
床里头叠放着两床棉被,里外三新,真丝被面,一床大红,鸳鸯戏水,一床泥金,锦鲤欺荷。被子都是寄娘亲手缝制的,本来甘妈要帮着缝,寄娘不干,她说,按照江南风俗,缝被子的女人一定要是全活人,老两口健在,儿女双全,最好子孙满堂,这样才能把福气过给新人,让他们新婚之夜并蒂连理,早得贵子。至于怎样并蒂,如何连理,寄娘没说,梦兰懵懂,也没敢问。想到新婚夜即将发生的事,她心如鹿撞,身上一阵阵燥热,脸上一阵阵发烫。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暗诵佛号,试图平息心中的潮涌。佛说:修得百世方可同船渡,修得千载方能共枕眠。我和他,既然有了千年的缘分,今夜,便由他罢了。
龚逸凡解下领带,同西装一道挂在门后的衣架上。他走近床前,看到梦兰垂着头,僵僵地坐着,花靥羞得绯红,秀发下微露的脖颈都透出粉色,晓得她有点紧张,需要放松放松,便打趣道:“小尼姑,喂,小尼姑。”
梦兰抬起头。
“刚才那首打油诗,是说的你自己吧。”
“呸,瞎说。”梦兰娇嗔。
“嘿嘿,还不承认。正因为你心中无教佛,佛祖罚你,从今而后,我便是你的夫丈,你便是我的姨婆。”
“我是你什么?”
“姨婆。”
“哎,乖孙子。”
龚逸凡一楞,回味了一下方才明白:“好哇,让你讨我的便宜。”他顺势坐下,揉身而上,在梦兰两腋抓挠。
梦兰怕痒,笑得嘘酥喘软,花枝乱颤,连声告饶。
看着眼前的女人玉颊晕红,娇羞万般,逸凡的双手游走到她的胸前,轻轻地解开衣扣。一双雪白的乳房跳将出来,蓓蕾般的乳头嫣红嫩润。他情不自禁,嘴唇含上去,左右吸吮,然后一手握住一只,把脸紧紧地埋进双峰之间。梦兰浑身软瘫,如饮醉了一般,倒在床上,双眸羞合。过了一阵,龚逸凡缓缓地抬起头,鼻翼吸翕,似乎在品嗅着处子幽香。晕黄的灯光,暗红的炭火,融合成一团柔和的光泽,缓缓流动,抚摸着女人的玉肌雪肤,玲珑浮凸。突然,他看到梦兰左侧乳房上有一红豆大小的殷痕,便伸出食指,轻轻地触摸,柔声问道:“梦兰,这,可是那次留下的?”
梦兰仍旧闭合着双眸,在他的触摸下微微颤抖,呻吟般的轻轻“嗯”了一声。
“甘妈说,多亏了缘师太,用仙丹救了你。”
梦兰睁开双目,迷离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俏皮:“是啊,小女子服了仙丹,如今便是个仙女。汝是何人,竟如此大胆?”
“在下乃农人董永,一介凡夫俗子,蒙七仙女垂怜,下嫁为妻,何其幸哉。”逸凡一边嘴上撩拨着,一边缓缓地脱去她的衣裤。
梦兰虽然感到羞涩,却也心甘情愿,蠕蠕迎合。转眼间,玉体横陈,香波流动。娇嫩的肌肤滑腻如丝,雪白无瑕,起伏的线条优美妙曼,柔若无骨。
梦兰睫毛微颤,秀目含春,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洁白的丝绸,举到逸凡眼前:“喏,甘妈给的。甘妈说,你晓得的。”
上帝,她天真无邪,她清纯透明。龚逸凡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她是完美的,而我呢?他想到卡琳,那个远在万里之外的德国姑娘,她还在等我吗?她曾经救赎过我沉沦的灵魂,曾经教会我如何做一个男人。她是一个好女人。可是,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没有想到她?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她不像情人,倒更像母亲?当她拥抱着我,在那对硕大挺拔的乳房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渴求母爱的孩子。当她引导着我,慢慢进入她的身体,我却总是回避她的眼睛,脑海里想着另一个女人。她赐予我的,有同情,有安慰,有怜悯,当然还有爱。而我呢,默默地接受了她的恩赐,却最终欺骗了她。我对不起卡琳,也对不起梦兰。卡琳会原谅我吗?我要把这一切告诉梦兰吗?不,不行,坚决不行。我已经伤害了卡琳,绝不能再伤害我的梦兰。过去的,权当是一场梦,梦里的东西都会逝去。惟有梦兰,才是我的真爱。今夜,只有我和梦兰,从此以后,她是我的世界。
凭着一个“爱”,龚逸凡很快就宽宥了自己。面对梦兰仙女般圣洁完美的胴体,看着她娇怜羞涩、楚楚动人的模样,他感到一阵炙热透裳而来,一股精气贯入丹田,顿时血肉冲盈,赤柱昂首。他相信,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才是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接过梦兰手中的丝巾,平铺在她那膏泽丰腴的双股之下,三两下扯光自己的衣服,俯身贴了上去。
亲吻,抚摸,搓揉,舔吮,娇吁流韵,满屋春色。
他分开她的双腿,跪在她面前,手握暴筋紫茎,拨开那一丛萋萋芳草,对准那一弯粉嫩滑腻,柔柔地研磨,缓缓地推进,随着几声迷乱的呻吟,雪白的丝绸上,渲染出一抹红艳艳的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