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十九章 出意料国庆观礼 设计谋共贺双十

第十九章 出意料国庆观礼 设计谋共贺双十

(1)

归心似箭,归心似箭。

每次出差回家,龚逸凡都会想到这个成语,恨不得胁生双翼,一展翅便飞进家门。而这次从北京归来,眼见到了家门口,他却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驻足于自家的小院外。

透过栅栏,他看到梦兰,看到甘妈,看到女儿们。梦兰偏腿跪蹲在花圃前,纤手轻拈一茎秋兰,低眉浅笑,似乎在和身旁的两个女儿悄声细语。大女儿畹香在左,二女儿文漪在右,紧紧依偎着妈妈,雏燕呢喃,天真烂漫。甘妈坐在藤椅上,手上择捡着一把绿油油的青菜,身旁摆放着一张小摇篮。摇篮里躺着三女儿雪素,小嘴微抿,甜梦酣然。此刻晚霞似火,一束神奇的光环笼罩在她们身上,涂抹出一幅美妙灵动的画面,泼墨一般飘逸,水粉一般绚丽,版刻一般隽永,油彩一般细腻。

龚逸凡看得如痴如醉,心里充溢着感动与幸福。他涌出一个奇异的念头,可否让时间止步,把这种美留住,凝成永恒。

他呆呆站在院外,实在舍不得惊动她们。突然间,感到鼻孔作痒,忍了几忍,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呦,先生回来了。”甘妈抬头,看见了门外的龚逸凡。
“爸爸,爸爸。”两个女儿小鸟一样飞过去。
梦兰轻轻放下手中的兰花,站起身,迎到门口,接过逸凡手中的小皮箱,秀目传情,半嗔半喜:“可算回来了,还以为你忘了家门呢。”
龚逸凡俯身抱起两个女儿,左右亲亲,对着梦兰笑道:“怎么?想我了吧。”
“美得你。不是来信说,国庆前回来吗?”
“没办法。开完会,高教部领导临时决定,邀请与会代表参加国庆观礼。这么光荣重要的场合,我能不参加吗?”
“那你也不来封信,让我们担心。”
“写也白写,就两三天,信还没到,我先到家了。”
“爸爸,爸爸。我们老师说,国庆节,毛主席上天安门。爸爸看见毛主席了吗?”大女儿畹香搂住他的脖颈,迫不及待地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看见了。”
“哦,爸爸看见毛主席了。我要告诉幼儿园的小朋友,我爸爸看见毛主席了。” 畹香兴奋地拍起小巴掌。
“可惜,爸爸站得太远,又下大雨,没看清。阿…,阿嚏。”
“喔哟,冻感冒了吧。有没有发烧?”梦兰慌忙把皮箱放在地上,伸手抚摸逸凡的额头:“有点热呢。把孩子给我,快进屋去。甘妈,别忙做饭,先煮一碗姜汤。”
“好嘞,就得。”甘妈放下手中青菜,端起小摇篮,走进房门。

梦兰的抚摸,总令龚逸凡感到触电一样,周身酥麻,心神荡漾,更何况,这次离别的时间那么长。他放下畹香,把文漪送到梦兰怀里,借势将手按在她柔软的乳房上,轻轻揉捏了一下,调笑道:“没事。定是有人想我,才会打喷嚏。”
梦兰脸色微红,拂开他的手,低声娇斥:“去,孩子面前也不老实。快,进屋。”

进了屋,洗了把脸,方才坐下,甘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汤:“大少爷,趁热喝了吧。”

自从龚逸凡结婚后,甘妈当着人面喊他先生,可在家里,动不动还是叫他大少爷。龚逸凡劝了几次,甘妈依然故我,他也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了。他有时感到奇怪,甘妈怎么分得那样清爽,在不同的场合,她从来没有叫错过。

看着他慢慢喝着姜汤,甘妈一脸的疼惜:“大少爷,你瘦了。北侉子的饭不好吃吧。”
“甘妈,哪儿的饭也比不上你做的好吃。”
甘妈笑了:“嗯,嘴甜,让甘妈听着舒坦。我这就做饭去,一会让你解解馋。”

