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十八章 证身份寻找故旧 劫钱财名将殒命

第十八章 证身份寻找故旧 劫钱财名将殒命

(1)

“哐哐哐”,嘶喑的锣声在马镖镇上空盘旋。三伏天的蜩蝉们也不甘寂寞,“知了知了”地和声一片。

镇委会门前青砖场子上,高高矮矮地站了几排小学校的学生。男孩子们嬉皮笑脸,手拿小旗捅捅这个,拍拍那个。女孩子们叽叽喳喳,把小旗、花手绢遮在头顶,试图抵挡那轮毒辣的太阳。大人们没有规矩,躲在大银杏树阴影里,舞动着草帽、芭蕉扇,嘈嘈切切地乱作一团。戏台上没人,正中摆了一张香桌,蒙着半截脏兮兮的黄缎子。桌肚底下,懒懒地卧着一只癞皮狗。它眯缝着双眼,对台下的喧嚣无动于衷,朱褐色的舌头耷拉在爪子上,随着喘息一起一伏。

季雪梅躲在银杏树下人群里,神情麻木,呆呆地看着戏台山墙上四个黑乎乎的大字:公审大会。

一晃就是大半年,自从镇治安主任带着两个警察搜查了陈家,她再也没听到抱一的任何消息,不知道他的案情有多重,也不知道他被关押在哪里。抱一被抓的那天只穿了件薄棉袄,他怎么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又怎么对付这酷热的夏季?婆婆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没有了抱一的工资,家里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艰难。村里的人们一夜之间变了嘴脸,好像陈家得了可怕的瘟疫,一个个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上边。只有小芹偷偷来过一次,可三个女人在一起,除了落泪,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

昨晚,前院那个姓潘的贫协主任隔着篱笆墙给她递了话,说明个午后镇里开大会,公审反革命,有你家男人,上级通知,你家要差人开会。季雪梅心里清楚,直到今天,警察没有来抓她,一定是抱一保护了她。她和秋儿安全了,而抱一呢?今天,抱一将面临什么样的厄运?

公、审、大、会,季雪梅眼前金星乱窜,四个大字好像变成四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张开血盆大口,把抱一、婆婆、秋儿,还有她,一古脑地吞了进去。

马镖镇的人们似乎都忘记了陈抱一,他们在饭桌上已经谈厌了那个落网国民党军官的话题,代之以暧昧不清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今天的公审大会,又让他们兴奋了起来,聚齐在场子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嘈杂声也越来越热烈。

“听说了吗?今天要公审三个反革命呢。”
“是呢,镇南道观的玉虚道长,算命先生张铁嘴,还有供销社的陈会计。”
“我哥说,上面才刚发了文件,要肃清反革命、特务分子。活该这几个人倒霉,正好撞到枪口上了。”
“不知道会不会枪毙他们。”
“哪晓得?皇上杀人,也该有个说道吧。”
“咳,管他呢。照我说,今个是武二爷喝酒,有好戏看了。”
“来了,看,他们出来了。”

人群骤然涌动,季雪梅踮起脚尖,躜动的人头,遮挡着她的视线。一行人从镇委会大门出来,驱开人流走上戏台。前面六个警察,两两按住一名五花大绑的囚犯,后面跟着镇委会治安主任和两个干部模样的人。犯人们穿着土灰色的囚服,剃着光头,后脖领上插着箭令似的牌子,头被压得低低的。隔得远,季雪梅分辨不出哪个才是陈抱一。

“坚决镇压反革命!”
“提高警惕,肃清一切特务分子!”
“毛主席万岁!”
“共产党万岁!”

在一个瘦高的女老师带领下,场子前的小学生们挥舞着花花绿绿的小旗,扯着稚嫩的嗓音呼喊起口号。戏台桌肚下的癞皮狗抬起头,跟着哼唧了几声,又懒懒地把头伏了下去。

治安主任走到戏台前场,双手往下一按,口号声停住了。

“安静啦,大家不要吵啦。喂,树底下的,过来,都过来,往前靠靠。好,我们开会啦。首先,请区委领导武副书记讲话。”

