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十六章 得青睐元凯留校 同病房双凤临盆

第十六章 得青睐元凯留校 同病房双凤临盆

(1)

“小鬼,快,到济南火车站。”常元凯跳上嘎斯69的副驾驶座,向身旁的驾驶员发出命令。

驾驶员看上去年龄不大,开车技术却很娴熟,点火、踩离合器、挂档、松刹、加油,一气呵成。吉普车像脱缰的野马,轰鸣着离开军演指挥部停车场,转向一条黄土铺就的临时公路。

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公路的路况极差,路面被坦克履带碾出数条深沟,沟坎时分时合,坑坑洼洼中积满泥桨。吉普车左右规避,上下颠簸。如果不牢牢地抓住扶手,保不定人都给颠到车外头。

然而,常元凯还嫌车开得太慢,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一下子飞到明都。今天,他的爱人和他们新出生的女儿要出院了。

当年儿子出生时,他正跟着部队剿匪,没能守在爱人身边。战斗结束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师部医院,才看到了面色苍白的妻子和已经出生三天的儿子。那天正好师长和政委来探望伤员,顺带看了看孩子,师长一句玩笑话,给儿子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常乐天。护士长告诉他,这次你爱人苦可吃大了,由于是头胎,而且孩子块头太大,她在产床上战斗了一天一夜,才把个大胖小子生出来,你猜猜孩子有多重,八斤半,肉嘟嘟的,就像师长说的那样,活脱脱一个小弥勒佛。看到妻子和儿子,常元凯既高兴又心疼,高兴自己有了后,心疼妻子受了苦。他知道,无论多苦,妻子都不会埋怨他,因为他在带兵打仗,使命在肩,军令如山。但他还是感到内疚,觉得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这次霏霏怀孕,他本以为能够陪在她身边,亲自照料她的生产,可没想到,一场军事演习,又把他调到千里之外,隆隆炮声代替了孩子的第一声啼哭。

前日晚,学院战役系办公室来了电话,说齐霏霏同志生了个女儿,大人孩子平安,两日后出院。得知消息后,常元凯心里焦急不安,虽说家里有个小保姆,但她自己都还是个大孩子,靠她来照顾一个产妇,一个婴儿,还有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一来没有经验,二来怕也忙不过来。可是,他悄悄放下电话,没有声张,因为他不敢请假,也不想请假。

军事演习虽然结束了,作为军演导演小组的副组长,他还有许多善后工作要做。对他来说,这些工作远比看望妻子女儿要重要得多。这次军演,由学院的老院长亲自策划,亲自部署,亲自坐镇指挥。军演导演组、参谋组的人员也都是老院长点名从各系抽调的。中央军委领导对这次演习非常重视,因为它是建国以来的第一次海、陆、空三军联合演练,也是对老院长倡导的防御战役理论的一次具体实践。军演场地设在胶东半岛,以未来沿海作战,防御假想敌海上入侵为蓝本,调动了步兵、工兵、炮兵、装甲兵、通信兵、航空兵、水面舰艇等部队,组织了上万名官兵,囊括了集团军集结、布阵、作战等科目,实施了情报、通信、防空、防化等作业,历时近半个月。虽然其间出了不少问题,如部队集结不到位,空、地通讯不畅通等等,总体来说,演习还算圆满成功,为今后的三军联合作战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类似这样的大场面,常元凯经历过几次,48年的淮海战役,49年的渡江战役和西南战役,要比这次演习的规模大得多。可是,过去的战场上,都以步兵攻坚战为主。况且,他所在的部队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上级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打赢了就行,无需深入了解首长的作战意图。而这次不同,常元凯被上级安排在军演导演组,身处指挥部,亲眼目睹了如此宏大壮观的战争舞台,亲身经历了三军协同作战的全局调度,他的眼界开阔了,思想也发生了质的变化。他意识到,过去,自己不过是一个以参谋为业务的指挥员,无论如何出色,也只能赢得一时一地的局部胜利;而后,应该以老院长为楷模,做老院长那样的儒将、军事家,手握千军万马,运筹帷幄而决胜于千里之外,这才是一个军人的荣耀与辉煌,才是他一生的奋斗目标。因此,他想在演习结束后,认真总结一下三军协同演练的过程,尤其是那些出毛病的地方,找出原因,吸取教训,提出解决方案,写出材料,一方面向军演指挥部作总结汇报,另一方面也可以为自己今后编制集团军作训计划积累第一手资料。

