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觅妻儿途穷路尽 苟生存落难离岛
(1)
船,一条挨着一条,聚拢在一起,形成一个村落。
船不动,时间也静止了。任凭风吹雨打,任由潮起潮落,船上的人家独立遗世,吃在船上,住在船上,繁衍在船上,终老在船上。他们是一个怪异的群族,说着自己古老的方言,唱着湿漉漉的咸水歌。他们被称作蜑家佬,他们的村落在大澳,一座属于香港却又远离香港的海岛。
蜑家渔村漂浮在海面,只有一栈木板桥通往沙岸。沙岸上拥挤着形状各异的窝棚,居住着一群不属于蜑家,却又和蜑家佬一样被世人忘却的人。
一间低矮的窝棚里,邱秉义赤裸着上身,仰面躺在床上。
说是床,不过是几片大小不一的马粪纸板,叠摞在一起,铺在沙土地上。
一大早,天就很热,闷得透不过气来。潮湿的空气拥挤在半人多高的窝棚里,粘粘稠稠,把人也挤出水,在纸板上涂抹出一团团水晕,边缘凝散着乳褐色的盐花。邱秉义睁着双眼,无神地望着窝棚顶上的竹檩,一条一条,弯弯曲曲,像一只鲨鱼的骨架。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如同一具葬身鱼腹的尸体。
不远处传来阵阵海涛声,哗,哗,哗,间歇有度,却又不尽相同。平时,涛声如催眠曲,单调平淡,诱人欲睡。可是,邱秉义怎么也合不上眼睛。他等了好几天了,等得心焦,他有重要的事情去做,没有船,他什么都做不成。
嗡嗡嗡,一只苍蝇落在胸口,他轻轻抖动了一下,小腹传来一阵蜇痛。邱秉义知道,是汗水流进尚未痊愈的伤口,才有这种针刺般的感觉。他坐起身,抹抹额头的汗珠,用力地甩了几下手。汗珠砸在沙土地上,渗成豆大的泥斑。他把手在裤头上蹭了两下,褪下半截裤衩,露出小腹。腹部一条三寸来长的伤口,裂开的老皮勉强被几道黑线牵在一起,中间凸出一条红艳艳的肉芽,像只丑陋的蜈蚣。
还好,没有发炎。只是,又多了一处伤疤。人说,猫有九条命,那我呢?我有几条呢?邱秉义黑瘦的脸上肌肉扭曲,非哭非笑,似哭似笑。
右肩头一个弹洞,是民国二十六年淞沪会战时,驻守四行仓库留下的。那一次也怪,他抱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和鬼子们拼杀了四天四夜,毫发无损,却在撤退途中,被鬼子的子弹咬了一口。也多亏了这一枪,他被送到租界教会医院。取出嵌在肩胛里的弹头,包扎好伤口,没敢多呆一天,在医生护士的掩护下,悄悄逃离了上海。而他的那些弟兄们,包括他敬佩的谢晋元 团长,都被英国人解除了武装,软禁在租界集中营。最后团长遇害,租界被日本人占领,弟兄们也都当了鬼子的俘虏,或沦为囚徒,或罚做苦工,一个个不知所终。
左侧脖颈上一条疤痕,是腾冲会战留下的。破城那天,他带领着敢死队,冲进飞机炸毁的城墙。鬼子们拼死抵抗,城外城里层层设防,街头巷尾,处处明碉暗堡、壕沟路障。敢死队的弟兄和鬼子们一条街一条街地厮杀,一间屋一间屋地争夺,以血肉之躯扑向敌人的枪林弹雨,鲜血染红了腾冲每一寸土地。在攻克的最后一道壕沟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被火焰喷射器烧得焦黑的鬼子尸体。也是他大意了,没想到一具“尸体”还能动,离他几米外拉响了自杀手雷。幸亏他站在壕沟拐角的碉堡旁,水泥墙挡住了爆炸气浪,只有一只弹片从脖颈掠过,割裂了皮肉,却没伤到动脉,为他留下了一个永久的腾冲会战纪念,一枚纹身似的勋章。