女老师带头鼓掌,学生们相跟着,呱唧出一阵杂乱的巴掌声。

“同志们,上个月,毛主席,嗄,党中央, 嗄,发出关于肃清,嗄,肃清这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嗄。全国开展肃反斗争,是重要的,也是必要的。我们今天,嗄,要公审你们镇,嗄,三个反革命分子。嗄,关于这个重要性,” 武副书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抬眼看了看火辣辣的太阳:“嗄,这个重要性,同志们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下面,让我们区法院的同志,嗄,宣读判决书。”

书记讲话时,台下一直嗡嗡嘈嘈,听到要宣读判决书,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隐在书记身后的法院干部走到桌前,展开手中的文件夹,毫无表情地念起来:“罪犯张长甫,男,现年41岁,明都马镖镇人。1942年,该犯加入国民党军统局,以打卦算命为名,四处流窜,为国民党反动派收集情报。1949年,该犯奉国民党保密局命令潜伏在大陆,实施造谣、诽谤、放火、投毒等罪恶手段,攻击党的合作社化运动,诬蔑党的社会主义改造政策,破坏我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该犯罪大恶极,不枪毙不足以平民愤。根据中央关于惩治反革命条例,判处国民党特务分子张长甫死刑,立即执行!”

戏台中间的一个犯人双腿一软,瘫倒下去。两个负责押解的警察硬生生地架住他,像托着一堆散了坯的烂泥。场子上七嘴八舌,响起一阵惊讶奇骇的议论声。

“张铁嘴是特务?”
“可想不到。去年他还给我家狗剩儿掐过八字呢。”
“镇南合作社死了一头牛,听说就是他下的毒。”

“安静,安静。不要吵!”治安主任大声吆喝。

法院干部掀过一页纸,对台下的混乱场面视而不见、听若未闻,继续念道:“罪犯王思斌,男,现年63岁,明都马镖镇人。该犯名义上是三圣观道长,实则为暗藏的一贯道江南道首。当反革命道会门组织一贯道被政府取缔之后,该犯不思悔改,借传播三圣教之名,秘密发展一贯道成员,印制并散发反动刊物《长明灯》,恶毒攻击我党的宗教政策,反对人民民主专政。根据中央关于惩治反革命条例,判处一贯道道首王思斌无期徒刑。”

“冤枉啊!”左边的犯人突然挣扎叫喊,但马上被警察勒住脖子,把他的头狠狠地按了下去。

季雪梅知道,站在戏台右边那个身穿囚服的消瘦身影,就是抱一了。可她看不到抱一的面孔,只看到一颗泛着青灰色的光头。抱一,抱一,她默默呼唤着他的名字,胃子一阵阵地痉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合上泪眼,把双手紧紧地捂在胸前,生怕一颗心从腔子里蹦了出来。

“罪犯陈抱一,男,现年29岁,明都马镖镇人。1944年,该犯加入蒋匪军,历任勤务兵、少尉、上尉副官。全国解放后,该犯违抗关于反动分子必须登记自首的规定,畏罪潜逃,用黄金贿赂收买国家工作人员,假造身份,伪装积极,企图混入革命队伍。鉴于该犯被捕后能主动交待,根据党的‘坦白从宽’政策和中央关于惩治反革命条例,判处国民党反动军官陈抱一有期徒刑15年,刑期自该犯被捕之日起生效。”

15年?15年!天哪,抱一的一生都毁了。

季雪梅眼前一黑,瘫倒在银杏树下,昏晕了过去…。

(2)

鸿哀雁唳,万里悲声,天昭地冥,魂牵梦萦。

就在季雪梅倒下的那一刻,千里之外的一条海船上,昏睡中的邱秉义骇然惊醒。

他明明看到阿梅,看到他们的孩子,远远地向他招手,突然一阵飓风,卷起阿梅和孩子,他拼命地呼唤,拼命地追赶,可阿梅和孩子像两只断了线的风筝,越漂越高,越飞越远…。

他睁开惺忪的眼睛,越过舷帮,眼前还是那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他知道,刚才又做梦了。他站起身,狠狠地在脸上揉搓了两下,甩了甩枕得发麻的胳膊,赤着脚走到船头。两只海鸟从桅杆上掠过,飞向海天一线,渐渐变成两个小黑点。倒很像那两个断了线的风筝呢,邱秉义想,莫非,老天爷托梦,在暗示着什么?