正因为这个原因,常元凯没有向导演组领导提及女儿出生的事情。令他诧异的是,老院长不知如何得知了这个消息,特批给他一个星期的假,命令他把工作移交给导演组的其他同志,立即赶回明都照料妻女,并派出院部驾驶员和专车送他到济南火车站。

按照常理,像常元凯这样级别的军官,根本够不着老院长的关注。学院里比他级别高、资历深的教员、学员比比皆是。别的不说,仅在他工作的战役系,就集中了军内一批赫赫有名的将领,这些人浴血沙场多年,或骁勇善战,威震四方;或羽巾纶扇,足智多谋;或桀骜不驯,傲视群雄;或藏巧于拙,大智若愚。说得俗一点,哪个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去年年底,他从高级指挥班毕业时,学院组织部干部处处长找他谈话,告诉他,老院长点名让他留校,担任新成立的战役系办公室主任,负责管理、协调学员的生活和学习事宜。听到这个消息,常元凯心里很矛盾。就个人的前途而言,他想回到部队,只有在一线部队,才有更多的施展抱负的机会。而在战役系办公室工作,侍候那些名为学员、实则首长的大爷们,稍一不留神就会得罪人,而哪位大爷他也惹不起。但是,留校是组织决定,作为一名党员,必须做党的驯服工具,作为一个军人,必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况且,老院长亲自点名让他留校,更是难得的知遇之恩。所以,他二话没说,当下接受了任命。那天,干部处处长还告诉他,老院长读了你的毕业论文,很感兴趣,想找个时间和你谈谈,希望你做好准备。

听说自己的毕业论文得到老院长的青睐,那一阵子,常元凯心里颇为得意。论文的题目叫《论集群炮兵在战役中的重要作用》,当初选择这个题目,他还是受到龚家坳一战的启发。那场战斗,虽然二团长张德彪擅自开火,但他一通密集的炮火,便干净彻底地消灭了敌人,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战果。当然,那次胜利有巧合的因素,敌人自己把自己摆在一块逼仄的开阔地上,还暴露了目标,才使得我军炮火如此神效。在高指班学习期间,常元凯阅读了大量的材料,许多是苏联专家带来的二战资料。结合学到的知识和以往的作战经验,他注意到,炮兵,特别是集群炮兵,在常规武器战役中的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在著名的库尔斯克大会战中,平均每公里战线使用火炮290门,而在攻克柏林的战役中,火炮密度已经达到每公里400门。使用高密度集群炮兵,可以大大减低自身的伤亡,大量摧毁敌人的有生力量。以柏林战场为例,苏联红军在20分钟内向敌方阵地倾泄了50万发炮弹,德军的防御火力配系、通信联络被完全打乱,第一防线瞬间土崩瓦解,百分之七十的敌军丧失了战斗力。除了研究以往的战役战例,常元凯还在论文中分析了集群炮兵战术的多样性,如以横向为主的破坏炮兵群,以纵向为主的远战炮兵群,以摧毁前沿目标为主的直瞄火炮群,以及以杀伤战场守敌为主的强击火炮群。他在论文的结论里写道,集群炮兵的经典战例和重要作用,应该编写在战役学教材中,对我军战役理论研究和未来沿海防御有着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