小女儿雪素醒了,咿咿呀呀,在竹摇篮里手舞足蹈。梦兰抱起她,走到逸凡面前:“小素,乖。来,看看爸爸。”
雪素睁着的一双大眼睛,乌亮,水灵。虽然她才六个月,三个女儿里,看上去,还是她最像妈妈。
逸凡伸出双手:“好闺女,让爸爸亲亲。”
“别介。”梦兰腰肢一扭,坐在了逸凡对面:“等你的感冒好了再说吧。”

“爸爸,爸爸。”畹香和文漪像两块橡皮糖,粘在他膝前,亲昵地撒娇。
“噢,爸爸带回来好吃的。”龚逸凡站起身,打开皮箱,掏出两包东西,放在桌上:“丫头们,来,一人一块,北京的蜜饯果脯,还有稻香村的小点心。”
接着,他又掏出来一个纸包:“梦兰,这是你的。”
梦兰接过来,打开一看,一条米黄色泡泡纱布拉吉。
“要不要试一下?”
梦兰妩媚一笑:“晚上穿给你看吧。”
“那好。甘妈,甘妈。”
甘妈从厨房里跑出来。
“甘妈,这是给你的,内联升的布鞋。”
“啊呀,瞅瞅人家这鞋,千层底,贡呢面,做得多好。谢谢大少爷。”

看着兴高采烈的一家子,看着远道归来的心上人,梦兰脸上流露出幸福与甜蜜:“逸凡,这次到北京开会,开得好吗?”
“好,非常之好,出乎我的意料。”龚逸凡显得异常兴奋。

的确,这次北京之行发生的许多事,令他激动不已,感触良多。三个多月前,系主任通知他,校领导点名,系办公会讨论决定,要他把课移交给另一位教授,立刻出发到北京,参加科学院主办的电子计算机培训班。能参加这个培训班,龚逸凡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知道,学校和系里之所以点他的名,有两个原因。半年前,他曾向系里建议,集中数理逻辑教研室的年轻骨干教师,成立一个计算技术研讨小组,为以后建立计算机专业作前期准备。系主任立马批准了他的建议,让他负责选人选题,并委托他为研讨小组的召集人。另外,在五一劳动节聚会上,他把成立计算技术研讨小组的想法也和钟永康谈过。钟永康极为赞赏他的建议,说他的这个想法和校领导的想法不谋而合。今年,党中央发出“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周总理主持制定了国家十二年科学发展规划,把发展电子计算机列入头等重要的任务。清华大学已经走在前头,高教部批准了清华大学建立计算机专业的申请,抽调了一批在校学生转学计算机专业。我们三江大学也不能落后,要奋起直追,尽快赶上国内、国际的先进科学水平。钟永康告诉他,今年初,周总理代表党中央作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报告,指出我国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全国人民的主要任务是集中力量发展社会生产力,实现国家工业化,满足人民的经济文化需要。发展科学是这个主要任务的重中之重,关系到我们的国防、经济和文化各个方面,是增强国力、振兴中华的决定性因素。那次谈话,钟永康显得很激动,他拍着龚逸凡的肩膀说,如今的中国,政治清明,社会和谐,上上下下同心同德,知识分子的春天到了,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而令龚逸凡感到意外的是,就在培训班结束的前两天,他接到学校拍来的一封加急电报,要他暂缓离京,等候钟校长,一同参加高教部主办的一个重要会议。实际上,钟永康到京另有公干,他只出席了高教部第一天的会议,然后就参加共产党的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去了。高教部的会议一直由龚逸凡代表三江大学出席。会议分成两个阶段,头几天学习国家科学发展规划,研讨我国高教界如何为这个规划做出贡献。然后,根据科学规划委员会制定的《发展计算技术、半导体技术、无线电电子学、自动学和远距离操纵技术的紧急措施方案》,会议代表分成几个专业组,作进一步讨论。龚逸凡分在计算技术专业组,讨论在国内重点大学筹建电子计算机和计算数学专业的问题,同时草拟专业要求、课程设置、教学大纲,以及师资培训计划。一直到国庆节前夕,会议方圆满结束。龚逸凡本以为该回家了,没想到在会议闭幕的聚餐会上,高教部领导亲自挽留与会代表,邀请他们加入首都教育界方阵,一同参加国庆观礼。就这样,紧张而充实地忙碌了三个多月,直到国庆后,龚逸凡才返回明都。

