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叠》第二十章 饯行酒三人论道 论真伪暗藏机锋

第二十章 饯行酒三人论道 论真伪暗藏机锋

(1)

时光如梭,一转眼,到了来年五月。

江南五月,春之余韵,夏之初萌,天气不温不火。

一到傍晚,校园宿舍区便热闹起来。广播站的喇叭里播放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学生们三五成群,拎热水瓶的,端饭盒的,打篮球的、唱歌的、散步的、跑的跳的,有来有往,有说有笑,不温不火的天气里流动着青春的火热。

龚逸凡一手牵着一个女儿,穿过热闹的校园,向家走去。他们在动物园里玩了一个下午,要不是人家下班清园,两个丫头还赖在猴山旁,不肯回来呢。早就答应带女儿们去看狗熊、猴子,可一直没空。拖呀拖,拖到今天,不去不行了,因为他马上就要出国。按照去年高教部会议上拟定的计算技术师资培训计划,高教部从全国高校选拔了一批优秀毕业生和年轻教师,派他们到苏联留学、进修。龚逸凡属于后者,作为计算技术的骨干教师,到莫斯科大学数学力学系进修一年,过两天就要到北京参加出国集训了。

“龚老师好。”两个怀抱书本的女孩从旁边经过,停下来,恭敬地打招呼。
龚逸凡认出她们是数学系的新生,但叫不出名字,只得泛泛应道:“同学好。去晚自习吗?”
“是的。”
“呀,龚老师,这是您的女儿吗?”
“是啊,畹香,文漪,叫大姐姐。”
“大姐姐好。”畹香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文漪把小脑袋躲在爸爸身后。
“哇,龚老师,您的女儿长得真漂亮。”
“就是呢,像童话里的小公主。”

龚逸凡听惯了人们对女儿的赞美,可每次听到,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爸爸,快走吧,我都要饿死啦。”文漪拉着他的手用力往前拽。
龚逸凡不好意思地对两个女生笑笑:“看看,小公主发脾气了。我们先走啦,同学再见。”
“龚老师再见。”

转过一栋学生宿舍楼,远远地,他看见梦兰守候在家门口。两个女儿看到妈妈,丢开爸爸的手,跑上前抱住了妈妈的腿,争先恐后地又说又笑,似乎在告诉妈妈动物园里好玩的事。

龚逸凡走到梦兰跟前,脸上带着歉意:“等急了吧。要不是动物园关门,这两个丫头还不肯回来呢。”
梦兰微笑:“你难得带她们出去玩一次,让她们尽兴也好。”随即弯下腰,揽住两个女儿:“小姐们,饿坏了吧。去,洗洗手,找奶奶,饭都做好了。”
看着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跑进屋,梦兰扭头对逸凡说:“咱们也过去吧,刚才寄妈都叫过了。”
“走。”逸凡拉着梦兰的手,双双走进隔壁小院。

隔壁是董瘦竹的家,院落房屋的格局和龚家一样,只不过院里没种兰花,而是沿边养一畦菜圃,铁栅栏上爬满了丝瓜、黄瓜和扁豆。时令尚早,瓜蔓豆藤间,点缀着花,黄灿灿的,紫瑛瑛的,配上碧绿的叶子,倒也赏心悦目。