一转眼留校快一年了,时至今日,老院长还没找他谈论那篇文章。为此,常元凯有点失落。可近几天来,他反倒暗自庆幸,因为通过这次演习,他的那点得意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认识到自己的肤浅,那篇毕业论文,只不过炒作了一下二战的经典战例,重复了一下已经被公认的事实,并没有新鲜玩艺儿。今后的战争,不再是小米加步枪,也不再是简单的阵地攻防,而是机械战争,钢铁战争,立体战争,甚至原子战争。无论你在防线上安排了多少门火炮,敌人一次垂直突袭,在你的炮兵头上降下两个伞兵师,或者派出几百架轰炸机,来一次地毯式轰炸,便可以尽数摧毁你的炮兵阵地。常元凯当然清楚,新中国刚刚建立不久,又打了一场抗美援朝,国力贫瘠,军备落后,还不是谈现代化战争的时候。但是,作为一个军事家,必须高瞻远瞩,必须有超前意识。因而,他想再写一篇文章,根据这次军演的心得体会,提出一些前瞻性的思考和看法,交给老院长看看,效果也许更好些。

坐在飞驰的吉普车里,常元凯的大脑也随着车轮转来转去,一会儿军演的场面,一会儿文章的构思,一会儿今后的工作,一会儿又想到新出生的女儿。记得演习出发前,霏霏在他的耳边嘀咕道,如果生个男孩,可以随着哥哥起名,老大叫乐天,老二就叫乐海,以后哥俩长大了,老大当空军,老二当海军,当爹的是个陆军,咱一家海陆空三军就占全了,可万一生个女儿,叫什么名字好呢?想到这里,常元凯不由地浮出一个微笑,果然是个女儿,是啊,起个什么名字呢?女儿娇滴滴的,叫乐海,不好听,可是,如果带个“乐”字,该乐什么呢?唉,人给颠得昏头昏脑,一时还真想不出个好听的名字。

“吱”的一声,嘎斯69猛地刹车,停在军演阵地外围检查哨所旁边。驾驶员偏过头来:“首长,你歇会儿。俺打点水洗洗车,出去就是大马路了。”
常元凯跳下车,看看沾满泥浆的车身,心想,是该好好洗一洗,苏联专家组才送给老院长的新车,不能就这样脏兮兮地进济南。但他又怕时间来不及,催促道:“小鬼,快一点。”
“首长,你放心,不会误事。俺送过好几次旁的首长,保证能赶上那班北京特快,让你傍晚到明都。”

(2)

明都最好的季节是金秋,金秋最好的时光是重阳。

这是个登高望远、品酒赏菊的好日子,而齐霏霏却无奈地躺着,躺在仁德医院妇产科的一间病房里。

微风徐来,撩起一角窗纱,送进一阵阵馥郁的桂花香。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花香掺和着酒精、来苏水的味道,有点怪熏熏的,让她觉得有点熟悉。

在哪儿闻到过呢?对,想起来啦,小时候,每年重阳,妈妈都要泡几坛桂花酒,打开后,似乎就是这个味道。酒坛黑黝黝的,圆圆的肚子,小小的口儿,坛口封着红泥,还包上一层蜡黄纸。开坛时,妈妈把腊黄纸轻轻地揭下,展开来,上面印着一首诗。妈妈念一句,她跟着学一句。月宫赐桂子,金银满树花,重阳酿桂酒,先送爹和妈。

“先送爹和妈…”,齐霏霏口中喃喃,心里翻出一股酸楚,有多少年没见过爹和妈了。这次生孩子,本想把爹妈从河北老家接来,一来和二老好好聚些日子,二来让母亲照料自己做月子。可偏偏老家出了意外,父亲雨天外出开会,不当心滑了一跤,跌断了腿,母亲要照顾父亲,来不了了,害得自己没了着落,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她喉头隐隐发痛,忍了又忍,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

怎么搞得,参加革命这么多年了,还这么不争气,动不动就抹眼泪、哭鼻子,被人看到,多不好意思。齐霏霏拿起枕边的手帕,擦了擦眼角,偷偷看了看隔壁病床上的女人。还好,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编织着一件小毛衣,没有注意到自己。