沦落在那个腥臭的蜑家渔村已经两年多了,这段日子里,邱秉义心如槁木,几乎放弃了寻找阿梅和孩子的念头。诚然,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们,但也心知肚明,以他目前的能力,根本救不了他们。莫说一时找不到阿梅和孩子,就算有了线索,又能怎样?他们娘儿俩身陷大陆,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即便可以找黑社会帮忙,越海偷渡,可那需要大把大把的钞票。而他呢?上无片瓦,下无立锥,身无分文。他是个有主见的人,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能做的事,也有个轻重缓急。他知道,要想救妻儿,必先救自己;要想救自己,唯一的希望是去台湾;要想去台湾,当务之急是寻找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人。

两年来,他四处寻觅,大海捞针。大约半年前,又一次来到调景岭难民营,他才从一个贩卖蔬菜的老兵那里得到一条线索,26军的老军长余程万 就在香港做生意。可具体人在哪里,却没有准确消息。从那以后,邱秉义锁定了余程万,到处打探他的住所和行踪。直到昨天,才从余程万的一个台山老乡那里得到了详细地址,余将军在元朗屏山开办了一座养鸡场,将军和他的如夫人住在唐人新村的华苑里。

能找到余程万作证明,当然再好不过,论名声、论地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了。可一想到这位曾经的“军座”,邱秉义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

民国三十七年,国军在东北、华北、苏北战场上节节退败,处处失利。校长生怕云南生变,派余程万入滇,担任第26军军长兼滇东剿匪指挥官。那时,邱秉义刚刚升迁到26军,从此归在军座麾下,当了两年多的参谋长。虽然和军座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早在抗日时期,邱秉义就听说了余程万和“虎贲军”的鼎鼎大名,对这位黄埔一期的老学长仰慕于心。且不说淞沪会战、武汉会战中余将军立下的的赫赫战功,仅那次常德大血战,便足以令国人悲喜交集,长太息以掩涕。

那时余将军是第57师师长,带领着八千将士,面对四万倭寇,不畏敌我悬殊,死守常德。“只准成功,不准投降,牺牲者光荣,偷生者可耻,宁可战死,不当俘虏。”只有真正的军人,才能发出这钢铁一般的作战命令。在守城的最后一刻,余师长口述一封电报:“弹尽、援绝、人无、城已破。卑职率副师长、指挥官、师附、政治部主任、参谋部主任以下官兵死守中央银行,各团长划分区域,扼守一屋,与倭贼做最后拼杀,誓死为止。”就这样,一员虎将,八千虎贲,喋血沙场,威震敌胆,最后打得仅剩八十三人。邱秉义知道,这场仗,比四行仓库一仗还要残酷,比后来的腾冲战役还要惨烈。“虎视倭贼破敌胆,贲威日寇震乾坤”,邱秉义最敬佩的就是这种气壮山河的勇士,视死如归的军人。

只可惜,余程万后来的所作所为,把邱秉义心目中的那个英雄形象涂抹得暗淡无光。最令他感到不齿的是,在党国危难之际,军座竟然置党国存亡于不顾,自己率先溜之大吉。

回想起当年发生的事情,邱秉义胸中垒块,义愤难平。民国三十八年末,余程万在昆明通电起义。当然,这件事怪不得他,是卢汉那个老贼设下陷阱,软禁了军座、李弥将军和几个中央大员,他们在威逼胁迫下,违心签署了起义通电。但是,当26军的弟兄们鼓噪兵变,意欲救出老军长时,军座的举动却寒了弟兄们的心。他用广播发出命令,要求弟兄们服从叛贼卢汉,不可轻举妄动。不仅如此,他还借开会之机,在军官中散布党国必亡的言论,宣称校长已不可信赖,国民党已失掉民心,最后竟许以一人五块大洋,妄图遣散26军。得知弟兄们不服,余程万扔下部队,自己带着家眷逃走了。校长无奈,临阵换将,26军乱了阵脚。蒙自一战,被共军打得丢盔弃甲,七零八散。邱秉义带领着军官教导团冲出包围,在蛮雨瘴烟的云南边陲与共军苦苦周旋,再也没有听到过余程万的消息。

今天,要去求余程万,邱秉义暗骂自己没骨气。但是,不去求他,又到哪里找证明人呢?退一步说,比起那些在共党面前屈膝变节的贰臣们,余将军尚算不上叛逆,不过逃避自保而已。

唉,反正我既不求钱财,也不求前程,只请余程万写一封证明信,证明自己就是邱秉义,这总算无愧于党国了吧。邱秉义苦笑,认可了这个苍白的自我安慰。

甲板被日头晒得滚烫,直到那两只海鸟的黑点消失殆尽,邱秉义才感觉到脚下烙铁般的灼热。他嘘着气,迅速地倒换双脚,蹦跳着回到刚才打瞌睡的阴凉处。船尾掌舵的翁阿公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咧开一张瘪塌塌的嘴,嘿嘿直笑。

“阿公,还要多少时间?”