看到他喜形于色,梦兰忍不住好奇,问道:“是吗?都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梦兰,事情你都知道,一是我代表三江大学出席高教部会议,二是有幸参加国庆观礼。我所谓的出乎意料,主要是思想层面的,因为我过去没想到,也说明我的思想还很落后,跟不上形势。首先,我没想到共产党里有这么多有识之士。在北京期间,我接触到不少人,听过领导的报告,也和同行们讨论交流过。我切身体会到,党和政府重视科学,尊重人才,对我们知识分子真心实意,信赖有加。毛主席和周总理非常英明,他们知道只有发展科学,发展社会生产力,才能摆脱我国一穷二白的面貌。其次,我没想到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国家进步得这么快。在国庆阅兵式上,我亲眼看到解放军战士乘坐国产的解放牌汽车,拉着国产的大炮。本来听说,还有国产的喷气式飞机要参加检阅,可惜雨下得太大,临时取消了。你想想,新中国成立不过短短的七年,社会主义建设就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就。对比一下腐败落后的旧社会和中国屈辱的近代史,你就能体会到我当时激动的心情,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国庆那天雨下得很大,天也冷,可我感到浑身热血沸腾,心里头热乎乎的。”

梦兰深情款款地望着他,虽然没说一句话,但龚逸凡感觉到她和他一样激动,于是继续说道:“记得五年前,和逸尘分手时,他说,你为共产党做事,迟早会后悔的。当时我对共产党还不太了解,心里还有所保留,就没有反驳他的话。可现在看来,事实胜于雄辩,逸尘错了,大错特错了。”
“啊呀,你看,我光顾得高兴了,差点忘了一件事。你等等,我去拿封信。”不待逸凡回应,梦兰起身,把雪素放回小摇篮,快步走上楼梯。

(2)

不一刻儿,梦兰回转来,手上持着一封信:“逸凡,你的信。”
“谁来的?”
“猜猜看。”
“猜?我刚才提到逸尘,你就跑去拿信,难道是逸尘的?”
“我猜也是。”
“怎么?你还没看过?”
“没有。喏,信是写给你的,你先看吧。”
龚逸凡接过信,仔细看了看信封,有些不解:“上面只有我的名字,没有地址,怎么来的?”
“半个月前,家里来了一个人,说是从香港回国探亲,有人托他捎一封信。只知道你在大学里教书,找了好久才找到咱家。我估摸信是逸尘托他带的,想留那个人吃饭,表示一下感谢,顺带打听打听逸尘的情况。可他急匆匆的,茶都没喝一口,把信丢下就走了。”

听了梦兰的解释,龚逸凡才明白信是陌生人捎来的,自打兄弟二人分手后,便断了联系,因为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地址。他拆开信封,展开一看,果然是弟弟的来信。

“哥,双江一别,暌违经年,甚念。吾已落定,请哥放心。听传闻,阿梅姐流落在明都一带,具体乡镇不详。阿梅虽为阿爸义女,但阿爸视如己出,吾亦视为亲姐。烦请哥费心,打探阿梅姐的下落。如有消息,望速告知。切切。回函请寄香港深水埗区李郑屋邨C座101室徐守拙先生。顺致祺安。愚弟逸尘。”

信很短,龚逸凡很快就看了两遍,心中涌起一阵热流,终于有逸尘的消息了。

尽管他对弟弟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满,但毕竟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亲骨肉,同根同源,血浓于水,更何况龚家如今只剩下弟弟一个亲人。得知弟弟安然无恙,作为哥哥,自然满心欢喜。可惜逸尘没有多告诉一点近况,只说他已落定,未免还是让人有点担心。他现在靠什么为生?是不是还在黑道里混?看这信的口气,不像逸尘写的,可能是他人代笔。信里提到的徐守拙就是双江的徐叔,看来他们两个还在一起。有徐叔照应,弟弟也会安稳一些。逸尘这么急着要找阿梅,是他自己要找,还是别人请托?记得当年在客栈库房里和弟弟见面时,隐约听到他提及什么陈副官、阿梅姐,当时心乱如麻,也没问及此事。在龚逸凡的记忆中,阿梅只不过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知道阿爸从日本鬼子的刺刀下救回来一个孤女,留在身边当作养女,后来许给一个国民党军官。可那些年,他一直在外读书,回家几次,见到过阿梅,一个瘦弱单薄的小姑娘,怯生生地喊他一声“大少爷”,便悄然离去。如果让龚逸凡合上眼睛,他都想不出阿梅的模样。梦兰和甘妈在龚家大院时间长,兴许她们还记得周详。可是…。