右小腿肚子上一块大疤,是共军的炮弹留下的。龚家坳那一仗,一直令他悔恨,肠子都悔青了。几分钟,就差几分钟,三哥、马帮、还有教导团的弟兄们便可以悄悄撤离,全身而退。没想到那该死的幺锅锣声引来共军的炮弹,炮弹来得那样迅速,那样密集,那样准确。几百人哪,像一群自己把自己送上祭台的羔羊,团团窝在空荡荡的屠场上,躲没处躲,藏没处藏,纷飞的弹片化作千万把利刃,在羊群里横冲直撞。他若不是一个滚翻,掩到石狮子后面,怕早就被炮火炸成齑粉了。即便这样,小腿上还是吃了一块弹皮。一直等到炮声稀疏,他才抓起身边的卡宾枪,连滚带爬地越过血肉模糊的场子,跳进洗马池旁的小河,顺着奔流的溪水逃离了龚家坳。在密林深处,他忍着剧痛,用手指抠出了腿肚里的弹片,撕破衣服,胡乱包扎了一下,一瘸一拐地回到缅北老营。由于伤口没有消毒,溃烂了一大片,多亏老营军医技术精湛,刮骨剔肉,才保住这条腿,留下一块巴掌大的伤疤。
然而,在他的军旅生涯中,这几次受伤,还算不得什么,有惊无险罢了。真正令他命悬一线的,是后背胸前的那个贯穿刺刀眼。
那还是民国三十一年,他担任国民革命军预备二师三团副团长,在滇南一带打游击。一天,他正在一个连队里给弟兄们讲游击战术,突然接到上峰送来的情报,鬼子的一个辎重小队要经过山下公路,为县城的鬼子们送给养。天赐良机,不可错过,他立刻带领这个连的弟兄,在公路旁的山包上设了埋伏。没想到情报有误,鬼子还有两个步兵中队,不远不近地跟在辎重队后头。战斗刚刚打响,后面的鬼子就来了个反包围,把他们死死地困在设伏的小山包上。子弹打光了,拚刺刀,刺刀拼折了,用牙咬,一直打到残阳如血,弟兄们死伤殆尽,阵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四个鬼子冲上来,团团围住他,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枪,哇哇乱叫。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干倒了三个,却被躲在身后的鬼子一个突刺,刀尖从胸前冒了出来。他不记得昏死了多长时间,等他醒来后,人已经躺在龚家坳,守在身边两个人,一个虬髯大汉,他的结义兄长龚三爷,一个稚弱少女,他后来的妻子阿梅。阿梅告诉他,就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干爹带着马脚子们自天而降,一枪撂倒了那个刺杀他的鬼子兵,把他救回龚家坳。而龚三爷却说,捡回来的,几乎是一具尸体,全靠了坳里的老尼扒和阿梅,把他的一条命从阎王爷那里抢了过来。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阿梅捧着一筒水烟,装上老尼扒配置的烟丝草药,吸一口,嘴唇贴在他背后的刀口上,用力把烟喷进去,烟裹着血泡从前胸的刀眼里冒出来。老尼扒说,帮助疗伤的必须是处女,因为处女嘴里没有浊气。就这样,整整两天两夜,阿梅衣不解带,一口接一口,嘴唇吸黑了,腮帮吹肿了,直到他血泡没有了,呼吸平稳了,她一头栽倒在床边,昏睡过去。
阿梅,阿梅。邱秉义抚摸着胸前的疤痕,缓缓合上眼睛。过去,每当阿梅从他汗淋淋的身下爬起,都会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伏在他胸前,用舌尖,用嘴唇,亲吻他的伤疤,轻轻的,柔柔的,麻麻的,痒痒的,一遍一遍地亲吻。她说,她喜欢这块疤,是它,把他给了她。邱秉义又何尝不感谢这块疤,是它,他才得到了她。这块疤,是她给他的信物,是他给她的聘礼,是绕指柔的精钢,是铁血铸就的爱。陡然间,邱秉义心里一阵绞痛,仿佛这块伤疤又破裂了,破裂成一个痛彻骨髓却又无法自愈的大洞,能堵住它的只有阿梅。
可是,阿梅不见了。
阿梅,还有我们的孩子,你们究竟在哪里?