翁阿公没回话,笑咪咪地竖起三根手指头。

昨晚王伯告诉他,从大澳到元朗屏山,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先要搭船到九龙,然后沿陆路北行,有上百里,只有一小段路通公车,算下来,路上一天时间都不够。另一条是近路,乘船到海对面的青山湾,再走个30来里的小道,就差不多了。这两年,邱秉义帮过翁阿公不少忙。昨晚求阿公放船走一趟青山湾,阿公一口答应了。可恶的是,老天爷不肯帮忙,一丝丝风,软绵绵的,像女人扇扇子。邱秉义抬头看了看疲沓无力的船帆,心里估摸,照这样的速度,再过三个小时,恐怕也靠不了岸。到了青山湾,天也该黑透了。

(3)

天,果然黑了。但黑得不透,因为有月亮。

初十的月亮,像一只旱地里断了秧的窝瓜,无精打采地悬在天边。蔫巴巴的光,湿漉漉的风,缠绕在一起,铺洒在三围六村环抱的屏山上。

山脚下畦畦稻田,穗儿正在灌浆。螟虱们飞来飞去,引得蛙声高昂。在这个不安分的夜幕下,除了黑暗中无数充满杀机的浮游外,还有三个黑衣人,隐身在半人高的草丛中,虫豸一般窃窃私语。

“余胖子还没回来?”一个黑衣人问。
“冇。”一个黑衣人答。
“他肯定会来吗?”另一个黑衣人问。
“丫定。”

头一个问话的黑衣人是龚家坳二少爷龚逸尘,第二个问话的是双江徐记客栈的徐掌柜。答话的是香港毒贩子沈老板,他刚刚从华苑门口探风回来。

沈老板的回答干净利落,一点不带含糊,因为他几次来这里踩盘子,把余程万这只羊牯的一举一动都码了个实实在在。只要华苑大宅正厅里的吊灯还亮着,就说明余胖子还没到家,他的小老婆还在等他归来。

自从龚逸尘和徐掌柜放火烧了龚家坳,到香港投奔沈老板,一晃已经四年多。没来之前,龚逸尘就知道,沈老板不是什么香港大佬,不过是个毒贩子,靠着走私鸦片,挣几个亡命钱罢了。龚家马帮的主要营生是在缅滇川一带长途贩运,和香港的黑社会没有联系。只有这个沈老板托人结识了阿爸,直接从龚家手上进货,算来也有了多年的交情。从十四岁起,龚逸尘就跟着阿爸跑马帮,十年江湖,快意恩仇,出生入死,血雨腥风。龚逸尘记得,阿爸曾不止一次告诫他,要在江湖走,须得两只手,左手诚、信、义,右手阴、狠、毒。当年龚家坳被共军围困,发不出货,阿爸让他冒险出坳,退还沈老板的定金,讲的就是“诚、信”二字,没想到这一手居然为自己留了后路。沈老板果然讲义气,一照面,二话没说,便收留了他和徐叔。

可是,时日一长,龚逸尘就感到心里憋屈,屋檐下的日子不好过。龚家的供货渠道断了,沈老板丢了大生意。如今,还要养活两个闲人,沈老板嘴上不说,心里会不会说?就算他客气,他手下的几个小马仔也气不服。多少次面对这些混混们的横眉眦眼,多少次听到他们的冷嘲热讽,若不是碍着沈老板,龚逸尘早就拔刀子了。贼烂死养的!要是你们知道二少爷曾经是威震滇缅的马帮二锅头,要是你们知道龚家坳龙洞里藏着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你们肚子里敢哼一声吗?真可惜,阿爸的翡翠蟠龙不知流落到哪里。没有翡翠蟠龙开启洞门,龚家坳的龙洞铜浇铁铸一般,任凭神仙也休想进去。逃亡那年,他和徐叔潜入龚家坳,明知有钱却拿不到,干脆一把火,烧毁祠堂跨院,彻底封住洞口。如今,徐叔带出来的那点箱底早就花光,为了讨碗饭,他们不得不低头弯腰,干起马仔的行当。龙搁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龚逸尘没想到自己会落得这般田地。