“是逸尘的信吗?他还好吧。”梦兰的话打断了逸凡的胡思乱想。
“是他的信。”他把信递到梦兰手上:“他要我帮助寻找阿梅。”
甘妈正好端菜上桌,听到逸凡的话,不由得惊呼道:“什么?阿梅姑娘还活着?”
梦兰看着信,也显得异常吃惊:“天哪,阿梅姐还活着。她怎么跑出去的?难道说…?”
看到梦兰脸上的迷惘,龚逸凡追问道:“难道说什么?”
“难道说龚家坳真有一条秘密通道?逸尘和阿梅姐都是从那里逃出去的?”
甘妈肯定地点点头:“不假,龚家的下人们都知道家里有个龙洞,只有老爷和二少爷能进去。大少爷一直不在家,怕是从来没有进去过。”

龚逸凡摇摇头。关于龚家龙洞的事,他也是隐约听说。只不过他不感兴趣,又一向和阿爸、弟弟不合,从来没有跟他们打听过。

“菩萨保佑,阿梅姐还活着。阿弥陀佛。”梦兰纤手合十,悲喜交集,泪涌双眸。

在龚家坳,她见过阿梅,佛像前,她俩手把手地说过几次话。她知道阿梅和自己的身世一样,都是孤儿,心里便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味道。这么多年,她不敢回忆过去,一想到龚家坳那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场面,她就浑身发寒发颤,喘不过气来,如同生了一场大病。这么多年,有个疑问也一直盘绕在她心头,龚三爷临终前说,我想带你走,她一直不解其意。现在想来,一定是龚三爷冒着炮火回到佛堂,想带她从龙洞逃生,不料他老人家却倒在自己面前,血肉模糊,死不瞑目。过去对龚三爷的种种嗔恚,刹那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感恩的心。今天,又有了阿梅的消息,除了甘妈、逸凡和逸尘,突然之间,又多出来一个龚家坳死里逃生的亲人,怎能不让她感动涕零。

“菩萨保佑,阿梅姑娘可是个好人。” 甘妈撩起衣襟,擦拭眼角的泪水:
“这么多年,她一个女人家,还要养活孩子,可苦了她了。那孩子也快有五岁了吧。”
梦兰眼泪汪汪,殷切地说:“逸凡,咱们想想办法,尽快找到她吧。”

龚逸凡一时没想好该怎样作答,低下头,看到女儿畹香静静地听大人们说话,好奇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好啦,梦兰,甘妈,不要难过啦,人活着就是好事,该高兴才对。这是咱们大人的事,孩子面前先放下。找人的事,咱们还要从长计议。”

有了逸尘的消息,本应高兴,可想到找阿梅的事,他好心情一下子没了。找阿梅?找还是不找?阿梅毕竟和龚家有些渊源。不找,于情于理,说不过去,梦兰和甘妈也不会同意。可是,找,怎么找?谁去找?上哪儿找?哪儿有时间找?再说,即便找到了,怕也会出现新问题。阿梅是国民党军官的太太,她的身份是否向政府坦白过?阿梅是阿爸的义女,她会不会反对自己和梦兰结为夫妻?还有那个逸尘提到的陈副官,阿梅和他又有什么关系?瞬间,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头,搅得龚逸凡郁闷不已。

逸尘哪逸尘,你可给我添麻烦了。

(3)

无独有偶。此时此刻,龚逸尘正站在大澳海滩的窝棚前,焦急地转来转去,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他在等待邱秉义收工归来,他急着见邱叔,因为他也遇到了麻烦。

和哥哥的麻烦相比,弟弟的麻烦似乎更麻烦。

他的麻烦不是来自余程万的凶杀案。他本以为,余程万死了,港府警察必定大动干戈,撒下天罗地网,缉拿劫匪和凶手。可没想到,警方对余程万一案雷声大,雨点小,不到一个月便偃旗息鼓,不了了之。奇而怪哉,哪里有这样办命案的?龚逸尘想不明白,忍不住和徐叔探究原由。徐叔捧着水烟袋,不慌不忙地说,案发现场只有两具尸首,一具是破了相的无名劫匪,警方无能,查不到死者的真实身份,另一具是身中数弹的余程万,警察知道,是他们自己人胡乱开枪,射杀了人质,深究下去,暴露真相,无法对死者家属交待,故而名曰缉拿凶手,实则虚晃一枪,任其变成悬案而已。徐叔的分析有条有理,龚逸尘打心眼里折服,到底是老江湖,经验丰富,缜思善断。听了徐叔的话,他也就安了心,把余程万忘到九霄云外,一门心思地搞他的帮会了。