他嘴唇颤动,眉心紧锁,眼角渗出点点泪光。
(2)
“邱大哥,邱大哥。”
伴随着沙地细碎踢踏的木屐声,一阵海风卷进窝棚,夹杂着浓浓的臭咸鱼味。
邱秉义赶忙拿起枕边的对襟小褂,连头带脸囫囵地擦了两把,匆匆套在身上,来不及襻扣儿,弯腰走出窝棚。
窝棚外站着一个姑娘,个儿很高,几乎平及邱秉义的额头。她头戴斗笠,脚踏木屐,一条粗长黑亮的麻花辫子垂在腰际,上穿湖蓝短衫,下穿黑麻折裤,上窄下宽,绷出两砣鼓囊囊的奶子,露出一段细溜溜的蛮腰。斗笠下一张黑红的圆脸,眼梢细长,蒜头鼻,嘴角微微上翘,稍一抿嘴,腮边便涌出两个梨窝,看上去充满笑意,且显得有点孩子气。
“邱大哥,把你吵醒了。”
“没有,我早就醒了。”
“你今天不要帮俺爹腌咸鱼了。翁阿公今天发船去旺角,俺和他说好了,和上次一样,你帮他装船卸货,他带你去。”
“佩珠小姐,多谢了。我这就过去。”
“邱大哥,俺跟你说了好几遍了,你咋不听呢。不要喊俺小姐,俺没那个命。”
听到有船去旺角,邱秉义郁结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苦巴巴的脸上露出淡淡笑容:“好,好,不喊小姐。我学你爹,叫你阿珠,可好?”
姑娘真笑了,嘴角翘得更高,眼缝眯眯,像两弯新月:“那才好。邱大哥,俺随你一道去。”
“阿珠,等一下,我拿点东西。”
邱秉义转身进了窝棚,从硬纸板叠成的枕头下面摸出一张纸,仔细地折了几折,小心翼翼地放进小褂的口袋里。
他急着要找船,要去旺角,就是为了送交这件东西。
一个星期前,他搭翁阿公的船去过一次旺角。在旺角的一条小街里,有一座不起眼的灰色二层楼,门口没有卫兵站岗,也没有挂牌子。这个地方,是住在沙岸窝棚区一个姓张的国军上尉介绍给他的。地址写在一封破烂的信壳上,有英文,有中文,英文已经模模糊糊,而中文却很醒目,“国民党驻港特派员办事处”。
他手持信壳走进楼门口,两个身穿黑色中山装的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经过一通搜身盘查,他们把他带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子上一架吱吱纽纽转动的电风扇,后面坐着一位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年轻人自称是特派员的协理,负责大陆沦陷后滞港国军官兵的安置事宜。一如例行公事,协理板着一张扑克脸,打着官腔,简单地询问了他的情况,记下了他的名字,给了他一张表,对他说,回去把表仔细填好,四天后,还来这个地方,提交填好的表格,到时也许会有一个初步调查结果。
无论那个小小的协理说什么,邱秉义不敢摆长官的架子,只能唯唯诺诺,顺着回答,依照着做,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这里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实际上,自从龚家坳战败,邱秉义就开始变了,变得英雄气短,心灰意冷。他是职业军人,党国的军人,他并非不想继续为党国效忠,而是力不从心,无法东山再起。远的不说,当年从芒腊山突围,他还有两百多军官教导团弟兄们聚集在身边。带领着这些忠心耿耿弟兄们,他们在缅北密林里的一个小村里,建立了反共复国的老营。那时的他,还有着报效党国的信念,还存着反攻复兴的幻想,当年日本人也很强大,打到最后,还不是我们胜利了。然而,信念改变不了命运,幻想取代不了现实,命运多舛,现实残酷。和共军数次交手,都以失败告终,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直到龚家坳一战,几近全军覆没,还搭上了几百条马脚子的性命。三哥阵亡,电台也丢了,和台湾断了联系,缅北老营里只剩下三十几个伤残官兵。