秋日阳光,黄艳艳的,透过窗纱涂抹那个女人身上,勾勒出一幅细腻模糊而又美丽动人的剪影,那份恬淡,那份娴静,让人看着,心里就舒坦。

齐霏霏干脆侧过身来,把目光驻留在那女人身上。说来也巧,她和自己同一天入院,同一天生产,同样是第二胎,又同样生了一个女儿。唯一不同的,她床头的柜子上摆满了鲜花。两天来,有那么多人来看望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送汤送饭,嘘寒问暖。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齐霏霏心里格外凄凉。爹妈不在身边,元凯不在身边,小阿姨忙着照料调皮的儿子,战友们远在云南,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仿佛只有她孤独的一个人。想把刚刚出生的女儿带在身边,看着女儿,多少也可以排除一点寂寞,可护士们却坚守医院的规章,只在喂奶的时候把孩子抱来,半个时辰后又抱回到育婴室。护士说,这样做,是讲科学,是为了婴儿的安全。哼,什么科学,教条主义。听说,这里原来是一个教会医院,德国人开的,人走了,还留下一堆臭规矩。当年在师野战医院生儿子,生下来就带在身边,不什么事也没有吗?还有师部的那些小姐妹们,一有空就来看她,抢着抱孩子,天天热热闹闹,人人乐呵呵的。哪像这里,单位只派人送来两盒饼干、两瓶罐头,人打个照面就走了。

想到这儿,齐霏霏有点怀念老部队了。元凯毕业前,她带着儿子到明都探亲,得知了元凯调离独立师,留在军事学院工作的消息。一时,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该是难受还是高兴。按照元凯的级别,当然可以申请把妻儿接到一起。而且,她做梦都想生活在明都这样的大城市里。革命胜利了,转战南北的苦日子到头了,该有一个安适的小家了。双江那个边陲小镇,穷山僻壤的,根本没法和明都比。这里教育条件好,卫生条件好,娱乐条件也好。以后孩子上学,有病求医问药,周末一家人外出,下个馆子、看个电影、逛个公园,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可是,眼下部队精兵简政,要想调到明都,和元凯在一起,就必须离开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当兵这么多年,部队就是她的家,离开这个大家庭,还真舍不得。可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元凯,为了乐天,为了肚子里孩子,为了今后全家人的幸福,舍不得也得舍。捂着被子偷偷痛哭了几场之后,她终于脱掉了军装,告别了战友,转业到明都,在梅岭区教育局当了个管人事的小科员,一晃就是半年了。

唉,要说呢,地方上别的还好,就是人情淡薄,比不上部队里战友亲啊,唉,齐霏霏连叹了两口气。

“齐大姐,”隔壁病床的女人听到齐霏霏连连的叹息声,停下手里的毛线活,偏过脸来,关切地问道:“你哪儿不舒服吗?要不要喊护士?”
齐霏霏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没事。就是,嗯…,有点想女儿了。”
“喔哟,才喂过奶,这么快又想闺女了?你可真是个好妈妈。”
“你不一样吗。才生过孩子,也不歇着,忙着给闺女织毛衣。没听老人说过,月子里,不能干活,当心落下毛病。”
女人抿嘴笑笑,低下头,手里的竹针上穿下挑,不一会儿便收了线。她挺直腰肢,面向齐霏霏展开了小毛衣,偏着头,笑吟吟地问道:“齐大姐,好看吗?”
“嗯,好看。这么快就打好了,你手真巧。”
“喜欢就好。”女人把小毛衣递到齐霏霏面前:“喏,这是给你家闺女的。”
齐霏霏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给我家闺女的?她紧赶慢赶地织了一天多,居然是为自己的女儿织的?
“齐大姐,拿去呀。”
“小虞同志,这…,这怎么好意思。”
“齐大姐,眼见着天凉了,你工作忙,没时间打毛衣。再说,两个丫头同一天出生,可见她们小姐妹有缘份,是不是啊?”
“哎,还真是啊。那好,大姐就不客气了。”齐霏霏把小毛衣接到手里,仔细地打量一番,粉红绒线,大开襟,元宝针,挑花袖,米白勾边,看上去甜爽爽的,摸上去厚茸茸的:“啧,真好。小虞同志,谢谢,谢谢了。”
“齐大姐,好了,再谢就见外了。”