然而,他毕竟是龚家的子孙,身上流淌着桀骜的血液。四年来,他和徐叔一边帮着沈老板照看麻雀挡,一边私底下偷偷查访。他了解到,黑道上生财办法有很多,可大致围绕三件事:赌、毒、娼。靠女人弄钱,不是大丈夫行径,他看不上,他想在赌和毒上做文章。可是,这里是香港,是黑社会的地狱和天堂。三合会、大圈帮,还有那个猛龙过江的十四K,早就把地盘分得光光。眼下他没有能力和他们抗衡,只能打打外围,在难民营和徙置区里养蓄力量。他要建立自己的堂口,需要人,需要枪,而只要有了钱,自然要人有人,要枪有枪。

于是,他和徐叔、沈老板谋划,要想开山立万,必先做一单无本的大生意。他看上的肥羊牯,就是屏山的土皇帝余程万,国军原26军的老军长。龚逸尘清楚,余程万不是一般人,做掉他,势必引起轩然大波,港府的警察不是好惹的。为了避免太大的风险,龚逸尘决定,只抢钱,不杀人,而且事情要行得隐秘,只有他们三人知端底。

沈老板当然求之不得。在别的帮会打压下,他惨淡经营,眼见着入不敷出。如今龚家二少爷主动请缨,帮他搞钱搞地盘,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他知道,自己手下的马仔们欺负老百姓还凑合,要论真本事,要玩真家伙,还得靠这两个身经百战的老江湖。再说,万一他们失了手,丢了命,也是没有案底的外地人,警察怀疑不到他头上。

徐掌柜是龚家马帮的老人,龚三爷视他如手足,他敬三爷讲义气,一直对龚家耿耿忠心。如今三爷不在了,二少爷就是他的新主人。徐掌柜看着二少爷长大,知道他和三爷一样,有计谋,有霸气,有野心,绝不是个甘居人下之辈。这次的大生意,是二少爷的出山之作,无论如何,他都要尽心尽力。只要是为了龚家,他一条老命都可以豁出去。

就这样,三个黑衣人,各怀各的心思,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在这个平凡之夜,潜伏在华苑外,静静地等候着猎物到来。

(4)

远远地,亮起了光。不多时,传来汽车马达声,两条光柱上下晃动,照射在华苑的雕门粉墙上。

三个黑衣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拎起胸前的黑巾,遮住半张脸,将身子低伏在草丛中。

一辆崭新的福特车缓缓停在华苑大门前,熄火,灭灯,开车门,里面钻出来一个矮胖的男人。“喵呜”一声,三条黑影毫无声息地跃出来,两条在前,一条断后。就在矮胖子开启大门那一刻,前面的两条黑影一左一右扑上去,捂住他的嘴,挟住他的两胁,将他推搡进大门,快步穿过院子,直奔灯火明亮的正房。那条断后的黑影尾随而至,关闭了门前的莲花灯,左右观望了一番,然后轻轻虚掩大门,手握短枪,警觉地守在大门背后。

这次的行动计划,三人早就商议妥当,龚逸尘和沈老板负责劫人,徐掌柜负责把风。而且,在抢劫过程中,只由龚逸尘这个外乡人发话,沈老板不吭一声,以免暴露港人身份。经过多次踩点探查,他们得知,余程万家没有保镖,只住着他的小老婆和一个中年女仆,还有一个年逾花甲的花匠。老花匠眼花耳背,住在后花园的花匠房里,离大宅有一段距离。而且他天黑就上床,只要不发出太大的声响,不会惊扰他的梦乡。

然而,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那么凑巧,当龚逸尘他们进入华苑大门时,后花园漏明花窗的宝瓶框里,嵌着一双惊恐的眼睛。那就是余府的老花匠,睡梦中被尿憋醒,爬起来走到墙根花丛下,刚巧看到主人被劫持,吓得他半泡尿撒在裤裆里。老花匠不敢声张,悄悄从后花园挑水挑粪的小门溜出,一路踉跄,向屏山警署跑去。