他的麻烦也不是来自他的帮会。相反,龚逸尘没想到他的敖龙帮竟发展得如此迅速,如此顺利。在徙置区和难民营里,不费吹灰之力,他就募集到一批云、贵、川籍的兄弟。这些人有的当过远征军,有的和共军打过游击,还有的原本就是草莽绿林,个顶个的功夫好,枪法准,更重要的是敢玩命,敢在刀头上舔血。他们逃亡到香港后,没有土地,没有工作,依靠港府一点菲薄的救济,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苦日子。他们都是离乡背井的外地人,不仅受香港佬的白眼和羞辱,还要受黑社会的盘剥与欺凌,眼见着生存无计,走投无路。如今,名震滇缅的龚家马帮二锅头要为他们出头,要圈一块属于自己人的地盘,要保护他们的妻儿老小,要让他们挺直腰杆扬眉吐气地过日子,正好迎合了这些落难豪杰的心意。此外,沈老板死于非命,而他手下的小马仔们却毫不知情。主子失了踪,他们顿时慌乱得像一群没头的苍蝇。龚逸尘在他们面前简简单单地露了两手,摆平了几个不服气的马仔,便轻而易举地收服了他们。龚逸尘当然清楚,这些马仔都是绣花枕头,不堪重用,但传个话、站个街、盯个人、看个场子、收个保护费、探听点消息什么的,还得靠这些土生土长的地里鬼。

龚逸尘当过多年的马帮二锅头,对帮会的组织和管理了然于心。在徐叔的帮衬下,他开香堂,烧黄纸,斩白鸡,饮血酒,正式成立了敖龙帮。帮里设内外各三堂,内三堂:时、利、和,请徐叔当总管;外三堂:天、地、人,由他亲自率领。有帮就要有规,没有帮规,无异于一盘散沙。龚家马帮早就立有帮规:不得欺师灭祖,不得结交官府,不得背叛兄弟,不得奸盗邪淫。除了这几条老规矩外,徐叔还加了三条新规矩:贩毒不吸毒,防黑不吃黑,伤人不杀人。龚逸尘知道,徐叔加的这三条非常高明。对帮会和帮里的弟兄们来说,一旦染上毒瘾,人就废了;一旦黑吃黑,江湖上就会引起仇杀;一旦惹出命案,警方就会穷追不舍。就这样,短短的一年多,靠着余程万的钱,龚逸尘手下有人有枪,靠着徐叔的谋划,敖龙帮行事有板有眼,很快就打出了名声,立住了脚跟。他们把总舵设在李郑屋徙置区,开设了两家地下赌场,也和金三角的老朋友们恢复了往来,买卖干得红红火火,生意做得蒸蒸日上。

如此一说,时下的龚逸尘,应该是春风得意,何来麻烦?

可是,他的确有了麻烦。

就在昨天晚上,几个不速之客来到敖龙帮,趾高气昂地递上名刺,前来拜山。为首的是个黑胖子,声称自己是十四K德字堆的红棍肥佬林,奉香主之命,到贵帮议事,希望和贵帮联手,为中华民国四十五年诞辰献寿,共庆双十,为了表达十四K的诚意,特备薄礼,金条5根,短枪两支。

听了肥佬林的话,龚逸尘心里一格楞,麻烦来了。庆祝双十,为民国献寿,说起来冠冕堂皇,可实际上却没有那么简单。自打他和徐叔来到香港,几乎年年有人组织“庆祝双十”,可每年的庆祝都会酿成流血事件。记得才到香港的第二年,有人就大闹过一次,名曰庆祝游行,实则滋众闹事,行凶放火,杀人越货,把港英当局惹恼了,抓了几十个领头的,一股脑地遣送到台湾。他心里明白,“庆祝双十”是假,打共产党是真,“庆祝”的前台是乌合之众,后台有国民党特务作牵线人。