房门敞着,梦兰走到门帘外,轻敲门框:“寄妈,寄爹,我们来啦。”
“好,好,丫头,自己进来吧。”董瘦竹的笑声传到门口。
“董老。吆,许教授先到了。对不起,我们来晚了。”龚逸凡进门,看见董瘦竹和许韵来坐在堂屋里,忙不迭地打招呼。
“寄爹,许大哥。”梦兰笑盈盈地向二位点头:“哎,许大哥,云姐呢?”
“还没到家呢。”
“这么忙啊,云姐开始拍戏啦?”
“是啊。去年浙江昆苏剧团到北京演了一出《十五贯》,没料到一炮走红,誉满京城。明都文化局也眼热了,刚组团,就玩大的,要上全本的《长生殿》呢。”
“哇,一定是云姐扮贵妃娘娘了。”
“眼下是她作A角。”许韵来看看手表:“该下班了,说不定马上就到。”
“寄爹,许大哥,你们先坐,我去给寄妈当下手。”梦兰嫣然一笑,转身走进厨房。
“我也去帮忙吧。”龚逸凡要跟过去。
“逸凡,你坐,你坐。”董瘦竹笑道:“今天,是给你和韵来饯行,你们尽管当大爷,用不着你们忙活。”
“董老,逸凡家里有甘妈,有梦兰,伺候得逸逸当当,他哪天不是当大爷?”
听了许韵来的打趣,龚逸凡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坐下来,把话岔开:“许教授,你的行装都准备好了?”
“差不多了。今晚,小蝶再帮我整理一下,就可以启程了。”
“韵来,我听说,这两年波兰有点乱,你去了还要当心一些。”
“我也听说了,好像差点和苏联打起来。今年初,周总理访问波兰,还帮着调停过。不过董老尽管放心,我这次去,属于文化交流,只在华沙大学汉学系作半年的讲学和研究,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好,好。只要专心做学问,自然稳妥。”董瘦竹吸了一口烟斗:“哎,逸凡,你哪天走啊?”
“大后天,先到北京集训一周。”
“这一去,要一年多吧?”
“至少得一年。”
“韵来,逸凡,你们都放心去吧,家里我们会帮着照应的。”
“谢谢董老。”
“多谢董老和师母了。”许韵来和龚逸凡齐声道谢。
“不用客气。哎,对了,我正有个问题,趁着逸凡还在,要向先生请教。”
“董老,您拿我开玩笑吧。”龚逸凡去过几次北京后,就学会说“您”了。
“不是玩笑,能者为师吗。这几日,我看了一些关于向科学进军的文章,大部分都提到电子计算机。你是这方面的行家,能不能用简洁明快的语言,扫扫我这个科盲,破除一下计算机的神秘。”
“嘿嘿,董老,我算什么行家。但是,要说起来,计算机也没有那么神秘。咱们老祖宗发明的算盘,就是简单的计算机。”
“不会吧,就这么简单?”许韵来有点不相信。
“基本上差不多。只不过我们使用算盘时,数字在账本上,口诀在脑子里。算盘本身是被动的,是个靠手指头拨弄的运算器。拨弄一颗算盘珠子,它的位置变了,就代表了一个数。而电子计算机呢,原理上也是如此,有成千上万个电子开关,开关或开或闭,就代表了不同的数据和状态。不同之处呢,电子计算机是主动工作的,而且兼顾了存储和运算两者,也就是说,它不仅有像算盘那样的运算器,也有存放账本和口诀的存储器。当然,我这里是用算盘打比方,把各种演算所需要的数据当作账本,把运算操作的指令比作口诀。电子计算机从存储器里取出数据和指令,运算器按照指令对数据进行处理,再把运算结果送回到存储器里就行了。”
“喔,照你这么说,电子计算机也就像个自动工作的大算盘,除了会算数外,还能干点什么吗?”
“董老,您可别小看了这个自动工作的大算盘。它的潜力和未来不可估量。我举一个例子,二次大战期间,破译敌方的密码都靠手工演算,好一点的用手摇计算器。如果有了电子计算机,破译的速度就可以提高百倍千倍。十九世纪的一场机械革命,把人们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电子计算机的发明,可能会把人们从繁琐的脑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机械当成人手的外延,那么电子计算机就是人脑的外延。”
“有那么厉害?”
“当然啦。我这次到莫斯科大学进修,专门学习电子计算机的程序设计。这就好比我们经常把自己想干的事情列成一张表,按照次序,一件一件去做。程序也是一张表,一张人工编制的指令表,安装到计算机里,计算机就会按照我们的思路和想法进行工作。”
“嗬,听得我玄乎乎的。我想知道,对于董老和我这样搞人文科学的,电子计算机有用吗?”许韵来问。
“现在还不行。不过,从文献上看,美国已经开始用电子计算机作符号翻译工作了。假以时日,计算机在文科里也会有用武之地。譬如说,什么资料查询啦,语言翻译啦,我个人认为,这些都是电子计算机可以胜任的工作。”
“好,好,要是它能帮助老夫查找资料,倒真是个好玩艺儿。不过,听起来像是科学幻想,不知道老夫这辈子能不能等得着喽。哈哈哈。”