余家的女仆听到大门响动,披着衣服出来迎接主人,迎面碰到两个黑衣人挟持着余将军,汹汹地闯进客厅。女仆大惊,方要呼救,龚逸尘抬手一掌,砍在女仆的脖颈上,女仆颓然倒地。龚、沈二人未作丝毫停留,将余程万搡入卧室,松开手,一人用枪顶住余程万的太阳穴,另一人拔枪指向躺在雕花大床上惊惶失措的年轻女人。

龚逸尘压着声音厉声道:“不许叫喊,出声老子就打死你们。”
“兄弟,哪条道上的?”余程万不愧是个老军头,见过大阵仗,临危不乱。
“别废话!把你的腰带解下来。”

龚逸尘指名要腰带,不为别事,只为钱。屏山人都知道余胖子号称“一条龙”,这条“龙”,不是指他在江湖上闯下的名号,而是指他腰间那条又宽又长的牛皮带。在香港,余程万有钱存在银行,还有几处不动产。但是他总觉得靠不住,过去在大陆,也敛了不少古玩字画,也开了不少店铺生意,可大陆一沦陷,那些东西跟着烟消云散。他原来是军人,如今是商人,军人离不开枪,商人离不开钱,枪别在腰里才放心,钱带在身上才安全。因而,他特制了一条布满皮囊的宽腰带,囊袋里夹藏着钻石、金条和美元,还有一把袖珍勃朗宁,斜插在腰带右手边。

听到蒙面劫匪点名要他的腰带,余程万愣了一愣,知道遇到了大麻烦。他心里一边想对策,口中一边应付道:“兄弟,把枪放下来,当心走火。”
“告诉你别废话,快,把腰带解下来。”
“二位英雄,有话好好说。你们要多少钱?告知兄弟,咱们好商量。”余程万还在慢吞吞地打太极。
“龟儿子,不想活了。”龚逸尘用枪口在他头上狠狠地顶了一下:“老子数到三,不交出腰带,就先杀了你婆娘。一,二…”
“好好好。我交,我交。”余程万伸出右手,手指微动,缓缓地摸向腰间。
“慢着。”龚逸尘突然制止住余程万:“把衫子慢慢撩起来,让老子看清你的爪子。”
余程万心中一凛,眼前的劫匪非同小可,肯定是经验丰富、心狠手辣的老江湖,想在他们的目光下动枪,必然凶多吉少。为了保命,他不敢乱来,只得慢慢地撩起衣襟。
龚逸尘目不转睛地盯着余程万的手,当他把衣襟提到胸际,那只别在腰带上的勃朗宁幽光毕现。龚逸尘飞快地拔将出来,顺手插在自己的黑布缠腰上,冷笑道:“哼,算你识相。快,把腰带解下来。”

余程万心里叫苦,不给不行了。他暗自祈祷,但愿他们只要钱,不要命。

龚逸尘接过腰带,绕在脖子上,口气马上变了,听上去很文明,很客气:“余老板,多谢。兄弟们走之前,还要委屈一下尊驾和夫人。”
余程万央求道:“二位英雄,钱你们到手了。我太太才生过孩子,万望兄弟手下开恩,不要伤着她。”
龚逸尘本来的计划就是只要钱,不伤人,听到余程万的央告,轻声安抚道:“余老板,你放心。”然后对站在一旁的沈老板交代道:“伙计,动作轻一点,别吓着夫人。”

沈老板点点头,没吱声,把枪插在腰间,爬到雕花大床上,扯起一块枕巾,塞进女人的嘴。然后从怀里掏出几根细麻绳,先绑女人的手,后捆女人的腿,又拉过一床丝被,遮在女人身上。完事后,他返回客厅,把昏迷的女仆拖进卧室,也如此这般地泡制一番。龚逸尘眼瞅着沈老板笨拙的动作,心里暗暗着急,这只三脚猫,绑个人都这么慢,早知道这样,让他把风,让徐叔进来,三下五除二,便可以把这几个人捆成肉粽子。但事已至此,他也帮不上忙,因为他一直握着枪,守在余程万身边。他知道,余程万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对付这样的人,他丝毫不敢大意。

沈老板终于捆绑完女仆,正当他拿着一条枕巾,要塞在余程万嘴里时,外边“砰”地一声枪响,紧接着传来徐掌柜的惊呼:“二少爷,水漫了。”