惨则惨矣,岂料祸不单行,就在他养伤期间,司务副官带着伙夫逃跑了,卷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金条、银元。为了给弟兄们寻个出路,他拖着一条瘸腿,去找栖身在坤沙一带的云南反共救国军总指挥李弥 。他以为,不管怎么说,李弥是黄埔的老学长,也曾同在云南打鬼子,同在滇缅一带和共军打游击,当兄弟落难的时候,怎么也会伸出一只手,拉兄弟一把吧。令他沮丧的是,李弥称病不见他,只派出副官,送来两百大洋。副官委婉地告知,如果邱将军一人来投奔,李将军念在大家都是党国袍泽、黄埔一脉,什么都好说,可是,如果带着弟兄们一起来,李将军军务缠身,忙着同共军作战,同缅军作战,怕没有精力照顾这么多受伤的弟兄。邱秉义心里也明白,在缺医少药、补给不足的缅北密林里,对谁来说,他们这一伙伤兵都是个巨大的拖累。但他绝不可能抛开弟兄们,独自寄人篱下,苟且偷生。百般无奈,邱秉义回到老营,把大洋分给了弟兄们,告诉他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大家散去,各寻生机,如果大难不死,有生之年和弟兄们在台湾相聚。当然,这只是台面上的话,邱秉义暗里也藏了私心,国破了,家不能亡,他要独自离去,去寻找阿梅和他们的孩子。
在之后的一年多里,邱秉义昼伏夜行,餐风饮露,东躲西藏,找遍了昆明、双江,甚至偷偷回了趟龚家坳和阿梅的老家。他得知了姑爹姑妈被共党杀害的噩耗,也得知了双江徐记客栈被查封的消息。可是,无论如何打探,也找不到阿梅和抱一的下落,哪怕一丁点蛛丝马迹。静下心来往好了想,抱一可能带着阿梅回到他的家乡。可越是这样想,邱秉义越怨恨自己。抱一跟了他这么多年,他只知道抱一来自江南明都,可具体在哪个县,哪个乡,他居然没有关心过。明都周边那么大,他不可能到处寻访。而且,在共党的地盘里,他已经好几次遭遇险情,凭着警觉和经验,才侥幸脱身。他不能盲目地继续寻找下去,这样迟早会死在那些共党警察和民兵的枪口下,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再者,三年的韩战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结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成了泡影,国军的光复反攻全然无望。几经权衡,他终于痛苦地决定,暂时逃离大陆,投奔台湾,自己先安顿下来,然后徐图渐进,只要阿梅和孩子还活着,他们一定还活着,总有找到他们的那一天。
决心一下,行动便有了计划。邱秉义潜入珠江口的一个小渔村,悄悄打探,仔细观察,找到了一个船老大,拿出身上所有的钱,求他相助,偷渡到香港。船老大默不作声地收了钱,把他藏在船仓里,唤上帮手,驾船出了海湾。看上去一切顺利,可邱秉义再也没想到,他方离危岸,又上贼船。这个船老大不是个良善之辈,几年来帮着大陆难民偷渡香港,趁机打劫了好几起孱弱放单的有钱人。看到邱秉义孓身一人,随身携带着一只柳藤箱,沉甸甸的,还有些响动,好像装满了金银珠宝,船老大早就起了歹心。渔船驶近大屿山,四面汪洋,渺无人迹,船老大便把邱秉义唤出船仓,和帮手手持利刃,前后包抄,放言道,只要他交出柳藤箱里的财宝,便留他一条生路,否则把他大卸八块,丢到海里喂鱼。