内心里,龚逸尘很想答应肥佬林,和共产党斗一斗,因为他本来就和共产党有仇,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他也清楚,十四K派人前来拜山,乃是先礼后兵。接受他们的邀请,联手干一票,自己的敖龙帮便得到了十四K一班帮会的认可,以后行走江湖,大家的关系就好处了。若拒绝了他们,便得罪了人,无疑自树强敌,惹祸上身。可是,他又踌躇难断,因为这件事不像抢劫余程万,可以隐秘地干,悄悄地干,干好干坏,外人不知。而每年庆祝双十,都是在众目睽睽下闹事,在警察的眼皮底下闹事。圈里人都知道,十四K是国民党特务的外围组织。一旦和他们联手,自己便卷进了政治,政治是个大陷阱,进得去,出不来。况且,他在港府政界和国民党里没有任何靠山,出了事,港府警方放不过他,台湾也不会出面救他,搞得不好,自己锒铛入狱,敖龙帮土崩瓦解。

思来想去,总觉不妥。龚逸尘灵机一动,既然难以决定,何不先用缓兵之计。于是,他谦恭地告诉肥佬林,承蒙贵帮相邀,联手庆祝双十,当然是件好事,但自己只是一个外堂管事,帮主不在家,自己不敢擅作决定,待明天请示过帮主,一定给贵帮一个满意的答复。看到他的态度挺诚恳,而且年纪轻轻的也不像个主事的人,肥佬林拱手告辞,丢下一句话,两天之后听消息,便扬长而去。龚逸尘暂时应付了肥佬林,和徐叔商议之后,连夜备了一份厚礼,匆匆赶到大澳疍家渔村。他要见邱秉义,因为邱叔有谋略,懂政治,他想求邱叔帮忙拿个主意。

等到天黑,邱秉义终于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王伯和阿珠。上次龚逸尘和徐掌柜随着邱秉义逃离屏山,在大澳躲藏了两天,结识了王伯和阿珠,因而大家都是老朋友。

龚逸尘带来了熏鸡、烧鸭、烤肉和好酒,阿珠煮了一锅咸鱼饭。王伯、邱秉义、逸尘和阿珠团团坐在窝棚前,举杯畅饮,叙旧言欢。

酒过三巡,王伯体力不支,阿珠扶着老爹先行告退。

龚逸尘得到机会,向邱秉义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自己遇到的麻烦事,又斟满酒,恭恭敬敬地举起杯:“邱叔,小侄不才。敬你一杯酒,请邱叔指教,小侄该怎么办?”
邱秉义略作思索,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爽快地说:“逸尘,答应他们,一起干。”
逸尘也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好,听邱叔的。邱叔说干,小侄就干。”
邱秉义微微一笑:“干是要干,可要弄清楚怎么干。十四K拉你的目的很明显,一是要试探你们的政治态度,二是要你们冲锋陷阵。万一出了事,枪打出头鸟,你们就成了靶子。”
“邱叔,这正是小侄最担心的。”
“逸尘哪,你不会向他们学吗?不出头,也躲在后面干。”
“躲在后面?”
“对,躲在后面。其实,十四K这一套,还不是跟共产党学来的。共产党一来擅长笼络人心,搞统一战线,二来善于煽动老百姓,搞群众运动。你们不妨也搞个群众运动,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邱叔,你细讲讲,怎么搞群众运动?”
“好吧,今晚天气不错,还有好酒好菜。”邱秉义突然感到身心躁动,好像回到昔日的战场一般,心中暗道,隐忍多年,可算又有了用武之地。他脱掉小褂,打起赤膊,豪迈地说:“逸尘,来,喝酒。”
叔侄俩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好,痛快。邱叔不能白吃白喝你的,这回给你好好当一次参谋。”

新月如钩,繁星如拱,海风轻拂,浪花徐涌。在这美丽的离岛之夜,一个老谋深算的国民党高参,一个血气方刚的黑社会帮主,交杯换盏,酒酣耳熟,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抚掌大笑…。

(4)

一转眼,到了1956年10月10日,中华民国四十五年的双十节。

大清早,邱秉义乘船离开大澳,晌午时分到达旺角。他要到李郑屋邨走一遭,到敖龙帮的地盘瞧上一瞧。他想看看逸尘是不是依照他的策划,以纪念双十为由,以反共为目的,以不扰民为原则,以煽风点火为手段,大造声势,发起一场“欢天喜地庆双十”的群众运动。