屏山警署距离唐人新村不到二里路,得到老花匠的报告,值班的警察们倾巢而出,一路飞奔到花苑。跑在前面的年轻警察立功心切,舞动着手枪电筒,毫无章法地冲向华苑大门。守在大门内的徐掌柜看到警察们来势汹猛,根本来不及禀报,甩手一枪,击灭了最前面一个警察手中的大电筒。

警察们没料到劫匪竟然敢开枪,一个个慌忙卧倒,掏出武器,对着大门一阵乱射。顿时,夜幕中人喧狗吠,枪声四起。

听到门口的枪声,龚逸尘一把扭住余程万的胳膊,厉声道:“走,跟我出去。”

沈老板躲在在二人身后,尾随着他们匆匆走出大宅。

靠近大门,徐掌柜低声呼道:“二少爷,风紧,扯呼,切埝。”

龚逸尘当然听得懂黑道上的切口,徐叔告诉他,情况危急,必须马上撤离,朝西边跑。但是,他不能仓惶逃命,更不能丢下徐叔。他早就谋划好,门外就是余程万的轿车,万一有变,拿余程万作人质,命令警察停火,让余程万开车,闯出一条生路。

于是,他附在余程万耳边说:“余老板,对不起了。告诉警察,马上停火。”

此刻的余程万,真是苦不堪言。眼见着劫匪们饶了他的性命,就要离去,这些笨蛋警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到了,还引发了枪战,子弹可不长眼,劫匪们要拿他当盾牌。然而受制于人,生死一线,他毫无办法,只得依从,扯着嗓子大声喊道:“不要开枪,我是余程万,不要开枪,我是余程万。停战,停战!”

枪声停了,龚逸尘用枪口挑开大门,把余程万挡在身前,方要喊话,几道晃眼的强光同时射向华苑大门。跟在龚逸尘身边的沈老板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心里发慌,拔脚就跑,突然一粒子弹飞来,射中他的大腿。龚逸尘心中冒火,龟儿子,不给你们一点厉害看看,就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他扬起手枪,一串点射,那几只强光电筒应声而灭。警察们没料到劫匪如此凶悍,也摸不清里面到底有多少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长枪短枪一齐开火。混战中,龚逸尘感到身前的余程万一阵痉挛。他暗想,奶奶的,余胖子完蛋了,中了警察的好几颗子弹。

“二少爷,救救我。”倒在血泊中的沈老板苦苦哀求。

徐掌柜躲在门后,趁着大门外枪声不断,突然出手,“啪啪”两枪,一枪射在沈老板脑门上,一枪打在沈老板的胸口,留下两个血窟窿。

龚逸尘大吃一惊:“徐叔,你干什么?”
“二少爷,救他,咱们都活不成。”

龚逸尘顿时领悟,对,徐叔没错,这就是阿爸说的“阴、狠、毒”。

看着血肉模糊的沈老板,龚逸尘灵机一动,趁黑拖过沈老板的尸体,心里暗道,沈老板,对不起了。他拔出匕首,横竖几刀,给沈老板破了相,将尸首撑在余程万身后,把沈老板的手和枪架在余程万的肩头上,远远看去,劫匪依旧将余程万作为人质,持枪与警察对抗。

安置好之后,龚逸尘向外猛扫了一梭子子弹,朝徐掌柜一招手:“徐叔,扯呼。”

两条黑影跃出西花墙,闪入林间小道。

华苑门口的警察们还在英勇奋战,枪声杂乱无章,此起彼伏。

(5)

好不容易船靠青山湾码头,邱秉义来不及和翁阿公打招呼,一个箭步窜上岸,辨明了方向,立马飞奔而去。凭着他多年行军的经验,一个小时十里路,顺利的话,午夜前便可以到达目的地。

虽已入夜,闷热如昼,邱秉义一路疾行,走得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不过,他并没有放慢脚步,马上就到了,他已经看到不远处的点点灯火。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枪声,枪声中夹杂着警察“嘀嘀”的口哨和呼叫。出事啦?不会是余程万吧?他心中隐隐感到几许不祥。

邱秉义加快脚步,往前赶了一段路,发现前方小道上鬼鬼祟祟地跑过来两个人。他闪身隐蔽在路边的草丛里,双眼紧盯着两条身影。身影越来越近,黑衣黑裤,脸上蒙着黑布,手上拎着短枪。前面的黑衣人身形彪悍,脚步矫健,后面的黑衣人略显老迈,步履稳重。