也算这两个强盗有眼无珠,倒了八辈子的霉,碰上了邱秉义这颗煞星。柳藤箱里没有金银财宝,甚至没有一文钱,只有一本军官证,几枚勋章和一支拆散的枪,那支邱秉义心爱的T3式卡宾枪。但是,在强盗面前,邱秉义不会求饶,也不愿多费口舌作解释,这些畜牲,根本不配!他朗声大笑,奋力一掷,柳藤箱砸向船老大,船老大侧身躲避,柳腾箱飞入大海。船匪恼羞成怒,一前一后,围了上来。若在平地上,三拳两脚,邱秉义便可以结果了这两个家伙。可这是在海上,渔船摇来晃去,邱秉义站立不稳,跌跌撞撞,刀锋下险象环生。躲避了几个回合,他终于找到窍门,手扶桅杆,侧身旋起,一招双飞燕,踢翻了船老大的帮手,一招虎窜山,抱着船老大堕入大海。在汹涌的海水中,他憋住一口气,用肘弯狠狠地勒住船老大的脖子,直到敌人断了气。这时候,邱秉义才发现自己肚皮上挨了一刀,身边的海水一片胭红。随着波峰涌起,他看到不远处一座茂绿的海岛,他奋力地游,拼命地游,直至精疲力竭,遁入昏迷。待他苏醒后,发现躺在一个窝棚里,身旁坐着一位身穿黑袍的老者,焦髯黄发,高鼻蓝眼,双手交握,持住一个银色十字架,嘴中吟哦着奇怪的话。后来阿珠姑娘告诉他,她和爹在海滩上发现了他,把他背回窝棚,请来雅各堂的约翰牧师,为他缝合了伤口,虽然失血多了些,好在只是皮肉伤,养息个把月就会好了。
就这样,邱秉义到了香港,却留在了大澳,留在了蜑家渔村,留在了这座属于香港却又远离香港的海岛。
(3)
尾随着阿珠,邱秉义踏上通往蜑家渔村的木板桥。阿珠口中的翁阿公是个蜑家孤佬,无儿无女,过去打鱼为生,现在上了年纪,赶不动海,便在家里腌咸鱼,做虾酱,积攒得多了,装上大尾艇,一股脑地卖给旺角的咸鱼铺。
邱秉义来到岛上还不到一个月,听不懂蜑家话,全靠阿珠帮忙传话。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今天不用阿珠指挥,他也知道该做些什么。
过了桥,看到栈板上堆放的竹篓,他一言不发,俯身扛起一只,径直走上码头跳板,把竹篓卸在大尾艇的后舱里。竹篓不太重,一只五十来斤,装满晒得干蹦蹦的腌鱼,散发出一股咸腥的臭味。这些海货不光是翁阿公的,渔村里家家腌咸鱼,竹篓上红漆写着“张、翁、区”等姓氏,都是托阿公运到旺角代卖的。这些天来,邱秉义一直帮着阿珠他爹腌咸鱼,在她家搭伙,顿顿都是糙米饭就咸鱼粒,以至于闻到咸鱼味就倒胃口。可是,他无可奈何,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如今穷途潦倒,身无分文,就连身上的小褂都是阿珠她爹的。若不是阿珠父女救了他,接济着他,他真想像不出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早就死了,暴尸沙滩,也许变成强梁,拦路抢劫,也许沦为乞丐,饿卧街头。他想,倘若弟兄们看到他今天的这付落魄样子,会不会感到好笑,感到悲哀,他们的参座,堂堂国军少将,居然流落在这个荒蛮小岛上,为蜑家佬作了扛夫。看来,人若沦落绝途逆境,只要还想挣扎着活下去,什么身份都狗屁不值,什么面子都顾不得的。
不过半个来时辰,栈板上的几十个竹篓都装上船。邱秉义撤去跳板,阿珠解开缆绳,翁阿公摇起橹,瘪塌塌的嘴里哼着咿呀小曲,大尾艇一起一伏,缓缓地离开码头。
船出海湾,见了风。翁阿公弃橹换舵,邱秉义和阿珠扬起白帆,船儿借着风势,把大海犁成两片。
“邱大哥,歇会吧,今个风顺,过晌就到了。”阿珠走到帆影遮阳处,解下斗笠,将随身携带的一只麻兜放在甲板上,向邱秉义招招手:“邱大哥,到这来,这块堆凉快。”
忙活了半天,邱秉义浑身大汗淋淋,他唿扇着小褂,走到阿珠身边:“嗯,不错,真凉快。”
看到邱秉义的小褂都湿透了,阿珠双手晃动着斗笠,不住地往他身上扇风,笑吟吟地问道:“邱大哥,瞧你一身汗。这么热的天,你到旺角做啥?”