从旺角码头到李郑屋邨不到10里地,一来时间还早,二来他不想乘车走马观花,便迈开双脚,一路走着看过去。旺角一带,显得很平静,并没多少节日气氛。行人步履匆匆,各走各的道路,店铺人语喧喧,各做各的生意,只有少数楼宇悬挂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华民国国旗。可是,走近深水埗,旗子便多了起来。到了李郑屋邨徙置区,邱秉义眼前豁然一亮,嗬,好一派旗山旗海。

整个徙置区的大街小巷,房前屋后妆点得花花绿绿,一串串五颜六色的旗子,悬挂在楼宇之间,纵横交错,重重迭迭,好像川藏寺庙前五彩缤纷的经幡,随风起舞,呼呼猎猎。街道两旁的墙壁上,贴满了标语,“庆祝双十”、“中华民国万岁”、“蒋总统万岁”、“反攻必成、复国必成” …,再配上家家户户门前的青天白日旗,真好似普天同庆,真可谓蔚为壮观。此情此景,看得邱秉义激情满怀,血脉贲张。逸尘,好样的,总算为你邱叔出了这些年来的一口窝囊气。

可令人感到不协调的是,街面上冷冷清清,看不到欢乐的人群。邱秉义慢慢地在街道上踱步,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喧闹声。转过街角,他看见一大群人,团团围在一座楼前,不像是欢天喜地,反倒是怒气冲冲,个个挥舞着拳头,高声呼喊叫骂。他走近几步,踮起脚尖,看到人群中央摆放着一幅蒋总统的画像,画像前跪着两个人,衣衫破烂,满脸血污。几个彪形大汉揪着两人的头发,一扯一按,似乎在逼迫他们向画像叩头。对面一侧,一帮身着黑衫的青壮男子困住几个警察,推来搡去,还喊叫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邱秉义仔细听了一会,才捕捉到两个熟悉的字眼,“抗议”,“道歉”。

他正在犹豫是不是还要看下去,突然感到有人悄悄来到身后,拽了拽他的衣襟。他将手插入怀中,握紧了逸尘前几天送给他的那把勃朗宁手枪,猛地转身。

“邱将军,是我,跟我来。”

话音很轻,但邱秉义一眼就看出,这个用帽沿压住眉眼的人是徐掌柜。他放开握枪的手,尾随着徐掌柜走进一条僻静的小街。

“徐先生,那边出了什么事?”
“邱将军,你放心。那里边没有我们的人。那两个挨打的小子是徙置区办事处的职员。昨天,我们在办事处大楼的正墙上挂了一幅大国旗,旁边钉了两个丈把高的红十字。办事处的管事看着不顺眼,命令下属把旗子和十字都拆掉了。二少爷得知此事,立刻派人知会十四K,说自己的人马都撒在街面上,一时调不出人手,请他们出面,向办事处讨个说法。”
“喔,不错,逸尘这一手做得漂亮。”
“邱将军,二少爷说啦,大主意是你帮他拿的。有人想借他的刀,想也别想,逮到机会,二少爷就势把刀把子送还到他们手上。十四K那个肥佬林长了个笋子脑壳,一听说这件事,觉得自家占了理,马上派人围住了办事处。”
“这么说,刚才那拨人都是十四K的?”
“是,都是他们的人。他们要求港府燃放十万头的爆竹表示道歉,还要拆旗的人在蒋总统像前下跪叩头。邱将军,你也看到了,警署派来几个警察,根本弹压不住。刚才我们的探子说,大批的警察马上就要赶过来。二少爷知道邱将军今天来这里,怕不安全,让我来迎迎。”

邱秉义听了,心里很宽慰。逸尘这孩子,胆识过人,有乃父之风也。

在敖龙帮的后堂里,邱秉义见到了龚逸尘。

他率领着一干人,恭恭敬敬地迎上来,搀住邱秉义的手臂,指着大堂中央的酒席说:“邱叔,请上坐。今天,小侄为邱叔办堂会。咱们有的是好酒,有的是时间,不妨慢慢喝酒,慢慢看戏。”
邱秉义听得出逸尘一语双关,会心一笑,拱手抱拳:“请。”

他是逸尘的长辈,用不着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了首席。逸尘、徐掌柜左右奉陪,下坐依次是敖龙帮天、地、人、时、利、和六堂的堂主们。