“寄爹,说什么呢?这么开心。”梦兰从厨房里出来,手上端着两盘子切好的菜肴。
“哈哈,逸凡给我们讲神话故事呢。”
“喔哟,讲故事,你们倒来得清闲。”梦兰把盘子递到逸凡面前,坏坏一笑:“大爷,既然你闲着,请帮把忙,送到外间灶台上。”
“遵命。”逸凡欣然起身。

(2)

董家有点怪,厨房在屋里,灶台却在外面。平日里马虎,董师母在厨房里做饭做菜。可一旦请客,厨房就变成备菜的地方,备好之后端出去,到灶台上烹调。按照董师母的话,都怪那个老头子,嘴巴又馋又刁。烧、炖、煮、焖,尚可用厨房里的煤球炉子,而炒、爆、烹、炸,则一定要明灶旺火。外间的灶台不大,只支了一口铸铁锅。上面遮着松木板棚,棚顶竖出一根细长的黑陶烟囱。灶台旁摆着一张青花斗彩圆瓷桌,周边立着四个鼓肚瓷绣墩。看上去古色古香,可和灶台配在一起,又有点不伦不类。

龚逸凡把菜盘放在瓷桌上,转身方要进屋,看到云小蝶来到院门口。他本想打招呼,可冒出一个打趣的念头,于是抢步走上台阶,撩起门帘,放声喊道:“贵妃娘娘驾到!”
正巧梦兰又端着两只盘子走出厨房,便候在门旁,屈膝行礼,娇声道:“恭请娘娘上宴。”
云小蝶见了,笑得花枝乱颤:“看看你们,都三个孩子的爹妈了,竟还是这般淘气。”

一屋子人开颜大笑。

笑声里,女人们进了厨房,男人们又当起了大爷,跷着二郎腿,吸烟品茗,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

许韵来喝了两口茶,放下茶杯,指着茶几上的《人民日报》问道:“董老,可否看过前两天刊登的整风文件和社论?”
董瘦竹叼着烟斗,笑眯眯地点点头:“看了一遍,浮光掠影而已。”
“我倒是仔仔细细地读了好几遍呢。”
“噢,可有心得?”
“有啊,看来,党终于要倾听大家的意见了。”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吗。封建君王尚且懂得这个道理,更不用说,啊,哈哈…。”
“不错,更不用说毛主席这样的大英雄了。”许韵来立马接过话头:“古人云,小人文过,英雄本色。只有小人才会讳疾忌医,文过饰非,而英雄敢于自揭疮疤,自割腐肉。”
“韵来,莫非你也想鸣放一番不成?”
“那当然,不平则鸣吗。可惜我要走了,来不及了。”
“要说呢,三江大学党委还是相当不错的。”董瘦竹慢吞吞地说:“在思想改造运动时,钟校长坚持正面教育,学校里什么过激的事都没出。这些年来,各级领导也很尊重我们这些旧知识分子,科研教学都搞得挺好。”
“我不是要给校党委提意见。就是看不惯我们系的总支书记,那个掺沙子进来的南下干部。”
“韵来呀,你可不能瞧不起工农干部哟。”
“不是我们瞧不起他,事实是他让我们瞧不起。要说这位仁兄,什么都不懂,除了一口河南话,一国外语也不会,却什么都要插一脚。天天要我们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好像只有他革命,是党的化身,老虎屁股摸不得。上个星期,他在全系大会上讲话,说为了祝贺苏联社会主义文学四十年,要各教研室的老师写文章,向报刊投稿,还说人人都要写,要当作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来完成。你们听听,可笑不可笑?我们这些研究西方文学的老师们怎么写?除了阿谀谄媚,胡说八道,还能写什么?”
“韵来,别激动。如果真是政治任务,可容不得你反对。正好,反正你也要走了,至于意见不意见的,回来以后再说吧。说不定…。”
许韵来不以为然地打断了董瘦竹的话:“董老,我懂您的意思。我也不想得罪领导。不过,照《人民日报》的说法,帮助共产党整风,可以使全体人民在社会主义社会中有充分的自由、平等和主人翁的感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毛主席说得多好。我想,这次整风运动,党中央很严肃,很认真,态度也是很坦诚的。”
董瘦竹笑笑,没有接他的话茬,转向龚逸凡问道:“逸凡,你怎么看?”
“我?我没意见。”龚逸凡搪塞道:“再说,政治上的事,我也不懂。”