两个女人眼神交会,相视而笑。

此刻,齐霏霏心里充满了温暖。她再也想不到,她面前的这个美丽少妇,她口中频频感谢的“小虞同志”,就是她三年前想见却没有见到的那个龚家坳“女土匪”。同样,梦兰也想不到,她旁边的这位“齐大姐”,居然是那个在双江审讯她的解放军长官的老婆。两天来,她们住在同一间病房里,同时上了产床,同样生了丫头,一齐给女儿喂奶,分享着做妈妈的喜悦。倘若她们知道彼此的身份,还会像现在这样姐妹般的亲热吗?

(3)

“妈妈,妈妈。我们来了。”

病房门猛地开了,窜进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一阵风地扑到齐霏霏床上。

“乐天,慢点,别摔着。”齐霏霏一把抓住儿子,上上下下看了看:“你瞅你,像个泥猴子,又跑哪儿淘去了?小芹阿姨呢?”
“小芹阿姨,”乐天回头瞧瞧:“她走得慢死了。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想爸爸啦?”
“想。爸爸说,他回来给我带子弹壳。”
“乐天,告诉妈妈,你到底想什么?想爸爸,还是想子弹壳?”
乐天抬起头,眼珠转了两转,干脆地回答道:“都想!”

孩子的话把梦兰逗乐了:“齐大姐,小家伙真好玩,心里想什么说什么。”
齐霏霏笑着撇撇嘴:“你信他呀,他说想爸爸是假,想子弹壳才是真的呢。”接着捧起儿子胖乎乎的小脸:“乐天,妈妈说的对不对?”
乐天眨眨眼:“爸爸给我子弹壳,还有,以后不打我屁股,我就真想他。”
“看看,怎么着,我说的吧,你才不想爸爸呢。”
“那,谁叫他打我呢。”
“臭小子,你不调皮,爸爸会打你吗?”
“反正,反正,我们幼儿园老师说,打人不对。大人打小孩,更不对。”
听着乐天的话,梦兰笑得直揉肚子:“齐大姐,你家这个小人精,可不得了。”
“可不吗,他调皮捣蛋尽惹祸,还有理啦。我是拿他没办法,得靠他爸爸收拾他。”
“这么好的一个儿子,还真舍得打?”
“当然,真打,把小屁股都打肿了。不信,你问他。”齐霏霏把乐天的小脑袋扭向梦兰:“乐天,叫阿姨。”
“阿姨好。”
“乐天好。这孩子,真懂礼貌。今年几岁啦?”
“快四岁了。”
“告诉阿姨,上次,爸爸为什么打你。”
乐天目不转睛地看着梦兰,吃吃地笑起来,却不肯说。
“不好意思说吧。”齐霏霏在乐天脑袋上轻轻拍一下:“你差点惹了大祸。”然后对梦兰道:“前些日子,他爸爸从苏联专家那里借了一本教科书。这个小祖宗趁他爸爸不在家,拿根红铅笔,把书里的斯大林 和好几个苏联元帅的照片涂成红脸蛋。幸亏苏联专家听说是这小子干的,没追究。要不然,还不知道出什么事呢。你说说,他爸爸能不打他吗?”
“齐大姐,笑死人了。给老爷爷们涂红脸蛋,他一个小人,怎么想的?”
“可不是吗,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两人正说笑着,病房门又开了。进门的是甘妈,一手拎着只竹壳暖壶,另一只手牵着一个两岁光景的小丫头。甘妈身后,还跟着个女孩子。她便是乐天口中的小芹阿姨,来自涓山的叶小芹。如今,叶小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扎着刷肩小辫的黄毛丫头,出落成一个水灵的大姑娘了。从马镖镇戴帽子小学的初中班毕业后,她的父母不再供她上学了,一来上高中要进城,花费不起,再说一个姑娘家的,书读多了也没用,不如找个好人家嫁了,比什么都强。可小芹自小心气儿高,一门心思想上学,以后进城找工作。父母不给钱,那就自己挣。于是,她赌气离家,来到明都,当了小保姆,这家干干,那家干干,到齐霏霏家快小半年了。

看到猴在齐霏霏身边的乐天,小芹赶忙走过去,满脸歉意道:“齐大姐,对不住。乐天滑溜得像只小泥鳅,一把没抓到,他就先跑上来了。”
“没关系,不出事儿就行。乐天,以后要听小芹阿姨的话,听见没有?”