自从邱秉义被阿珠父女搭救,和他们相处了不少日子了。阿珠家姓王,他管阿珠他爹叫王伯。虽然王伯和阿珠待他几如家人,但他不愿被侍候着白吃白住,伤还没好透,就勒紧腹部伤口,帮助王伯干活。实际上,王伯也是为别人打工,他给王伯当帮手。活儿挺累人,倒不难做。
每天下晚,蜑家渔船归来,他们便相帮着把鱼抬上岸,开膛破肚,洗净污血,将粗海盐涂满鱼身,一层层地码进腌箱里。而当蜑家渔民清晨出海,他们便打开三四天前码好的腌箱,取出湿漉漉的腌鱼,除去鱼鳞,用麻布抹干,然后把鱼一排排挂在在沙岸的竹架上,任凭风吹日晒。只要不下雨,晒上几个大太阳,腌鱼就变成结着盐花的咸干鱼,可以装篓了。
这些天来,他们一边干活,一边拉家常。通过交谈,邱秉义了解到,王伯一家来自胶东,老家在蓬莱岱屿岛。那时,王伯在岛上开鱼行,家里养了二十多条船,租给渔民打鱼,按月收取租金,日子过得很殷实。日本鬼子投降后,共军从海路进军东北,征走了所有的渔船,留下武装工作队,带领渔花子们斗争渔霸。看到几个相识的鱼行老板被斗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王伯害了怕,带着阿珠娘儿俩悄悄逃离老家,来到省府济南,想投奔在国军当团长的儿子王天禄。不料儿子的部队已随杜聿明将军打入山海关,投亲不遇,一家三口困在大名府。过了没几年,共军打了过来,他们便随着一伙难民逃离济南。没想到在逃难的路上遇到乱兵抢劫,阿珠她娘抱着包裹不肯放,被乱枪打死。王伯拉着阿珠拼命奔跑,侥幸留下性命,却在仓惶中丢失了所有的钱财行李,变得一贫如洗。逃难途中,又听说国军溃败东北,王天禄的部队从葫芦岛撤到台湾。他们爷儿俩一路乞讨,经罗湖进入香港,期盼着有着一日能到台湾,和亲人相聚。因为王伯当过渔民,懂海,在好心人的指点下,他们流落到大澳渔村。在这里,阿珠为蜑家织渔网,王伯帮蜑家腌咸鱼,换点粮米,勉强糊口,一晃又是四年了。王伯说,这四年里,他们到处寻找台湾来的人,想通过这些人打探儿子王天禄的消息,可至今没有任何音讯。
听到阿珠的问话,邱秉义心中暗想,如果今天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到了台湾后,一定要帮助王伯找到儿子,帮助阿珠找到哥哥。但是,他不想过早地告诉她,多年来的风雨磨砺出他的沉稳,像一场战役一样,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随便开口,更不会轻易许诺。
于是,他敷衍地回答道:“哦,我去旺角,找个朋友。”
阿珠看着邱秉义的眼睛,摇摇头说:“找朋友?俺不信。你要有朋友,就不会住在俺家了。邱大哥,你是不是要去台湾了?”
“你怎么知道?”
“俺爹说的。他看出你不是个凡人。”
“是吗?你爹会相面?”
“嘻嘻,瞧你说的,俺爹除了腌鱼,啥也不会。”
“那他凭什么那么说呢?”
“俺爹说,你身上的那些伤疤,都是叫刺刀捅的,枪子咬的,炮弹炸的。你说你是个老兵,俺爹看你是个长官,像俺山东武二爷,有股子英雄气。”
“哈哈哈”,听到阿珠孩子气的话,邱秉义不由得开怀大笑。
“笑嘛笑,你别以为俺知不道,隔壁张大哥告诉俺,你到旺角,去找特派员,让特派员派飞机,送你到台湾。”
邱秉义有些惊讶,这个妹伢子,倒是鬼精鬼精的,于是解释道:“阿珠,不是我不告诉你,只不过事情还没有定下来。今晚回来,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那好,晚上俺备一壶好酒,让你和俺爹喝个痛快。”
“哎,阿珠,我还要问你呢,你到旺角去干什么?”