方才寒暄了几句,一个破衣烂衫乞丐模样的汉子来到堂前:“启禀帮主,十四K放火烧了办事处,南边开过来上百个警察,放催泪弹,驱散了他们,还抓了几个人。”

龚逸尘手一摆,那汉子弯腰退下,围坐在酒桌旁的众人莞尔而笑。

“诸位兄弟,敖龙帮和十四K联手庆祝双十,既要闹出点动静,而又无需涉险,全都仰仗邱叔的好主意。来,咱们大家敬邱叔一杯。”

众人站起身,举杯相敬,邱秉义也不谦让,与诸位碰杯,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我感谢诸位兄弟们,这几日辛苦了。”龚逸尘把脸转向邱秉义:“邱叔,你看到满街的旗子吗?”
“看到了,震撼人心,比你邱叔想象的还要壮观。”
龚逸尘看上去颇为得意:“邱叔,按照你的吩咐,造声势,不扰民,搞群众运动。这几日,弟兄们的家小都动员起来,帮着做了上万只纸旗。外堂的弟兄们挨家挨户发旗子,还给每家发一元钱的糨糊费。内堂的弟兄们楼前楼后挂彩旗,贴标语,忙得几晚上都没睡个囫囵觉。昨晚,十四K的肥佬林还特意登门致谢,说敖龙帮干得最出彩,整个港九都比不上。”
“哈哈哈。”众人得意洋洋,开怀大笑。
“这件事首功归邱叔,第二功要归众兄弟。来,大家一起干杯。”
“干杯,干杯。”席面上又是一阵粗狂豪迈的欢声笑语。
“这第三杯酒,我想缓一缓再敬,现在还不是时候。邱叔、徐叔,兄弟们,你们继续喝,大家随意。今天的堂会,徐叔请来一个戏班子。徐叔,是不是可以开始啦。”
“二少爷,早就安排妥了。邱将军,请你先点一出。”徐掌柜双手奉上一本戏折子。
邱秉义也不谦让,翻开扫了两眼,微笑着说:“我不懂戏。可逸尘和徐先生的盛情难却。好,我点一出诸葛亮的《空城计》。”

不多时,板鼓响起,西皮二六过门,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脚踏方步,手执鹅毛扇,哼哼唧唧地唱将起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

饮酒,听戏,听戏,饮酒。华灯初上,邱秉义醉意阑珊。席间,他迷迷糊糊地看见逸尘和两个堂主耳语一番,两位堂主离席而去。

午夜时分,大堂热闹起来。络绎不绝的探子来报,三合会、新义安、大圈帮、十四K全部出动,成群结队,燃花放炮,示威游行,打砸抢烧,从深水埗到旺角、油麻地,继而蔓延至九龙仔和九龙城,眼下整个港九烽烟滚滚,乱成一团。

龚逸尘敲了敲面前的碗,朗声说道:“诸位,方才,时字堂和人字堂的两位堂主带着兄弟们出去,到各个帮会串联游说,煽风点火,果然不出邱叔所料,搅得港九群雄四起,天下大乱。现在,本帮的任务完成了,弟兄们也都撤了回来。我想,敬这第三杯酒的时辰到了。”
“二少爷,且慢。徐叔吟就一首诗,为你这第三杯酒助兴,可使得?”
“徐叔,请。”

徐掌柜站起身,虚合双眼,摇头晃脑,慢声吟道:“敖龙腾空仰天时,将军妙计几人知。袖手旁观隔岸火,欢天喜地庆双十。”
“好,好一个袖手旁观隔岸火!这第三杯酒,咱要为民国祝寿,借徐叔的话,咱们欢天喜地庆双十!”
“哈哈哈,欢天喜地庆双十!”
“干杯!”
“干杯!”

是夜,邱秉义醉了。

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党国的将军?疍家佬的苦力?黑社会的军师?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喝这么多的酒。高兴?郁闷?发泄?抑或兼而有之?反正,他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他没想到,这一醉,让他在敖龙帮昏睡了两天两夜。

他更没想到,在醉酒之后的几天里,他们引发的大火失去了控制,烈火毒焰燃遍港九每一个角落,“群众运动”演变成暴徒闹事,烧报馆、砸工厂、抢商店、奸民女,打死打伤数百人,导致了一场震惊中外的“港九暴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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