乐天抬头看看小芹,挤鼻子弄眼,扮了个鬼脸。

望着走进来的甘妈,梦兰问道:“甘妈,逸凡来了吗?”
“来了,来了。先生办出院手续去了。喏,先喝碗桂圆汤,等先生回来,咱们就回家。”甘妈把手中的暖壶放在床头柜上,俯身抱起身边的小女孩:“阿香,来,先跟妈妈坐一起。”

小女孩一声不响,乖乖地依偎在梦兰身旁,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对面的乐天。

甘妈倒了两碗桂圆汤,一碗递给梦兰,一碗递给齐霏霏:“她齐大姐,你也喝一碗吧。”
“不要,不要。给小虞同志留着喝吧。”
“她齐大姐,女人坐月子,可不敢亏欠自己。这汤里有红枣、桂圆,还有红糖。红糖去污,桂圆红枣补血。我看你家里没老人,顺带多煮了点,喝吧。”
“齐大姐,别客气啦。你喝了,甘妈才高兴呢。”梦兰一旁劝道。
“好,我,我喝。”齐霏霏热泪盈眶,一时不知做何感谢,哽咽道:“你们一家,都是好人。”

“她齐大姐,这是你的儿子?”甘妈还是头一次见到乐天。
“是啊,乐天,叫奶奶。”
“奶奶好。”
“哎,真乖。”甘妈笑眯了眼,拉起乐天的一双小手:“瞧,长得多虎实啊。来来来,奶奶给你剥桔子。”
小芹站在一旁,看到甘妈那么喜欢小乐天,忍不住开起了玩笑:“老太太,你喜欢乐天,让他做你家的姑爷吧。”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甘妈的回答把齐霏霏和虞梦兰都逗笑了。
小芹看到大家开心,便抱起乐天,走到梦兰床边:“乐天,奶奶家有两个漂亮的小孙女,你想要哪个做老婆?”
乐天扭着身子往下坠,大声喊道:“我不要,我不要。”
小芹有点扫兴,悄悄地在他的小屁股上掐了一下:“乐天,别闹。你是个男孩子,男孩长大了都要娶老婆。”
“嘻嘻。”乐天突然咧嘴笑了起来,伸出一只小胖手,指着梦兰说:“那,我要阿姨当老婆。”
小芹不解:“为什么呀?”
“阿姨好看。”

童言天趣,童言无忌,大人们听了,个个乐不可支,笑得东倒西歪。

小芹伸出食指刮着乐天的脸蛋,边笑边说:“小坏蛋,羞羞羞。”

(4)

“嘘,安静一点,不要影响别的病人休息。”一个中年护士推门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女人们不好意思地捂住嘴,把笑咽进肚子里。

龚逸凡跟在护士身后,肘弯搭着一件呢大衣,手里拿着一张纸,一进门,先客气地向齐霏霏点了点头:“齐同志,你好。”
“先生好。”齐霏霏听到甘妈“先生先生”叫着,心里想,人家是知识分子,大学教授,称他先生,才显得自己有教养,懂礼貌。

梦兰从护士手中接过女儿,在粉嫩的小脸蛋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抬头问道:“逸凡,出院手续办好了?”
“差不多了,就剩下填出生证。女儿名字起好了吗?”
“嗯,叫文漪,文化的文,水中涟漪的漪。好不好?”
“文漪,清秀若水,好,很雅致的。”