龚逸凡在这个问题上不发表意见,自有他的道理。回国这些年,学校和系里对他一直很重视,很支持,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很好,他感谢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有意见。如今党和政府尊重知识分子,号召向科学进军,更让他踌躇满志,埋头学术研究,一门心思要为国家出力。再者,他家庭出身不好,又一向远离政治。因而,只要涉及到敏感问题,他便抱住一个“慎”字。说起来,这还要感谢董老,他和梦兰结婚的第二天,就参透了老爷子的哑谜。那天早上,他看到梦兰坐在床头,呆呆地看着寄爹写的横幅,便问她为什么。梦兰说,昨晚钟大哥的话别有深意。钟大哥说寄爹的横幅是“神龙见首”,“醉翁之意”。神龙见首不见尾,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尾”在何方?“意”在何处?钟大哥还说,这两个字“放得开,收得住”。梦兰自言自语,放得开,收得住,噢,我晓得了,放开是“真心”,收住是个“慎”字,寄爹让我们把这幅字挂在床前,明里要我们“真心相爱”,暗里提醒我们“慎字当头”。自那以后,他便牢记了董老的忠告,把一个“慎”字刻在了脑门上。

听到龚逸凡不关痛痒的回答,董瘦竹会心一笑:“好,好。有些事,不懂也好。”他偏过身,用烟斗指着中堂上的一幅画说:“这个你该懂吧,看看,这幅墨荷画得如何?”

随着董老的指点,龚逸凡才注意到中堂的画换过了,原来是一幅徐悲鸿 的奔马,现在挂了一幅黑灰相驳的墨荷。对于国画,他不敢说懂,只不过耳濡目染,沾得一点皮毛罢了。那还是读中学时,他孤身在外,下课无聊,经常在历史老师家消磨时间。历史老师身世不凡,乃明宦后裔,学识渊博不说,还是个画痴,尤喜清初四僧。虽然老师家道衰落,手头上仍有不少藏画、摹本,时常展示给朋友、学生,一同论古说今,品味赏玩。久而久之,龚逸凡从老师那里知道了苦瓜和尚、八大山人等明清大家,也多少领略了他们标新立异、独抒性灵的画风。

他起身走到画前,仔细观看。画为泼墨写意,两顶荷叶,磊落昂扬,不拘章法;半盏莲花,淡雅清濯,淋漓恣肆;一梗雏苞,铁线皴点,秀拙相生。画中题跋一诗,落款“苦瓜老人”。

他不禁惊诧道:“董老,莫非,这是石涛 真迹?”
“你以为如何?”董瘦竹手握烟斗踱到他身边。
“我不敢断定,但石涛的画我见过几幅,从意境和笔触上看,像是真的。”
“哈哈哈,别说你啦,就连夫子庙那几家古画店的老板和明都画院的几个老家伙看了,也都一口认定,是苦瓜和尚的手笔呢。”
“董老,听您的意思,莫不成这是赝品?”
“对喽,这是张大千 的临摹。”
“噢,我听说,能以假乱真的,非大千先生莫属。”
“不错。齐白石 说过,大千临摹古画之功夫,真是腕中有鬼!尤其仿作石涛,最负盛名。不特笔墨神韵,和石涛真迹同,题字图章、印泥纸质,均丝毫逼肖,天衣无缝。”
许韵来也走到画前,扶着眼镜看了片刻,笑道:“好一个天衣无缝。假作真时真亦假,如此说来,是真是假,又有何妨?”
董瘦竹摇头笑道:“不然。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张大千曾经告诉老夫,揭开画的表层,便可见他的花押。大千把临摹古画当作游戏而已,在好友面前坦诚相告,绝无一点隐讳。可是,换作旁人,拿个什么物件来蒙你,是真是假,就未可知了。”

龚逸凡心中一动,董老此言,似含深意,究其所指,却又玄虚,不禁暗暗称奇,无为有处有还无。

(3)

这时,饭厅里飘来一阵阵香味。董瘦竹嗅了嗅,向厨房喊道:“老婆子,肚子叫啦,可以上桌了吗?”