“俺去旺角永和大药房。”阿珠抬起一只脚丫,轻轻踢了踢甲板上的麻兜:“用这个,给俺爹换两付药。”
邱秉义知道王伯身体不好,干活稍一吃力,就咳嗽不止,吐出的浓痰里还夹着血丝,看上去像是肺涝,和自己早逝爹娘当年的病状几乎一样。他也知道王伯家没钱,看不起医生,吃的药都是雅各堂那个大胡子约翰牧师开的方子。可阿珠说,用麻兜里的东西换药,他却不甚知晓,于是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宝贝,人家让你换药?”
阿珠俯下身,从麻兜里掏了一把,把手摊在他眼前,手心里十几粒豌豆大小的白石,莹洁如玉:“看看吧,鱼脑石,是不是宝贝?”
邱秉义懵懂:“什么石?看着挺好看的,过去没见过。”
阿珠笑了:“邱大哥,这是黄花鱼脑袋里结的石子,俺老家叫鱼脑石,是一味中药,可以解毒,药铺里收的。俺就是用它给俺爹换西药,治他的咳喘。”
“噢,是这么回事。这么说,黄花鱼除了好吃,还藏着宝呢。”
“可不咋的,你伤好的这么快,也有黄花鱼的功劳呢。”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阿珠瞟了他一眼:“你躺着起不来的那些天,俺给你喝的汤,你知道是啥?”
“嗯。”邱秉义回忆了一下:“味道腥腥的,像是鱼汤。”
“那才不是。是俺用黄花鱼肚里的白泡泡熬的汤,那东西可好,止血咧。”
“我,我好像没吃到什么白泡泡啊。”
“俺熬了一宿,都化了呗。”
听着阿珠漫不经心的话,邱秉义心里一热。阿珠姑娘为了帮他疗伤,居然熬了几夜的鱼鳔汤。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时此刻,似乎任何感恩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知道,王家父女和他陌路相逢、非亲非故,却同为天涯沦落人。王伯古道热肠,阿珠纯洁朴实,他们救他、帮他,完全出自于善良的天性,并不奢求他的回报。但是,邱秉义笃信礼仪廉耻、忠孝节义,受人滴水之恩,都要涌泉相报,何况他们于己乃救命之恩。
他暗暗发誓,乱世余生,无论多难多苦,也要把他们父女当作义务,当作责任,当作亲人。
(4)
聊天惬意,行船顺风。不知不觉间,船靠旺角北渔码头。
将鱼篓卸船装车后,邱秉义和翁阿公、阿珠分手,拎着阿珠给他的一包当作午饭的虾饼,离开码头,从九龙英军军营南边的马路插过去,来到那条只有英文名字的小街。邱秉义不识英语,也不会讲香港话,上次来,花费了许多周折才摸到这个地方。而这次,凭着他行军打仗多年的经验,不费吹灰之力,径直来到他要找的灰色二层楼。
进了门,还是那两个身穿黑色中山装的汉子截住了他,把他带进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屋里没人,天花板下悬着一盏明晃晃的白炽灯,四面密不透风,闷热得像一屉捂得严严实实的蒸笼。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那个协理推门进来了。他把手上一份卷宗放在桌上,打开电扇,鼻孔嗅嗅,眉头皱皱,随即掏出一方手帕,捂在鼻子上。
邱秉义感到一丝内疚,可能是自己身上的汗馊味、鱼臭味,熏得这个年轻人受不住了。他从衣兜里摸出那张填好的表格,纸张被汗水浸得有点湿软。他小心翼翼地揭开表格,展开抹平,双手递给面前的年轻协理:“先生,按你的要求填写的,可以吗?”