当两个黑衣人从他身边经过,邱秉义如同一只豹子,突然窜出草窠,闪身在后一人的背后,劈手夺过黑衣人手中的短枪,肘弯勒住黑衣人的脖颈,低声喝道:“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前面的黑衣人猛地转过身,枪口对准身后的两个人。月光下,他的确看到两条紧靠在一起的人影,而他的枪口却只对准一个人,一个受制于人的黑衣人。

被制的黑衣人是徐掌柜,他闯荡江湖几十年,没有遇到过这般干净利落的身手,出击、擒拿、夺枪、锁喉,一蹴而就,一气呵成。他没有抵抗,因为他根本来不及反应。遇上高人了,二少爷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徐掌柜心里一寒:“二少爷,快跑,不要管我。”

看着隐在徐叔背后的身形,一瞬间,龚逸尘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念头。这是什么人?警察?不可能,他们没时间设埋伏。黑吃黑?也不对,没人知道他们的行动计划。拦路抢劫的小流氓?更不像,小流氓怎么能有这样的好身手?龚逸尘知道,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凭他一着制敌的本领,如果和他硬拼,要么自己送命,要么两败俱伤。

想到这里,龚逸尘缓缓地垂下枪口,朗声道:“朋友,亮个万儿吧。”
邱秉义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猛龙过江。”龚逸尘想用道上成名的黑帮吓唬对方。
邱秉义不为所动,继续问:“前面为什么打枪?”
“朋友不递门坎,在下无可奉告。”
“你不说?”
“对不起。”
“那好,我也对不起,只能把你们交给警察了。”

简短的几句对话,龚逸尘惊炸出一身冷汗,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他一把扯下脸上蒙的黑巾,抢前一步道:“是邱叔吗?我是逸尘。”
“你是逸尘?二少爷?”
“是我。邱叔。”
“逸尘。”

邱秉义是龚三爷的把兄弟,他当然记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龚家二少爷叫他“邱叔”。他一把推开徐掌柜,冲上前,和龚逸尘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徐掌柜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此人如此好身手,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邱参座。他回首看了看来路,黑黝黝的不见人迹。但他知道,此地离案发现场太近,不宜久留,便开口道:“邱将军,二少爷,咱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前面出了什么事?”邱秉义拉着龚逸尘的手。
“邱叔,我们劫一只羊牯,走了风,和警察干上了。”
“羊牯?什么羊牯?”
“噢,一个有钱人,叫余程万。”
“余程万?他人呢?”
“死了。”
“死了?” 邱秉义大吃一惊:“你们打死的?”
“不是,我们劫他做人质,他被警察乱枪打死了。”
“唉。”邱秉义顿足长叹:“你们哪,可坏了我的大事了。”
“邱叔,你也找他?”

邱秉义无奈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心里当然有气,好不容易找到的证明人,就这么死了。可这事是逸尘干的,人死都死了,骂他,打他,也于事无补。

“邱将军,二少爷,不能耽搁了,快走吧。”徐掌柜一旁急急催促。
“你们要去哪里?”
“东边来,西边去。”
“有接应吗?”
“没有。”
邱秉义知道,江湖人作案后,从不走原路回头:“跟我走,我有船,走青山湾,回大澳。”

不待回答,邱秉义掉头就走。龚逸尘看得出邱叔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话,和徐掌柜一起紧紧地跟在后头。过了一阵,邱秉义平静下来。他一边疾行,一边扼要地讲述了自己这几年来的遭遇,如何从龚家坳脱身,如何寻找阿梅,如何偷渡到香港,又如何寻找自己身份的证明人。故事虽然简单,却也听得龚、徐二人揪心扼腕,连连叹息。

“邱叔,我们坏了你的大事,真对不起。”
“唉,不说啦。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邱叔,这些钱,你拿去!”
“我不要。逸尘,你要真想帮忙,邱叔拜托你一件事。”
“上刀山,下火海,只要邱叔一句话。”
“逸尘,你朋友多。如果有人回大陆,能不能帮我找找阿梅?”
“邱叔,你放心,找阿梅姐的事,包在我身上。”

一大片乌云飘来,遮掩了惨淡的月亮。天,终于黑透了。

三条人影如同鬼魅,消隐在漆黑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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