董师母、梦兰和云小蝶嘻笑着走了出来。

“老馋猫,鼻子尖。才摆了两个菜,就一刻都等不得。”董师母亲昵地嘲弄道:“好啦,好啦,你们三位大爷先上桌吧。”
“寄妈,不等文煊大哥了吗?”梦兰知道,寄爹寄妈的儿子董文煊前天刚回来,他在《光明日报》作专栏编辑,工作忙,平时难得回家一趟,这次好不容易借到上海出差的机会,回来看看父母。今晚的酒宴不光为许大哥和逸凡饯行,也是二老要款待儿子呢。
“不等啦,他走了。”董瘦竹显得有点索然。
“怎么?文煊大哥走啦?”
“是啊,报社来了电报,说最近有重要任务。今天一早他赶回北京了。”
“唉,算啦,怪只怪儿子没这份口福。大爷们上桌吧,酒我已经温上了。”董师母拉着梦兰和云小蝶的手说:“梦兰丫头和贵妃娘娘还要忙一会儿,丫头给我烧火,娘娘为大爷们上菜,大爷们先慢将吃酒吧。”
“好,好,韵来,逸凡,来吧。咱们先上桌。”董瘦竹将他们二人引入餐厅。

桌上摆着酒菜。酒是绍兴封缸酒,温温浓浓。菜是苏州家常菜,甜甜淡淡。

三位大爷抿着酒,拈几粒茴香豆、兰花干、盐水花生,拣几筷子香肚、皮蛋、醉虾、烧鹅,悠悠哉哉,各得其乐。

对敬了两轮之后,龚逸凡拣起了刚才的话题:“董老,我看您家里有好几幅徐悲鸿、张大千的画,您同他们很熟吗?”
“噢,称得上故交。抗战前,我们同在中央大学任教,老夫忝为兄长,与二人意趣相投,唱酬往来颇多。”
“董老,依您所见,徐、张两位大师,可有高下之分?”
“依老夫看,二人之才,一时瑜亮,难分仲伯。他们作画,绝非为画而画,却是师法自然,穷造化之奇,探人生之秘,仰天人合一。不过,平心而论,老夫似与大千更投缘。大千潇洒不羁,寓怒骂于嬉笑,巧天工于毫厘。兼之他亦好美食,能治川味,往往入厨自烹,与友共享。与斯人往来,总令人心胸逸宕,忘乎所以。”
龚逸凡赞叹道:“董老可谓二位大师的知音。”
“唉,可惜时间太短,抗战烽烟一起,吾等四处飘零,天各一方。时至今日,悲鸿仙逝,大千远遁,此生再也无缘相聚,只能睹物思情矣。”
头一次,龚逸凡看到董老面露悲凉。他正不知如何劝慰,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鹂音:“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云小蝶撩起门帘,闪身入内,莲步轻移,款款上前:“大爷们,好菜来也。”

(4)

流水一般,蜜汁方肉、蟹粉豆腐、春笋鱼片、清煸豆苗…,摆放了满满一桌。

许韵来惊叹道:“董老,您这一桌菜,赶得上松鹤楼了。”
“哈哈哈,无非几道家常菜,岂敢与松鹤楼比肩。来,来,请。类犬类虎,一尝便知。”
龚逸凡品尝了几箸,脱口赞道:“好吃,好吃。色味香俱全。”
“逸凡,你还少说了一个字。真正的好菜要做到音和、色美、气香、味鲜。也就是要‘声色香味’俱全。”董瘦竹看了看桌面的菜肴,呵呵笑道:“还剩下最后一道了,要论四字俱全,当属这最后的天下第一菜。”
董瘦竹话音刚落,云小蝶清亮的嗓音响起:“天下第一菜来也。”