协理接过表格,粗粗扫了一眼,把表格夹在卷宗里,用一付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邱秉义。打量了一会儿,他突然尖刻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邱秉义。”邱秉义感到奇怪,年轻人,记性不会这么差吧。
“你真是邱秉义吗?”
“是。”
“不对,根据我们的调查,邱秉义将军已经于民国四十年末壮烈殉国。”
“你们搞错了吧?”
“不会错。”协理从卷宗中抽出一张电报纸:“我们向国防部发电咨询,国防部回电说,两年前,共匪的报纸上已经刊出邱秉义将军阵亡的新闻和照片。国防部经过核查,确认情况属实,并报请蒋总统,追认邱秉义同志为党国烈士,补授国军中将。”
邱秉义先是迷茫,转而大笑:“哈哈哈,烈士?中将?天大的笑话。你睁眼看看,我没死,就站在你面前。”
“废话,你是没死。可你是什么人哪?”
“我就是邱秉义。”
“对不起,你有什么证据或者证人证明你就是邱秉义呢?”
邱秉义猛地一愣,是啊,我说我是邱秉义,他又不认识我。那两个该死的船匪,要不是他们,我的证件、勋章怎会落入茫茫大海。眼下,我两手空空,空口无凭,怎样才能证明自己就是邱秉义呢?
看到他愣在那里,协理发出一声冷笑:“哼,像你这样的骗子,我们见多了。前两天还有一个老家伙,自称是杜聿明呢。”
这下把邱秉义惹火了。他一直在忍耐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不尊敬长官可以,可说他是骗子,是他一生从未受过的侮辱。他再也按捺不住,“啪”地掼下手中的虾饼包,一个箭步冲到桌前,像拎小鸡一样,把那个协理从桌后拎了出来。
“你干什么?放手。”协理惊慌失措,高声大叫,声音颤抖:“来人哪,快来人啊!”
邱秉义把协理扯到自己身前,放开了他,双手撕开对襟小褂:“你小子要证据,好!”他脸涨得紫红,指点着上上下下的处处伤疤:“你看,你看,老子给你证据!”
“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两个黑衣人闯了进来,每人手上一把短枪,闪烁着幽幽烤蓝,枪口指向邱秉义。
看到眼前这个怒容满面的男人并没有威胁到自己的安全,又看到这个男人浑身上下的累累疤痕,年轻的协理似乎有所震撼,有所感悟,他从惊慌中镇定下来,向两个黑衣人摆摆手:“你们先出去吧,我和这位先生有点误会。”
“邱先生,别激动,你坐,你坐。”年轻的协理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换上一脸笑容:“对不起,邱先生,刚才是我失言了。我信,我相信你说的话。但现在是动员戡乱时期,上峰有令,要求我们对赴台人员严格甄别,防止共谍混入台湾。我相信你没用,国防部不认可你的身份。我人微言轻,也无法帮助你。不过,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大陆沦陷后,有一批国军官兵和家眷流落在香港,他们被港府安置在新界东南的调景岭难民营。你可以到那里寻访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二十六军的袍泽弟兄。如果你能找到证人,特别是我们知根知底的证人,我一定会向上峰报告,对你的身份重新甄别。”
对于协理这种前倨后恭的转变,邱秉义也有点意外。他想,一定是自己的一身伤疤吓住了他。然而,跟这个年轻的协理发火,只能出口恶气,却解决不了问题。眼下年轻人服软了,自己也得就坡下驴,真搞僵了没有好处。他扣起小褂的襻扣,拿起丢在地上的那包虾饼,默默地走到门口。
在门口,他停了下来,转过身:“我能不能见见特派员?”
“对不起,特派员奉命回台湾述职,什么时候回来,”协理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邱秉义不知道协理的话是真是假,却也无奈,只得说:“那么,如果我找到证人,你真帮忙?”
“邱先生,你放心,只要你找到证人,我一定帮忙。”
邱秉义抱拳:“那好,年轻人。咱们一言为定,后会有期。”
走出灰楼,天色还早,白蒙蒙的天空斜挂着一轮黄惨惨的太阳。
刹那间,邱秉义感到晕眩,天地之间,一片空白。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