齐霏霏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动,自己家丫头还没名字呢。瞧,人家给闺女起的名字多好听,多秀气,不由地笑道:“小虞同志,你不光手巧,心思也巧,给孩子起的名字真好听。”
梦兰盈盈一笑:“齐大姐,这你可错了。我又笨又懒,哪会起名字。丫头的名字是从书里捡现成的。”
“噢,什么书?还能帮孩子起名字?”
“不是起名字的书,是《兰花谱》,一本介绍兰花的书。我喜欢兰花,把女儿当花养。”梦兰揽过依偎在身边的小女孩:“这个小姐姐,叫畹香,妹妹叫文漪。畹香、文漪都是兰花的名儿。”
齐霏霏道:“嗯,好,两个女儿都是小美人胎子,也只有这花花草草的名儿才配得上。我这儿还在发愁呢,不知道给闺女起个什么名。本来想啊,如果生个小子,他哥哥叫乐天,老二就叫乐海。可生了个丫头,就想不出该乐什么了。小虞同志,能不能帮帮大姐,想个好听的名字?”
梦兰听了,莞尔一笑,眼睫忽闪了两下,冲着逸凡努努嘴:“齐大姐,你找他吧,他可是先生哦。”
齐霏霏把脸转向龚逸凡:“那好,就麻烦先生了。”

龚逸凡一直听着两个女人的对话,没料到梦兰突然把个难题丢给他。他从妻子娇笑的面容上看出了精灵古怪,晓得她想考考他,便打点起精神,向齐霏霏道:“那,我就试试吧。这个…,齐同志,名字里一定要带个‘乐’字吗?”
“最好喽,听上去就知道是乐天的妹妹。”
“嗯,让我想想啊。按照你刚才说的,女儿如花。眼下是秋天,秋天的花吗,有桂花、菊花。可是,叫乐桂、乐菊太直白,有点俗气。秋天,花草…,”他沉吟了几秒:“秋日清寒,白露依稀,萧萧芦荻,伊人伫立。好,有了,叫乐湄,如何?”
梦兰一双秀目露出欣喜,脱口赞道:“妙。所谓伊人, 在水之湄。”
齐霏霏没听清,急忙问到:“小虞同志,先生是什么意思?怎么说?”
“齐大姐,这是诗经里的一句诗。所谓伊人, 在水之湄,说是一个美丽的女孩,站在水草茂密的河岸上。加上一个‘乐’字,意思就更好了,一个快乐的小仙女,站在水草交接的地方,远远看去,宛在水中央。”
逸凡在纸上写下“乐湄”,递给齐霏霏:“齐同志,就是这两个字。”
“噢,是这个湄啊。我想起来了,过去上中学,国文老师讲过这首诗。唉,当兵这么多年,什么诗啊词的,都还给老师了。乐湄,好听,就叫乐湄。谢谢先生了。”

逸凡笑笑:“别客气。齐同志,今天,你也该出院了吧。”
“是啊,单位来过电话,说乐天他爸爸今天从外地赶回来,接我们出院。”齐霏霏看看窗子,时已向晚,落日余晖把窗帘染得一片金黄:“该快到了吧。”
“那就好。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见。”
“先生再见。大妈,谢谢你的桂圆汤。小虞同志,以后孩子上学什么的,遇到问题,到教育局来找大姐。”
“谢谢,齐大姐,你多保重。”
“阿姨再见。”
“小乐天,再见。”

一番珍重道别后,逸凡一家离开病房。走廊上,逸凡给梦兰披上呢子大衣,甘妈拿出一条红围巾,把梦兰的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眼睛。梦兰知道,甘妈老派,一定要产妇捂月子,不能着一丁点儿风。穿戴好之后,梦兰抱着小女儿文漪,逸凡一手搀扶着梦兰、一手抱着大女儿畹香,甘妈拎着暖瓶、网兜,一起向医院大门走去。

刚到大门口,迎面跑来一个高大的军人。他行色匆匆,一步跨两三级台阶,差点撞到梦兰身上。

“吆,对不起。”军人猛地停下,道了一声歉,没作停留,从梦兰身边绕了过去。

梦兰一愣,是他? 她的心陡然狂跳。天哪,这个人也到了明都。

莫不成,他就是齐大姐的爱人,小乐天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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