只见梦兰撩起门帘,云小蝶从外入内,双手捧一只青花大盘,上面装满炸得黄灿灿的锅巴。董师母从厨房里出来,手执一柄冒着腾腾热气的铁锅。云小蝶将大盘置在桌上,董师母将锅里的汤汁覆倾在大盘中,只听得一阵噼剥的爆裂声,顿时满堂香气四溢,鲜味扑鼻。大盘中黄的黄、白的白、红的红,煞是醒目夺人。

董瘦竹连忙招呼道:“来来来,三位夫人辛苦了。快坐下来,吃这天下第一菜,一定要趁热。”

六人团团坐定,顾不得说话,顷刻间,青花大盘见了底。

董瘦竹放下筷子:“好,好,香酥可口。老婆子,你这汤汁做得越发地道了。”
董师母眉开眼笑:“嗯,难得。讨你个好可不易呢。”
许韵来拿出手帕抹抹嘴:“味道的确好。可这不就是三鲜锅巴吗,为什么敢称天下第一菜呢?”
董瘦竹点起烟斗:“要说这天下第一菜,还真有个典故。”
梦兰好奇,殷殷道:“寄爹,快说,快说,我想听故事。”
“好,好。你们慢慢吃,老夫来说段古。”董瘦竹吐了一口烟,笑眼眯眯道:“那还是民国二十…,不,应该说公元,公元1934年,陈果夫 主政江苏,在镇江搞了一个全省物品展览会。陈氏自幼身薄体弱,在饮食营养上格外挑剔,嘴巴也变得刁钻古怪,时日一久,竟成了民国头号美食家。正因这个嗜好,他借展览会之机,巧立名目,成立了一个选菜委员会,要各县各市呈献美味佳肴,从中遴选若干珍品,列入江苏名菜首榜。不知何人举荐,说老夫亦有同好,便糊里糊涂地当了那个选菜委员会的委员。展览会开幕那天,省府餐厅设宴,茶点酒果,款款精致,各色菜肴,妙不可言。啧,啧,现在想来,仍觉口舌生香,余味无穷。”董瘦竹回味般地咂咂嘴。
“寄爹,后来呢?”
董瘦竹笑笑:“丫头,看你急的,得让寄爹喘口气。”他慢慢地吸了口烟:“我们吃到最后,上了一道压桌菜,就是这天下第一菜。此菜乃陈氏自创,先将老鸡汤熬得浓浓的,加虾仁番茄,勾芡成汁,另备一锅,油炸锅巴,趁两者俱热,将汤汁浇在锅巴之上,爆裂声清脆悦耳。这道菜色泽鲜艳,鸡虾味美,酸甜扑鼻,且声音热闹,可谓色味香声兼备。更值得称道的是,此菜寓意颇佳。鸡傲然独立,虾能屈能伸,皆为大丈夫本色。锅巴性燥,汤汁性温,合二而一,乃符中庸之道。兼之此菜原料便宜,到处可取,平民百姓皆可料理。所以,陈果夫为其取名‘天下第一菜’。老夫记得,陈氏还为此菜写了一首诗,名曰《天下第一菜颂》。他的诗作倒也稀松平常,只是其中两句颇显豪迈:勇能赴敌屈能伸,因物尤可激志气。抗战时,有人借此诗意,把这道菜改名为‘平地一声雷’,吃喝不忘抗倭,惊雷炸平东京。哈哈哈,无非文人无聊,逢时做戏罢了。不过也巧,最终逼得鬼子投降的,还真靠了那个,啊,哈哈,平地一声雷也。”
尽管董瘦竹没明说,只打了个哈哈,可人人都知道那个“平地一声雷”指的是美国人丢在日本的原子弹。许韵来击掌大笑:“好!如此说来,天下第一菜,当之无愧!”
“哈哈哈”,一阵笑声,满堂皆欢。

“笃笃笃”,有人敲门。
“请进。”董瘦竹站起身。
门帘掀开,露出甘妈的脸:“亲家,打扰了。先生,钟校长派人来,要你马上到他的办公室,他有事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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